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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是那个姓寇的剧务,让街上摆熟食摊子的把鸡腿、鸡翅还有奶都拿来了,是用两个纸箱子胡乱放在舞台中间的,他用脚踢了踢说:“顺子,来吃,吃死你,免得再乱告状。还没见过的,你个烂装台的还反了天了。”

        在面光槽弄了一脸灰尘的顺子,用别在腰上的毛巾擦着汗说:“寇主任,我顺子绝对没有给瞿团说什么,弟兄们也没有告你状的意思,咱都是下苦的,生意也都靠你寇主任照应着的,咱咋能忘恩负义,背后说你的坏话呢。刚有几个嘴贱的,问人家瞿团要吃要喝哩,我都骂过了,回头我会专门上门给你道歉的。还望寇主任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跟咱下苦的一般见识。”

        “去去去,甭来这一套,得了便宜还卖乖。反正在我手上,你们就装这一回台了,快吃吧,吃了装完台立马给我滚!滚远些!”寇主任凶巴巴地走了。

        听寇主任的脚步声远了,猴子又在云梯上叨咕起来:“凶呢,不就是个破剧务嘛,他还以为他是‘爷’,是角儿,是团长哩。”

        “猴子,你把你那张烂嘴能不能夹紧些,你不说话别人不会说你是哑巴。你是嫌钱挣得烧手了是吧?每次都是你烂嘴一翻,惹下一摊子事,让我去给你擦沟子。都快麻利干活儿,咱这不是广播电台,靠嘴顶用。”顺子驮起又一台电脑灯,刚朝楼梯上爬呢,就听身后大吊和猴子吵了起来。

        “大吊,好像你是领导似的,我就批干了,咋了?”猴子在云梯上朝下喊叫。

        正在后灯光槽,安装地排灯的大吊,冲半空中的猴子嚷道:“你能,你再多批干些,把人都得罪完,你就有台装了,有钱挣了。”

        “就这破钱,好像是谁想挣似的,老子早就不想干了,还轮着你批干。”猴子一边骂骂咧咧的,一边把云梯升杆升降得一片山响。他就跟耍杂技似的,在上面左右翻转着。猴子在这帮人里,技术是最好的,大凡高空作业,都非他莫属,因此,工钱在这里面,是仅次于大吊的。也就这一点,让猴子最不服气,大吊就凭比自己干这活儿早了一年半载的,就把自己打扮得跟个二掌柜似的,顺子有时不在,他简直就能拿着鸡毛当令箭了。每到这时,猴子就会故意消极怠工起来,并且满嘴怪话,逗得那些新来的,笑得满地打滚,他就是要杀杀大吊那点总想承头的野心和威风。这摊子,他猴子就认一个顺子,其余谁也别想戳到他前边指手画脚。方才就是顺子刚骂完猴子,大吊就跟着叨咕了几句,嫌他“话比屎多”,虽然声音不大,猴子还是听见了,就立马上了火,劈头盖脸地从半空中倒下一堆狠话来,呛得大吊没了声音。

        顺子也知道,猴子和大吊为啥爱死掐,他也懒得理,反正掐一掐就过去了,不影响装台挣钱就行,爱掐让他们掐去。这么个摊摊,搞了这么多年,他积累下的经验就两个字:下苦。啥事自己都带头下苦,就没有装不起来的台。每次给半空灯光槽运灯最苦,他就带头运灯,自己也是五十开外的人了,驮一百多斤重的铁疙瘩,还能行。他最怕的就是有一天驮不动了,这个队伍就带不成了。只要能驮,他都尽量去驮,他驮着最重的东西,就是发言权,就是管理。

        到晚上十一点的时候,虽然还有好多地方没有收拾完,但灯光确实都到位了。灯光师进场的时候,所有灯都亮了。顺子知道灯光师的脾气,要是他进场时,还有灯没装到位,他会扭身离去,连瞿团也是叫不回来的。据说这个姓丁的灯光师,在全国名气可大了,人家请他做一台戏的灯光设计,就一口价:“税后十五万。”最多也就耗个三天两晚上的,现款一清就走人了。有时全国调演多了,他能一手捂几家的活儿,今晚在海南,明晚能跑到新疆。用丁大师自己的话说,他每小时至少价值半万。人家的钱就那么好挣,十五万几乎得顺子挣一年多,何况人家有时十天半月的,就挣好几个十五万呢,馋得顺子们只有啧舌头的份儿了。丁灯光师是认识顺子的,不过他不常在团里,总在天上飞着,满世界跑着,团里也就重点戏,才能把他请出山来设计一下,因此,就不像团上其他人那样,跟他顺子熟悉得狗皮袜子没反正了。在顺子的印象中,丁大师好像从来就没正眼瞅过他一次,每每都是自己主动上去跟人家搭讪。在装台这行里,人家大师给上一两句肯定表扬的话,比什么都管用。不过顺子也是有眼色的,在台装得令大师满意的时候,还有就是看到大师情绪好的时候,才凑上去讨个示下,一旦看到大师变了脸,连瞿团都不在眼里放时,他就死活都不抛头露面了,此时唯有猴子能应对自如。在丁大师的法眼里,好像猴子还有那么一丁点儿位置。

        今晚的灯光装得好像大师是满意的。大师是穿了一身运动装进来的,据说刚从健身房出来。大师的头发已经脱落得仅剩后脑勺一圈了,先前是毛茸茸地披着,有些像贝多芬。不过现在越来越稀疏了,自己说是熬夜熬成秃鹫了,就扎一条辫子,老鼠尾巴一样拖在后边。他的助理紧跟着,一手拎着一个黄牛皮包,一手拿着一个茶杯,茶杯像一发炮弹,大得足能装一暖壶水。寇主任也跟来了,手里提着一塑料袋炒黄豆。顺子知道,这是丁大师的工作习惯,一边对光,一边下意识地去摸炒黄豆,一粒一粒地细嚼慢咽着,有人说是学林彪的,不管学谁的,反正大师要是半夜手伸进塑料袋,没了黄豆,就是再紧火的事,都立马说困了,任谁也劝不回头地休息去了。因此,剧务们总是为他准备了最充足的黄豆,哪怕加完班还剩一多半呢。

        丁大师一坐下,助理就给他铺开了剧本和灯光布位图。瞿团给他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寇主任就发话说:“舞台上其它都不要动了,开始对光了。那个谁还在动片子景,先放下,放下,对光开始。”

        顺子见丁大师情绪还不错,就慢慢凑到跟前,汇报了几句:“丁老师,我们都是按您的灯位图装的,您看还有啥不合适的地方,我们都伺候在这里,随时给您调整。”

        丁大师只顾翻剧本,没有理睬顺子。顺子就那样一直戳着。过了一会儿,大师问了一句:“那个叫什么来着,就瘦瘦的那个那个……”

        “您说的是猴子,在台上伺候着呢。猴子,猴子,丁老师叫你。”

        顺子话没落地,猴子就从后台走到前台了。灯光射得有些看不见台下,猴子用手遮着往下看了看。

        顺子说:“还不快下来,丁老师叫你呢。”

        猴子正要往台下蹦,丁大师发话了:“不下来了,咱们开始对光。你先把一顶那十五个灯头,统统都向下压十五公分。然后调二顶、三顶。把四十三号吊杆上的那八只背逆光,往四十五杆上调,上场口二道幕条侧面,再加六只回光。下场口三道幕条前侧,加两只柔光,不,四只。”说完,大师打开炮筒茶杯,倒出一杯茶来,啜了一口,然后慢吞吞地嚼起了黄豆。

        顺子气得说不出话来,明明都是按他的灯光布位图装的灯,说变就变了一河滩,这一夜又不得安生了。无论心里怎么想,顺子嘴上还是一连声地说:“立马变,丁老师您放心,我们立马变。”他又专门走到瞿团跟前,表了表决心,“您放心,瞿团,立马按丁老师吩咐的变。”不过他把话也说得话里带话的,“我们都是按丁老师要求装的。变就变吧,就是多出些力嘛,咱就是下苦的嘛,有力也出不舍。您放心瞿团,给您干活儿哩嘛,我顺子啥时还讲过条件,只要您瞿团心里有着咱下苦的就行。”瞿团长说:“快去吧。”顺子没有忘了,还专门绕到剧务寇铁面前,又表了几句忠心:“寇主任,您都看到的事,我们都是按丁老师灯光图装的,人家丁老师又有创作灵感了,怪不得我们……”“哎去去去,快忙你的去。”寇主任连瞅都没瞅他一眼,只用手把他往一边扇。他没有表现出任何生气的样子,仍回话说:“寇主任还生我的气呢,大人不记小人过嘛,我回头就到家里给您赔不是去。”寇主任不屑理他地把脸转向一旁了。

        顺子上到侧台时,大吊正在悄声骂人:“锤子灯光师,那嘴是嘴嘛还是沟子,胡乱一张,就让我们返半夜工。”

        顺子急忙阻止地:“你悄着。咱就是下苦的,多出点力,挣不死你。快挪灯去。”说着,自己先提着两个回光灯,上了天桥。

        大吊故意把一个灯箱子一脚踢得滑出老远,没想到,灯箱子最终撞倒了一个流动灯,灯架倒地,嘭的一声,一个灯泡立马爆裂。台下立即传来了寇主任的喊声:“咋了?后台咋了?”

        大吊急忙回应:“没事。”

        大吊知道,自己背运了,这个灯泡是进口的,价值三百二十元,自己这趟台,基本是白装了。见没人时,他又狠狠踢了一脚进口音箱,差点没把前脚掌踢得翻转来,痛得当下就窝了下去。

        一直在侧台帮三皮干活的蔡素芬,半个晚上,也只跟顺子对了几眼,多数时候,都见顺子是两脚不着地地爬高上低着。底下人开始喊对灯光时,舞台上就五颜六色地变幻起来,让蔡素芬有了许多神秘感,她不停地朝舞台上张望着,三皮就让她下去看稀罕。蔡素芬下到观众池子,悄悄找了一个偏僻角落,把身子缩到几乎让人看不见的地方,静静看着舞台上变来变去的“戏法”。后来,就睡着了。再后来,有人给她身上盖东西,她才醒来,一看是顺子在给她盖大衣。舞台上还是在变着灯光戏法,不过装台的人几乎都下到池子,找地方窝下丢盹了。素芬问几点了,顺子说早上五点,天快亮了。素芬问:“都装好了?”顺子说:“灯都到位了,光也对得差不多了。我得眯一会儿,早上八点导演进来,才麻缠呢。”“那你把大衣盖下,我不冷。”“我不盖,人家随时都会叫的,一盖一揭的,反倒容易感冒。”顺子说着,就挪到离灯光师近的地方窝下了。

        那个脑后留着一条小辫子的灯光大师,在蔡素芬眼里,有些像乡下那些不务正业的懒汉二流子,可人家在这里却是说一不二的人物。都快六点了,他突然发话说:“把一顶上的十五只灯头,再向上调整十五公分,把四十五杆上的八只背逆灯,仍然调到四十三杆上。快,别磨磨蹭蹭的,时间来不及了。”

        蔡素芬看见蒙蒙眬眬爬起来的顺子,走路有些两面倒,但还是坚持上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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