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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顺子开始咋都不愿去结账,人家老板见面就问,就催。后来,是素芬让他去结,他才硬着头皮去结了。菊花一共住了八个晚上,一晚上是二百四,顺子死缠活缠的,最后打了六五折,人家算是给了大面子。不过,菊花还签单,吃了八百多块钱的饭,消费了人家房间里摆的小吃、啤酒、矿泉水、巧克力,用了人家的一次性毛巾,还打了人家一面镜子,合下来也近四百块,反正算来算去,最后,人家把面子给到底,总共还是结了两千多。掏钱时,顺子的脸都快气歪了。好在人是出来了,这个无底洞,倒是堵上了,他就十分感念着瞿团长。他又专门去了一趟瞿团长的家。瞿团说,这娃的这根筋,只怕是拧得厉害,还得慢慢来,让他不要着急。他急也没办法,就只好先由着她的性子去了。

        就在这时,顺子又接了一宗大活儿,一个地产商,在西京城东,圈了一大片地,要搞一个大型答谢晚会,据说,不仅要把全国一流歌手和港台明星一网打尽,而且还要请美国的摇滚歌星来助阵,舞台当然是要超一流的豪华气派了。从总体策划,到整个晚会的实施,自然与顺子没有关系了,但他分到了一杯羹,并且是一杯过去不曾尝到的美味佳肴。整个晚会基础装台部分,全部由他的团队来完成,时间是半个月。总导演开会那天,顺子在场,那是在西京城最豪华的超五星酒店开的,顺子进过多次五星酒店,那都是从后门蹬三轮给人家拉东西,从正门进来,并且还堂而皇之地坐在会议室里开会,这是第一次。他甚至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和昂扬的斗志,觉得这回,可能是要跟这台晚会一起,出大名了。以后西京城提起这台晚会,台谁装的,是他顺子的班底,那岂不要做西京城装台的垄断生意了?

        顺子在倾听总导演的晚会阐述时,甚至激动得浑身都有些颤抖。总导演一口京腔,据说是京城来的“金牌大导”,底下也在疯传,说这人跟中南海的大人物都有关系呢。总剧务在开始介绍他时,一口气说出了他执导的十几个全国著名晚会,顺子虽然一个都没听过,但那渲染、那阵仗,已使他肃然起敬得只差匍匐在地,聆听教诲的份儿了。

        总导演满脸的胡子,有些像美国人抓的那个本·拉登,头顶倒是寸草不生,毛发有一种长倒了的感觉。他一边口若悬河,大肆渲染着晚会《金秋田野颂歌》的宏伟构想,一边不停地拿着一个十分精致的木梳,在一毛不拔的脑门顶上,上下左右地来回梳个不停,让人看着老想发笑,但会场里,却严肃得没有人敢笑出声来。因为总导演说,这是在搞一次真正的艺术,他要让西京,甚至全国,乃至世界,永远记住这个晚会。他的口号是:令国人震撼,让世界惊奇。他要求所有工作部门,都要不为名,不为利地为艺术日夜奋战,直到取得最后胜利。顺子激动是激动,但他到底还是不能为艺术,彻底改了算老婆账的毛病,听着听着,思想就跑了毛,他在算这半个月,自己到底能挣多少钱。

        这趟活儿,还是寇铁给他介绍的。寇铁在这趟活儿中,也只是负责装台这一部分的剧务,人家总剧务是说京腔的。好像总剧务下面,还有一个剧务主任,寇铁就归那个剧务主任领导。他归寇铁领导。寇铁找他时,说装台部分,一共是三百万,但有二百万,都是租设备用的,这一部分不归他寇铁负责。剩下一百万,就是搭建舞台、安装露天池座、还有环境布置的,反正只给他顺子十万,让他弄三十个人,负责搭台子,搞临时池座,以及环境布置。他死磨硬缠的,最后寇铁又给他加了五千块。不过,却要他按三十万元签合同,寇铁说,这是剧务主任的意思,人家还要打点上边的人呢。顺子开始有些不愿意,觉得让这帮人把自己亏得太狠了,就说无论如何得加到二十万他再签,可寇铁又加了五千,就再也不加了。顺子想,各算各的账,这毕竟是自己此生装台最大的一单生意了。他毛算了一下,要是顺利,十五天下来,给大家分过后,自己可以拿到一万多,如果再让素芬加进来,他们两口子,可以分到一万五十块左右,咋都是合算的。加上这样上档次的晚会,落个名分也是值得的,他就只担心,给人家把台装不好了。

        总导演讲完话,顺子还是习惯性地蹭到了人家跟前,想说几句话。他是几十号人的头儿,不出这个面是不行的,他得跟所有管事的人拉熟,拉熟了,有些事就好商量,有时也能少吃好多亏。这是他多年装台的经验。

        这个总导演的势,毕竟是太大了,顺子蹭到人家跟前,还是有些慌张:“总、总、总导讲得太好了,到底是京城名导,大导,金牌导,高,实在是高!您老放心,我保证把台子给您搭好,并且准时交台,让您按时合成,绝不拉艺术的后腿。”

        总导演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地问:“你,干吗的?”

        寇铁上边的那个剧务主任急忙上前介绍说:“这是具体负责装台的。”

        寇铁害怕说不清,也急忙凑到跟前说:“这是西京城最好的装台公司,他是头儿,叫刁顺子,刁经理。”

        “刁德一的刁吗?”总导演似乎有些兴趣地问。

        顺子急忙点头:“是的,刁德一的刁。”

        “我看你演个刁小三蛮合适嘛。”总导演一说,大家都哄堂大笑起来。

        顺子连忙说:“咱就是个下苦的,哪能演了刁小三,那好歹也是有名有姓的角儿啊。”

        “哈哈哈,说得蛮内行的吗。好好装,这次来的可都是顶级大腕,他们对舞台挑剔很大,可不敢有任何纰漏,要是把谁的脚歪了,腰闪了,你可是吃不了得兜着走啦。”总导演说完,看都没再看他一眼,就端直被几个助理,拥戴着离开了会场。

        《金秋田野颂歌》的舞台,是在一块巨大的麦田中搭建。麦田旁边有一个村办钢管厂,早都废弃了,只剩下一排空旷的破败厂房,刚好被用来作为晚会的工作场地。顺子把他的队伍全部都拉了来,住在最大的一个厂房里,连灶都是自己开,顺子让素芬和三皮做饭,一场轰轰烈烈的野外装台工程便开始了。

        顺子他们的任务,先是修路,得把离麦田有好几百米远的公路,直接连到舞台边,要不然,所有东西都进不来。地还算平整,可要真把路连起来,顺子他们三十个人,挖沟平坎的,就整整干了三天,最后,才勉强让卡车把钢材运到地里来。顺子是西京城的菜农,打小虽然也在地里刨食,可还没干过这么重的活儿,三天下来,累得腰都抬不起来了。先前都还觉得活儿整单的人,就有了怨气。猴子尤其贼,知道这大的世事,装台的价钱,也一定比平常高许多,就一直在打听晚会的总体费用。当得知晚会总造价三千万,光舞台部分就要花三百万时,他就跟大吊说,这里面猫腻太大。顺子被逼得没办法了,才悄悄跟猴子和大吊说了实话,看起来合同是签了三十万,但他们实际只拿到十一万。这事是哑巴吃饺子,只能心里有数,无法说出。顺子安慰说:“咱们就是下苦的,只要有根骨头啃就行了,别管人家吃多少肉,那肉再多,也刨不到咱碗里。何况这回这根骨头,比平常多了不少肉呢。”他们就在一起,把账算了几个来回,不过算来算去,还都是些账,到现在,现金也才只给了一万,是让办伙食的。他找寇铁要了几次,让先给付一部分,说大家都要养家糊口呢。可寇铁去问剧务主任要了几次,都没要到,人家说天底下没有这规矩,都是装完台付账。他也只好不停地给大伙儿解释,让放心,说这个地产老板,钱多得只差点火烧了。

        虽然是深秋季节,可塬上,中午的太阳毒得人没处躲,十几天下来,顺子的队伍,就成从烧炭窑里走出来的黑鬼了。好多人的脸和胳膊,都晒脱了皮。舞台总算搭起来了,灯光也吊上铁架子了,电也接通了,总灯光师都到场了。“总灯”也是一口京腔,来时是快天黑的时候,裹了一件黄军大衣,前后也跟了好几个人,顺子始终都没能看清大师的脸面。但执行灯光师,是省秦腔团的丁白大师,顺子一下就知道,这个“总灯”的级别了。后来听说“总灯”是丁白的老师,难怪丁白都来给他打下手了。整个灯光一亮,顺子才看出大师的气派,总共用了一千二百多只灯,灯位也布得跟舞台上完全不同,大师只指挥着对了几下光,整个塬上,就美轮美奂得如同进入仙境了。

        素芬顾不得洗菜、捣蒜、准备夜宵,也从屋里跑出来看“西洋景”。三皮毕竟是见过一些阵仗的,就让素芬去看,他说他先擀面。那条断腿狗,一直紧跟着素芬,素芬看人越来越多,怕被看热闹的人踩着了,就把好了抱在怀里,凑到了舞台底下。

        顺子这阵儿在舞台上下来回跑着,这十几天,已经把他累得犯了痔疮,只有素芬清楚,顺子是在忍受着怎样一种痛苦的折磨。他走路时,明显把双腿分得很开,猴子就开玩笑说,顺子有了三房,把蛋给挣大了,腿都夹不住了。

        顺子没有忘了主动到“总灯”面前报个到。他已听大伙都叫他皮总,其实这个皮总,倒是长得很平易近人,要不是一帮人围着,就他这模样,在这塬上,随便走走,人见了,也就以为是个贩菜的。顺子毕恭毕敬地走到皮总面前,几次想插话,又插不进去,人家一直在商量着什么。顺子看见,在皮总的临时灯光设计台上,也摆着一大钵炒黄豆,皮总不时伸手进去捻一颗,撂进嘴里,咯咯崩崩咬几下,慢慢咽下去,然后又再捻起一粒来。原来丁白晚上对光要吃炒黄豆,是跟他师父学的呀!吃了炒黄豆,肚子就会做气,皮总也不例外,吃着说着,底下的气,也在毫不掩饰地一批一批地无序泄漏着,好像大家也都习以为常了。倒是让顺子对顶级灯光大师少了些神秘感。终于,在皮总喝水的时候,他把话插进去了:“皮总,您看灯还有啥地方装得不到位的,您老尽管吩咐,咱是随叫随到。”皮总好像没太听懂他的话,就看旁边的人,顺子又急忙变成普通话说了一遍,那个剧务主任就不耐烦了:“去去去,该干吗干吗去,怎么谁都来跟皮总汇报,这么大的晚会,这样没有层级管理意识,还不乱套了。没事都不要到总设计台来。”顺子被弄得面红耳赤地离开了设计台,他甚至看见,狗日的猴子,吊在一根灯杆上,正看他的笑话呢。

        不把他当人也好,顺子反倒觉得身上责任轻了许多。趁他们在商量事的时候,他轻轻拍了一下素芬的肩膀,说想弄点水,把痔疮那儿洗一下。素芬就跟他去了厂房。

        素芬把热水,端到厂房后边的塬坎上,大伙儿每晚就是在这儿冲澡的。顺子的痔疮,一直在渗血,裤头早粘在上面了。素芬帮他一点点用温水往下褪着。顺子虽然痛得不行,可看着素芬对自己的好,这痛也就减轻了许多。素芬要给他洗,但他坚持要自己洗,洗完,抹了些马应龙痔疮膏,就觉得舒服了许多。

        深秋的塬上,夜晚,一阵阵凉风袭来,连好了都冷得拼命把身子朝他怀里钻。素芬就自然偎在了他的肩上。

        素芬突然喊了一声:“你看。”

        顺子问:“看啥?”

        “你看那儿,那么宽的一条黑带子,在动呢。”

        他们就朝那条黑带子跟前凑了一下,是蚂蚁搬家。天哪,那黑带子从看不见的地方来,又七扭八列地,飘落到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顺子用手电照了照,发现这儿的蚂蚁,比城里的蚂蚁大,野。它们用两个前螯,拼命举起的东西,也比城里蚂蚁举起的更笨,更重,有的竟然托举的是比自己大几倍的黄豆,还有的,竟然连瓢虫都举过头顶,扛着走了。有的面对重物,是扛起来,又跌下去,跌下去,又扛起来,反正死不丢弃。素芬就哀叹说:“何必呢,扛不动要硬扛。”

        “看你说的,也许家里还有几张嘴等着呢,不扛能行吗?”顺子说。

        他们看了一会儿蚂蚁,又坐到一个土包上,看西京城。没有想到,西京城的夜景,会是这样美。其实,这十几个晚上,他们也都看见了这般景致,可唯有这阵儿,他们才是在真正地欣赏美景。他们在寻找着西京城里自己居住的那个小院儿,素芬说,那是你的,不是我的。顺子说,那是我们的,不是我一个人的。在一刹那间,顺子又想到了菊花,可立即,他命令自己不要想了,一想就头痛。这时,突然有人拿麦克喊了起来,几乎喊得一个塬上的人都能听见:“顺子,顺子,刁顺子,日你妈,你跑到哪里去了,马上要改灯位,你人呢,你人呢……”顺子听见是寇铁的声音,就急忙答应,可人家是拿话筒喊,他是在野地里答应,那边就骂得越发凶了。他一边大声应承,一边朝舞台跟前跑,素芬让他慢些,可他哪里敢怠慢了装台呀,几乎是飞一样,连住从几个塬坎上扑了下去。素芬看见,他的双腿,从最后一个小土坎上飞下去时,几乎站不起来了。可顿了顿,他还是一瘸一瘸的,快步拐到舞台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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