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之下的夜色咖啡馆,红霞倒影从店门口的长街上缓缓消失。
咖啡店里客人寥寥,似乎只有老板在柜台后面查货单。
沈放再一次走了进来,扫视了一圈,依旧照例在路过9号桌的时候若无其事放下一个烟盒。
接着他自己则坐在斜对面的7号桌,点了一杯威士忌,不动声色地瞧着那边。
说不出来是第几次了,他已经没有迫切,脸上露出一种随性。
可这一回,在他要走的时候,一位戴着围巾的男子遮住了大半边脸,坐在了九号座上。
沈放警觉地拿起报纸,透过报纸偷瞄着对方。
那人将哈德门香烟盒拿起来,将里面的烟抽了出来,继而立在了烟盒之上。
只是这样一个动作之后,他又重新站了起来,缓缓向咖啡店外走去。
在7号桌看到了这一幕的沈放压抑着内心的激动,随后跟了出去。
出了门,那人行动得快,在巷子里转来转去,却又能够瞧得出来生怕他跟丢了。
最后两个人进了一条死胡同里,沈放猛地冲了进来,却意外发现空无一人。
在他还狐疑之际,一把枪顶住了他的后腰眼。
“别回头。”
那声音低沉而又神秘。
沈放有些意外,没有动作,而是细心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寻思着如何摆脱这突如其来的危险。
正当沈放偷偷的把手伸向后腰,想摸出藏在后腰的手枪时候,那背影开口又说起了。
“先生,大鱼搁浅,性命堪忧,想要活命,就得拿东西来换。”
这是暗号。
沈放的手缓缓的放下了,他的声音有些转惊为喜:“万源归海,一条鱼,能值多少钱,你想要,拿去便好。”
对上之后,他明显感觉到腰间顶着的枪放下了。
紧接着他慢慢转过身来,热泪盈眶地观察着对面的人。
那人个头不高,一个长相普通的国字脸,穿着灰布长衫,眉宇间显得有些心事重重,是街头毫不起眼的一类人。
“跟我来。”
那人说道。
沈放一路尾随,最后到达的地方是一个仓库。
阳光从仓库的窗口泄下来,照得尘土飞扬。
拐了几道弯,两人到了一个角落。
僻静偏远,说话的好地方。
那人朝他伸手:“这是个临时的据点,沈放同志,我姓任,组织上派我来与你联系。”
沈放有些激动:“你终于来了,汪洪涛同志,他……”
“汪洪涛的事组织上都清楚了。他牺牲前通过秘密渠道向组织汇报了你的一切,多亏了你找出了叛徒郭连生,并保护了周达元、钱必良两位同志。”
任先生抢话道,停顿了一下后又接着说道:“你的行动也证明了你的身份,我代表组织感谢你这个归来的敌后英雄。”
既然如此,那么他转移后方的事情也该是也不会有问题了。
沈放苦笑道:“既然汪洪涛已经向组织汇报过,那么我的身体状况你应该也知道了。”
这样说话,意思清楚。
任先生点点头:“你想离开,我很理解。”
“我离开不只是身体的原因,国民党的人已经开始怀疑我了,而这个人是我的亲哥哥沈林。我的公寓被窃听,我的行动也被跟踪了。”
免得他误会自己,沈放忙解释着。
任先生听着眉头忽然皱了起来,沉默了一阵子才说:“我会尽快想办法安排你去大后方,你现在的处境很危险,但是你的身份特殊,如果贸然消失,势必让中统、军统的人更加怀疑重视。再耐心一点,组织上会出一个万全之策,让你安全的撤离。”
这倒是没错,突然的消失毕竟不是完全之策。
沈放眼里隐隐有失望,但却又十分无奈:“那就尽快,我不想再这么呆下去。”
“时间不会很久的。”任先生胸有成竹,接着却突然转话道:“不过在你撤离之前,还有一个任务需要你去完成。”
“什么任务?”沈放有些意外。
“现在国共双方在美国人的主持下进行军事调解。但针对各解放区的军事冲突依旧持续,国民党内部对和谈有各种各样的声音,组织上了解知道国民党对军事调解执行部的真正态度,也要了解到美国人的态度。”
政局之事瞬息万变,他们一个在明一个在暗,这边笑脸底下有没有藏刀子,直接关系到万一出事,他们手下会有多么惨重的损失。
沈放本是好奇,听他说着是这样的事情,却只翘着嘴角一阵抽笑。
国民党这边能有真心那才是个笑话。
“国民党真的想谈就不会有二月份的较场口事件。”他脸上满是不屑。
那次政治协商会议闭幕后,国民党特务冲击集会,众多民主人士受到殴打。阳奉阴违,表面一套背地里可能是另一套,这才是他们的风格。
任先生也不否认,只点头:“是,正因为这样,我们更需要摸清具体情况,拥有主动权才有谈判的筹码。”
这件事情说来事关重大,若是真能解决,指不上多少人少受些罪呢。
沈放自然没有拒绝的余地,他也并不想拒绝。现在的他,等着也是等着,做些事情反倒是好的。
“我会尽力,以后我怎么联系你?还在这?”
任先生却摇了摇头:“不,我们的联络点不能固定。太不安全。有安排我会主动联系你,如果有紧急情况,可以到夜色咖啡店,用老办法找我。”
交代妥当,沈放出门离去。
上次一计效果显著,回去的路上沈放习惯性地瞧着后视镜,终于不再有人跟着他,这叫他他神色稍微轻松了下。
如今他算是摆脱了监视,而且组织的人终于出现,这是喜上加喜的事情。
他终于可以离开这个地方了,之前的纷扰、险恶的环境,都不再是他一个人面对。
他甚至想着,或许是时候该准备与自己的父亲,自己的兄长,还有自己的名份上的妻子告个别了。
回到家的沈放端坐着等姚碧君,直到傍晚时候,外头才有人轻轻转动了门把手。
“今天怎么这么早?”
姚碧君走进屋里问话,有些意外。
寻常时候他都是能晚则晚,似乎很不想面对她那张脸。
“今天处里安排少。”
姚碧君点了点头,脱下外套挂好走进来,对视一眼之后,沈放继续道:“里屋有我给你新买的衣服,去换上,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这样的待遇从未有过。
姚碧君面色迟疑:“换衣服?你……你这是干嘛,要带我去哪儿?”
沈放被她的反应逗乐了,浅浅一笑:“放心,我不是人贩子。难道不想你改变一下自己么?”
于是他开始细数:“你的衣服从来都是黑白灰,交际圈永远都是电话局,要不就是去看你爸,然后再回到这旧公寓,我们的对话就是,你吃了么,我做饭了。咱们干嘛那么沉闷和晦涩,就不能活跃点?”
机器一般的生活,毫无乐趣可言。
他说的激情,可姚碧君脸色却更难看了起来,越是这样说,她越是觉得无奈。
“活跃又怎么样,日子还不是这样过下去。”
这些年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了,把人生活的斗志消磨完了,只剩下得过且过。
“我要带你去舞厅。”
沈放突然说道。
今日的他确实与众不同。
姚碧君一愣,而后在原地呆住了,一动不动地瞧着沈放的眼睛,很想将他看穿。
“你究竟要做什么?”
沈放不理会她,只抬起胳膊撩开衣袖,目光垂下去看着手表:“给你五分钟时间,尽快换衣服,否则从明天开始,我就不在这儿住,你甭想再见到我。”
他以为,这样的威胁会作数?
果然,姚碧君立在原地依然没动。
沈放停了停顿,走到姚碧君面前,说的话里暗藏深意:“我知道你并不在乎我对你好不好,但我也知道,你希望跟我在一起,不管是什么目的,这样你才更有价值。”
两人对峙一会儿,姚碧君这才妥协。
夜色下的喜乐门霓虹闪烁,门外人来人往。
汽车停在了喜乐门舞厅门口,沈放下车绅士地为姚碧君开门。
姚碧君走下车,身上已经换好了沈放准备的红色洋装,气色被衬得极好,整个人也似乎焕然一新了。
接着沈放将手臂伸了过去,她姚碧君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挽着沈放的手臂走进喜乐门。
两人在卡座找了个位置坐下,沈放招呼侍者点了一些酒水,照旧转头打量四周,意外看到了另外一边的柳如烟和几个剧场的人。
他想了想,侧身对姚碧君说:“遇到熟人了,来,我给你介绍几位朋友。”
说着他起身拉着姚碧君往那一边走过去。
“没想到在这里碰到诸位,介绍一下,这是我太太,姚碧君。”
被这么突如其来的一个人打了岔,桌间顿时安静了下来,柳如烟对沈放的出现十分意外,又瞧了瞧他身边里的女人,不知道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沈放不顾别的,只自己继续说着:“碧君,这位就是风靡南京城的大明星柳如烟。”
柳如烟有些吃惊,但还是掩饰着站起来客气地握着姚碧君的手,微微一笑:“沈夫人真是漂亮。”
“没想到跟你们还真有缘分。”沈放依旧笑着。
柳如烟身边的曾牧之脸色难看:“谈不上吧,我们跟你也不是很熟。”
情敌一般的人物,只是太过于不是对手,沈放也不放在眼里。
“是么?我跟柳小姐认识可比你时间长,对吧,柳小姐。”
沈放说着朝着柳如烟使了个眼色,只是这话却叫在场几人都有些尴尬,气氛一度叫人窒息,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破坏也做了,激将法也用了。此时一首新的音乐响起,沈放便已经打算告辞:“不打扰各位了,我得跟我太太跳舞。”
他倒是笑着,不过姚碧君却面露难堪。
“怎么?”
姚碧君小声地凑到他耳边,十分窘迫:“我不会。”
瞧起来她很怕给沈放丢脸。
沈放也学着她的动作,往她跟前了凑了凑,一副恩爱模样。
“不会怕什么,我教你。”
那一瞬间,姚碧君有些错觉,就好像沈放当年并没有走,他们如今结婚生子,和和睦睦,快快乐乐。
只是如今,一切都跟想象中不同。
说完这句话,沈放不等她再搭话,直接霸道地下手将她带到了舞池。
灯光与音乐之下,沈放搂着姚碧君晃身。
姚碧君跳的不好,总是踩沈放的脚,且每踩一次,她的脸上就多了一份尴尬,可沈放从头到位脸色轻松,脚上的舞步并没有停下来。
多次的堆积,在最后一下爆发,姚碧君自己松开了手,立在原地脸上有愧疚:“对不起,我不太会。”
沈放一把又将姚碧君拉回怀里:“没事,多来几趟就会了,没有人天生会跳舞。”
她忧心忡忡,十分在意,过了一阵子猛然抬头,却瞧见沈放虽然身在动着,目光却从未打那边卡座上挪开了来。
原来这所有的温柔都不是为了她,她顶多算是一个工具罢了。
“我有些不舒服,去一下洗手间。”
姚碧君心情复杂,再一次甩开沈放的手转身离开了。
沈放微微一笑,目光从她的背影上移开,走到吧台边,看着柳如烟等人。
那边似乎在争吵着,音乐声掩盖了一切。
剧团经历在呵斥着柳如烟,边上曾牧之在为他辩解。
矛盾升级,曾牧之气鼓鼓地转身走了,那剧团经理忙追了过去,接着便只剩下柳如烟一个人一脸愁容坐着。
曾牧之就像个跟屁虫一样,逮着个落单的机会不容易。看准时机,沈放从吧台边走了过去,一屁股坐在了柳如烟的身边。
“怎么,你的朋友都散了?”
方才的戏全是给柳如烟看得,她脸上虽然不在意,但是沈放和姚碧君在自己眼前亲热,这叫她心上到底不是个滋味。
于是她言语冷冰,不想理会:“不用你管。”
说完话,她兀自端起桌子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沈放笑了,巴巴地往冷脸上贴:“酒得两个人一起喝,一个人那叫喝闷酒。”
说着他便拿起桌子上的酒杯酒瓶,自斟了一杯,又给柳如烟倒了一杯,对着柳如烟的杯子碰了一下,跟着品了一口酒。
柳如烟却没有兴致,瞧了一眼杯子没有动,只是叹了一口气。
“你知道我是干嘛的,有麻烦可以找我。”
在这南京城的地界上还有人敢欺负她?沈林且不说,他沈放这个位置可不是吃干饭的。
柳如烟本就反感他的身份,这会儿他拿着当荣耀说出来,柳如烟更是不屑:“对,你是军统的,那又怎样?剧团的剧目要被禁演了,这你也能管?”
“你那个话剧?那戏还要禁演,不至于吧?”
“还能骗你不成?刚刚吵的就为了这个。”
照礼说来不应该的事,沈放有些好奇:“怎么回事啊?”
柳如烟脸色极差:“剧本里有些内容被文化审查委员会抓出把柄,要求删改。可是牧之不愿意。”
牧之,这名字叫的可真亲切。
“是么,你的那个大导演可真够犟的。”沈放戏谑着。
“还不是当局见风是雨,一点针砭时弊的东西都吓成这样。”
就在这个时候,姚碧君从洗手间走了出来,张望一番之后,她发现了这边的A面,想了想却没声张,绕开了道回到了之前坐着的位置上。
这一过程沈放都没有发现,只继续说着:“政府严控社会舆论,这很正常,你们改改剧本不就得了。”
这么简单的事情,何故吵了起来,就他曾牧之的事情多。
沈放语气轻松,柳如烟听着有些怒了:“你说两句话自然轻巧,阿谀逢迎粉饰太平的戏有人看么?就是像你这样的人,无孔不入,杯弓蛇影,才搞的演戏都演不成。”
她硬是把这罪名朝自己头上扣。
沈放近乎无赖:“别啊,这你怪不到军统头上,我们只看你舞台上的姑娘好不好看,腿是不是够长,八成是沈林手底下那帮中统的人看过,这是他们中统的业务。”见柳如烟脸色未变,他停了一下,又说着:“要不我把沈林叫来?你骂他一顿。”
这样一来她神色才稍微有了些变化,紧接着鄙夷地看了沈放一眼:“你真够无赖的,懒得跟你说。”
说着她起身要离开,沈放却一把将她拉住:“你这么走了,就没意思了。”
柳如烟回头瞧他,他忙改了嬉皮笑脸的态度说:“刚才是开玩笑,不过你这事儿找我哥也许真的能行。”
意料之中,面前的人摇了摇头。
“你哥这个人我太清楚了,在他眼里只有国家秩序没有人情。”
“是么,我倒是觉得他会卖你一个面子。”
这么多年了,沈林对她的意思别人不知道,可他沈放最清楚不过。
柳如烟黯然:“以前一个相熟的记者写了些抨击政府的话被抓了,我求过沈林,可结果换来的还是那记者被关了一个月。”
竟是这样?
沈放嘴都张开了,可话还没说出来,目光却瞧见罗立忠和美国军事代表汤姆森少校来到舞厅。
罗立忠抬眼看到沈放,立马热情地招呼沈放。
“沈老弟。”
舞厅里声音震耳,看着口型勉强可以猜到内容,沈放忙起身:“罗兄。”
走近了来,罗立忠对一边的汤姆森介绍着沈放:“汤姆森,这是我们的沈副处长,他可是我们党国的英雄呀。”
两个人握手的功夫,罗立忠看到柳如烟有些意外。
“沈老弟,你身边这位大美人看着可眼熟啊。”
柳如烟点头示意,罗立忠马上小声:“哎呦,是不是打扰了你们了?”
沈放陪笑:“别误会了,我是带着老婆出来透透气,正巧遇见柳小姐。”
说到这儿,这才想起了姚碧君,张望身边,喃喃自语:“哎,我老婆呢?”
他这边正找着,身边的汤姆森却凑到了柳如烟跟前。
“柳小姐的戏,我看过,很不错,没想到今天会在这里见到柳小姐,真是我的荣幸,很羡慕沈先生有这样的红颜知己。”
“不知柳小姐可否赏脸,与我共舞一曲?”
这个美国佬,脸上写满了殷勤。
柳如烟不好拒绝,点头应了下来,两个人才走下舞池,这时一个服务生过来跟沈放说:“沈先生,您夫人说她有点不舒服先走了,让您好好玩。”
沈放抬头透过人群,刚好看到姚碧君走出了舞厅大门。
罗立忠自然也瞧见了,拍了一下沈放取笑道:“老弟真是厉害,带着两个女人一起在舞厅里玩,不简单啊。”
接着他目光重新挪向门口,眼光带有欣赏:“这样的老婆好,知道给男人面子,老弟你福气不错。你是留下来接着喝酒啊,还是回去哄老婆?”
沈放往舞池里柳如烟的方向望了一眼。这个美国佬在这儿,趁机认识一下,或是完成任务很好的一条途径,于是他很玩世不恭地说道:“回家干嘛,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罗立忠跟他碰杯,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就对了,被女人控制的男人那叫英雄气短。”
杯中的酒下了肚,还笑着,那头有个商人模样的男人走过来将罗立忠唤了去。
沈放也不在意,只立在原地,眼神有意无意地看着舞池里。
一曲舞毕,柳如烟和那个美国佬重新走了回来。
美国佬为柳如烟拉了椅子让她先坐下,然后他自己才坐了下来,这举动沈放尽收眼底。
“汤姆森少校很绅士啊。”
那张脸上的神色明显瞧得出来爱慕的韵味,汤姆森瞧了一眼沈放,语气坚定:“柳小姐这么漂亮又有才华的女孩子,不管在任何国家都会非常受欢迎,也该受人尊重的。”
这样一说,好像反倒是沈放的问题了。
难得有个相处起来舒服的人,柳如烟脸上的不快消了大半,微微有些不好意思:“我可没那么好。”
东方的女性到底含蓄,这样的夸赞也很少有人会说。
汤姆森眼里全是真诚:“不不,柳小姐是真的很出色,希望有机会柳小姐能到美国演出。”
“那也不错,如烟可以考虑一下。”
沈放开口,这是真心话。
柳如烟瞧他,眼神犀利,好想像他将自己往火坑里推一样。
“我可不想出国,好不容易打赢了日本人,干嘛还要离开自己的国家。”
本来是漫不经心的谈话,她将茬子领到了这一步,沈放突然来了想法,干脆顺着说:“也是,中国好不容易太平了,一切都在恢复。国际局势看着也算平稳,中国能稳定下来,没人想走。”
一边说着,沈放眼神一直没有离开过汤姆森。
“不过还是应该防患于未然,说中国一切都稳定了还为时过早。”
套子下好了,汤姆森果然往里钻着。
沈放接着一笑:“怎么,汤姆森少校对中国的局面有自己的看法?”
汤姆森看起来还未起任何的戒备:“哪里哪里,只是中国国内的局势可能不如你们想象的那么乐观,共产党和国民党之间的谈判一直都并不顺利。”
他晃着脑袋,有些无奈,接着又说:“我们也希望局势渐渐缓和下来,对于美国来说,没有什么比和平更好的。”
话对外总是这样说的,真假未知,而且多一句话也都不愿意说,是个聪明人。
沈放这时候只能提杯附和:“对于中国人而言亦是如此,来,为和平干杯。”
酒气喷薄着鼻子,沈放咂了咂舌头,就在这个时候,音乐再度响起。
沈放笑着对柳如烟说着:“刚刚汤姆森请你跳舞,这次该柳小姐回请了吧。”
这可把这美国佬乐坏了,忙跟着点点头:“对啊,中国人有句俗语,叫一回生,二回熟,这第二支舞是一定要跳的。”
柳如烟似乎不好拒绝,应了一声,接着与汤姆森再度走进舞池。
那边的罗立忠瞧见沈放再度落了单,再度走了回来,坐到沈放身边开口第一句就问:“你跟那美国人谈的还挺欢?”
他虽说没在这儿,不过视线却一直都没有离开。
沈放随意地将身往后一仰,解释他的疑惑:“跟美国人接触也没坏处,他们在这儿比咱们中国人做事更方便。”
“看来你有什么想法了?”罗立忠笑着。
沈放转头与他目光相对:“还谈不上,先铺好路子,你约汤姆森来不也是这用意么?”
“有你的,咱们是想到一块儿去了。”
两个人相视一笑。
送柳如烟回去的时候已经是深夜,路上沈放开着车,大街上行人已经不多,车子的远光灯下,前方道路空旷非常。
柳如烟靠在后座车窗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怎么,哪里不舒服?”
沈放透过后视镜瞧她一眼,关怀地问道。
柳如烟抿了抿嘴唇没瞧他,目光依旧在外:“没什么,就是不适应这样的场合,有点累。”
沈放一笑,又问道:“那个汤姆森没请你去参加美国代表团的交际会么?”
柳如烟有些疲倦,面露不耐烦:“请了,可我没有兴趣。”
她自己说过,她不想出国。
“不喜欢?也是,这美国佬有点热情的过头了。”
沈放话里隐隐有些醋,她显然与汤姆森相处得很融洽。
不过这话才叫柳如烟转过了头:“美国人比你们这些人更懂礼貌,再说他也不敢对我怎么样。”
汤姆森夸她的话她倒是全了进了心了。
“行行行。他们懂礼貌。”沈放无奈一笑。
“不是么?起码他不像有些男人,连自己老婆都不管,在外面喝酒跳舞还送别的女人回家。”
含沙射影,倒不如直接说。
沈放倒是理直气壮:“拐弯抹角的说我?这怎么了?姚碧君不喜欢那种场合,而我需要应酬,很合理对么?”
“合理?你怎么那么不尊重身边的人?”
柳如烟本是疲态,忽然来了精神。
男女的相处,千古的难题。
沈放只好摇摇头:“你们女人真是奇怪,这么晚我送你,你却说我不尊重女人?要是男人天天黏在女人裤腰带上,那女人又该看不起男的了吧?站在任何立场上都能指责男人一番,你真是女权的没谱。”
柳如烟也不再于他争执,重新将头摆回去:“你说什么都不会改变我对你的看法。”
她还是从前一样,倔劲十足。
方才没问出来什么,沈放这会儿还揣着心思,他的计划还需要柳如烟配合。
沈放面表现无所谓:“随便。”
说完话又有些迟疑,表情突变:“不过我送你,你总得给我点感谢吧。”
柳如烟知道,他这是趁机跟自己耍赖皮,不过心里却实实在在不想欠他的,既然他说了出老,她想了一会便直接回答着:“我可以付你车费。”
他看看起来是差那点钱的样子么?
透过后视镜,他瞧见柳如烟皱着眉头,瞧上去似乎觉得自己有什么非分之想一样,这把沈放逗乐了。
“车费不用了,帮个忙。陪我去汤姆森那个什么交际宴会。”
柳如烟先是松了松眉头,有些没想到,而后又是诧异:“你不是有老婆么,干嘛带我去?”
“怎么,我结婚这么久了,你醋还没吃够?”
沈放想也没想就同她说笑,见她脸色一变,接着才将目光挪了回去看路,认真解释着:“她不喜欢跳舞也不喜欢热闹,我自己一个人去又没什么意思,再说美国人的宴会都要跳舞,我怎么也得找个舞伴。”
那个汤姆森明显对她有兴趣,带着她去自然有方便之处。
“想找舞伴,随便去夜总会大把的女人,你是把我当什么了?”
柳如烟也不知道有没有理解他的意图,只冷笑着说。
“当什么?把你当朋友。”
“朋友?是我需要你这样的朋友,还是你需要我这样的朋友?那宴会我不想参加,当然你大可以用你军统的身份逼迫我。你不就喜欢这么干吗?”
用这样的方式,算是要挟,不帮她的忙还显得是自己的不是,跟土匪一般行径。
方才在舞厅时候就被汤姆森教训了一顿,这会儿听了这样的话,沈放眉头皱起:“敬爱的柳小姐,我之前是逼过你,可我从没冒犯过你。我只是以朋友的身份邀请你,宴会你爱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这点风度,我沈放还是有的。而且我可以明确告诉你,女人我有的是,不缺你一个。”
他不解风情的很,柳如烟想着,明明两句话就能哄好的事情,他非要粗着脖子要他所谓的面子。
“你!”柳如烟气坏了。
沈放瞧着她的模样,随后猛地一脚刹车,继续煽风点火:“生气了,不高兴可以下车,我不拦着。不过我要提醒你,宴会美国使馆的文化参赞夫妻两也会去,如果能邀请到文化参赞去看你的戏,没准你剧团的危机就解决了。反正我话说完了,想怎么做你自己决定。”
怎么,他本意为自己好了?
听了这话柳如烟愣住了。
沈放面色铁青,看着柳如烟:“怎么,还不下车?”
“你轰我?”
沈放回头瞧他,眼色认真:“不,是你到家了。”
瞧瞧这德行。
回到公寓时候已经是第二日凌晨,沈放轻手轻脚的进门,屋里黑着灯,他刚要回自己房间,猝不及防,突然灯被打开了,姚碧君穿着睡衣出现在她的房门口。
“你居然还回来了?”
“还不睡?你在等我?”
沈放调侃一般的语气,姚碧君脸有点红随即冷冷的说:“你需要我等么,不是有人陪你玩,陪你喝酒么?”
周旋在两个女人之间可真累。
“生气了?没必要吧,我只是遇到几个朋友。对了,明晚汤姆森请你同我一起去中央饭店,参加他们美国代表团的交际宴会。”
柳如烟拒绝了他,他似乎还缺一个舞伴。
意料之外的,姚碧君却摇了摇头:“我想我是不会再去了。”
她眼神伶俐,尽是责怪:“今晚就是你说的带我体会不同的生活?我倒是觉得这不同的生活里,你根本不需要我。”
“你不该这样理解,那些应酬是必要的,而且如果你主动点可能就不是现在这样。”
“是么?跟那女演员跳舞喝酒也是必要的。”
什么时候,他们之间需要讨论这些了。
沈放突然笑了,这叫姚碧君对他怒目而视:“你笑什么?”
“我们现在真像两口子打架。”
他笑声依旧没停。
这是什么意思?
姚碧君终于有点受不了了。
“好了,沈放,我真的不喜欢你这样玩世不恭调侃一切的样子,我只想让你尊重我一点。”
这一句话,几乎是嘶吼,忍耐到了极限,触底反弹的结果。
这让沈放意外,一个是因为她说的话和柳如烟竟一般,一个便是她突如其来的怒火。
他们本就是带着目的相互靠近而已,他们之间都十分清楚。
姚碧君接着控制着自己的感情:“如果今晚你真的是为我安排的,那么我希望你能专心一点。”
说完他回身进了自己的卧室,碰的一声关上房门。
沈放愣愣的站在客厅里。
他想不通,姚碧君这是假戏真做了?
虽然被两面拒绝,不过交际宴会如期举行,沈放也需要去如期参加。
地点在中央饭店西餐厅内,他西装革履,打扮得十分上心。意料之外的,才刚一下车,有一个身影朝着他走了过来。
定睛一瞧,沈放面色即刻欢愉起来。
“看来今晚我不会因为没有舞伴而担心了。”
面前的人显然精心打扮过一番,比之前更加大放异彩,是柳如烟。
柳如烟也笑着,不过却还是强装倔强:“我来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的剧团。”
是那日沈放最后的一番话打动了她。
“只要对我有利,我不介意你为什么来。”
这样对他们两个都好。柳如烟将手抄在胸前,随即用另一种眼光打量他:“你真是一个只求结果不问原因的人。”
此刻的太阳光正对面打过来,沈放咧嘴一笑,有些瞧不清柳如烟的神色,只说着:“那怎么了?你是个演员,既然来了,演戏就要演的逼真一点。”
接着他绅士地伸出胳膊,柳如烟挽了过去,两人一起走进餐厅。
西餐厅里,人们穿着西服,拿着酒杯,满场交际。
沈放端着一盘法式鹅肝吃着,柳如烟似乎没有胃口,端着一杯酒悄然抵到嘴边小口抿着,眼神一直在人群里打量着,像是在等着谁。
没有一会儿之后两个人的目光都停在了汤姆森身上。
他正在和几名政界要人寒暄。
“我不喜欢这个汤姆森,这个人看着热情,但骨子里看不起中国人。”
沈放嘴里嚼着东西,声音不太清楚,柳如烟摆过头瞧他,轻蔑一笑:“你们男人真是虚伪,既然不喜欢,那你为什么还要来?”
交际场合不都是装来装去么?既然躲不了,那为什么不去接受。
沈放刚要开口,那边汤姆森看到了柳如烟,面带着热情走了过来打招呼:“嗨,沈先生,柳小姐,来来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
沈放听见也招呼他过去,忙将手里的瓷碟子放下了,刚凑上去,汤姆森便向那一伙美国佬说着:“这位是著名话剧演员柳如烟小姐,这位是军统沈放先生。”
说完又介绍另一边:“这位是美国使馆文化参赞克里姆先生,这位是他的夫人玛格丽特。”
文化参赞,是她要找的人。
柳如烟抢沈放一步说道:“非常荣幸。”
沈放瞧了一眼她,有些被惊到了,不过随即也知道跟着附和:“幸会幸会。”
女人相视,美貌相对。
玛格丽特目光没挪开,夸了她一句:“如烟姑娘真是漂亮。”
那目光是一种欣赏,瞒不住的真诚,加上汤姆森还要蜜里调油:“柳如烟小姐不但人长得漂亮,演戏那也是一等一的好。”
玛格丽特更加好奇:“是么?希望哪天可以去看你的戏,好一饱眼福。”
柳如烟随即露出一脸的为难来,却还是带着尴尬地笑:“剧团随时欢迎你们来看戏,只是,最近可能不太方便。”
沈放在边上打着配合,像是要卖她一个人情:“对了,听说你们新排的话剧最近不能演了,事儿解决了么?”
“剧本的内容可能有些敏感要被禁演,很遗憾,我们这出新戏大家可能看不上了。”
柳如烟像是一早就猜到了,脸色没有疑似惊奇,十分自然地搭着话。
不愧是演员,一等一的演技。
那头两个人还未说话,汤姆森倒是先急了:“这样的事不应该发生,艺术是没有政治与国界的,这样很不好。”
“汤姆森这是在中国,你得理解。”沈放对他笑着,随后又看向柳如烟:“如烟,请参赞夫妇看一下彩排没关系吧?”
话都递到这份上了,柳如烟忙接着,脸上有些不大好意思。
“这……参赞先生如果能赏脸当然好了。”
克里姆跟身边的夫人对视一眼,像是得到了认同一样,随即一笑:“好啊,我很想看到柳小姐的新作。”
服务生端着酒杯正好经过,沈放跟柳如烟对视,将那托盘接了过来,几只酒杯随即交错在一起。
宴会中灯红酒绿,一派歌舞升平。
这边的事情算是勉强解决了,随后便是沈放的事情。
坐间,沈放与汤姆森聊得正热火朝天。罗立忠打大门口走进来,一眼瞧见,随即便迈步冲沈放径直走过来。
“那这次就全仰仗汤姆森少校了。”
“相信我的眼光,我也期待沈先生的好消息。”
两句话落,有个别的声音接了一句:“聊什么呢?谈的那么开心。”
汤姆森狡黠地对沈放一笑,回头搭话:“我们在谈艺术。”
“对,对,艺术。”沈放也笑着迎合,十分开心。话毕又凝眉瞧着罗立忠:“罗兄怎么来的这么晚?”
罗立忠面色无奈,随意地在他身边坐下,一杯酒入喉才算是气儿舒畅了。
“没办法,毛老板突然要开会,就说军统改组的事儿呢,以后这样的会让你去,无聊的很。”
这样的玩笑可开不得,上下颠倒了,是大忌。
沈放忙将身往后一闪:“唉,千万别,我是副手,那么重要的会议可轮不上我。”
罗立忠这样说是跟他近乎,他可不能乱了规矩,想着踩人帽檐子。
随即音乐响起,沈放目光一转的功夫,再瞧向柳如烟,发现汤姆森已经跑过去拉着柳如烟跳起了舞。
罗立忠一笑,随着他目光瞧过去,对方才的事情仍十分好奇,便问着:“刚才你跟那个洋鬼子谈什么合作呢?”
沈放一笑,回神看着罗立忠,继续抬酒与他碰杯:“罗兄真是明眼人,一下就看穿了啊。”
他暗暗打探消息倒是容易,不过在罗立忠面前,他得有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
“怎么?你们还真的在谈生意?”
这话说的,搞得前面的话像在试探一般。
沈放搁下酒杯模样突然间严肃了起来:“听说党国内部对军调的意见不一,目前主战之声意见越过了谈判之声,所以美国暂停了对党国的援助。”
罗立忠冷笑:“美国佬在给我们压力,他们真以为自己是上帝么?”
“不过,有些美国人也不好受。”
这就是他这主意的来头。
“谁?”
沈放微微一笑,不急不缓:“美国军方的物资供应商。过去的几年美国可没少生产军用物资,罐头,被子,粮食,武器。如今德国、小日本都投降了,这些东西援助给我们是最好的出路,可惜援助暂停了。那些物资堆在仓库里太长时间,再不出手,没准都得成了废品扔到大海里。美国很多军方供货商对此头疼不已,在他们那儿是用不了,在咱们这儿可都是紧俏货。”
一大段话一气呵成。
沈放脸上稍微有些得意的神色:“我跟汤姆森谈的就是这事儿。”
交流之间偶然所得。
罗立忠突然间就来了兴趣,他自然知道这其中有多大的利益,两眼甚至都放起光了:“汤姆森有办法?”
沈放点了点头:“他一个同学就是干这个的,罗兄和那些商号那么熟,我们可以通过汤姆森,把那些美国物资用很低的价格买下来。”
军方物资,倒手一趟,卖出去只能是民用。
“包装一换,谁还能看得出来?海关、船运咱们都有人,再联系商号出手,这就等于是空手套白狼,是美国人把钱硬塞到咱们手里。”
安排的毫无破绽可言,实在是难得的好帮手。
“看来,老弟这几天没白聊啊。”
罗立忠和沈放相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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