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个简单的问题。”爱丽丝说。“家暴有可能做得这么隐蔽,足以让亲朋好友完全不知情吗?”
“我不知道。”李奇说。“我没什么经验。”
“我也是。”
他们坐在律师事务所后方的桌子前后,时间已是中午,杀人的高温让整个小镇陷入沉睡。除非万不得已,没人会待在室外,事务所里也是几乎无人,只剩爱丽丝、李奇跟二十英尺外的另一位律师。室内温度至少超过一百一十度,湿度也在提高,看来门上古老的冷气机完全没有发挥任何功能。爱丽丝又换回短裤,瘫在椅子上,手放在头上,接着她弯身离开又湿又黏的椅背。她浑身上下满身大汗,古铜色肌肤看来油油亮亮,李奇的衬衫也湿透了,他正重新评估这件衣服的三天寿命是否该提前结束。
“这是个两难问题。”爱丽丝说。“你知道的家暴都不是在暗地中进行,真正隐蔽的家暴,则会让你以为事情没有发生。比方说,我爸没打过我妈,可是搞不好他有,谁知道?你呢?”
李奇微笑着说:“不太可能。我爸是个陆战队军官,身材高大,虽然不是特别彬彬有礼,不过你应该先看看我妈长什么样子,搞不好是我妈在打我爸。”
“所以卡门跟史路普到底有没有?”
“我相信她说的。”李奇说。“这点没有疑问。”
“不论如何你都相信?”
“我相信她说的。”他又说一次。“或许她对其他事情都在说谎,可是史路普确实动手打了她,这是我的认定。”
爱丽丝看着他,眼神里浮现出律师的疑问。
“完全没有疑问?”她问。
“完全没有。”他说。
“好,不过一件原本不容易办的案子,刚才又突然变得更难搞了,我最痛恨发生这种情况。”
“我也是。”他说。“可是困难跟不可能不一样。”
“你彻底了解这里的诉讼进程吗?”
他点点头。“不算什么艰深的大学问。她的情况真的很凄惨,不管从哪个观点来看都一样。如果家暴真有其事,也会因为预谋意图太过明显而得不到好处;如果家暴不是事实,那就变成一级谋杀,毫无讨价还价的余地。而且不管是哪种状况,她说的话都不足采信,因为她说了谎,并且夸大其事。要不是沃克想选法官,她早就玩完了。”
“标准答案。”爱丽丝说。
“你觉得光靠沃克这点妥当吗?”
“不妥当。”
“我也这么觉得。”
“道德上不妥当,实际上也一样。”爱丽丝说。“因为在这里,什么事都有可能,搞不好沃克在外面跟人生了个小孩,突然间曝光了,或者他被人发现他的癖好是跟犰狳做爱,那他一样得放弃竞选法官。总之到十一月前时间还很长,把所有希望都押在他的竞选资格上绝对不是办法。也就是说,他针对卡门设计的技术性作法随时可能消失,她还是需要扎扎实实的辩护策略。”
李奇再次微笑。“妳比我想像的还聪明。”
“我以为你要说我比外表看起来聪明。”
“我觉得应该要有更多律师学妳这样穿衣服。”
“你应该避免上法庭作证,”她说,“这样对她来说比较保险。也不要写什么具结书,你不出现的话,手枪是仅剩能联想到预谋的东西。我们应该可以辩说买枪跟真的用枪未必绝对相关,可以说她买枪是为了另一个目的。”
李奇没说话。
“他们现在正在检验枪枝,”她说,“在实验室比对弹道跟指纹。他们说有两组指纹在上面,我猜一组应该是她的,另一组是她老公的,或许他们互相扭打,整件事其实是意外。”
李奇摇摇头。“第二组指纹一定是我的,因为她叫我教她怎么开枪,我们就到台地上去练习。”
“什么时候?”
“星期六,他回家的前一天。”
爱丽丝瞪着他。“老天,李奇。”她说。“你千万别上法庭作证,好吗?”
“我是这么打算。”
“要是情况有变,他们传唤你呢?”
“那我应该会说谎吧!”
“真的吗?”
“我也算当了十三年警察,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那你对手枪上的指纹要怎么解释?”
“我会说我发现手枪丢在某个地方,很自然地把枪还给她,让事情看起来像是她买完枪后曾经犹豫过。”
“你对说谎没问题吧?”
“如果必须不择手段的话,当然没问题,反正这里的人都这么干。卡门为自己制造的问题就证明了这点,妳觉得呢?”
她点点头。“像这种案子,我想是吧!关于她对出身背景编的谎言我不在意,这里的人为了各式各样的理由一直都在这么做,所以剩卜的就只有预谋部分,而在其他大部分州里,预谋都不是问题。他们不会罔顾现实,一个饱受家暴的女人未必会当场予以反击,有时她得等到他喝醉,或是睡着时。换句话说,就是等待时机,其他司法管辖区里多得是这种案子。”
“那我们要从哪里开始?”
“从不得不开始的地方。”爱丽丝说。“虽然十分棘手,但这案子的间接证据多到数不清,他们称之为Res ipsa loquitur,也就是‘事实说明一切’,她的卧室、她的枪、她老公倒在地上一命呜呼,这就是一级谋杀。如果我们就这样丢着不管,陪审团第一次投票就会定她的罪了。”
“所以?”
“所以我们要排除预谋的问题,然后用验伤报告证明家暴确有其事。我已经开始进行书面工作,接着会跟检察官办公室传唤所有德州医院纪录,也包括邻近各州。处理家庭暴力时这是标准进程,因为有时当事人会开大老远的车想掩饰事实。一般来说医院都会立刻处理,所以只要一天就能取得报告,然后一样是‘事实说明一切’,如果她的伤痕真是暴力造成,那么报告里至少会说可能是家暴引起的,但这只能当作备眙。之后她会上法庭,描述家暴过程,忍受过去的疮疤被人揭开,不过只要我们技巧够好的话,机会很大。当过妓女却想重新来过不是丢脸的事,我们可以利用这点博取同情。”
“听起来妳是个不错的律师。”
她微微笑。“对一个这么年轻的律师来说?”
“喔?妳刚从学校毕业两年吗?”
“六个月。”她说。“可是在这里学得特别快。”
“显然如此。”
“总之,只要仔细挑选陪审团,至少可以弄出半数无意见、另一半无罪。无罪的那一半会影响那些没意见的,只要过个两天就能搞定,尤其像现在天气这么热。”
李奇把衬衫湿透的纤维从皮肤上拉开。“应该不会一直这样热下去,对吧?”
“嘿,我说的是明年夏天。”爱丽丝说。“还得要她运气够好,搞不好是后年夏天。”
他瞪着她看。“妳在开玩笑。”
她摇摇头。“这里的最高纪录是关了四年后才开庭。”
“那爱莉怎么办?”
她耸耸肩。“只能祷告验伤报告能出现好结果,如果有的话,甚至有机会可以让沃克完全放弃提出告诉,他其实有很大的空间。”
“以他现在的情况,”李奇说,“应该不太需要人逼。”
“所以就乐观点吧!这整件事或许几天内就可以落幕。”
“妳什么时候要去看她?”
“今天下午晚一点。我得先去银行把一张两万块的支票兑现,把钱装在购物袋里,开车出去,再送到开心的一家人手中。”
“好。”李奇说。
“我不想知道你是怎么拿到钱的。”
“我只是开口跟他要。”
“我不想知道。”她又说一次。“可是你应该跟我一起去,顺便看看他们,也当我的保镳。我不是每天都能带着两万块钱在大西部到处跑,而且车里会比较凉爽。”
“好。”李奇又说一次。
银行对于兑换两万块现金钞票没什么特别反应,柜台行员的处理方式完全像是例行事务——她把钱数了三次,小心翼翼放到爱丽丝准备好的咖啡色购物纸袋里。李奇替她把钱拿回停车场,可是实际上根本不需要,完全没有遭抢的风险。惊人的高温基本上已经把街道几乎净空了,只剩下小猫两、三只,而且每个都动作迟缓、无精打采。
福斯的车内温度高到没办法立刻坐上车,爱丽丝发动车子、打开冷气,并且让门开着,直到风扇把温度降低了三十度后才上车。他们坐进去时车内大概还有一百度,不过感觉起来已经很凉爽,所有的东西都是相对的。爱丽丝开车,朝东北方去,技术不错,比他好,一次也没有熄火。
“暴风雨快来了。”她说。
“每个人都这样跟我说。”他说。“可是我看一点也不像。”
“你以前遇过这么热的情况吗?”
“或许吧!”他说。“一、两次,在沙特阿拉伯、太平洋上。可是阿拉伯比较干,而太平样潮湿许多,所以也不完全一样。”
前方的天空是淡蓝色的,因为温度太高,看起来几乎变成了白色,太阳扩散成一片耀眼光芒,仿佛无处不在。一片云也没有,李奇一直瞇着眼睛,瞇得脸部肌肉都发酸了。
“对我来讲是全新经验。”她说。“以前从来没遇过,我知道会很热,不过这已经完全超乎我的想像。”
接着爱丽丝又问他,什么时候去过中东跟太平洋?于是李奇把自传扩编成十分钟版本,因为他发现自己很喜欢跟她聊天。前面三十六年讲起来很简单,一向都是这样,这个阶段是很单纯的线性进展,由小孩到成年,成就与进步,中间穿插着部队的荣耀、晋升跟奖章。最后几年就比较不好讲,每次都是如此,全是毫无目标、四处漂泊。他认为这是成功脱离战场的代表,可是他知道其他人就不这么想,所以跟以往一样,他把故事讲完,回答些尴尬的问题,然后随她怎么想。
讲完后,她也以自传回报,跟李奇的基本上大同小异,只不过有点平行。李奇是军人子弟,爱丽丝是律师的女儿,她从来没有认真想要离开家族事业,就跟李奇一样。从小到大耳濡目染,于是也走进这行,就跟李奇一样。她在哈佛读了七年,而李奇则在西点读了四年。今年她二十五岁,差不多等于律师行业里充满雄心壮志的少尉。二十五岁那年,李奇也是个满怀抱负的少尉,他还清楚记得那种感觉。
“那接下来呢?”他问道。
“这里结束之后吗?”她说。“我应该会回纽约,也可能是华盛顿,我对政治也有点兴趣。”
“妳不会怀念这些草根经验吗?”
“大概会吧!而且我也不会完全放弃,或许每年还是会回来当个几星期义工,不过我一定会出钱赞助。这也是我们现在的资金来源,大城市里一些有良心的企业赞助。”
“很高兴听到这些话,总得有人出面做点事。”
“这是当然。”
“那海克·沃克呢?”他问。“他真的可以改变现况吗?”
她对着方向盘耸耸肩。“我对他不太了解,不过他的名声还不错,再说反正他也不能让情况更糟了,不是吗?这整个体系已经烂到不行。我的意思是说,我是个民主主义者,也是个民主党员,所以理论上来说,以选举方式产生法官我绝对赞成,不过那只是理论上,实际上根本没有必要,在这种地方选举需要花什么力气吗?”
“不懂。”
“想想看,基本上我们讲的就是佩科斯郡,因为大部分选民都住这里,只要贴几张海报、登一下报纸,再加上几个自制电视广告,在这里的电视台播一下,这么小的市场,得要很拚命才能花到五位数以上的金额竞选,可是这些家伙收受的政治献金高达好几十万,搞不好甚至好几百万。根据法律规定,政治献金如果没有花完,没有归还的必要,你可以留着,支应未来各项开支,所以等于是变相事先收取贿赂,律师事务所、石油公司,还有一些利益牵扯人士都会现在先付钱好取得将来的协助。在德州选法官真的可以发大财,因为如果当选了,任期内乖乖运行公务,退休后可以直接被大型律师事务所聘雇成为合伙人,很多大企业会来邀你加入董事会。所以根本不是在选什么法官,其实是在选王子,就像一夜间成了王公贵族。”
“那么沃克会改变现状吗?”他又问了一次。
“如果他要的话,他办得到,就这么简单。而现在,他得为卡门·古瑞尔改变现状,这是我们要关注的焦点。”
他点点头,爱丽丝则把车速降低,准备转弯。他们又到了野外农场,李奇猜想大概是在布鲁尔附近,虽然完全认不出什么特定景色。眼前这片大地十分干燥,炙热非常,仿佛烤干的树木随时都会着火。
“她说那些谎会对你造成困扰吗?”爱丽丝问。
李奇耸耸肩。“会,也不会。我想不会有人喜欢听谎话,可是如果从她的观点来看,她已经达成了结论,那就是一定要除掉史路普,而她只是采取行动。”
“所以预谋的成分真的很高?”
“我应该跟妳说这些吗?”
“我是站在她这边的。”
他点点头。“计划很久了。她说她已经看过一百个家伙,试探了其中几个,最后才挑中我。”
爱丽丝点点头。“事实上,这样听起来感觉还好一点,至少稍微证明了她的情况有多糟。除非真有迫切需要,不然没有人会这么做。”
“我想也是。”他说。“深有同感。”
她又慢了下来,把车弯进一条产业道路,过了十码后,出现一个像是老旧农场大门的东西,不过跟在其他地方看过的差很多,基本上只是把几块四英尺长、两英尺宽的未上漆木材钉成四方形,而且还稍微歪向左边。横板上写了个名字,现在已看不清楚,因为太阳强光把文本晒得都褪色了。门后是几英亩田地,一排排翻过的土地和一组用简单零件就地取材组成的灌溉机具。到处都有一堆堆粗石,整齐的木架上绑着金属线,支撑着不再生长的灌木。所有的一切全都干枯、脆化、没有活力,诉说着几个月来忍受炙热阳光的辛苦劳作,最后却以悲剧收场。
在最后一排翻过的土地后方一百码处有栋房子,看起来还不差,小小的平房,木头支架,漆成暗白色的油漆已被晒得裂开。房子后面有座风车,还有间谷仓,灌溉用的抽水机穿过屋顶,一辆受损的四分之三吨卡车就停在一旁,房子大门紧闭,爱丽丝把她的福斯停在门口。
“他们姓盖西亚。”她说。“我确定他们在家。”
装在袋子里的两万块钱产生了他从未见过的效果,事实上这等于是救命礼物。盖西亚一家有五个人,两个世代,两个老的、三个小的。全家人看来个子都不高,而且脏兮兮的。爸妈大概四十好几,老大是个女的,大概二十四岁,两个小的都是男生,一个大约二十二、一个二十,他们全都静静站在房门口。爱丽丝热情地打了声招呼,直接走过他们身边进屋,把钱倒在厨房桌上。
“他改变主意了。”她用西班牙语说。“他决定要赔钱了,终于。”
盖西亚一家在桌边围成半圆,静静地看着那些钱,好像这笔钱代表着极大的命运转圜,让他们完全无法做出任何回应。没人提问,只是单纯地接受这终于发生的事实,他们停顿了一秒钟,然后突然爆出一大堆计划。首先要重新接上电话线,这样就不用走八英里路到邻居那里去打电话。然后是接电,之后再把从朋友那边借的钱统统还清。然后再买柴油,让灌溉抽水机恢复运作。接着要把卡车修一修,再开车到镇上去买种子跟肥料。这时他们意识到,在冬天来临前,他们可以再种一批作物并且收成、然后卖掉,于是全家都安静了下来。
李奇留在后面四处看看。这间厨房可以用餐、可以活动,开口对着前面的客厅。客厅很热,不通风,里面摆了套一码长的百科全书,一个矮柜上有一堆宗教小雕像。墙上挂了幅照片,是个男孩子,那是在照相馆里拍的,年纪大约十四岁,嘴唇上方有过早发育的胡髭。他身穿白色坚信礼袍,笑容很腼腆。相框是黑色的,相框四周围着一块满是灰尘的黑色织布。
“我的大儿子。”有个声音说道。“那张照片是我们要离开墨西哥的村子前夕拍的。”
李奇转过身,看到盖西亚妈妈站在他身后。
“他被杀了,在来这里的路上。”她说。
“已经是十二年前的事了,他叫罗尔·盖西亚。”
她呼唤名字的方式,仿佛是在纪念死者。
“怎么发生的?”李奇问。
那个女人安静了一下。“很可怕的过去。”她说。“他们在晚上追了我们三小时,我们边走边跑,他们开着一辆卡车,上面装了很亮的灯。我们走散了,在黑夜里找不到彼此,罗尔跟他妹妹一起,保护着她。那时候妹妹才十二岁,哥哥叫她走一边,自己走另外一边,朝着灯走去。他知道如果女孩被抓的话会更糟糕,所以牺牲自己,可是他们根本没打算逮捕他,连问都没问就直接开枪把他打死,然后扬长而去。车子开到我藏身的地点附近,还笑得很大声,我都听到了。他们把杀人当成运动。”
“我很遗憾。”李奇又说了一次。
女人耸耸肩。“在那时候这种事很普遍,时间不对、地点不对,我们后来才知道,如果不是我们的向导不知道,就是他不在乎。我们事后得知那条路线一年内有超过二十人被杀,这纯粹被当成乐趣。有的下场很凄惨,罗尔还算好运,只是被射杀。有些人的凄厉尖叫声可以在黑暗的沙漠中传到几英里外,甚至有些女孩子被带走后就失踪了。”
李奇没有说话。那个女人多看了照片一会儿,花了很大的力气把头转开,勉强挤出笑容,示意李奇应该加入厨房里的庆祝会。
“我们有些龙舌兰。”她静静地说。“特别为今天而留的。”
桌上摆了些烈酒杯,大女儿正在倒酒。罗尔当年舍身相救的女孩,如今已经长大,年纪较小的儿子则把酒杯四处分送。李奇拿了一杯,等着。盖西亚爸爸示意大家安静下来,举起酒杯对着爱丽丝。
“敬我们的律师。”他说。“因为她证明了法国大文豪巴尔札克说的话是错的,他曾经说:‘法律就像蜘蛛网,大的昆虫飞过去了,小的却留在上面。’”
爱丽丝的脸微微发红,盖西亚对着她微笑,然后转头面对李奇。“也敬你,先生,感谢你在我们最贫困的时候出手相助。”
“De nada。”李奇说,“No hay de qu (不客气)。”
龙舌兰酒很烈,所有人都在想念罗尔,所以他们不再喝第二杯,让盖西亚一家人去庆祝。再一次,他们得等福斯的车内温度降下来后才坐上车,回程开往佩科斯。
“感觉很棒。”爱丽丝说。“好像我终于改变了点什么。”
“妳确实改变了一些事情。”
“就算这样,也是因为有你才能让这些事情发生。”
“是因为妳的努力付出。”他说。
“尽管如此,还是要谢谢你。”
“那些边界巡警到底有没有遭到调查?”他问。
她点点头。“很彻底,纪录上是这样写的,因为搞得沸沸扬扬。当然,没什么具体结果,不过舆论已经足以让他们不得不开始调查。”
“然后呢?”
“然后什么也没有,想尽办法掩饰真相,没半个人遭到起诉。”
“不过没再发生吧?”
她又点点头。“跟开始的时候一样突然,所以显然他们收到了警告。”
“一般都是这样。”他说,“以前我也看过,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情境。所谓调查其实不是真正的调查,而比较像是警告,是个加密消息,好像在说如果你们再犯,就不能全身而退了,所以不管你是什么身分,最好赶快停手。”
“可是正义没有获得伸张,李奇。死了二十几个人,有些死得很凄惨,就像集体大屠杀一样,时间长达一整年。应该要有人付出代价才对。”
“妳听过刚刚那句巴尔札克的名言吗?”他问。
“当然。”她说。“好歹我也念过哈佛。”
“那妳知道赫伯特·马库塞吗?”
“他是比较后来的人,对吧?哲学家,不是小说家。”
他点点头。“比巴尔札克晚九十九年出生,是个社会主义政治哲学家。他曾说过:‘法律与秩序的存在,是为了保护既有的阶级制度。’”
“放屁。”
“当然是放屁。”他说。“可是事实就是如此。”
他们一小时内就回到佩科斯,车直接停在事务所外,这样就只要忍受十英尺的热气。不过光是这么短的距离也已经让他们吃不消,感觉上走这十英尺就像头上包着热毛巾走过鼓风炉一样。他们回到爱丽丝的桌边时,发现桌上贴了一大堆手写便条纸。爱丽丝把便条纸全部撕下,拿起来一张张看过,然后统统收进抽屉里去。
“我现在要去看卡门。”她说。“不过指纹跟弹道报告已经出来了,海克·沃克想跟你谈谈,听起来好像有问题。”
“我想也是。”李奇说。
两人走到门口,停了一下,然后鼓起勇气再次走到人行道上。两人在法院门口分手,爱丽丝继续走向监狱门口,李奇则走上大门阶梯进入法院。公共区域和楼梯间没有空调,所以爬到二楼就已让他满身大汗。桌子后的实习生静静指着海克的办公室,李奇直接走进去,看到他在看一份技术报告,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如果他看的次数够多,或许可以改变上面的结果。
“是她杀了他。”他说。“一切都吻合,弹道比对很完整。”
李奇在桌前坐了下来。
“你的指纹也在枪上。”沃克说。
李奇没有回答。如果要说谎,也要等到关键时刻再做。
“你的指纹保存在国家数据库里。”沃克说。“你知道吗?”
李奇点点头。“所有军人都有。”
“所以或许你刚好发现枪被丢在某个地方。”沃克说。“于是你把随意丢弃的枪收起来,因为家里有小孩,很危险。或许是你刚好捡到,然后把它收到安全的地方。”
“或许吧!”李奇说。
沃克翻了一页文件。
“可是事实上更糟糕,对吧?”他说。
“是吗?”
“你会祈祷吗?”
“不会。”李奇说。
“那你实在应该祈祷,应该跪下感谢别人。”
“比方说谁?”
“比方说州警,比方说史路普老弟,因为他打电话给警长。”
“为什么?”
“因为他们救了你一命。”
“怎么说?”
“事情发生时你刚好坐在巡逻车上,而车子在路上。如果他们把你留在宿舍里,那你就会变成头号嫌疑犯。”
“为什么?”
沃克翻了另一页。
“你的指纹在枪上,”他再说一次,“也在每一颗弹壳上。弹匣上有,子弹盒上也有,是你把子弹装上去的,李奇。他们认为你大概还试着开过火,然后再填充子弹,完成准备进程。枪是她买的,所以技术上来说是她的东西,可是从指纹看来,这把枪其实是你的武器。”
李奇没说话。
“所以懂了吗?”沃克问。“你应该帮州警立个圣坛,感谢他们能让你每天早上可以活着醒来,而且自由自在。因为对我来说,最显著的目标就是直接抓你。你有可能从宿舍爬到卧房去,轻松简单,因为你知道卧房的确切位置,不是吗?我跟巴比聊过,他跟我说你前一个晚上睡在那里。你真以为他会乖乖蹲在马厩里?搞不好他还透过窗户看着你们两个做那档事。”
“我没跟她上床。”李奇说。“我睡在沙发上。”
沃克微微笑。“你以为陪审团会相信你吗?或者会相信一个当过妓女的人?我就不信。所以我们可以轻轻松松证明情杀动机,说隔天晚上你偷偷跑到卧房,从抽屉里拿出手枪,把史路普打死,再偷偷溜回去。只是这个推论无法成立,因为在那个时间点,你刚好坐在警车后座,所以你真走运了,李奇。在这关键时刻,一个白人男性枪手可说价值连城,靠你一人就能终止死牢里的种族隔离。把像你这样的白人,关在一群黑人跟西班牙人之间,我会变成德州最富正义感的检察官,那选举还没开始我就赢了。”
李奇没说话,沃克叹了口气。
“可是很不幸地,凶手不是你,”他说,“动手的是她。所以现在我还剩下什么?预谋部分就更糟了,现在差不多已成为事实。很显然她一想再想,甚至找了个当过兵的来为她做武器训练。我们找到你的指纹后,也找到你的文件,你连续两年得过射击比赛冠军,当射击教练表现得可圈可点。我的老天,是你帮她把子弹装上去的,那我该怎么办?”
“照原本的计划去办。”李奇说。“等验伤报告出炉。”
沃克安静下来,然后又叹了口气,点点头。
“明天就会出炉。”他说。“你知道我还做了什么吗?我雇了位辩护专家来看这些数据,你知道有些专家只做辩护吗?通常我们不会靠近这种人,因为我们想知道的是从里面可以挖出多少东西,而不是挖不出多少东西。可是我还是雇了位辩护专家,因为如果爱丽丝·艾伦付得起的话,她也会聘请这家伙。我需要有人能说服我,告诉我卡门还有说实话的那么一点点可能,让我可以很自然地放她一马,而不至于看来太过离谱。”
“那就放轻松吧!”李奇说。“明天就结束了。”
“我也希望如此,”沃克说,“而且还是有可能。艾尔·尤金的办公室送来一些财务数据,他一向负责帮史路普处理这些事,所以如果没有金钱上的动机,而验伤报告也看好的话,那么或许我就能松口气了。”
“她身上一毛钱也没有。”李奇说。“这一直是她的大问题。”
沃克点点头。“很好,”他说,“因为她的大问题可以解决我的大问题。”
办公室里安静无声,冷气压缩机持续运转。李奇的颈后又凉又湿。
“为了选举,你该积极点。”他说。
“是吗?要怎么做?”
“做些大快人心的事。”
“比方说?”
“比方说重启边界巡警的案子,人民会很乐意看到这件事。我刚才去看了一个家庭,他们的儿子被那些人谋杀了。”
沃克再次安静了一下,然后摇摇头说。“那是古老的历史了。”
“但对那些家庭来说就不是。”李奇说。“一年内有二十几个人遭到杀害,大部分幸存者大概都住这附近,而他们现在应该都有投票权了。”
“边界巡警的案子已经调查过了。”沃克说。“那是我上任之前的事,调查得很彻底,我几年前就看过那些文件了。”
“你有那些文件?”
“当然,大部分都发生在回声镇,那些文件全都会送到这里来。很明显是群素行不良的警官太过放肆,当年的调查大概只是用来警告他们,应该没有再犯。边界巡警的人事后来大幅换血,那些坏蛋现在也不知道到哪儿去,搞不好都已经离开德州了。会往北边走的不是只有移民而已。”
“这会让你形象加分。”
沃克耸耸肩。“我想也是。很多事都会让我形象加分,不过我也有原则,李奇,这么做只是浪费公帑,纯粹哗众取宠而已,我非常清楚。我跟你保证,不会有任何效果,因为人事已非,那都是古老的历史了。”
“十二年前还不算古老的历史。”
“在这里,十二年就算是,事情变化很快。我现在重视的,是昨晚发生在回声镇的事,而不是十二年前的事。”
“好吧!”李奇说。“反正是你的决定。”
“我明天早上会打电话给爱丽丝,等我们拿到所需数据之后,可能午餐前就能做个了结。”
“让我们怀抱这样的希望吧!”
“是呀!”沃克说。
李奇穿过楼梯间窒闷高热的空气走到室外,但人行道上的温度比里面更高,热到连呼吸都有点困难,感觉上空气中所有的氧分子都已燃烧殆尽。他跨过马路,走到事务所,汗水都流进了眼里。
他推开门走进去,看到爱丽丝独自一人坐在桌后方。
“这么快?”李奇有点惊讶地问道。
她点点头。
“有看到她吗?”
又点点头。
“她说了什么?”
“什么也没说。”爱丽丝说。“只有一句话,她不要我当她的律师。”
“什么意思?”
“就是我说的意思,实际上这是她对我说的唯一一句话,我原封不动说给你听,就是:我拒绝妳当我的律师。”
“为什么?”
“没说,什么也不讲。我刚才跟你说过了,她只说不要我帮她。”
“到底为什么不要?”
爱丽丝只能耸耸肩,没说话。
“这种事以前发生过吗?”
爱丽丝摇摇头。“我没遇过,这里的律师记忆所及也没有。他们通常会犹豫到底是该把你的手给咬掉,还是要用拥抱跟亲吻把你闷死。”
“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她十分平静,很理性。”
“妳有试着说服她吗?”
“当然有啊!一定程度上。不过我得在她失控大吼大叫前离开,要是有任何人听到她这样说,那我就失去所有立场了,到那时候她才真的麻烦大了。我打算晚点再回去试试看。”
“妳有告诉她是我叫妳去的吗?”
“当然有,我报了你的名字,李奇说这个、李奇说那个,可是没用,她就一句话,不要律师。她重复了很多次,大概三、四次有吧!然后就来个相应不理。”
“妳想得出是为什么吗?”
爱丽丝耸耸肩。“在这种情况下想不出来。我的意思是,虽然我不是派瑞·梅森,可能激不起受害人的太多信任,虽然我身上没穿几件衣服,还满身大汗地走进去,但如果这里是华尔街,我能理解有人看了一眼后会心想:‘哇,这个人,我看算了。’可是这里不是华尔街,这里是佩科斯郡监狱,她是个西班牙裔女人,而我是个有冲劲的律师,所以我愿意去她就要偷笑了。”
“那为什么?”
“根本莫名其妙。”
“现在怎么办?”
“只能用比较婉转的作法,在其他人听到前,说服她接受我帮她出庭。”
“如果她还是不要呢?”
“那我就处理自己的事情,让她自生自灭了。等到六个月后,起诉书下来了,等某个法官的挚友再派个没用的人来看她。”
李奇安静了一下。“很抱歉,爱丽丝,我不知道会出现这种状况。”
“不是你的错。”
“大概七点左右再跑一趟,好吗?”他说。“等楼上办公室关门,而晚班那个女人还没出现前,她应该比白天那个难搞,白天这个大概不会特别留神,所以妳可以对卡门施加一点压力,让她去叫,如果她真的要叫的话。”
“好,”她说,“就七点。今天真是够精采的,上上下下跟坐云霄飞车一样。”
“就像人生。”李奇说。
她对他露出短暂的微笑。“那我要去哪里找你?”
“高速公路过来的第一间汽车旅馆。”
“你喜欢听车流声?”
“我喜欢便宜的。十一号房,用米勒·菲尔摩的名字登记。”
“为什么用这名字?”
“习惯。”他说。“我喜欢用化名,隐姓埋名。”
“那米勒·非尔摩是谁?”
“美国总统,林肯的前两任,纽约人。”
她安静了一下。“我应该穿得一副律师样吗?你觉得这样有差吗?”
李奇耸耸肩。“我想不太可能。看看我,我活像个稻草人,可是她从来没发表过任何意见。”
爱丽丝又微笑了。“确实有点像。今天早上我看你走进来时,还以为你是客户,无家可归又遇上了麻烦事。”
“这套已经是新衣了。”李奇说。“我今天才换上的。”
她再看了李奇一眼,没说什么。李奇留下她去忙文书工作,自己走到法院南边的披萨店。里面几乎客满,大门上方有架大型冷气机在运转,人行道上滴了一大堆水,很显然这是镇上最凉爽的地方,所以在这时候最受欢迎。他走进去,剩下最后一张桌子。服务生不断倒上冰水,他也不断喝光,然后点了块鳀鱼披萨。披萨里鱼肉很多,他觉得他的身体应该需要补充盐分。
就在他吃饭时,一道新的命令透过电话传到暗杀小组耳中。电话刻意绕到达拉斯跟拉斯维加斯,再转到佩科斯一百英里外的汽车旅馆。打电话的是个男的,说话不大声,但很清楚,内容描述了新目标的细节,男性,先说他的全名跟年纪,接着是外表特征的逐一概要,还有接下来四十八小时内,他所有可能的行动地点。
电话是女人接的,她叫另外两个伙伴去吃饭。她没写下任何纪录,她一向很小心不留任何书面证据,而且因为经常磨练,所以她的记忆力奇佳。她仔细聆听,直到对方停下,然后报上价码。她说话十分大方,因为透过一个买来的电子设备,可以把她的声音变得像是个感冒的机器人。开价之后,另一端寂静无声,那家伙在考虑要不要杀价。不过他没有,只说了好,然后挂断电话。女人微笑。聪明人!她的团队不接小案子,吝惜金钱的态度只会将所有负面可能暴露出来。
李奇吃完披萨后再吃冰淇淋,然后多喝了些水和咖啡。在合理范围内,他尽可能多待了一会儿,然后付钱走回旅馆房间。享受了一小时清凉干爽的时光后,热气逼人的程度更加严重了。他在微温的水流中冲了很久的澡,然后在水槽里把衣服洗了洗,用力把皱折甩掉,再晾在椅子上等它自然干。然后他把冷气开到最大,躺下来等爱丽丝。他看看手表,想着如果她八点以后才到,那就表示事情有转圜,因为如果卡门决定要认真处理这件事,那至少要谈上一小时。他闭上眼,想小睡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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