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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泰迪来到考利屋子后面时,已几乎迈不动腿。他从屋后绕过来,走上通往医院大门的那条路,感觉这段距离好像有今早四倍之远。这时有个人从暗处冒出来,走到他身边,挽住他的胳膊,说:“我们还在想呢,你到底会在什么时候出现。”

        是院长。

        他的皮肤像蜡烛一样白,滑得好像喷过漆,而且隐约有些透明。泰迪注意到,他的指甲跟皮肤一样白,长得几乎要弯成钩,但修得十分精致。他的双眼才是最突兀的地方,那是一种柔软的蓝,充满了陌生的惊叹。一双婴儿才有的眼睛。

        “很高兴总算遇到你了,院长。你好吗?”

        “噢,”那人说,“我好得不得了。你呢?”

        “不能再好了。”

        院长握紧他的手臂。“那就好。我们刚才都去悠闲地散了个步,是不是?”

        “嗯,既然病人已经找到,我就到岛上四处逛逛。”

        “我想你肯定过得很愉快。”

        “非常愉快。”

        “好极了。那你有没有碰到岛上的本土居民?”

        泰迪一时语塞。此刻他的脑袋不停地嗡嗡作响,两腿几乎站不直。

        “哦,你是说那些老鼠?”他说。

        院长拍拍他的背。“那些老鼠,没错!它们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尊贵感,你不觉得吗?”

        泰迪望着此人的双眼说:“只是老鼠。”

        “是有害生物,没错,我明白。即使它们认为跟你保持着安全距离,可瞧它们蹲在那儿望着你的那种姿态,还有移动时的那种速度,你还来不及眨眼它们就从洞里进进出出……”他抬头望着星星,“好吧,或许尊贵这个词用得不恰当。那务实怎么样?它们是异常务实的动物。”

        两人来到医院大门口,原地转身,面朝考利的屋子和远处的大海,院长这才松开泰迪的胳膊。“你喜欢上帝的最新赐礼吗?”

        泰迪看着眼前这个男子,在那双完美的眼睛中感觉出一种病态。

        “上帝的赐礼。”院长说,手臂扫过暴风雨肆虐过的地方。“我第一次下楼看到家里客厅内的那棵树时,觉得它就像上帝之手,正向我伸过来。当然不是真的这样,而是一种比喻,它向我伸出手来。上帝喜欢暴力。你明白吗?”

        “不,”泰迪说,“我不明白。”

        院长向前走了几步,转过身面对泰迪。“造成这一切,还能有什么别的原因吗?原因就在于我们,出自我们中间。我们做这些事要比呼吸还自然。我们发动战争,焚烧祭物,掠夺并杀害自己的同胞,让漫山遍野都躺着散发恶臭的尸体。为了什么?为了向上帝证明,我们以他为榜样。”

        泰迪望着他。院长的手摩挲着腹部那本小书的封皮,笑着,露出满口黄牙。

        “上帝赐予我们地震、飓风和龙卷风。他赐予我们朝我们头顶喷火的高山,以及吞噬船只的大海。他赐予我们大自然,而大自然是笑里藏刀的杀手。它赐予我们疾病,让我们相信人最终难逃一死。他赐予我们创伤,只是为了让人感觉到生命正从中流失。他给了我们欲望、愤怒、贪婪以及污秽的心,是为了让我们展开暴行,以向他表达敬意。没有任何道德秩序像我们刚才目睹的这场暴风雨那样纯粹,绝对不可能有。只有这个——我的暴力能不能征服你的?”

        泰迪说:“我不确定我——”

        “能不能?”院长向他靠近。

        泰迪能闻到他的口臭。“能不能怎样?”

        “我的暴力能不能征服你的?”

        “我并不暴力啊。”泰迪说。

        院长在脚边啐了一口唾沫。“你要多暴力就有多暴力。我知道,因为我要多暴力就有多暴力。不要因为窘迫而否认自己的杀戮欲望,也别让我觉得窘迫。撇开社会的约束,假如我是你享用一顿美餐的唯一阻碍,那么你会用石头砸烂我的头,吃掉我的肉。”他身体前倾,“如果现在我一口咬住你的眼睛,你能阻止我把你弄瞎吗?”

        泰迪在他婴儿般的眼睛里看到了欢喜。他想象着此人的心脏,是黑色的,在他的胸膛里跳动。“那你试试看啊。”他说。

        “就要有这种态度。”院长低声说。

        泰迪站稳脚跟,他能感觉到血液在手臂中涌动。

        “是的,没错,”院长低语道,“‘我与身上的枷锁结为好友。’”

        “什么?”泰迪发现自己的声音也低沉下来,一阵莫名的刺痛让他不由得颤抖。

        “是拜伦的诗,”院长回答,“你会记住这一句,对不对?”

        院长后退一步,泰迪微笑着说:“这番话可不像平常你会说的,是吧,院长?”

        院长报之以同样的淡淡一笑。

        “他认为不要紧。”

        “什么不要紧?”

        “是说你。你力量微弱的最后一搏,他认为这不碍事。但我可不这么想。”

        “哦,是吗?”

        “是。”院长垂下手臂,向前走了几步,两手交叉背在身后,那本小书就压在脊柱尾部。然后他转过身,两脚分开,像军人那样站着,眼睛盯着泰迪。“你说你出去散步了,但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了解你,孩子。”

        “我们才刚认识。”泰迪说。

        院长摇摇头,“我们这类人彼此了解已经有好几个世纪了。我对你了如指掌。我想你很悲伤,我真的这么认为。”他撅起嘴,低头盯着自己的鞋。“悲伤没什么关系。对一个男人来说很可悲,但我觉得没关系,因为它对我不起作用。但我同时也认为,你很危险。”

        “每个人都有权拥有自己的看法。”泰迪说。

        院长的脸沉了下来。“不,没有。人很愚蠢。他们吃喝拉撒、滥交、繁殖后代,这最后一条尤其不幸,因为如果人口能大大减少,这个世界就会变得美好许多。白痴、杂种、精神病和品德低劣的人——我们生出来的就是这样一些人。我们就是用这些人来毁坏地球的。现在在南方,他们想让黑鬼们规规矩矩的。不过我要告诉你,我在南方待过,孩子,那里的人都是黑鬼。白皮肤黑鬼,黑皮肤黑鬼,还有女黑鬼。到处都是黑鬼,他们比两条腿的狗还要没用。至少狗还能时不时地嗅出点气味。你就是个黑鬼,孩子,你就是块下等料,我从你身上闻得出来。”

        他的声音轻得出奇,简直有些娘娘腔。

        “这个嘛,”泰迪说,“过了明天早上,你就不用再为我担心了,是吧,院长?”

        院长微笑着说:“是啊,不用再担心了,孩子。”

        “到时候我就离开这座岛,不会再给你添乱了。”

        院长向他迈了两步,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的脑袋朝向泰迪,用婴儿般的眼神盯着他。“你哪里都别想去,孩子。”

        “恕我不敢苟同。”

        “随你怎么想。”院长身子前倾,嗅了嗅泰迪脸庞左侧的空气,然后又把头移到右侧。

        泰迪问:“闻到什么了?”

        “唔——”院长站直了身子,“孩子,我好像闻到了恐惧的味道。”

        “那么,你也许该去冲个澡,”泰迪说,“把你身上的狗屎冲掉。”

        两人一时无语。然后院长开口道:“记住那些枷锁,黑鬼。它们是你的朋友。还有,要知道我非常期待我们的最后一支舞。啊,那将会是怎样的一场杀戮啊。”

        言毕,他转过身,走上通向他屋子的那条路。

        男宿舍里十分冷清,一个人影都没有。泰迪来到他的房间,把雨衣挂进衣橱,然后寻觅恰克回来过的迹象,却毫无所获。

        他想过要坐在床上,但他知道如果这样做就会昏睡过去,可能要到第二天早上才会醒来。于是,他走进浴室,往脸上泼了些冷水,用湿漉漉的梳子把平头梳得整齐发亮。他觉得全身的骨头都快要散架了,血液稠得像麦芽糖,双眼凹陷,眼圈发红,肤色土灰。他又朝脸上泼了几捧冷水,擦干后出去到院子里。

        四下里空无一人。

        空气竟然暖和起来,变得潮湿而黏稠,蟋蟀和蝉也开始鸣叫。泰迪在院子里漫步,希望恰克比他先到,也许正和他一样在到处闲逛,然后两人不期而遇。

        大门旁是那个警卫,泰迪可以看到有些房间里的灯光。除此之外,周围一片空寂。他向医院大楼走去,登上台阶,一拉门,发现上了锁。他听到铰链的咔嗒声,于是望出去,只见警卫打开了大门,到外面与他的同事会合。大门再次关拢时,泰迪从医院大楼门前往回走,听见鞋子与混凝土平台摩擦发出的声音。

        他在台阶上坐了一会儿。诺伊斯的理论也不过如此。毫无疑问,泰迪此刻完完全全孤身一人。没错,被反锁在里面。不过就他目前的观察,没有人监视他。

        他绕到医院大楼后面,看到一个杂工正坐在平台上抽烟,胸口一阵发胀。

        泰迪走上前,那个又瘦又高的黑人小伙子抬起头看着他。泰迪掏出一根烟,问道:“有火吗?”

        “有。”

        泰迪身子前倾,让小伙子帮他把烟点上,然后抬起身,朝他感激地笑了笑。这时他想起那个女人告诉过他,抽他们的香烟会怎样怎样,于是把烟从嘴里缓缓吐出,没有吸进肺里。“你今晚好吗?”他问。

        “很好,先生。你呢?”

        “我还好。人都去哪儿了?”

        小伙子用大拇指往身后一指,“都在那儿,开什么大会呢。不知道是什么事。”

        “所有的医生和护士都去了?”

        小伙子点点头,“还有一些病人,我们打杂的多数都去了。我在这里待着是因为这扇门的门闩有点不好使。不过,除我之外,每个人都在那里。”

        泰迪又假抽了一口,暗暗希望没有被注意到。他怀疑是否应该蒙混着走上楼梯,指望小伙子把他当作另一个杂工,也许来自C区。他从小伙子身后的窗户望进去,发现走廊被挤满了,人们正纷纷朝前门走去。

        他谢谢小伙子借火给他,然后绕到医院正面,遇到正拥在那里的一群人,有的在交谈,有的在点烟。他看到玛丽诺护士对特雷·华盛顿说了些什么,同时把手搭在他肩上,特雷听罢仰头大笑。

        泰迪正要向他们走去,这时考利在台阶上叫住他:“执法官!”

        泰迪转过身。考利走下台阶朝他走来,碰了碰泰迪的胳膊肘,朝墙走去。“你去哪里了?”考利问。

        “随便走走,在岛上四处看看。”

        “真的?”

        “真的。”

        “发现了什么有趣的吗?”

        “老鼠。”

        “哦,当然了,我们这里有很多老鼠。”

        “屋顶修得怎样了?”泰迪问。

        考利叹了口气,“我屋子里到处都放着用来接水的桶。阁楼没救了,一塌糊涂。客房的地板也一样。我老婆一定会抓狂。她的婚纱就在那个阁楼里。”

        “你老婆现在在哪儿?”泰迪问。

        “波士顿。”考利回答,“我们有套公寓在那里,她和孩子们需要离开这里休息一下,所以就休假一周。有时候你会有那种想要离开的念头。”

        “医生,我来这里才三天,已经有这种念头了。”

        考利点点头,露出温和的微笑。“可是你会去的。”

        “去哪里?”

        “回家,执法官。既然雷切尔已经找到了。渡轮通常在上午十一点左右到这里。我估计你中午就能回到波士顿。”

        “这再好不过了。”

        “嗯,可不是吗?”考利用手挠了挠头,“我想告诉你件事,执法官,我并没有冒犯你的意思——”

        “噢,你又来了。”

        考利举起一只手,“不,不,我不是要对你的情绪发表个人看法。不是的,我是想说,由于你在场,煽动了很多病人的情绪。你也知道——大侦探来了嘛。这让几位病人有点紧张。”

        “我很抱歉。”

        “不是你的错。这是因为你代表的形象,而不是你个人的问题。”

        “啊,这样的话就没关系了。”

        考利倚着墙,一只脚抵在上面,神色疲惫,泰迪从他皱起的白大褂和松开的领带就能看出来。

        “今天下午C区里传言说,有个不明身份的男子穿着杂工的制服出现在一楼。”

        “嗯?”

        考利看着他说:“真的。”

        “还有这种事?”

        考利从领带上拈起一些绒毛,用手指轻轻弹出。“这个陌生人显然在制伏危险分子方面很有经验。”

        “不是吧?”

        “是的,就是这样。”

        “这个陌生人还做了什么?”

        “啊。”考利双肩往后伸展,脱下白大褂搭在手臂上。“我很高兴你对这个感兴趣。”

        “嘿,没有什么比八卦消息、闲言碎语更有意思了。”

        “有道理。据称该陌生人——请注意,我无法核实这个消息——与一个大家都知道是偏执型精神分裂症患者的人做了一番长谈,那人叫乔治·诺伊斯。”

        “呃……”泰迪说。

        “千真万确。”

        “那个,呃……”

        “诺伊斯。”考利说。

        “诺伊斯。”泰迪重复道,“没错,那个人——他有妄想症,是吧?”

        “非常极端,”考利说,“他总是胡言乱语,讲一些荒诞不经的事,煽动每个人的情绪。”

        “又是这个。”

        “对不起啊。没错,这么说吧,他会让大家心情不快。事实上,在两周前,他把人激怒了,惹得一名病人揍了他一顿。”

        “真是难以想象。”

        考利耸耸肩,“确实发生了这种事。”

        “那么,他胡诌了什么呢?”泰迪问,“讲了什么荒诞的故事?”

        考利摆摆手。“就是普通偏执狂的那种妄想。比如说,全世界的人都一起抓他。”他点燃香烟,抬眼看了看泰迪,双目在火焰中炯炯发亮。“那么,你马上就要离开喽?”

        “我想是吧。”

        “坐第一班渡轮?”

        泰迪向他挤出僵硬的笑容,“只要有人叫我们起床。”

        考利回之以一笑,“我想这点我们可以做到。”

        “那就好。”

        “很好。”考利说,“来支烟吗?”

        泰迪对着考利递过来那包香烟举起一只手,“不,谢了。”

        “打算戒吗?”

        “想少抽点。”

        “也许是好事。我在杂志上看到,烟草可能跟一堆可怕的病有关。”

        “真的?”

        他点点头,“癌症,听说就是其中一种。”

        “这年头,死法还真多。”

        “是啊。不过治疗的方法也越来越多。”

        “你这么认为?”

        “不然我也不会做这一行了。”考利向头顶吹出一缕烟。

        泰迪说:“你这儿有没有过一个名叫安德鲁·利蒂斯的病人?”

        考利又垂下头,下巴贴向胸膛。“没什么印象。”

        “没印象?”

        考利耸耸肩,“难道我应该听说过?”

        泰迪摇摇头,“他是个我认识的人,他——”

        “如何?”

        “什么意思?”

        “你是如何认识他的?”

        “打仗的时候。”泰迪说。

        “哦。”

        “总之,我听说他出了点状况,被送到这里来了。”

        考利缓缓吸了口烟。“你听错了吧。”

        “显然。”

        考利说:“嗨,听错也是难免的。我以为一分钟前你提到‘我们’呢。”

        “什么?”

        “‘我们’,”考利说,“第一人称复数。”

        泰迪一手放在胸前。“当时我是在说自己吗?”

        考利点点头,“我以为你说,‘只要有人叫我们起床’。叫‘我们’。”

        “嗯,我就是那样说的,一点没错。顺便问一下,你有没有见到他?”

        考利向他扬起眉。

        泰迪说:“哎,他在这儿吗?”

        考利笑了,两眼望着他。

        “怎么了?”泰迪问。

        考利耸耸肩,“我只是有点迷糊。”

        “迷糊什么?”

        “你啊,执法官。你这开的是什么怪玩笑?”

        “什么玩笑?”泰迪说,“我只是想知道他在不在这里。”

        “谁?”考利问,声音里有点被激怒的意味。

        “恰克。”

        “恰克?”考利慢条斯理地说。

        “我的搭档,”泰迪说,“恰克。”

        考利把身子从墙上挪开,指尖夹着的香烟晃晃悠悠。“你没有搭档,执法官。你是只身一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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