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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丧偶

        一场政治风波,虽然暂告平息,而在苏轼多灾多难的生命历程中,另一沉重的打击,却又俄然袭来,那是谁都承受不了的老年丧偶的悲恸。

        他的继室同安郡君王氏二十七娘,于元祐八年(1093)八月初一病逝京师,得年四十六岁。

        王夫人名闰之,字季章,生于庆历八年戊子(1048),比她丈夫小十二岁,出生于眉州青神县的农家,王介(君锡)的幼女。《祭王君锡丈人文》说:“某始婚姻,公之犹子。允有令德,夭阏莫遂。惟公幼女,嗣执罍篚。”据此推断,闰之夫人原是苏轼亡妻王弗夫人的堂妹,苏轼丁父忧扶柩回籍,居乡守制,熙宁元年七月除服后,就续娶了这位继室。当时,新娘还只二十一岁。

        闰之夫人嫁后一两个月,就跟从丈夫离开了家乡,从此随他宦游四方,从来没能安居一地。何况政治生涯,升沉无定,她也必须跟着过惊涛骇浪里的日子。她只谨守着农家妇女朴实勤劳的传统,以最坚强的毅力,为丈夫支撑门户。

        嫁后第三年,生了苏轼的次子苏迨。不料这孩子,生来就患着小儿麻痹那样的毛病,养到四岁,还不会走路,不断地求医问药,并无应效。夫妻俩急得没有办法,只好将他舍于天竺佛寺,祈求佛法的保佑,后又请来道士李若之为他布气,但是身体还是很弱,生出各种各样的病来。十几年间,这做母亲的为医护这个病儿,受尽了折磨。

        接着则是苏轼发生了“御史台狱”那一场滔天大祸,这是婚后的第十二年。她很坚强地面对任何灾难,拖着一家数十口,从湖州投奔在南都的夫弟。苏轼幸未杀身,却已是破家的噩运。

        随后又跟着苏轼度过黄州五年贫困的贬谪生涯,她精打细算地过日子,不使丈夫感到有何生活上的短缺。苏轼虽然颇能安贫,但也需要得力内助,即如《后赤壁赋》所说:“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似松江之鲈,顾安所得酒乎?’归而谋诸妇,妇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需。’于是,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这妇人,即是闰之夫人。

        苏轼在黄州垦辟东坡,闰之夫人出身农家,有实际操作经验,她的帮助,一定不少。如能医牛病,苏轼更是津津乐道。

        她便是这么一个能干又体贴的主妇。

        也许因为教育程度有差距,婚姻初期,苏轼对她的感情似乎有点淡漠,不如对前妻那么敬爱兼至;然而,真金不经锻炼,不见光彩,真感情须从患难中培养出来,因此,苏轼在黄州时,便兴高采烈地说过:“子还可责同元亮(陶潜),妻却差贤胜敬通(冯衍)。”

        时入元祐,苏轼上膺太皇太后的知遇,政治地位扶摇直上,“出为方面,入为侍从”。可以说是非常显达的了。而闰之夫人勤俭治家,不改常度,最难能可贵的是对人朴实诚恳,一点不见骄矜自喜的颜色。长子苏迈是苏轼前妻所生,后娘本不易做,但是苏轼亲撰祭文中说:

        妇职既修,母仪甚敦。三子如一,爱出于天。从我南行,菽水欣然。汤沐两郡,喜不见颜。

        她的夫弟苏辙有《祭亡嫂王氏文》,对于她那农家朴实的本性,更是赞仰备至,如言黄州起复以后,亲眼看见这位嫂子处富贵的生活态度:

        ……赐环而来,岁未及期。飞集西垣(轼官中书舍人),遂入北扉(官翰林学士)。贫富戚忻,观者尽惊。嫂居其间,不改色声。冠服肴蔬,率从其先。性固有之,非学而然。

        汴梁城中,富骄穷谄的读书人多如过江之鲫,闰之夫人虽然缺乏书物的教养,但就凭借这份天赋,使同样流着农民血液的苏轼,对她生出人品上的敬爱,得到精神上统一的愉快和夫妇协同的幸福。尤其近几年来,苏轼邯郸梦醒,深切感到驰骋名场,声华过眼,心里只有一片空虚,正在努力寻取如何走下这座政治台阶,以便偕同老妻平安归去,收回失落已久的乡园旧梦时,不料造物弄人,却又夺去了这个忧患余生里的老伴,恢复田园生活唯一的助手,使他好似突然被孤立于空空洞洞的原野里,回顾苍茫,无言泪下。原想做回一个眉县的老农,但现在这个孤独的农人,如从田间踽踽归家,再也没有人在家门口等他了;日间在田地上劳作,再也没有人给他送饭了。他在祭文里,沉痛自誓:

        我曰归哉,行返丘园。曾不少须,弃我而先。孰迎我门,孰馈我田?已矣奈何,泪尽目干。旅殡国门,我实少恩。惟有同穴,尚蹈此言。

        闰之夫人虽然不曾读过多少书,然而做了二十几年的诗人之妇,气质大有变化。殁前一年正月在颍州,堂前梅花盛开,月色澄明,她看苏轼闲着无聊,便劝他邀他的朋友来花下饮酒。

        她便是那么一个以丈夫的喜爱为自己的快乐的妇人,与苏轼之“己无病而好合药,不善饮而好酿酒”出于同一心肠。

        闰之夫人是个虔诚的佛教徒,苏轼曾在她过生日时,取《金光明经》的故事,买鱼放生为寿,并作《蝶恋花》词一阙:

        泛泛东风初破五。江柳微黄,万万千千缕。佳气郁葱来绣户,当年江上生奇女。

        一盏寿觞谁与举?三个明珠,膝上王文度。放尽穷鳞看圉圉,天公为下曼陀雨。

        词中所说“三个明珠”,是指迈、迨、过三个儿子,闰之夫人二十五岁上生了苏过,以后就不再有生养了。苏过非常孝顺父母,后来侍父南迁,一直以远离暂厝京师的母柩为恨。免丧前,他在惠州亲自书写《金光明经》四卷,手自装潢,送虔州崇庆禅院新经藏中,为亡母祈求冥福。

        闰之夫人临终这天晚上,对她的儿子们留下遗言,将她仅有的一点私蓄,要请个有名的画师绘制佛像,供奉丛林,受十方礼拜。后来就由苏轼的好友、当代人物画的第一高手李龙眠(公麟)画了释迦文佛及十大弟子像,供奉京师。苏轼亲撰《释迦文佛颂》。

        闰之夫人寿虽仅及中年,但她所生两个儿子都已长成,迨二十四岁,过亦二十二岁,且先后因荫得官,都做了承务郎。夫人临终时,除了长子苏迈在外当河间令不在身边外,其他的亲人都在病榻前送终,比她婆婆福气好多了。

        灵柩暂厝京师城西惠济院里,不料一搁十年,直至苏轼殁后,徽宗崇宁元年(1102)闰六月,迈等扶丧葬父于郏城,才由苏辙先于四月间,告迁同安郡君闰之夫人的灵柩于郏城坟地附近的东南佛院,遵照苏轼的遗命,夫妇同穴合葬。

        夫人新丧期内,苏轼已奉出帅定州的新命。在答眉州乡邻杨济甫书中,略道自己老境的凄怆:

        衰年咎责,移殃家室。此月一日,以疾不起。痛悼之深,非老人所堪。奈何,奈何!又以受命出帅定武,累辞不获,须至勉强北行。家事廖落,怀抱可知。因见青神王十六秀才,亦为道此。会合何时,临书凄断。

        书中所说“王十六秀才”,即王箴,字符直者,乃闰之夫人的胞弟,苏轼知杭州时,曾远道来访,住过他家“高斋”的髯舅。

        苏轼既丧其妻,而年来热烈想望的归乡之计,眼看又已成空,顿觉此身飘飘荡荡,不知何所归着,兀自在心中默默沉吟自作《和陶饮酒二十首》中的一首诗:

        在闰之夫人逝后第十天的凌晨,苏轼将赴早朝。盥漱毕,看看时候尚早,依照他的习惯,在净榻上假寐片刻,不料却已回到了眉县纱縠行的老宅。在宅后蔬菜园里转了一圈,回头坐在南轩,看见几个庄客在搬运泥土,填塞小池。掘得的土中发现有两支芦菔根,庄客们很高兴地在大嚼。苏轼拿起笔来,想作一篇文章,写了几句:“坐于南轩,对修竹数百,野鸟数千。……”

        陡然醒来,才知原来是梦,惘然想到,那南轩,就是父亲名之曰“来风”的那间厢房。

        他已没有别的什么可想——这空虚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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