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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家融融

        苏轼元祐还朝,虽然被人强迫戴上党派的帽子,被官僚集团围剿得遍体鳞伤,身心交瘁,但是同一时期的私人生活,却是百花齐放,灿烂非常。

        汴京比较高级的朝官,为了上朝方便,大都住在皇城附近。这皇城的城门,朱漆金钉,非常辉煌;城壁砖石间,甃嵌着龙凤飞云的图案,雕甍画栋,峻桷层榱;城楼上覆盖的琉璃瓦,在太阳下闪烁生光,真是一派皇家气象,帝阙风光。

        沿着皇城城墙,整整齐齐地种着高槐古柳,浓荫覆地,宁静有如山居。杨奂《汴故宫记》:“登闻鼓院之西,曰右掖门。翰林知制诰者,多居西掖。”黄庭坚有《雨过至城西苏家》诗,颇能写出当地的如画景色:

        飘然一雨洒青春,九陌净无车马尘。

        渐散紫烟笼帝阙,稍回晴日丽天津。

        花飞衣袖红香湿,柳拂鞍鞯绿色匀。

        管领风光唯痛饮,都城谁是得闲人?

        苏氏兄弟并不住在一起,但是苏轼退朝,常常先到苏辙家盘桓一番,然后回家,相距应不甚远。

        二苏自分别出仕以来,已有二十余年不能同在一地居住,现在虽然还不能达到“同归林下,夜雨对床”的乐境,但比两地分居,动辄要三五年才得晤叙一次,却要好得多了。两兄弟公余之暇,日有过从,可以元祐三年十月作《出局》诗为证。那一天,苏轼局中早出,天色阴晦欲雪,而苏辙在户部因公未归,苏轼便在家里煮酒等他,作《出局》诗,亲密地写下“子由除一字同叔”,并称他的乳名叫“卯君”,此因他生于宝元二年己卯之故。诗云:“急景归来早,浓阴晚不开。倾杯不能饮,待得卯君来。”

        二苏友爱之笃,固是脍炙人口的历史佳话,而彼此互爱子侄,也是毫无异致。如元祐二年除夕,苏辙被派在办公厅里值夜(省宿致斋),不能回家,他家孩子们过年不见父亲,当然很失望。第二天元旦,苏轼朝贺一毕,帽子上插了御赐的银幡,立刻赶往弟弟家去,陪他的侄子们玩耍。作诗三首,录一:

        白发苍颜五十三,家人遥遣试春衫。

        朝回两袖天香满,头上银幡笑阿咸。

        轼家二十余口,除出长子苏迈尚在江西当德兴县尉外,余自王夫人以次,十七岁的苏迨、十五岁的苏过、侍妾朝云等,一家团叙,其乐融融。《次韵和王巩》诗说:“子还可责同元亮,妻却差贤胜敬通。”夫人不妒忌,儿子个个好学,使他觉得比汉朝的冯衍、晋朝的陶潜幸运得多。

        王夫人出身青神农家,她有农家妇女刻苦耐劳的习性,是治家能手;虽然教育程度上有点隔阂,因此不能充分了解她的丈夫,但她谨守传统的妇德,一切依从他,敬爱他,尊重他的一切爱好,包括容纳朝云在内。

        朝云冰雪聪明,善解人意,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女孩。

        例如,有一日,苏轼退朝还家,食罢,按照他的养生法,在室内扪腹徐行。旁有侍儿,他忽然指着自己的大肚皮问她们道:“你们且说,此中藏有何物?”一婢说:“都是文章。” 一婢说:“都是识见。”主人摇头不以为然。朝云说:“学士一肚皮不合时宜。”

        苏轼捧腹大笑——果然是个红粉知己。

        全家抵京半年后,苏辙上《乞兄子迈罢德兴尉状》,大约未久,长子那一房也已来京团聚。苏迈照当时大户人家早婚的风习,十九岁即已娶妇,娶的是同乡世交王宜甫的女儿。翌年,元丰元年,苏轼就已有了孙儿苏箪。此时,他家一个屋檐下,已经三代同堂,儿孙绕膝,充满了笑语和喧阗。

        苏轼抵京不久,即往晋谒师门,拜见师母——欧阳太夫人,欧阳修的长子发(伯和)已经过世了,遂与欧阳斐(叔弼)、辩(季默)兄弟时常交往。欧阳家托苏轼撰《文忠公神道碑》;苏轼则入见太夫人,为他十七岁的次子苏迨求婚于欧阳斐的千金,太夫人说这是“师友之义”,一口允诺。从此与师门又成了儿女姻亲。

        苏轼在京,公事既忙,再因朋友众多,趣味广泛,所以很少会有在家空闲的时光。不过他对于儿子的学业还是非常用心的,次子苏迨虽然长大了,但是身体还是病弱,所以不太管他,对稚子苏过则常亲自督教。叔党天生性分,最像父亲,非常努力于诗赋的学习,诗赋是当时科举的主科,又是苏门光辉的家学,苏轼手写一则《评诗人写物》给他,开导他作写物诗的诀窍:

        诗有写物之工,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他木殆不可以当此。林逋梅花诗:“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黄昏,决非桃李诗也。皮日休白莲诗云:“无情有恨何人见,月晓风清欲堕时。”决非红莲诗。此乃写物之工。若石曼卿红梅诗:“认桃无绿叶,辨杏有青枝。”此至陋,盖村学中语。

        有一次,苏过念《南史》,父亲睡在床上听。读到一个段落时,苏轼便对儿子说道:“王僧虔家住建康禁中里马粪巷,子孙贤实谦和,当时人称誉马粪王家都是长厚的人。东汉赞论李固,有句话说:‘视胡广、赵戒如粪土。’粪土本是秽物,但用在王僧虔家,便是佳号;用来比胡、赵,则粪土有时而不幸。”

        ——前者是修辞的技法,后者则是剀切明白的人格教育,两者皆不偏废。

        苏轼平常生活很有秩序,讲究养生之道。他在家晨兴夜寝,各有一定的法门:

        每日五更初起床,梳头数百遍,盥洗后,就和衣还卧另一干净榻上,假寐数刻,据说“美不可言”;直到天色平明,吏役齐集,他即起身换朝服,冠带上马,入宫早朝。

        夜眠,苏轼颇以“自得此中三昧”为豪,他的方法是:初睡即在床上安置四体,使无一处不稳;如有一处未稳,即重新安排,务令稳贴。身体上如有任何轻微倦痛的地方,则略自按摩,然后闭目,静听自己的呼吸,直到呼吸平匀,心也跟着静定,如此一顿饭时,四肢百骸,无不和通,睡意既至,即便呼呼入梦,虽寐不昏。

        苏轼的个性,乐与朋友群居,而不昵妇人,即使家中妇女,他也很少和她们说话。宋代士大夫社会里,饮宴的风气甚盛,高等门第,家有伎乐,但以只应宾客为主。苏家虽也不能免俗,养了几个能歌善舞的侍儿,不过苏轼接待宾客,却有各别的对待:凡遇“不可与言”而又不得不招待的俗客来到,他就搬出“搽粉的虞候”来,以丝竹和歌声来逃避乏味的言语;若遇佳客临门,则屏绝声色,只备清茗佳酿,相与坐谈累夕,兴会淋漓。

        苏轼推托不掉应酬,他也乐意欣赏女性的明慧和美丽,他会用最美的辞章来赞美她们,赠诗作曲之外,甚至还为她们作画,但都是过眼云烟,从不轻付感情。

        所以,苏轼能以生平不耽女色自豪,五十岁后,有诗曰:“已将镜镊投诸地,喜见苍颜白发新。历数三朝轩冕客,色声谁是独完人。”

        固然,这是苏轼“不昵妇人”的性情,但与道家养生之说也有关系,黄州的“雪堂四戒”中,有一条即是“皓齿峨眉,命曰伐性之斧”。他认为四戒中“去欲”最难,以苏武为例,他身陷胡地,啮雪吞毡,死生一线,但仍不免与胡妇生子,“乃知此事不易消除”。他的朋友中,如多情词人秦观、风流成性的杨绘和雅好声色的王巩,都经他再三劝告“戒之在色”。如定国(王巩)谪宾州,致书有曰:“粉白黛绿者,俱是火宅中狐狸射干之流,深愿以道眼看破。”

        饮茶,是苏轼生活上的一大乐趣,一大享受。但在北宋当年,茶的种植制作,还在推广时期,好茶不多,如丁谓于真宗朝所制的“龙凤团”茶饼,每年仅产四十饼,只够宫廷御用,皇族以外是不敢奢望的;至庆历朝,蔡襄努力改良品种,另创一种“小团茶”,欧阳修《归田录》记述:

        茶之品,莫贵于龙凤,谓之团茶,凡八饼重一斤。庆历中蔡君谟为福建路转运使,始造小片龙茶以进,其品纯精,谓之小团,凡廿饼重一斤,其价值金二两。然金可有而茶不可得,每因南郊致斋,中书、枢密院各赐一饼,四人分之。宫人往往镂金花于其上,盖其贵重如此。

        嗣后,植茶事业不断推广,至元丰年间,神宗有旨下建州造“密云龙”,质量更是超越小龙团而上,官廷赍赏,限于王公近臣,所以苏轼珍视异常,自己偶尔品啜一瓯,绝不用以招待一般宾客。他曾作很美的一阕茶词,专门歌颂这“密云龙”,调寄《行香子》:

        绮席才终,欢意犹浓,酒阑时高兴无穷。共夸君赐,初拆臣封。看分香饼,黄金镂,密云龙。

        斗赢一水,功敌千钟,觉凉生两腋清风。暂留红袖,少却纱笼。放笙歌散,庭馆静,略从容。

        能够分享这珍藏的,据说仅限于黄庭坚、秦观、晁补之、张耒所谓“苏门四学士”来时,他才吩咐家人:“取密云龙。”

        一天,苏轼在外厅会客,忽命取密云龙,苏宅内眷总以为当是黄、秦、晁、张中的哪一位来了,屏后偷觑,却是晚登苏门的廖明略(正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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