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打开格子门走到门外，准备把暖帘挂起来，发现一大早就下不停的雨已经停了，而且风中也没有黏在皮肤上的潮湿，干爽的风吹起来很舒服，远方的天空有一抹红色。

        秋天终于来了。并木夏美想道。虽然快十月了，但最近还是很闷热，迟迟无法穿秋天的衣服，让她感到很不开心。她的名字经常引起误会，其宝她并不喜欢夏天。

        她走回店里，整理好餐桌时，听到拉门嘎啦一声打开的声音。

        “喔喔，原来我是第一个。”

        一张像岩石般有棱角的脸探头进来。夏美和这个穿着白衬衫，打着领带，外面穿着工作服的男人很熟。

        “户岛叔叔，”夏美眨了眨眼睛，“怎么了？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我也是不得已啊。”户岛修作把靠近门口那张四人桌的椅子拉了出来。

        夏美跑去店的后方，对着厨房叫着：“爸爸，户岛叔叔来了。”

        “修作吗？”正在准备食材的并木佑太郎停下手，“怎么了？”

        “好像有什么事。”

        “没关系，没关系，不是什么大事，”户岛用力摇着手，“小夏，妳不必告诉妳爸，但先给我来一瓶啤酒。”

        “好。”夏美回答后，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啤酒。“并木屋”内并没有可以卖生啤酒的先进设备。

        正在厨房的并木问户岛：“到底怎么了？”

        “不是什么大事，”户岛摇了摇手，“机器故障，没办法工作，所以今天干脆提早结束了。”

        “故障？”

        “食品冷冻机坏了。”

        “冷冻机？又坏了吗？上次不是才听你说，冷冻机出了状况，员工差点出事吗？”

        “这次是别的机器坏掉，我问了厂商，他们要到明天才能来修。真伤脑筋，偏偏在这么忙的时候出问题。”

        夏美听佑太郎说，户岛是他从小学时代一起玩到大的损友。抽烟、喝酒、赌博，大部分坏事都是和他一起学的，高中时逃课去打小钢珠被辅导时，两个人都一起理了光头。

        户岛也和佑太郎一样继承了家业，那是一家食品加工公司，夏美在上学路上曾经多次看到他骑着脚踏车去位在城镇角落的工厂。

        户岛每天下班后，就会来“并木屋”坐一下，喝一瓶啤酒，配一点下酒菜。这是他多年的习惯。平时都八点左右才会来店里。

        夏美把啤酒、杯子和小菜送到户岛的座位。

        “偶尔早点休自化也很好啊，过劳会危害健康。”夏美为户岛的杯子里倒了酒。

        户岛拿起杯子，开心地笑了起来。

        “小夏，只有妳会对我说这种话，我老婆竟然说什么既然工作这么忙，就不必特地回家了。”

        哈哈哈。夏美笑了起来。

        “我没开玩笑，她真的这么说，把老公当成什么了——”他用筷子夹了一口小菜的炒金平送进嘴里后，视线集中在某一点，“喔，海报已经出来啦。”

        夏美回头看向身后，“嗯，麻耶姊昨天送来的。”

        贴在那里的是即将举行的秋祭海报，许多扮成童话故事和民间故事中人物的人一脸高兴的表情参加游行。去年拍的这张照片用在今年的宣传海报上，“菊野故事游行”已经成为固定的名称，有很多观光客特地远道而来参观。

        夏美口中的麻耶姊是本地屈指可数的大型书店“宫泽书店”的继承人宫泽麻耶，才三十出头的女生很有领导能力，不仅担任町内会的理事，还是游行的执行委员长。

        “已经一年了啊，时间过得真快啊。”户岛深有感慨地说。

        “真令人期待，听说今年也设计了很多新的花样，所以麻耶姊说，准备工作比平时更麻烦。”

        “妳也要去帮忙吗？”

        “麻耶姊说，如果我有时间，希望我去帮忙。我去年第一次参与，发现在一旁帮忙，用油彩画在那些小孩子脸上也很开心。”

        “妳只是帮忙而已吗？不参加游行？”

        虽然参加游行的是从全国各地募集而来的角色扮演迷，但菊野商店街本身也会派出一支队伍参加。去年表演的节目是“辉夜姬”，完全地诠释了在竹子中找到婴儿，以及许多男人向长大后的辉夜姬求婚的场面，还有辉夜姬搭着月亮使者的轿子离开的场景。最后得到第三名。听工作人员说，主办町的代表至少会进入前五名，所以他们松了一口气。

        “我不会参加。”夏美说。

        “为什么？妳可以参加了，年轻人都该参加，尤其像妳这么漂亮的女生，更应该参加，否则就没有亮点了。呃，我忘了是几年前，那一次的节目很棒，出现了一个很大的贝壳，而且贝壳中途打开，人鱼公主出现了，当时可轰动了——”户岛说到这里，半张着嘴，表情僵在那里，眼神飘忽起来。他说到一半回想起以前的记忆，发现自己差点祸从口出。

        太好了，夏美暗想道。因为她正在为不知道该怎么制止他着急，她假装什么都没听到开始整理冰箱，然后偷偷打量户岛，他正一脸尴尬地喝着啤酒。

        不一会儿，旁边的楼梯就传来脚步声，真智子走了下来。

        “啊哟，是户岛啊，你好，今天真早啊。”

        “提早下班了，偶尔也该偷懒一下。”

        “慢慢喝。”真智子说完，走去厨房。夏美看着妈妈的背影，猜想妈妈可能在楼梯上听到了户岛说的话，所以没有立刻下楼，在楼上等了一会儿。

        夏美清楚记得户岛提到的那次游行。大约四年前，夏美看到从贝壳中出现的人鱼公主也吓了一跳。

        因为佐织太美了，她难以相信那是自己的姊姊。

        即将六点时，拉门嘎啦一声打开了，一名客人走了进来。夏美面对着厨房，但猜到是哪个客人上门。这位客人在这一阵子，每逢这一天，就会在这个时间出现。

        回头一看，意料中的客人坐在还没有人坐的六人座桌子的角落。

        夏美送小毛巾过去，“欢迎光临。”

        男客人微笑着点了点头说：“妳好。”他戴了一副无框眼镜，他之前说自己四十多岁，但因为身体线条很紧实，所以看起来比实际年轻。

        “先喝啤酒可以吗？”

        “好，还有每次点的那个。”

        “什锦菜吗？好的。”

        夏美走回厨房，通知了厨房，然后和户岛来的时候一样，把瓶装啤酒、杯子和小菜放在托盘上，走向那名男客。

        男客脱了上衣，正在看杂志。翻开的那一页上有好几张好像漂亮立体图案般的照片，夏美把啤酒和杯子放在桌上时，忍不住说：“真漂亮。”

        “是不是很漂亮？”男人得意地把杂志拿给她看，“妳觉得这是什么？”

        “看起来好像把纸很复杂地折来折去……”

        “答对了，就是折纸。想办法把一张很大的纸尽可能折得很小，重点在于不光是折起来，拆开时的步骤也必须很简单。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我刚才虽然说是折纸，但其实材料并不是纸，而是太阳能电池之类的太空能源板，在折得很小的状态下装上火箭，送到太空，在太空中展开之后，就可以使用。这项技术的灵感和起源来自日本的折纸，在那个领域的人，即使不是日本人，也听得懂折纸的日文。”他口若悬河地说完后，看着夏美的脸，似乎想要听她的感想。

        夏美把托盘抱在胸前，露出亲切的笑容，“教授，你目前在大学做这些研究吗？”

        男客皱起眉头，用指尖推了推眼镜的中心。

        “很可惜，我做的研究没这么优雅，也没这么精采。”他叹了一口气，把杂志阖了起来，塞进放在旁边的皮包里，“经常有人问我，你做的研究到底可以发挥什么作用？可以为生活带来方便吗？和智能型手机比较，哪一个比较厉害？”他拿起啤酒瓶，为自己的杯子倒了啤酒，“很遗憾，我都答不上来。虽然都是科学，但科学也有各种不同的种类，很多都是和大部分人一辈子都无关的研究，我做的研究也属于这种类型。”他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啤酒，用另一只手擦了擦嘴唇沾到的泡沫，“但如果妳还是想了解，我可以告诉妳我目前正在进行的研究主题。”

        “不，还是算了。”

        “我相信这对我们都好，对了，我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这个是谁都可以参加的吗？”他指着墙上的海报。

        “游行吗？当然可以啊，只不过会有很多人，如果站在后面，就会看不太到。”

        “没有观众席吗？”

        “有工作人员席和来宾席，如果有关系，好像就可以张罗到那里的座位。”

        “关系吗？我不认识任何人。”

        “既然这样，就只能早起去占位置了。如果你想去，记得告诉我，我可以带你去。”

        “好，我会考虑。”男客连续点了好几次头，“谢谢妳告诉我。”

        “不，那你慢慢享用。”夏美说完，转身离开了。

        这名男客姓汤川，是帝都大学的物理教授。至于夏美为什么会知道，是因为其他客人问出来的。

        他在今年的黄金周后第一次来这家店，刚好是在店里生意最好的七点左右，那时候当然没有空的桌子。问他愿不愿意和别人并桌，他说没问题，问了两名坐在六人座桌子旁的老主顾，他们也欣然答应并桌。

        “并木屋”的老主顾中，有不少人因为这里很随兴，所以态度有点大刺刺。当时那两名老主顾正是这种类型。他们自己聊了一会儿，开始注意和他们并桌的陌生客人，不知道因为什么契机和他聊了起来，问他是不是住在这附近，做什么工作。

        夏美忍不住有点提心吊胆，担心第一次上门的男客感到不自在，以后再也不来了。

        但是，那个男客看起来并没有不高兴，用平静的语气告诉那两名熟客，自己在帝都大学教物理，因为新完成的研究设施就在这附近，所以每个星期都会来几次，然后还向两名熟客请教了这里值得推荐的料理。

        那两名熟客如鱼得水般介绍起来，高汤煎蛋卷比普通的煎蛋卷更适合当下酒菜，串烤的话要同时点盐味和酱汁两种口味，来这家店不吃卤什锦蔬菜就是大笨蛋——他们说得口沫横飞，但那名男客并没有露出不悦的表情，不时附和，记着笔记，然后点了几道他们推荐的料理，吃了几口之后，心满意足地点头。那两名熟客见状，也显得很开心。

        他们理所当然地开始自我介绍，夏美也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那天之后，汤川不时来“并木屋”吃饭。因为他每次都一个人，所以经常和别人并桌，那些老主顾也每次都会和他聊天，夏美觉得汤川对这一切都乐在其中。

        几个月后，汤川也成为老主顾。认识他的客人都叫他教授，最近夏美也跟着一起叫他教授。

        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汤川开始六点之前来到店里。也许他发现六点过后，店里的客人就一下子多了起来。既然都要和别人并桌，至少希望坐在自己喜欢的座位上。

        他的想法今天也应验了。六点过后，客人好像约好似地陆续上门，虽然都不是老主顾，但都是来过几次的客人。

        三十分钟后——

        听到嘎啦的开门声，夏美不假思索地说了声：“欢迎光临”，看向门口。

        一个男人站在门口，夏美一看到他，顿时感到背脊发冷。男人穿了一件黑色防风衣，用防风衣的帽子包住了头。年纪大约五十多岁，因为晒得很黑，所以看起来皱纹很深。凹陷的双眼很阴沉，脸颊凹了下去，浑身散发出可怕的感觉。

        她在思考在哪里见过这张脸的同时，记忆苏醒了。夏美愣在那里，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这个男人……这个男人——

        他就是之前那个姓草薙的侦查负责人出示的那张照片上的男人。几年前，他因为对佐织态度不逊，爸爸佑太郎禁止他来这家店，不久之后，佐织就失踪了。草薙之所以会拿出照片打听，一定是他和佐织的死有关，而且不久之后，警方也以杀人的嫌疑逮捕了他，夏美也是在当时第一次知道他名叫莲沼宽一。

        这个男人为什么来这里？

        莲沼面无表情地看着夏美，然后缓缓巡视店内，指着旁边的桌子问：“可以坐这里吗？”

        那是一张六人座的桌子，汤川坐在角落的座位。

        汤川一手拿着杂志，正在吃生鱼片，点了点头说：“请坐。”他对刚进来的客人没有兴趣，可能以为只是像往常一样有人并桌。

        莲沼拉了椅子坐了下来，仍然没有拿下帽子，然后看着夏美，冷冷地说：“啤酒。”

        “好。”夏美应了一声，她脑袋一片空白，完全无法思考。她像往常一样打开冰箱，拿出一瓶啤酒。

        她走去厨房拿小菜时愣了一下，因为佑太郎一脸可怕的表情，真智子也站在他的身后。他们两个人都瞪着店内的某个人。

        “爸爸，”夏美小声叫了一声，“怎么办？”

        佑大郎不发一语走出厨房，拿下了围裙，走到莲沼面前。

        “你来干什么？”他站在那里，低头看着莲沼问，可以感受到他努力克制内心的感情。

        莲沼的肩膀动了一下，“这里不是吃饭的地方吗？”说完，他偏着头，看着夏美问：“啤酒呢？”

        “没有给你喝的啤酒。”佑太郎说，“也没有菜给你吃，你给我出去。”

        莲沼扬起下巴，瞪着佑太郎。

        “喂，我说你啊，”坐在远处桌子旁的户岛刚才一直没有吭气，这时指着莲沼说：“我刚才就觉得你不对劲，原来是你啊，竟然还敢来这里。”

        “修作，你不要说话。”佑太郎转头说了一句，又回头看着莲沼说：“我不知道你有什么目的，但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是喔。”莲沼用指尖抓着鼻翼，“我想问一下原因。”

        “没这个必要，你在这里会造成其他客人的困扰，你赶快给我离开。”佑太郎转身准备走回厨房。

        “我说并木先生啊，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佑太郎听到莲沼的话，停下了脚步，“误会？”

        “对。”莲沼微张着嘴点了点头。“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我是受害者，因为你们的关系被当成了凶手，丢了工作，也失去了信用，到底要怎么办？”

        “把你当成凶手？我认定你就是凶手。”

        “哼，”莲沼冷笑一声，“那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没有去坐牢？”

        “那只是现在而已，”佑太郎说，“警察也没有放弃，很快就会把你抓进去。”

        “是这样吗？”莲沼撇着嘴角，“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要怎么补偿我承受的这些不白之冤？”

        “补偿？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是说赔偿金的事，是你在警察面前说一些有的没的，让他们来抓我，我说错了吗？”

        “我只是实话实说。”

        “你少装蒜了，我知道你对警察说了些什么，因为他们在侦讯室问了一大堆，所以，我来这里是有原因的，要和你谈赔偿金的事。”

        佑太郎向前踏出一步，夏美以为他要打莲沼，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如果是这样，那就在非营业时间过来。”佑太郎克制着内心的感情低声说道。

        “要什么时候来是我的自由，不过，算了——”莲沼站了起来，“今天我就先离开，我相信你也要作好心理准备，但是千万别忘了，我没有被起诉。虽然检方用处分保留这种模棱两可的字眼，但反正就是我没有过错，你没资格对我说三道四，也没有理由把我赶出这家店。我是受害人，你害我蒙受了不白之冤的可怜受害人。”

        莲沼大言不惭地说完之后，巡视了店内，所有客人都露出夹杂着困惑、惊讶和不悦的表情，他心满意足地撇着嘴角笑了笑，粗暴地打开拉门走了出去。

        “真智子，”佑太郎叫了起来，“拿盐过来，一整袋都拿过来。”

        真智子从厨房走了出来，手上拿着装了盐的塑料袋。“给我。”佑太郎一把抢了过来，走去玄关，一打开拉门，抓起盐用力撒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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