81床家属回复医院门卫电话，断然拒绝了音乐学院指挥系副教授的再次探视。她刚放下电话，人已经迈步进了病房，副教授以负荆请罪的姿态，向首长夫人作揖说：

        “对不起！对不起！阿姨赶我走了，我厚着脸皮又跑来了。”

        女主人笑吟吟地说：“看你这话说的，欢迎你这位大教授怕还来不及呐。”

        副教授取出一份资料，交给81床家属：“阿姨！昨天您提到秦长城的事，一个简单明了的历史事件，我概念上很模糊，抱歉抱歉！我去图书馆查阅了资料，和人家秦始皇还真的扯不上。这里有一篇文章，请您过目一下。”

        “有话请讲好了！”老太太把打印资料丢到一边去了。

        副教授讲解说：“孟姜女的故事，最早见于公元前549年，秦长城尚未开始修建，而齐长城西段已经完成了。传说齐国勇士杞梁，随齐庄公攻打莒国战死，妻子千里寻夫，见到丈夫尸首向天痛哭，长城为之倾倒。可以坐实，孟姜女哭长城的歌，指的正是齐长城。”

        “秦长城怎么样？齐长城又怎么样？”

        “古代齐国的首都是现在山东临淄一带，正是首长的原籍老家。我希望以后有机会，能陪同老爷子和阿姨去临淄一带走走，从当地方言里，不知是不是还能听得到古汉语入声字。”

        81床家属仰天大笑：“照你这意思，没准老头子还听到过孟姜女亲口唱的《十二月花名》哩！”

        “也未可知，我不能肯定，可也找不出否定的理由。”

        原是双方打嘴仗，老太太话赶话提到了首长原籍，反而为对方提供了有力的论据。她转念一想，这个人竟是如此痴迷的样子，不如就满足他的要求，免得他纠缠不休。老头子懵懵懂懂的，一大半还在梦里，管不了他的闲事。夫人态度立即和蔼了下来：

        “教授！看你这样一而再再而三，不到黄河心不死！首长答应了，和你一齐听一下录音。来吧！我们开始！”

        “啊哟阿姨！我怎么感谢您呢？我怎么感谢您呢？”

        副教授打开了录音机，手脚麻利地操作了几个动作，播放开始。

        《孟姜女哭长城》歌词采用“十二月体”，用时令花名作序引。除去四月和五月空白，入声字分布在其余十个月份里，每月各有一两个两三个字。副教授坐在老太太旁边，以便将歌词中的古音入声字逐一给她指认清楚。夫人发话了，病员老红军服从命令听指挥，尽可能挺直了腰板，以一种足够“正式”的姿态，在静听自己的吟唱。

        “正月里来是新春，家家户户点红灯，别家丈夫团团圆，？孟姜女丈夫造长城。”

        随着两位老人含糊不清的歌声，副教授伸出手指点一下正月里来的“月”字，又指点了下句的一个“别”字。

        “二月里来暖洋洋，？双双燕子到南阳，？新窝做得端端正，？对对成双在华梁。”

        上句中的“月”是重复字，不必再次指出，副教授只是点了下句中的一个“得”字。

        81床家属集中注意力，在辨别老头子的吟唱发声。果然，凡遇古音入声字，他发声又快又短促，即出即收，与其他歌词唱法明显有别。重复的字不计，总共有15个古音入声字，她全都听出了。以老头子的拙口笨舌，让他对照口型来模仿，怕也学不来的，他怎么竟能发出这样一种奇异的声音呢？夫人听“傻”了，百思不得其解。

        现在就看红军小号兵的态度了，万事俱备只待东风。如果首长摇头了，本人不认可，所有问题都落实不下来，从此免开尊口；一旦首长点头认可，一切的一切都齐了，怎么讲怎么有理！

        副教授十分紧张，目不转睛地在关注老人的反应。81床如同一台老式留声机，一张唱片播唱完毕，便停止了转动。没有谁用把手重新上满了发条，留声机便永远在那里纹丝不动，不会再发出任何一点微小声音的。好一阵儿，只见老人努力地抬起右摇手，食指缓缓指向音乐学院副教授说：

        “你打的是一手‘十三不靠’！”

        “十三不靠”是麻将用语。按规则要求，包括两张麻将牌在内，14张牌之间，每一张与上下牌的数字不得靠拢，并且必须间隔两个空位以上，比如一条、四条、七条。说到“十三不靠”，听上去不是那么悦耳，牌型也不那么好看。但同样赢的是大满贯，足斤足两。不过概率极小极小，若无天助，只不过南柯一梦而已。但是麻将牌的魅力也正在于此，有人宁肯落得去跳楼，也要把他这一手大牌玩下去。

        老红军病友给出的结论，让副教授欣喜若狂，他双抱拳说道：“多谢老首长！多谢老首长！”

        夫人大笑说：“你多谢谁呢？老头子言语不留余地，讲你太不靠谱了。得！到此为止，什么孟姜女长孟姜女短的，以后就别再操这份心了。”

        副教授心有不甘，希望把采访继续下去。夫人已经替他收好了录音机，递在他的手上，就差没有强行把他推出门去。来访者不得不走人了，刚刚转过身去，就听“嘭”的一声，病房的门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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