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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发间的泪水

        布兰登·哈里斯疯狂地爱着凯蒂·马可斯。他爱她就像电影里那种爱情,他的胸膛里仿佛有一支交响乐团,乐声随着汩汩的血液奔流过他全身每个角落,在他耳畔噗噗作响。他爱刚起床的她,将入睡的她,他爱她从日出到日落,从早晨到黄昏。即使凯蒂·马可斯又肥又丑,布兰登·哈里斯仍旧会爱她。他无论如何都爱她。即使她脸上长满痘子,胸部扁平,即使她嘴上有浓密的汗毛,即使她口中无牙,即使她秃了头,他也还是爱她。

        凯蒂!光是在心中轻轻念一遍这个名字,就足以让布兰登感觉自己四肢一阵酥麻,仿佛刚深深地吸进了一口大麻似的。他感觉自己可以行走在水面上,可以仰卧推举一辆十八轮大卡车,举腻了还可以轻轻松松把它往旁边一扔。

        布兰登·哈里斯打心底觉得这世界无处不可爱,因为他爱凯蒂并且凯蒂也爱他。连塞车、满街车辆排出的废气,连工人打钻的声响他都爱。连他那个在他六岁时就抛妻弃子离家出走,从此音讯全无的废物父亲,他也爱。他爱星期一的早晨,爱那些连白痴都逗不笑的电视剧,爱排那永远也排不完的队。他甚至爱他的工作,虽然他从明天起就再也不必去上工了。

        布兰登明早将离开家,离开他的母亲,走出那扇破旧的大门,走下那些裂痕斑斑的阶梯,朝那条到处都有车辆随意并排停放、到处都有人闲坐在门前台阶上的宽阔大街前进。他将像布鲁斯·史宾斯汀那样迈着大步——不是唱《内布拉斯加》或《汤姆·乔德的鬼魂》的史宾斯汀,而是唱《生为自由魂》《两心胜一心》《萝莎丽塔今晚约个会吧》的史宾斯汀,那个酷毙了的史宾斯汀。没错,就是那种酷劲。他将以这种酷劲,昂首阔步地走在柏油马路上,管他后头车辆逼近,驾驶员狂按喇叭。他将朝白金汉区阔步前进,迎着他心爱女孩等待的目光,执起她的手,然后他俩将携手远走天涯,将这里的一切抛在脑后。他俩将跳上飞往拉斯维加斯的飞机,十指交缠站在圣坛前,让手持《圣经》的猫王问他“你是否愿意娶凯蒂·马可斯为妻”,而凯蒂也将说出他等待已久的那三个字——我愿意——然后,然后——谁还管然后!他俩将永远离开这里,就只有他和凯蒂,结了婚,开始全新的生活,将过去永远永远抛到脑后,重新洗牌,重新开始。

        他环顾自己的房间。衣服都已打包。美国运通旅行支票安然地躺在小旅行袋中。高筒球鞋带了。他与凯蒂的合照也带了。随身听,几张CD,还有简单的洗漱用具也都带齐了。

        他又看了几眼那些留下来的东西。“大鸟”伯德和派瑞许的海报,一九七五年费斯克击出那记著名的再见全垒打时的海报照片,反卷起来的莎朗·斯通海报(他第一次带凯蒂偷溜进房间时就已经把这张海报卷起来收在床底下,不过……)。还有他半数的CD。妈的!算了,反正其中大部分他买来后只听过两次。妈的,还有MC汉默,比利·雷·塞洛斯,老天!此外就是他专为他那套坚森牌音响买来的那对新力牌喇叭。足足两百瓦,酷爆了却也贵死了;他去年在巴比·奥唐诺手下打工,整个夏天都在铺屋顶,换来的就是这对超炫的喇叭。

        不过他也因此才有机会认识凯蒂,老天,那竟然不过是一年前的事。有时他觉得这一年感觉像是十年,有时却又觉得像是一分钟。凯蒂·马可斯,他之前就听过她的名字,这是当然的事;这附近谁没听说过这样一号美人。没错,凯蒂就有那么漂亮。但没什么人真正认识她。美貌就是这么一回事!它会吓退人,叫人只敢远观,不敢亵玩。真实生活中的美丽完全不是电影中描述的那回事;电影镜头把美丽塑造成某种诱人、动人、吸引人接近的东西。而在现实生活中,美貌像一堵围墙,把旁人全挡在外头。

        但是凯蒂,老天,从他真正有机会接近她的第一天起,她就一直如此亲切,如此平易近人。那天,巴比·奥唐诺把她带到工地,不久后却领着手下那班喽啰离开了,显然是要去处理什么所谓的“要事”;他像完全忘了凯蒂的存在似的,把她留在原地,同他们这班工人在一起。布兰登在屋顶安装防水板,凯蒂在下头像个哥们儿似的陪他闲聊。她知道他的名字,她还说:“像你这么好的人,布兰登,怎么会来巴比·奥唐诺手下做事呢?”布兰登——这名字如此自然地从她口中说出来,仿佛她每天都要说上好几回似的;他跪在屋顶边缘,因满心的喜悦瘫软成一团,差点儿跌落在地。瘫软,没错,她对他就是有这样的魔力。

        而明天,只等她打电话来,他俩就要出发,远走高飞。一起离开。永远离开。

        布兰登躺在床上,想象凯蒂的脸庞浮现在天花板上。他知道他今晚睡不着了。他太兴奋,太紧张了。少睡点儿不碍事的。他躺在那里,凯蒂则一脸微笑地俯视着他,亮晶晶的双眼在他面前那片黑暗的空间里闪烁着微光。

        那晚下班后,吉米同他的小舅子凯文·萨维奇在瓦伦酒吧小酌了一番;他俩坐在靠窗的位子,看着外头街上几个小伙子打曲棍球。他们总共有六个人,在渐暗的天色下勉强追逐着小球,几张小脸模糊不清。瓦伦酒吧位于昔日的屠宰场区,巧妙地隐身于小巷一角;小巷人车罕至,白天是理想的曲棍球场,夜里不成,这边的街灯从十年前就没再亮过了。

        凯文是个理想的酒伴,他和吉米一样,都是话不多的人。他俩静静地坐着,啜饮着啤酒,一边聆听着外头断断续续的球鞋胶底刮地声、木质球棍相互碰撞的清脆声响,以及硬胶小球偶尔撞到汽车金属轮框的声音。

        三十六岁的吉米·马可斯已然学会享受这种平静的周六夜晚。那些拥挤嘈杂的酒吧,那些酒醉的告白早已引不起他的兴趣了。离他出狱足有十三年的时间了。现在的他,有妻有女——三个女儿——还有一间位于街角的小杂货店;他相信自己已经从当年那个热血小子蜕变成了今天这个懂得享受平稳生活步调的男人:享受一口一口慢慢啜饮的啤酒、早晨的漫步,以及从收音机里传来的球赛转播。

        他转头看着窗外。玩球的小伙子这会儿已经走了四个,就剩两人还不肯离去,依然紧握着球棍,在黑暗中搜寻那颗滑溜的小球。吉米看不清那两个几乎叫黑暗吞噬的身影,但他可以从一阵阵急切的脚步声与挥棍声中听出蕴藏在两人心中那种狂乱骚动的活力。

        总要找个发泄的渠道吧,那种怎么也压抑不住的青春活力。吉米自己还小的时候——妈的,老实说是一直到他二十三岁之前——这股狂躁的活力几乎主导了他的一切行为。然后……然后他终于学会了收敛,他猜想。你迟早要把它放到一边,找个地方藏起来。

        他的大女儿凯蒂现在正处于这个阶段。十九岁的黄金年华,又是如此美丽——她体内的荷尔蒙想必如惊涛骇浪般汹涌地翻搅着。但近来他却在她身上嗅到了某种从容优雅的气息。他不知道这到底是打哪儿窜出来的——有的女孩儿就是能从容不迫地蜕变成女人,有的则一辈子都是小女孩儿——但他的凯蒂,却似乎在一夜之间就脱胎换骨,散发出一股沉着优雅,甚至是清澈祥和的气息。

        下午在店里,她在吉米颊上轻轻一吻,说了声:“待会儿见,爸爸。”然后便离开了。一直到五分钟后,吉米才突然意识到,她的声音竟还在他脑海中幽幽回荡。那是她母亲的声音,他突然惊觉,比她原本的嗓音微微低沉了些,也更自信了些。吉米一下子出了神,回想着她母亲的声音何时在她的声带上落了户,生了根,他之前为何从未注意到?

        她母亲的声音。她那十四年前就过世了的亲生母亲,如今却透过他俩的女儿回到吉米身边,轻声说道:她是个女人了,吉米。小女孩终于长大了。

        女人。老天,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大卫·波以尔那晚压根儿没打算出门。

        没错,那是周六的夜晚,是经过漫长而辛苦的一周终于到来的周六夜晚;但大卫已经到了那种对周六和周二感觉差不多的年纪,去酒吧喝酒不会比一人在家独饮好玩到哪儿去。待在家里或许还更好些,至少电视遥控器掌握在你手里。

        所以后来——一切都已发生的后来——他是这么告诉自己的:命运,一切都是命运作祟。这已经不是命运第一次插手大卫·波以尔的生活了——即使不是命运,至少也是运气,但绝大多数都是厄运。但在那个周六夜晚之前,这只插进来的手与其说是帮手,不如说是某种阴晴不定、有点儿暴躁易怒的怪手。命运百无聊赖地坐在云层深处,某个声音跟他说,今儿个没事干哦,命运老兄?命运说,嗯,是有点儿无聊。既然没事就干脆来整整大卫·波以尔吧,寻点儿开心也好,看看能不能让自己心情好一点儿了。

        所以说,命运到底插没插手,大卫总是一眼就能看出来。

        也许,在那个周六晚上,命运正在开生日宴会或别的什么,心情大好之余决定放可怜的老大卫一马,让他好好发泄一下而不必承担后果。命运说,去吧去吧,大卫,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吧,我保证你无后顾之忧。又好比史努比漫画里的露西,哪一天终于大发慈悲,愿意捧稳手中的球,让查理·布朗好好踢一次球。因为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因缘巧合,都不曾计划过。事后好几个深夜,大卫独坐桌前,摊开双手,仿佛面对着陪审团似的对着空无一人的厨房喃喃说道:真的,你们必须知道,没有人计划过这一切。

        那晚,他送儿子麦可上床后独自下楼,打算去冰箱拿罐啤酒,却遇到了他老婆瑟莱丝。她告诉他今晚是她的周六聚会夜。

        “这么快又轮到了?”大卫打开冰箱门。

        “已经四个礼拜啦。”瑟莱丝以轻快的、半像哼唱的嗓音说道。她这种声音有时会让大卫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啃噬他的脊椎似的,让他浑身不舒服。

        “哦。”大卫靠在洗碗机上,一把扯起啤酒拉环。“你们今晚打算看哪一部电影?”

        “《亲亲小妈》。”瑟莱丝两眼闪闪发亮,合掌说道。

        每月一次,瑟莱丝会和她在欧姿玛美发沙龙的三个同事在她和大卫的公寓里举行聚会。四个女人通常就是帮彼此算算塔罗牌,喝一大堆红酒,再挤到厨房里试些新收集的食谱,最后还要看一部傻兮兮的文艺爱情片。剧情不外乎就是一个芳心寂寞的女强人终于在哪个浪子身上找到了真爱;再不然就是两个小马子在经历过一堆所谓的人生风浪后,终于洞悉了人性友情的真谛——这通常发生在其中一人染上了什么致命的恶疾后,而且电影最后一幕八成就是女主角躺在一张广阔如秘鲁的豪华大床上,漂漂亮亮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在这样的周六夜晚,大卫通常有三种选择:他可以待在麦可房间里看着儿子睡觉;或者躲到他和瑟莱丝的卧室里,盯着电视屏幕猛按遥控器;或者干脆出门找一家酒吧图个耳根清净,万一浪子终于觉悟爱情诚可贵但自由价更高,因而决定转身绝尘而去时,那群娘儿们免不了又要一阵抽抽搭搭,吵得他连遥控器都按不下去。

        大卫多半选择出门。

        今晚也不例外。他喝光手中的啤酒,在瑟莱丝脸上轻轻亲了一下——她用力回吻他,还伸手在他屁股上捏了一把时,他胃里暖暖地起了一阵小小的涟漪——然后他出门下楼,经过麦卡利先生门前,走进平顶区的周六夜晚。他可以走去巴克酒馆,或者是再多走几步路去瓦伦酒吧。他站在公寓大门口,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决定开车。说不定会上尖顶区,瞄几眼那边的大学小妞,还有那堆近来成群进驻尖顶区的死雅痞——尖顶区眼看就要沦陷在那些家伙手里了,平顶区也快要不保了。

        那群富裕的雅痞已经在平顶区铲平了好几栋老旧的三层公寓,取而代之的是一幢幢安妮女王时代风格的别致建筑。他们在旧公寓四周搭起脚手架,毫不留情地把旧屋连根铲起;然后,在建筑工人日夜进出三个月后,某个穿着名牌休闲服饰的雅痞便会开着他的豪华汽车,停在“安妮女王”门前,从车里搬出一个又一个上头写着“陶仓家饰精品”的纸箱,往屋内走去。轻柔的爵士乐绵延不绝地透过纱窗往外流淌。他们还会在鹰记酒类专卖店买些甜葡萄酒之类的狗屁不通的玩意儿,然后牵着他们那些比老鼠大不了多少的宠物狗在附近溜达。他们恐怕还会请专人来修剪门前那块小不溜丢的草坪。到目前为止,他们只搞掉了盖文街与度湄街交叉口附近的几幢旧公寓,但如果以尖顶区为样板,不久恐怕连平顶区最南边的州监大沟附近都会出现一堆绅宝汽车和精品美食店的购物纸袋。

        就在上星期,大卫的房东麦卡利先生故作不经意地跟大卫说道:“这附近房价涨得厉害哪。厉害得吓人。”

        “您老就等着吧,”大卫边说边回头望了望这幢他住了将近十年的公寓,“等哪天高兴了,再把它给——”

        “等哪天高兴了?”麦卡利先生瞅着大卫,“我说大卫啊,光是财产税就快要把我拖垮了。我可是吃死薪水的人哪。你帮我算算看,我要不赶紧把房子脱手,不出两三年,这房子恐怕就要让天杀的国税局查封了。”

        “卖了房子你要往哪儿去?”大卫心里想的却是:那我又要往哪儿去?

        麦卡利耸耸肩。“天知道。也许会去韦茅斯吧。里欧明斯特那边还住了几个老朋友。”

        他说得好像已经打过几通电话,还去那边看过几栋房子似的。

        大卫开着他的汽车,边往尖顶区开去边在心里仔细回想,他认识的同年纪或再小一点儿的人里头有谁还住在这边。他在红灯前停下来,瞥见两个身穿紫红色圆领衫和咔叽短裤的雅痞,坐在路边的人行道上,开开心心地捧着一杯冰激凌还是优格,一匙一匙地往嘴里送。那里原来是普里摩比萨店,现在却改成了十分时尚的什么“咖啡共和国”。那两个身强体壮却叫人分不清性别的混混伸长了晒成古铜色的长腿,勾着脚踝坐在人行道上,两辆闪闪发光的越野自行车则倚着咖啡馆的橱窗,停放在那抹白色的霓虹灯光下头。

        大卫禁不住纳闷起来,万一平顶区真的给雅皮大军攻陷了,他们一家三口又能往哪里去?要是这些酒吧和比萨快餐店真的都变成咖啡馆了,光凭他和瑟莱丝的收入,能申请到一套帕克丘公房的两室公寓就该偷笑了。苦苦排上十八个月的队,为的就是能搬进一套破得不能再破的烂公寓——楼梯间终年弥漫着浓浓的尿骚味,长霉的墙壁里头飘来死老鼠的腐臭味,而邻居中那些毒贩和弹簧刀不离身的彪形大汉则虎视眈眈地等待着,等你他妈的这个臭白种垃圾什么时候才会睡着。

        自从上回他和麦可差点儿连车带人让一个来自帕克丘的黑鬼抢了之后,大卫就买了一把A-22式手枪藏在驾驶座底下。虽然他从未用过枪,甚至不曾上靶场练习过,但他时常会把枪拿出来玩玩,试着瞄准。他放纵自己想象,那两个穿着情侣装的雅痞从枪管这一头看过去会是什么模样。他不禁微笑了。

        不久绿灯就亮了。他却迟迟不动,催促的喇叭声轰然响起。那两个雅痞一脸无辜地抬头,盯着这辆车头给撞进去一大块的小车,想搞清楚他们的新小区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大卫加速驶过路口,却让两个雅痞的目光,那毫无理由又突如其来的注视,压迫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那晚,凯蒂·马可斯和她两个最好的朋友,黛安·塞斯卓与伊芙·皮金,决意要好好地庆祝一番,庆祝凯蒂在平顶区,或者说是整个白金汉区的最后一晚。就像是刚刚有个吉卜赛占卜师在她们身上洒了金粉,告诉她们一切梦想都将成真,就像是三人刚刚中了刮刮乐彩票或是刚刚用验孕棒验出自己没有怀孕似的。

        她们将皮包里的薄荷烟掏出来,啪的一声甩在史派尔酒吧靠里头的一张圆桌上,各自灌下一杯自杀飞机和几杯麦格淡啤酒,然后每当有帅哥往她们这边看过来时,放声尖笑一番。一小时前,她们才在东岸烧烤店大吃了一顿,开车回到白金汉区后,先在停车场点了根大麻烟,轮流猛抽了几口才跨进史派尔酒吧。一切——三人间已经说过听过几百次的老故事,黛安描述她最近挨的一顿揍(施暴者当然还是她那个王八蛋男友),伊芙无故失踪几分钟后脸上突然出现的口红印,那两个晃着一身肥肉在台球桌旁徘徊不去的死胖子——都能引发她们上气不接下气的尖声狂笑。

        等吧台前渐渐挤满了周末夜晚买醉的人,光点杯酒就得耗上二十分钟,女孩们决定往下一站——尖顶区的可里傅酒吧前进。她们一上车便点燃了今夜的第二根大麻烟。大麻烟引发的妄想突然朝凯蒂的脑神经发起一阵猛烈的攻击。

        “那辆车在跟踪我们。”

        伊芙瞄了眼后视镜。“没有的事。”

        “我们离开史派尔后它就一直跟在我们后面。”

        “妈的,你发神经啊,凯蒂,我们离开史派尔是多久以前的事?嗯,三十秒?”

        “哦。”

        “哦。”黛安模仿道,又一阵乱笑,然后把大麻烟传回凯蒂手上。

        伊芙突然沉着嗓子说道:“外头好安静啊。”

        凯蒂识破了伊芙眼底的笑意。“少来!”

        “太安静了点儿吧。”黛安追加了一句,忍不住爆出一阵狂笑。

        “妈的,两个疯女人。”凯蒂说道,试着板起脸,却没有撑住,咯咯傻笑个不停。她倒在后座椅子上,后脑勺顶在椅垫和扶手之间,脸颊突然感到一阵微微的刺痛,她偶然抽过几次大麻烟,都有这种感觉。咯咯傻笑的狂潮渐渐退去,凯蒂目不转睛地盯着投射在车内顶篷的惨白灯光,心头涌起某种如梦如幻的幸福感。她不停地感受着,啊,就是这个,活着就是为了这个,像个傻子似的和你最要好的傻子朋友,在你要嫁给你心爱的男人的前一晚一同傻笑,傻笑个不停。没错,你只是要私奔去拉斯维加斯没错,你还将顶着一颗因宿醉而胀痛不已的脑袋站在圣坛前。但没错,这就是你活着的目的。这就是你的梦想。

        转了四间酒吧,灌下三杯烈酒,并和别人交换过几个匆匆写在纸巾上的电话号码后,醉得无以自持的凯蒂和黛安终于跳进了麦基酒吧的舞池,也不管点唱机有没有声响,和着伊芙忘情的歌声《棕眼女孩》大跳艳舞——“滑吧,溜吧!”伊芙唱道,凯蒂和黛安奋力地扭腰甩臀,一头长发遮住了各自的脸庞。麦基酒吧里的男客看得目瞪口呆。但二十分钟后,在布朗酒吧门口,三个女孩却连门都进不去。

        黛安和凯蒂将醉得站不稳的伊芙架在中间,后者还在开心地放声高唱(曲目这会儿已经换成葛萝莉亚·盖纳的《我会活下去》)——但这还只是其一,其二是这三个女孩摇晃得像三只节拍器似的。

        于是她们还来不及踏进布朗酒吧的大门,便让人给撵了出来。这下她们只剩一个选择了:位于平顶区最阴暗一角的雷斯酒吧。那附近就是恶名昭彰、足足绵延三条街口的罪恶渊薮——一身毒瘾的妓女和她们的客人就地进行交易,没有安装防盗系统的车子保证不出两分钟就会不翼而飞。

        就是在雷斯酒吧,凯蒂终于让罗曼·法洛给遇上了。罗曼·法洛带着他最新一任女友——罗曼向来喜欢这类身材娇小、金发大眼的辣妹——跨进雷斯酒吧大门。他的出现对店员来说是个好消息,因为他出手阔绰,小费少说也有酒钱的一半;但这对凯蒂来说可是个天大的坏消息,因为罗曼·法洛是巴比·奥唐诺的好朋友。

        罗曼说道:“你是不是喝多了点儿啊,凯蒂?”

        凯蒂送上一脸恐惧的微笑。几乎没有人不怕罗曼·法洛。他是个相貌堂堂的家伙,头脑好反应快,高兴的时候甚至称得上风趣迷人——但他身体里却仿佛只有一个巨大的空洞,没有心没有肝,空洞的眼神里头没有一丝勉强称得上感觉的东西。

        “嗯,头是有点儿晕。”凯蒂承认道。

        罗曼似乎觉得这个回答很有趣。他匆匆一笑,露出两排洁白无瑕的牙齿,然后啜饮一口他的坦奎利琴酒。“头有点儿晕是吗?我说凯蒂啊,我倒有些问题想问问你,”他语气温和地说道,“你想,你今晚在麦基酒吧发浪发骚出了那场他妈的洋相的消息要是传到巴比耳朵里,他会怎么想呢?他会高兴听到这个消息吗?你觉得呢?”

        “大概不会。”

        “我想也是。连我听到都不高兴呢,凯蒂。你听懂我的意思了没有?”

        “我听懂了。”

        罗曼举起一只手,掌心成杯状搁在耳后。“啊?你说什么,我听不到!”

        “我说我听懂了。”

        罗曼手还是没放下来,只是愈发靠近凯蒂。“不好意思,我还是没听到哪。”

        “我现在就回家。”凯蒂终于说道。

        罗曼露出满意的微笑。“你确定吗?我真的不想逼你做任何你不想做的事哟。”

        “不会不会。我真的喝够了。”

        “那就好。嘿,赏个脸,让我帮你们买个单吧。”

        “不用麻烦了,真的。我们刚刚付过现金了。”

        罗曼往后一躺,伸长手臂搂住身旁的金发肉弹。“那帮你叫辆出租车吧?”

        凯蒂差点儿说漏嘴,告诉他自己是开车来的。还好她及时刹住了。“不用啦,真的。这时候外头出租车还多着呢,我们上街随便叫一辆就行了。”

        “也对。好吧,就这样吧。那就改天见啰。”

        伊芙和黛安等在门口——事实上,打从看到罗曼那一刻起,她俩就已经闪到门边去了。

        三人走在人行道上时,黛安率先开口问道:“老天。你觉得他真的会打电话通知巴比吗?”

        凯蒂摇摇头,虽然她也不是很确定。“不会吧。罗曼那种人,遇事就直接处理,不会去多嘴。”她伸手碰碰两颊。在黑暗中,她感觉自己血液中的酒精渐渐变成了一团沉甸甸的泥浆,沉甸甸的孤单。自从她母亲去世以后,这种孤单的感觉就始终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而她母亲去世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在停车场,伊芙终于吐了。秽物甚至溅到了凯蒂那辆蓝色丰田小车的一只后轮上。凯蒂在皮包里一阵摸索,摸出一小罐漱口药水,递给吐得差不多了的伊芙。伊芙问道:“你开车没问题吧?”

        凯蒂点点头。“不过就十四个街口嘛,这么短的距离,没问题。”

        车子缓缓驶出停车场时,凯蒂开口说道:“也好,又多一个离开的理由。又一个理由要我不得不离开这个天杀的大粪坑。”

        黛安勉强抬头应和了一声。“没错。”

        凯蒂小心翼翼地扶着方向盘,始终维持着二十五迈的时速,眼睛盯着前方的街道。车子沿着邓巴街走了十二个路口,然后转进更暗、更静的弯月街。她们在平顶区的最南端再度转弯,朝雪梨街上的伊芙家前进。在车上,黛安决定今晚就在伊芙家的沙发上挤一晚,省得要为醉醺醺地去敲男友麦特家的门而招来一顿骂。黛安于是同伊芙一起在雪梨街一盏坏掉的路灯前下了车。天空不久前突然开始飘雨,雨滴轻轻地敲在凯蒂的挡风玻璃上,但黛安与伊芙似乎不曾留意。

        她俩弯着腰,从摇下的前座车窗怔怔地看着凯蒂。积累了一小时的苦涩雨水终于从夜空中落下,她俩面颊凹陷,双肩颓然下垂,凝望着喷溅在挡风玻璃上的雨点的凯蒂甚至可以感觉到她俩喷涌而出的悲伤。她感觉得到两人不快乐的未来就在眼前,如乌云般笼罩在她们头顶。她从幼儿园时代就认识了的好友。她最好的朋友。而她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们了。

        “你没问题吧?”黛安抬高声音,强打起精神问道。

        凯蒂转头看着她俩,鼓起剩余的气力在脸上撑起一抹微笑。虽然这最后的努力几乎让她的下巴裂成两瓣。“嗯。当然。我会从拉斯维加斯打电话给你们。你们有空也可以来看我。”

        “机票便宜得很。”伊芙说道。

        “没错,是够便宜的。”

        “是够便宜。”黛安的尾音随着她转头望向破烂的人行道地砖而消失得无影无踪。

        “好吧,那就这样吧。”凯蒂勉强从喉咙里挤出这几个字。“我要趁大家眼泪还没流下来先走了。”

        伊芙和黛安伸出手臂,往车窗内探去。凯蒂重重地握了握好友的手。车外的两人各自往后退了一步。她俩挥挥手。凯蒂也挥挥手,按了按喇叭,然后踩下油门加速离去。

        留在人行道上的两个女孩痴痴地望着凯蒂车尾的灯光,看着红色刹车灯亮起,车子沿着雪梨街中段的那个大弯驶去,然后没了踪影。她们感觉心里其实还有话要说。她们终于闻到了雨水的味道,以及从公园另一边的州监大沟飘来的冰冷的腥味。

        终其一生,黛安无时无刻不希望自己当初留在车上。她将在一年内生下一个儿子,她趁他还小的时候(趁他还没变成他父亲那种男人,趁他还没变得冷酷无情,趁他还没酒醉驾车在尖顶区撞死一个等着过街的女人)告诉他,她原本该留在那辆车上的,但她还是下了车,而她感觉这个决定改变了一切,在一瞬间扭转了命运前进的方向。她终其一生都背负着这种感觉,她感觉自己一生都只能在远处被动地观看别人的悲剧,看着别人像她当初一样,无力扭转,无力回避。她会趁探监的时候向儿子重复这段话,而她的儿子却只会不安地扭扭身子,换个坐姿,然后说道:“我上次叫你带的烟你带来了吗?”

        伊芙将会嫁给一个电工,然后搬到布莱恩崔的一幢平房里。有时,在深夜里,她会将手掌平贴在丈夫温暖宽阔的胸膛,告诉他一些有关凯蒂的回忆,告诉他那晚的种种;而他则会轻抚她的头发,静静地聆听,却无言以对。有时伊芙只是需要说出好友的名字,听到那两个字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用自己的舌尖去感觉那两个字的重量。伊芙也会有孩子。她会去看他们踢足球,她会在球场边,偶尔张开嘴,无声地对着四月青翠的草坪对自己念出凯蒂的名字。

        但那晚她们只是两个喝得醉醺醺的东白金汉女孩。而凯蒂则开着车,在沿着雪梨街的弯道朝家的方向驶去时,望着后视镜中两人渐渐模糊的身影。

        雪梨街靠近州监公园这段到夜里恍若死城;四年前一场大火几乎烧光了这附近所有住家,只剩下零星几间房屋和一些熏得焦黑的残垣断壁。凯蒂一心只想赶快回到家,爬上床睡几个小时,明早在巴比或是她父亲想到要找她之前,她已经走了,走得远远的。她想要像脱掉让大雨淋湿的衣服一样彻底脱离这里的一切。脱掉它,在掌中揉成一团,扔到远处,再也不回头看它一眼。

        然后她突然想起了很久不曾想起的一段回忆。她五岁的时候,她母亲曾带着她走路去动物园。这段回忆出现得毫无理由,也许是她脑子里残存的大麻和酒精偶然碰触到了那些储存这段回忆的细胞吧。她母亲握着她的手,沿着哥伦比亚街往动物园走去。凯蒂感觉得到母亲那只枯瘦如柴的手,还有她手腕的皮肤底下传来的微弱颤动。她抬头看着母亲凹陷的脸颊与憔悴的双眼,瘦成鹰钩状的鼻子,还有那尖削的下巴。五岁的凯蒂,好奇而悲伤的凯蒂,对母亲说道:“你为什么总是这么累呢?”

        她母亲坚硬而紧绷的脸突然像干海绵似的裂开了。她蹲下身子,将凯蒂的小脸捧在两掌间,用布满血丝的双眼定定地看着她。凯蒂以为妈妈生气了,但她只是浅浅地对她一笑,微笑随即从她脸上褪去,只剩下一阵止不住的抽搐。她喃喃说道:“哦,宝贝。”然后把凯蒂拥进怀中。她把下巴搁在凯蒂的肩膀上,又说了一遍:“哦,宝贝。”然后凯蒂感觉到自己的发间渗入了热热的泪水。

        她此刻仿佛能感觉到那点点滴滴的泪水滚落在她发间,一如那丝丝雨线飘落在她眼前的挡风玻璃上。她试着回想母亲眼珠子的颜色,但就在这一瞬间,她突然瞥见前方的街道上躺着一个人。那具身躯像一袋马铃薯似的横躺在她的车轮前,她奋力把方向盘打向右边,却感觉左后方的轮胎像碾过什么东西似的弹跳了一下——哦不,哦老天,求求你,求求你告诉我我没有,求求你,哦老天,哦不!

        丰田小车的前轮卡在了右侧人行道的边缘,凯蒂的左脚从离合器踏板上滑下来,车子又往前冲了一下,接着便在一阵激烈的颤动后完全熄了火。

        什么人在对她喊话。“嘿,你还好吧?”

        凯蒂看到那人朝她走来,那张熟悉而无辜的脸让她松了一口气,直到她看见他手中的那把枪。

        凌晨三点,布兰登·哈里斯终于沉沉入睡。

        他带着微笑入睡,仿佛还能看到凯蒂飘浮在眼前,告诉他她爱他,喃喃呼唤着他的名字,她温热的气息像温柔的亲吻般轻轻地拂过他的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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