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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苏东坡新传一 庐山纪游

一 庐山纪游

        苏轼在九江别了陈慥,老友刘恕的幼弟刘格(道纯)来做向导,与参寥一同往游庐山。庐山位于江西省九江市南,扬子江环绕山北,鄱阳湖则在山之东南,正是襟江带湖,据三流要会之处,形势绝胜。而庐山本身,又是那么怪伟,七重大岭,连绵起伏,圆基周围达五百里。层峰插天,使天上的云雨反在峰岩之下,峦影山光,应接不暇。

        他们从山南正面比较幽僻的路上山,远远望见这座名山的气势,先已为此大自然的神奇所慑伏,觉得庐山是造物主的杰作,不是人类的语言文字所能描摹,赞叹顶礼之余,苏轼便和参寥说:“此行决不作诗。”

        不料上得山去,山中僧俗却已纷纷传说:

        “苏子瞻来了!苏子瞻来了!”

        在黄州寂寞多年的苏轼,不免心动,不知不觉间破戒作了《初入庐山三首》之一:

        一路行去,迎面群峰,怪石峥嵘,岗峦突兀,中有一片峰峦,活像是个神情兀傲的老人,他是那样的古怪、冷酷和陌生。苏轼觉得这老人,不是见面一两次就能相熟的,叹结识不易曰:

        他走在入山的路上,还不敢相信此身真个已经到了怀想多年的庐山,他不能不把自己的惊喜写下来,又觉得一定不为此行作诗,也实在没有什么道理,索性再续作一首:

        山南当面即是五老峰,它的高度虽然不及大汉阳峰,但是气势雄伟,五峰复出,绵延数里,似断还续,峦影山光之间,云雾聚散,瞬息万变,形成庐山有名的“云海奇观”。

        这一僧二俗,穿云入雾,相将入山,先到五老峰下的开先寺。

        这开先寺为山南五大丛林之冠,原是南唐中主少时的读书堂,在他即位后下诏改建的。寺内寺外,古木参天,楼台掩映,登临远眺,可以望见鄱阳湖那一片浩渺的烟波。寺侧有两大瀑布,一曰马尾泉,一曰飞玉瀑。

        这两大瀑布的源头,皆出于庐山群峰中。最高的汉阳峰巅,趵突流播;西向者为康王谷的谷帘泉,陆鸿渐《茶经》中品为天下第一的名泉;东行者即此开先二瀑。

        马尾泉是因为汉阳顶上奔注而下的泉水,到了这个地方,崖口突然束紧,怪石嵯峨,森列流道,挡住浩荡而下的水势,使此一道激湍散为数千百缕的喷银飞玉,形如披风的马尾,故有是名。

        另外一股西南方向流下来的山泉,自坡顶直注深壑,汇为大龙潭,中间挂流数十百丈晶莹的匹练,直落霄汉,声势浩大,被日光照射时,立刻呈现出灿烂金黄的颜色。这道金黄的泉水,忽被山风吹起,水飞接天,则如飞毯卷雪,在空中迸珠散玉,瞬息万丈。春夏间山泉水大,更为壮观。苏轼初夏入山,来得正是时候。

        他在开先寺漱玉亭畔,徘徊瞻望这出自青玉峡的两大瀑流,流连不忍离去,面对如此浩荡的流水,恍如来自天上,直落潭底,发出隆隆的水声,山鸣谷应,令人在此造物的伟大力量之前,感到极度的震眩。苏轼一直待到月出飞桥,看月光照映着的瀑流,益发产生另一种缥缈神秘的光彩,使这耽游的诗人,完全沉浸于迷幻的神仙境界中,不期而然地产生了天地悠悠的出世之想:但愿能够脱离从所自来的尘世,只想手持白芙蕖花一枝,飘然一跃跳进这一片清凉而又迷茫的银色漩涡中去。后来作《开先漱玉亭》,就使用近似李白饶有仙气的笔触,来写他这段浪漫的想象:“……我来不忍去,月出飞桥东。荡荡白银阙,沉沉水精宫。愿随琴高生,脚踏赤鲩公。手持白芙蕖,跳下清泠中。”

        苏轼遨游山南山北,自言得奇胜之处十五六,认为开先寺漱玉亭的双瀑和栖贤三峡桥的激流为奇中之奇,胜中之胜。其余的写不胜写,所作景物诗,也仅此《庐山二胜》两篇。

        栖贤三峡涧在含鄱口南寨,水源发自含鄱岭,与太乙峰之水合流,经两峰对峙,山形险恶的狮子口,形成三峡涧的急湍洪流,涧行栖贤谷中五六里,遂至山南五大丛林之一的栖贤寺。苏辙《庐山栖贤寺新修僧堂记》说:

        元丰三年,余过庐山,入栖贤谷。谷中多大石,岌嶪相倚。水行石间,其声如雷霆,又如千乘车行者,震掉不能自持,虽三峡之险不过也。

        苏辙写成这篇堂记后寄给老兄,请他书写,苏轼欣然命笔,他说:“欲与庐山结缘,予他日入山,不为生客也。”至今相距不过三年多,果然到了栖贤僧堂,可以手自摩挲堂上这方弟作兄书的石刻了。

        这一路栖贤涧水,汤汤流到寺东数百步处,忽遇巨石,与水相激,惊波喷空,鸣声震天,飞泻而下,是名“玉渊”。涧水南下二里许,宋祥符年间建三峡桥于此。桥身横跨绝壑,高出两崖之上,桥下则百尺深渊,急流澎湃,令人目眩。苏轼作《栖贤三峡桥》诗,说它是:“清寒入山骨,草木尽坚瘦。空濛烟霭间,澒洞金石奏。”

        四月二十四日晚,苏轼一行到了甘泉口、石耳峰下的圆通禅院。

        这座禅院曾因欧阳修来游,与居衲禅师夜坐小亭,论道达旦,赠诗有“五百僧中得一士,始知林下有遗贤”句而闻名天下。这寺院也是老苏的旧游之地,与居衲长老亦曾相识。苏轼来此的翌日(四月二十五日),适逢老苏逝世十八周年忌辰,他特诚斋戒恭书“宝积菩萨献盖”颂佛一偈,捐彩幡一对,赠与现在的住持可仙长老,为他父亲祈求冥福。可仙说:“昨夜梦见宝盖飞下,着处出火,岂非今日之兆。”苏轼因此又作一诗留念。

        继与刘格同游简寂观,后至归宗寺,黄龙山北麓的温泉院。

        苏轼在温泉院随便翻阅游客留题的诗文,看到可遵和尚的题壁诗:

        禅庭谁作石龙头,龙口汤泉沸不休。

        直待众生尘无垢,我方清冷混常流。

        苏轼本有好辩的嗜癖,喜欢做翻案文章,一时兴起,即题一绝于后道:

        石龙有口口无根,自在流泉谁吐吞?

        若信众生本无垢,此泉何处觅寒温。

        其时这可遵和尚住在圆通寺里,听说大名鼎鼎的苏轼续了他的题诗,大大得意起来,立刻追踪前往,要求一见。途中听人传说苏轼作了《三峡桥》诗,所以,待他追到苏轼面前,就急急慌慌说道:“和尚也有一首绝句,要题在尊作三峡诗后,身上没带纸笔,只好读给你听。”接着便高声朗吟起来:

        君能识我汤泉句,我却爱君三峡诗。

        道得可咽不可漱,几多诗将竖降旗。

        苏轼看这和尚,那副硬攀知己的面目,丑俗不堪,自悔落笔轻率,误惹劣僧,便迭口催促轿夫快走,不加理睬。旁观者方大称快,不料可遵却大言遮羞道:“子瞻护短,见我诗好甚,嫉妒而去。”

        可遵立刻回到栖贤寺去,要把他那首续三峡诗题上寺壁,不料栖贤寺僧正在忙着盘磨碑石,准备镌刻苏诗,见他那种好名若狂的样子,骂他一顿,撵出寺门,山中传为笑谈。

        随后,苏轼来到朱砂峰下的白石庵,此是好友李常(公择)的读书处。公择出仕后,将他的藏书九千卷庋藏在这庵中,称“李氏山房”,苏轼曾为作记,路经此处,便进去参观了一遍,觉得公择有那么好的读书地方,何苦到外面去做官,作诗寄意,劝他不如重做读书庐山的李白。诗曰:

        偶寻流水上崔嵬,五老苍颜一笑开。

        若见谪仙烦寄语,匡山头白早归来。

        有一天午间,苏轼独自一人,徜徉于五老峰下,随意进入白鹤观去玩,没想到进入观门,但见院子里松荫匝地,观中却闻无一人,只听见偶有棋声叮咚,出于户内。到了这种“静如太古”的境界,才知道司空表圣诗:“棋声花院静,幡影石幢高。”确如他所自许有“得味于味外”的功力——这一种诗人才能感受的印象,苏轼心中铭刻很深。十余年后,身已被谪海外,看他儿子与人下棋,他还回忆此日此时的情味,作《观棋》诗。

        他和参寥、刘格自南徂北,一路游赏,来到北香炉峰下的东林寺。

        这东林寺原是晋朝慧远法师的弘法道场,远公在此组织佛教史上有名的白莲社,弘扬净土教义。此地有香炉、经台、天池诸山,环列寺南,翠岚照槛,风景如画。寺外有条虎溪,相传当年溪边林薮中,蓄有老虎护卫这座律寺。远公送客,从来不过虎溪桥,只有陶渊明、陆修静来访那一回,远公送他们走时,一路讲话,不觉过了溪桥,林间伏虎忽然大声鸣啸起来,三人相向大笑。这不过《高贤传》里一段“山林佳话”而已,与史实不合,然而寺有三笑堂,苏轼也题过《三笑图赞》。

        东林本为“律宗”的寺院,甫于元丰三年(1080)诏改“禅席”。南昌太守原要延请宝觉禅师来做住持,宝觉举常总法师自代。常总听到这个消息,连夜走避。王太守传檄属郡,追踪访求,终于在江西新淦深山中找到了他,推避不得,才来庐山。东林老僧说:“远公曾留谶记:吾灭七百年后,有肉身大士革吾道场。今符其语。”苏轼来时,常总长老正在大事扩充院宇,修葺一新,当即招待这两位贵宾留宿寺中。

        虎溪,水深石怪,春夏之间,山泉汹涌,湍流甚急。这一晚,苏轼在枕上,就听着虎溪淙淙的水声,山鸣谷应,彻夜不绝。恍惚之间,他觉得庐山这片山色,岂不就是《法华经》上说的,世尊菩萨所现示的清净法身,庄严妙相。若然,则这片彻夜不绝的水声,即便是遍覆三千大千世界的广长舌,日夜不停地在念着佛偈。以溪山见僧之体,以广长舌、清净身见僧之用。苏轼崇敬常总长老的高洁,就将这份“东林夜怀”,作成一首小诗,赠与常总:

        溪声便是广长舌,山色岂非清净身。

        夜来八万四千偈,他日如何举似人。

        最后由东林长老陪往西林寺。苏轼一路观察山景,峰峦重叠,不但距离远近,形势向背,各有不同的容色,而高低起伏,姿态互异,更是变化无穷。苏轼这几日来,看山所得,不仅是美感上的享受,更重要的是得到了一重解悟,得到了一重隽妙的见知。《题西林壁》道: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黄山谷读了此诗后,说:“此老于般若横说竖说,了无剩语;非其笔端有舌,安能吐此不传之妙?”其实,这首小诗,千余年来,成为家喻户哓的名言,并不因为它于文学上有何特别优异的表现,也算不得是禅门的机锋,苏轼只是拿庐山的变化来印证一个人间的认识,然而,即此认识,便是无上智慧。

        人们所见事物,往往只从自我的感觉出发,把自我的心作为衡量世间事物的标准,因此,所见事物,便无可避免地着上了主观的色彩和感情。譬如杜甫诗说“感时花溅泪”,只因他自己在感伤时事,所以觉得花也陪他溅泪,如由另一个登徒子来看这同一朵花,也许他所见的正是“露滴牡丹开”的好景。

        所以出于我们感官上所见知觉闻的一切事象物相,并非事物本身的真实,只因人们惯把自己当作宇宙的中心,一切看法想法,都难摆脱自私的成分,即“身在此山中”这一大魔障,造成主观的蔽锢,说是我所见的庐山,事实上只是透过庐山看了他自己。世人都以如此“自我中心”的虚假认识,做“自以为是”的价值判断,因此造成这个现实世界中无穷的冲突与祸患。

        世人在这个自我中心的笼罩下,以为万物皆须为我,花须为我娇艳,山亦为我作态。其实,这不是“认识”,只是我的幻觉,一旦这种幻觉破灭的时候,人类的命运,就只剩下一大堆的虚空和痛苦。

        苏轼能够离开“身在庐山”的立场,来看庐山,便是他的绝大聪明。他能以平等心来看庐山,使我与山,山与我,一体俱化,共同成就万物与我一体的理想生命,创造有情的世界。王国维说:“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苏轼此日,真能观山,他所看的,不仅是诗的山,画的山,更重要的是大自然给他的一重解悟,由这虚舟触物的解悟,得到精神生活与大自然圆融一致的享受。

        游毕西林寺,一僧二俗,就从岭北云峰,洒然下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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