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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考利身后的墙面覆盖着粉红色的床单,床单四角用起皱的胶带固定。他面前的桌子上有几个文件夹、一台军用野战无线电、泰迪的笔记本、利蒂斯的入院初诊表,还有泰迪的西装外套。角落里的椅子上摆着一部磁带录音机,转盘正在转动,顶上一支小巧的麦克风指向房间中央。考利身前是一本黑皮封面的笔记本,他在上面写下什么,然后对泰迪说:“坐。”

        “你说什么?”

        “我说坐啊。”

        “之前呢?”

        “你清楚我说的每一个字。”

        泰迪把来复枪从肩上卸下,但仍瞄着考利,走进房间。

        考利又继续写字。“它是空的。”

        “什么?”

        “枪。里面一颗子弹都没有。你对枪支很有经验,怎么会没注意到?”

        泰迪拉开枪膛朝里面看了看,果然是空的。为了确认,他把枪对准左边的墙扣动扳机,结果什么都没发生,只有撞针发出脆响。

        “把枪扔在角落里好了。”考利说。

        泰迪把来复枪放在地板上,从桌子下面拉出椅子,但没有坐下。

        “那些床单下面是什么?”

        “等会儿我们要讲到。你先坐吧,放松点。坐啊。”考利伸手从地板上拾起一条厚重的毛巾,扔到桌子对面给泰迪。“擦擦,不然会感冒。”

        泰迪先擦干头发,然后脱下衬衫,揉成一团扔在角落里,擦干上半身。擦完,他拿起桌上的西装外套。“你不介意吧?”

        考利抬起头,“没问题,没问题,请便。”

        泰迪穿上西装,在椅子里坐下。

        考利又继续写,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声。“你是不是把那些警卫伤得很重?”

        “不太严重。”

        考利点点头,把笔扔在笔记本上,拿起无线电,转动手柄让它积蓄能量。接着,他从背包里取出听筒,切换开关,朝着电话机说话:“对,他在这里。请希恩医生先帮你的人看一下,然后让他上来。”

        他挂上听筒。

        “神出鬼没的希恩医生。”泰迪说。

        考利的眉毛抬起又落下。

        “我来猜猜看——他坐今天上午那班渡轮到的。”

        考利摇摇头,“他一直都在岛上。”

        “藏身于眼皮底下。”泰迪说。

        考利摊开双手,肩膀微微一耸,“他是个杰出的精神病医生,很年轻,但前途无量。这是我们的计划,我和他一起想出来的。”

        泰迪觉得左耳下方的颈部一阵悸动。“到目前为止进展顺利吗?”

        考利翻起笔记本里的一页纸,看了看下一页的内容,然后又让它从指间落回原处。“不太顺利,我原本抱的期望更高。”

        他看着桌子对面的泰迪,泰迪从他脸上读到了一种表情,那种表情他来到岛上第二天的上午在楼梯间里以及暴风雨前夕的医生会议上见过,它不契合考利这个人的整体感觉,也不符合这座小岛,这座灯塔,以及他们在玩的这个恐怖游戏。

        怜悯。

        泰迪再清楚不过,他敢发誓那种表情就是怜悯。他把目光从考利脸上移开,环顾这个小房间,以及墙上的床单。“事情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考利表示赞同,“这就是灯塔,是圣杯,是你一直在寻找的真相。你想要找到的,除了这个还有别的吗?”

        “我还没有看到地下室。”

        “没有什么地下室,这里是灯塔。”

        泰迪看着自己的笔记本,它躺在两人之间的桌子上。

        考利说:“你的办案笔记,没错。在我屋旁的树林里发现的,和你的西装外套在一起。你炸掉了我的车。”

        泰迪耸耸肩,“对不起。”

        “我喜欢那辆车。”

        “是啊,我当时的确感觉出来了。”

        “一九四七年的春天,我站在那个汽车展厅里,还记得挑中这辆车时我心想:约翰,车子的问题就搞定了,你至少十五年内不必再去买车。”他叹了口气,“完成这桩事的时候,我满心欢喜。”

        泰迪双手一举,“再次向你道歉。”

        考利摇摇头,“难道你压根儿没想过,我们怎么会让你上那艘渡轮?就算为了引开我们的注意力,你把整个岛都炸掉,你又能怎样呢?”

        泰迪耸耸肩。

        “你只有一个人,”考利说,“我们所有人今天上午的唯一任务就是不让你上船。我就是弄不懂,你是什么逻辑啊。”

        泰迪说:“这是我离开这儿的唯一办法。我必须试试。”

        考利困惑不解地盯着他看,然后喃喃自语:“上帝啊,我真喜欢那辆车。”说完低头盯着双膝。

        泰迪问:“有水吗?”

        考利想了一会儿,然后转动椅子,露出他身后窗台上的一个水罐和两个玻璃杯。他倒了两杯,递一杯给桌子对面的泰迪。

        泰迪一饮而尽。

        “嘴巴很干吧?”考利问,“口干舌燥,就好像挠不到的痒处,无论喝多少水都不管用?”他把那个水罐推到桌子对面,看着泰迪又倒满一杯。“你双手发抖,已相当严重了。你的头痛怎么样了?”

        他说这些话时,泰迪感到左眼里有一股灼热的疼痛向外延伸至太阳穴,上及头顶,下至颌骨。“不算糟糕。”他说。

        “会越来越严重。”

        泰迪又喝了些水。“会这样的,那个女医生也跟我这么说。”

        考利笑着往后一靠,用笔敲敲笔记本。“这回你说的是谁?”

        “我不知道她叫什么,”泰迪说,“不过她曾经和你一块儿工作过。”

        “哦。那她究竟跟你说了什么?”

        “她告诉我抗精神病的药物在血液中达到足以产生药效的浓度需要四天时间,她预测我会有口干、头痛以及颤抖的症状。”

        “聪明的女人。”

        “没错。”

        “那不是抗精神病药物的作用。”

        “不是?”

        “对。”

        “那是什么原因?”

        “戒药反应。”考利回答。

        “戒了什么药?”

        考利再次露出微笑,目光投向稍远的地方。他打开泰迪的笔记本,翻到他写过的最后一页,推到桌子对面给他看。“这是你的笔迹,对不对?”

        泰迪低头瞥了一眼,“对。”

        “最后的密码?”

        “嗯,密码。”

        “可是你没破解。”

        “我没机会。也许你没注意到,我忙得有点焦头烂额。”

        “当然,是这样。”考利弹弹那页纸,“要不要现在破解?”

        泰迪低头看着那九个数字和字母:

        13(M)—21(U)—25(Y)—18(R)—1(A)—5(E)—8(h)—15(O)—9(I)

        他感觉到那股疼痛正刺向眼睛后面。

        “现在我感觉不是很舒服。”

        “可是这很简单啊,”考利说,“九个字母。”

        “我的脑袋正痛着呢,等我缓过来再说。”

        “好吧。”

        “我戒了什么药?”泰迪问,“你给我吃了什么药?”

        考利把手指关节压得咔咔响,然后哈欠连天地往椅背上一靠。“氯丙嗪。它有副作用,恐怕还挺多。我不太喜欢这种药。在最近这一连串事件发生之前,我本想让你开始服丙咪嗪,但我看现在是不行了。”他身子前倾,“通常来讲,我不是非常支持药理学,但依你的情况,我认为用药绝对有必要。”

        “丙咪嗪?”

        “有些人把它称作妥富脑。”

        泰迪露出微笑,“还有氯丙……”

        “……嗪。”考利点点头,“氯丙嗪。你吃的就是这种,现在正在戒药。过去两年里,我们一直在给你用这种药。”

        泰迪问:“过去?多久?”

        “两年。”

        泰迪吃吃地笑了。“哎,我知道你们这些人势力庞大,不过也用不着唬人唬到这种地步吧。”

        “我没有唬人。”

        “你给我下药已经两年了?”

        “我比较喜欢‘用药’这个字眼。”

        “怎么,你们有人在联邦执法官署工作?他的任务就是每天早上在我的咖啡里下药?或者说,慢着,我每天上班路上都在一家报摊买咖啡,他就在那里干活,这样安排更好。这么说,两年来你都派了个人在波士顿,偷偷给我下药。”

        “不是在波士顿。”考利平静地说,“是在这儿。”

        “这里?”

        他点点头,“这里。你在这里已经两年了,你是这家精神病院的病人。”

        泰迪现在能听见潮水正不断上涌,惊涛怒浪拍击着悬崖底部的岩石。他十指紧扣,让双手不再颤抖,并且努力不去理睬眼睛里愈发灼热、愈发持久的悸动性疼痛。

        “我是联邦执法官。”泰迪说。

        “你曾经是联邦执法官。”考利说。

        “现在也是。”泰迪说,“我是美国政府的联邦执法官。我星期一上午离开波士顿,那天是一九五四年九月二十二日。”

        “是吗?”考利问,“告诉我你是怎么去渡轮码头的。开车去的吗?车停在哪儿?”

        “我坐地铁。”

        “地铁到不了那儿。”

        “我转乘公交。”

        “你为什么不开车?”

        “车送去修了。”

        “噢。还有星期天,你想得起星期天的事吗?能告诉我你做了什么吗?你能不能如实告诉我,你在渡轮卫生间里醒来前一天发生的任何事情?”

        泰迪做得到。应该说,他原本做得到,但他脑袋里那股该死的疼痛在他左眼里狂敲猛打,钻入他的鼻窦。

        好吧,努力回忆。告诉他你星期天做了什么。你下班回家。你回到梧桐树大街的公寓。不,不对。不是梧桐树大街。梧桐树大街的公寓已经被利蒂斯放火烧毁。不,不对。你住在哪儿?老天啊,他能看见那个地方。对,没错。那是在……城堡山。就是它,城堡山大道,在水边。

        好了,好了,放松点。你回到城堡山的住所,吃了晚饭,喝了点牛奶,然后上床睡觉。对吗?是这样。

        考利说:“那这个呢?你有没有见过这个?”

        他把利蒂斯的入院初诊表推到桌子对面。

        “没有。”

        “没有?”他吹了声口哨,“你是为它而来的。如果你把这张纸带回去给参议员赫利——我们宣称没有记录的第六十七号病人存在的证据——就可以揭开这里的惊天秘密了。”

        “正确。”

        “是啊,没错。可是在过去的二十四小时内,你竟然连瞄上一眼的时间都没有?”

        “再说一遍,我忙得有点——”

        “焦头烂额,没错。我能理解。那好,现在你看一眼吧。”

        泰迪低头一瞥,看到了利蒂斯的姓名、年龄、入院初诊日期。评注区域里写着:

        病人极具智慧,高度妄想。已知有暴力倾向,极度焦虑。对于自己的罪行未表露忏悔之意,因他否认曾犯下任何罪行。患者建立了一连串情节丰富、具有高度幻想的故事,以避免直面行为的真相。

        底下的签名是希恩医生。

        泰迪说:“大体是正确的。”

        “大体正确?”

        泰迪点点头。

        “关于谁?”

        “利蒂斯。”

        考利站起身走到墙边,拽下一条床单。墙上有四个六英尺高的大写字母写成的名字:

        EDARD DANIELS—ANDRE LAEDDIS(爱德华·丹尼尔斯—安德鲁·利蒂斯)

        RAChEL SOLANDO—DOLORES AL(雷切尔·索兰多—多洛蕾丝·恰娜尔)

        泰迪静候不语,但考利似乎在等他发话。整整一分钟,两人都静坐无语。

        最后泰迪说:“我猜,你有想法。”

        “看看这些名字。”

        “我看到了。”

        “你的名字,第六十七号病人的名字,失踪病人的名字,还有你太太的名字。”

        “嗯,我又没瞎了眼睛。”

        “这里出现了你那个四的法则。”考利说。

        “此话怎讲?”泰迪揉着太阳穴,想把那股痛劲消除。

        “这个嘛,你是破解密码的天才。你告诉我吧。”

        “告诉你什么?”

        “爱德华·丹尼尔斯和安德鲁·利蒂斯这两个名字,有什么相同之处?”

        泰迪对着自己的名字和利蒂斯的名字凝视片刻。“它们都有十三个字母。”

        “对,没错。”考利说,“的确如此。还有别的吗?”

        泰迪盯着看了又看。“没了。”

        “噢,再想想看。”考利脱下他的白大褂,挂在椅背上。

        泰迪努力想集中精神,尽管他对这个室内游戏已经感到厌倦。

        “慢慢来。”

        泰迪凝视着那些字母,直到笔画边缘开始模糊。

        “发现什么了吗?”考利问。

        “没有。我什么都看不出。只不过都有十三个字母。”

        考利用手背重重敲着那些名字,“你再看看!”

        泰迪摇摇头,感觉想吐。那些字母抖动着。

        “集中注意力。”

        “我正集中呢。”

        “这些字母有什么相同之处?”考利问。

        “我不知道……都有十三个字母。十三。”

        “还有呢?”

        泰迪费劲地盯着那些字母,直到视线模糊。“没了。”

        “没了?”

        “没有,”泰迪说,“你想要我说什么?我没法告诉你我不知道的东西。我没法——”

        考利大吼:“它们有着同样的字母!”

        泰迪弓着背向前凑,试图让那些字母停止抖动。“什么?”

        “它们有着同样的字母。”

        “不。”

        “这两个名字之间构成回文构词法。”

        泰迪重复了一声:“不。”

        “不?”考利皱起眉头,手挥过那行字。“这些字母是完全相同的。你看看,爱德华·丹尼尔斯,安德鲁·利蒂斯,同样的字母。你有破译密码的天分,战时甚至动过念头想去当密码破解员,难道不是吗?可别告诉我你看着这两个名字却看不出他们有十三个相同的字母。”

        “不!”泰迪用手掌根部按压双眼,想看得更清楚些,或是想挡住光线,他无法确定。

        “你说‘不’,意思是它们并非相同的字母,还是你不希望它们是相同的?”

        “不可能。”

        “这是事实。你睁大眼睛看清楚。”

        泰迪张开双眼,但仍然摇着头,那些颤抖的字母左右摇摆。

        考利用手背敲打下一行字。“那么试试这一行:‘雷切尔·索兰多—多洛蕾丝·恰娜尔’,都有十三个字母。你来说说看,它们有什么相同之处?”

        泰迪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但他同时也明白那绝不可能。

        “没有?这也看不出来?”

        “不可能。”

        “事实如此,”考利说,“又是相同的字母。同样是回文构词法。你来这里寻找真相?这就是关于你的真相,安德鲁。”

        “我叫泰迪。”泰迪说。

        考利俯视着他,脸上再次充满假惺惺的同情。“你的名字是安德鲁·利蒂斯,”考利说,“阿舍克里夫医院的第六十七号病人是谁?就是你,安德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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