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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子孙

        轼有三子,迈、迨、过。

        长子苏迈,字伯达,为嫡配通义君王氏所出。七岁丧母,二十岁父亲陷御史台狱,随往京师,奔走照顾。翌年,即侍父远谪黄州,同度患难者五年。至轼迁汝州,他才得出仕为德兴县尉,老父送他到湖口,同游石钟山而别。

        元祐初,叔父苏辙为谏官,揭发吕惠卿兄弟奸状,惠卿幼弟温卿时知饶州,将欲罗织苏迈以为报复,辙先奏乞罢官,才得免祸。

        后以雄州防御推官任河间令。苏轼出帅定州,宣抚河北,又因亲嫌而罢。

        不久,苏轼被罪远谪岭外,迈从至金陵,奉父命挈带阖家大小移住宜兴。

        苏迈怀念在惠州的老父,设法去注官粤南,得授仁化令,好不容易带了一家人到得惠州,不料时相章惇说惠州和韶州(仁化为韶州辖邑)是邻郡,应该回避,他就不能到任。未久,苏轼又被命过海,迈只得住在惠州白鹤峰上,为父随时购办酒米药物等项,托船航运海南,接济老父生活所需。

        叔父苏辙谪雷州,途经惠州,也将家眷留在他那里,住在一起,有无相共。轼诗所谓“大儿牧众稚,四岁守孤峤”者,他就这样在惠州住了四年。

        后来,随父从岭南万里回到常州,不幸老父一病不起。这时候,苏迈已是四十三岁的中年人了。

        苏轼逝世后,诸子迁往许昌,与叔父苏辙比邻而居。

        大观元年,苏迈起知嘉禾县,又四年罢归。

        长子才华,虽然不及两弟,但也能诗,曾与老父联句破闷。《东坡志林》有一则云:

        儿子迈幼尝作《林擒(苹果)》诗云:“熟颗无风时自脱,半腮迎日斗先红。”于等辈中,亦号有思致者。余已老,无他技,但亦时出新句也。尝作《酸枣》诗云:“叶随流水归何处,牛载寒鸦过别村。”此句亦可喜也。

        而赵德麟则说,苏轼看到迈作“叶随”“牛载”这一联诗句时,笑道:“此村长官诗。”后来果以州县官以终。其实苏轼生前生后,皆在祸患之中,追害凶锋,并及子弟,虽如苏过所感叹的:“吾长兄年五十有三,不能俯仰于人,犹为州县吏。”(《斜川集》)但能善保其躬,已经很不容易了。

        轼故后十八年,宋徽宗之宣和元年(1119),迈亦逝世,得年六十一岁,官止驾部员外郎。

        次子苏迨,字仲豫,小字竺僧,为继室同安君王氏所出。生来身体非常羸弱,到四岁还不会走路,好似患着小儿麻痹那样的痼疾,百药罔效。当时苏轼在杭州做签书判官,与住持天竺的辩才法师交好,就将他皈依在这位法师名下,得他祈祷之力,才能开始走路。然而其他病痛,长年不断,后得道士李若之对坐播气,感觉腹中如得阳光暖照,四体皆温,自此以后才慢慢健康一点。

        苏迨志尚奇逸,好为《楚辞》。元丰八年跟着父亲到登州去,途经淮口,作《遇风》诗,才华初露,使父亲大为惊喜、赞誉。这时候,他还只有十六岁。

        元祐初,父亲为他求婚于欧阳修的孙女——欧阳斐之女。他因身体不好,一直就跟在父母身边。苏轼南迁,迨涕泣求与从行,父亲顾虑他体弱多病,不宜远赴南荒瘴恶之地,百计慰留,赠以手书六赋,劝他跟大哥回宜兴去住。

        苏迨久病,自习医药。至元符三年,苏轼获赦将归,迨复往迎岭外,兄弟三人重聚,侍父遍游南粤诸名胜。

        父亲故世后,苏迨敦守旧学,闭门读书者又十年。

        苏轼常常自叹不善治生,不为己谋。苏轼生前,三房兄弟仅赖宜兴田产年收谷米七百斛为生。父死后,他们移家许昌,生事萧然,苏辙将他在浚都一座别业卖掉,得钱九千数百缗,全部给了他们,嘱勿轻用。

        苏轼逝后不到一年,崇宁元年(1102)五月党祸复起,被列名为奸党者的子孙,不许官京师。苏轼是“待制以上官”这一类中的“首恶”,他的儿子就连做地方小吏的机会也没有了。因为这个缘故,迈至四十九岁,才得重作县令;苏迨到四十二岁才远赴武昌,做个管库官。情况非常明白,他们之所以垂老复出,并非乐于做官,只是救贫而已。《斜川集·送仲豫兄赴官武昌叙》说:

        某生最后,不及见先君少时行事也。比成人,能区别,则先君历清华、典方面,既贵矣。然窃观其退居于家,藐然陋巷布衣、粝食寒士有所不能堪,而先君安焉。故能糠粃富贵,而不少贬于流俗。所谓季文子相三君,家无衣帛之妾,厩无食粟之马,殆类是矣。子孙虽不能仿佛其万一,然清介廉苦之风,抑有类焉。故吾长兄年五十有三,不能俯仰于人,犹为州县吏;仲兄少不乐仕进,亲戚强之,今四十有二,始为管库官,又飘然远游江湖千里之外,此其中必有遗世故而轻外物者矣。……

        过,字叔党,与迨同母所生。三兄弟中,论性情才气,文章翰墨,以这少子得诸其父者为最多。苏轼观过所画《枯木竹石图》,以为“老可(文同)能为竹写真,小坡今与石传神”。从此他就以“小坡”出了名。

        十九岁,以诗赋考中两浙路的举人,没能通过礼部试。元祐七年,苏轼做兵部尚书,叔党以荫为右承务郎。

        不久,遭逢家难,侍父转辗于岭外惠州、海南各地,老父饭食服用,一应生活所需,都由他一个人承担下来,没有事情没做过。晁说之说:“翁板则儿筑之,翁樵则儿薪之,翁赋诗著书,则儿更端起拜之,为能须臾乐乎先生者也。”(晁撰《叔党墓志铭》)

        苏轼旅踪所至,每有诗作,过必和唱,使这穷居潦倒的父亲,喜不胜言,要起渊明于地下,问他:“你有这样的快乐吗?”他们在海南,不大有肉吃,每天食芋饮水,关门度日。叔党变化煮芋的方法,做了“玉糁羹”给父亲换换口味,苏轼以为天下酥酡则不可知,人间决无此美。

        初至海上,作《志隐》一篇,苏轼看了,拂髯欣慰道:“吾可以安于岛夷矣!”但命作《孔子弟子别传》,则父亲所期望于这个儿子的,依然是儒家的“济世利物”的使命。

        苏过侍父南行之初,年才二十三岁,父子二人,相依为命,共度艰危万状的暗淡生活。他在海南寄诸兄弟诗说:“我似当时常校尉,掘鼠餐毡从属国。”次韵谢民师说:“饥人但觉粃糠美,忧患始知田舍乐。”等到老父蒙赦,随父北归,他已三十岁了,自谓:“丁年而往,二毛而归。”忍辱负惭,只余一把辛酸之泪了。

        不料回到常州,更遭父丧。翌年,党祸又起,身为“元祐党人”首恶之子,续被“编管”,只得潜身许昌,在湖阴觅得一块水竹数亩之地,名曰“小斜川”,自号斜川居士,读书作画自遣。

        苏过出仕,初监太原府税,后又做过颍昌府郾城县令。宣和中,党禁初弛,始得入京师,寓居景德寺僧房,在那儿发生了一段故事:

        一日,苏过忽见快行家带一小轿同到寺来,传旨宣召,催促立刻登轿。虽然不明白是什么事,但也不敢不去。

        进入轿中,眼前有物遮挡,上则无顶,另有一柄小凉伞罩着。两个轿夫抬着轿子,行走如飞。大约走了十多里路,到一长廊下停了轿,有内侍一人,自上而下,领他升一小殿中,帝已先坐座上,身披黄色褙子,头戴青玉冠,一大群宫女环侍左右,不知其数。他也不敢仰视,心里则知道这里已是“崇高莫大之居”。

        时当六月盛暑,殿中积冰如山,喷香如烟雾,缭绕不散,冷得直叫人发抖。俯仰之间,举眼所见,都是不可名状的非凡景象。

        苏过起居(行礼)毕,帝谕曰:

        “听说卿家是苏轼之子,善画窠石,现有一面素壁,烦你一扫,没有别的事。”

        过再拜承命。就这殿壁,略一相度,濡毫落笔。不久,画成了。皇帝起身纵目而观,叹赏再三,命宫人捧赐釂酒一钟,另有甚为丰渥的赏赍,苏过拜谢下殿。

        仍然走那条长廊,登上小轿出来,也不知道走过哪些地方。回来后,还是如梦如痴,不甚明白。

        如所传说的故事确为事实,则禁宫中怎么会知道苏轼有子能够绘画,而且知道此人现在京师,住在景德寺里。这中间必有一个说客,多半是徽宗嬖幸的司笔太监梁师成。

        梁师成,黠慧能文,初时管领睿思殿文字外库,善于逢迎帝意,后来就掌管宫中重要的文书,迁至河东节度使。政和间,官至太尉,权倾一时。

        师成自惭形秽,为要标榜身份,冒称他是苏轼的“出子”(外面情妇所生的儿子)。这是当时通行的骗术,童贯亦是。如徐梦莘《三朝北盟汇编》说,童贯欲自为韩魏公(琦)出子,屡向吏部侍郎韩粹彦示意,粹彦毅然拒绝道:“先公平昔无兹事。”后来王珪的第三子王仲嶷贪图富贵,自往揽承。童贯大喜,改称王禹玉的出子。《三朝北盟汇编》又说:“师成与轼诸子叙拜为兄弟行。”其实迈、迨皆在外地,所以他所能结交的只有时一至京的苏过。他向徽宗介绍苏过画壁,亦不过要证实他并未伪冒身份而已。

        当时,天下禁读苏文,禁止收藏苏轼遗墨,其尺牍在人间者,也都被毁。据说梁师成曾向徽宗申诉:“先臣何罪,禁诵其文章,灭其尺牍。”于是,禁令开放,苏轼的遗文手迹,才稍得复出。梁师成权高位重,炙手可热,他要下交苏过,苏过逃不过这重网罗,不能显绝师成,许是事实。然而,洛学弟子们作《朱子语录》,却诬言师成自谓东坡遗腹子,待叔党如亲兄弟;又说“过以父事之”,指苏过做了梁师成的干儿子,简直是胡言乱语。

        环境侮虐,面对乖谬,居常使人激变出佯狂玩世的态度,用谑浪大笑来代替内心的哭泣。晁撰《叔党墓志铭》说:

        ……或时一至京师,自得于醉醒而徜徉一世之外。所遇者与谈,靡不倾尽造次。大笑谑浪间,节概存焉。唯有知之者知之也。

        这就是为苏过辩诬而言。事实上,苏过并未依靠梁师成做上大官。后来循资为真定通判,赴任时,途经河北镇阳道中,遇上一伙强盗,胁使相从。苏过说:

        “你们知道世有苏内翰吗?我即其子,岂肯跟随你们这班人求活草间。”

        他在贼巢中通宵痛饮。第二天去看他,则已经死了。时在宣和五年(1123)十二月,得年才五十二岁。

        苏轼三子,共有十三个孙男。在他生时,只见过六个。长房长子箪(楚老),于祖父去世时,已经二十四岁;次子符(仲虎),年亦及冠;箕、筌、筹三个孙儿中,有乳名叫普儿和淮德的两个最幼。老人在扬州初和陶《饮酒》诗中,曾说:“普儿初学语,玉骨开天庭。淮老如鹤雏,破壳已长鸣。”他在海外,还是非常怀念这两个幼孙,《和陶郭主簿》诗说:“淮德入我梦,角羁未胜簪。孺子笑问我,君何念之深?”

        籥是苏过的长子。过有七子,只有长子籥见过祖父,其余六子:籍、节、笈、筚、笛、箾,则皆于祖父身后才诞生的。

        诸孙中唯长房所出的次孙苏符官最显达,建炎年间,由宣教郎补国子监,出知蜀州;绍兴中为秘书少监,擢太常少卿,历中书舍人、拜给事中。秦桧主和议,符与尹焞及台谏数人力言不可接受。后派赴金国为贺正旦使,察知兀术将分兵入寇,急忙归报朝廷,遂拜礼部尚书兼侍读,绍兴二十六年七月卒。

        过子籍与符同朝,绍兴中官荆湖南路提点刑狱。余无可考。

        宋孝宗敬爱苏轼,为其集撰作叙赞,崇赠太师,特赠其曾孙苏峤为台谏官。玄孙植、朴等尝与陆放翁交游,屡见于其题跋。

        名臣之后,以不假借门第,干进利禄为难,苏轼诸子能够坚守清介廉苦的家风,虽“小官恬然而往,进不希当世之用,退不谋三径之资”。士于出处之间,不为物累,才是难得。

        至如苏符,立朝持论,反对权相秦桧的和议,出使间预察金国的阴谋,其忠爱国族的精神,就是表显了苏家传统的志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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