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儿蓓·桑森的眼神透露出政治人物之妻的算计,思绪转得飞快,判断高明。她的第一个想法是:把这个流浪汉轰出去。然而,走廊上站了个警察;媒体记者大概已经进驻旅馆内了,旅馆工作人员就在不远处,动静他们都听得到。镇上的人会说闲话。于是她吞了一口口水,说:“李奇少校,真高兴再次见到你。”她往后退一步,让我进门。
豪华套房宽敞无比,而且幽暗,因为窗帘都放下来了。色彩繁复而柔和的家具摆满室内空间,存在感十足。客厅设了一个早餐吧,旁边的一扇门想必是通往卧房。艾儿蓓·桑森带着我走到房间中央,然后就停下来了,似乎不知道接下来该拿我怎么办。这时约翰·桑森步出卧房,查看外头究竟在骚动什么。
他穿着长裤、衬衫,打了领带,脚上套着袜子。还没穿鞋。身材很迷你,仿佛是缩水后才变成这样的。体格精实,肩膀不宽。和身体比起来,他的头显得有点大。短发,梳得很整齐。肤色黝黑,感觉是户外活动晒出来的,上头有些皱纹。看起来很耐操,不会去用什么晒灯。财力、权力、精力和魅力使他容光焕发。一眼就看得出他为何会打赢这么多选战、新闻周刊为何喜欢他。他看看我,再看看他的妻子,问:“史普林菲呢?”
艾儿蓓说:“他下楼去打点一些事情,大概搭电梯时和这位先生擦身而过了吧。”
桑森点点头,幅度很小,只见他的眼皮上下晃了一下。他是身经百战的决策者,相当务实。事情碰上就是碰上了,不会多采取什么无益的行动。他瞥了我一眼,说:“你不放弃啊。”
我说:“我从来不放弃。”
“那几个年轻探员在华盛顿说的那些话,你不听吗?”
“他们到底是谁啊?”
“他们?你知道规矩的。我可以告诉你,但你听完后我就得宰了你。总之嘛,他们原本是负责吓跑你的人。”
“我没什么感觉。”
“他们有复印你的资历给我。我看了就跟他们说他们不会成功的。”
“他们说起话来好像把我当白痴一样。还说我太老了,那不就等于也在说你太老?”
“我确实是太老了,已经过了应付这些鸟事的年纪。”
“可以给我十分钟吗?”
“我可以给你五分钟。”
“你有咖啡吗?”
“你在浪费时间。”
“我们有很多时间,至少不止五分钟。说不定不止十分钟咧。你只要穿上鞋子,披上西装外套就可以下去了。那需要花多少时间?”
桑森耸耸肩,走到早餐吧那里帮我倒了一杯咖啡,再回来递给我,说:“直接切入主题吧。我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为什么在这。”
“你认识苏珊·马克吗?”我问他。
他摇摇头说:“从来没见过她,昨晚之前也从来没听过这个人。”
他说话时我看着他的眼睛,我相信他说的是真话。
“为什么会有人强迫人力资源处的行政人员调查你的相关情报?”
“你说的是事实吗?”
“这可能性是最高的。”
“那我就不知道了。人力信息处是人事司令部的新名字吧?你从人事司令部取得什么情报过吗?有谁取得过吗?他们掌握了什么信息?日期和单位罢了。再说,我的资历都是公开的。我上过几百次了。我从军,之后去官校,成为军官,升官三次,然后退役。中间完全没有秘密。”
“你在三角洲部队出的任务就是秘密。”
房间变得沉寂了一些。桑森问:“你怎么知道?”
“你获授立大功才拿得到的勋章,却没解释自己是怎么拿到的。”
桑森点点头。
“你是说那本烂书啊。”他说:“勋章也是一种纪录,我不能否认我得过。否认不会显得比较客气。政治路上到处都埋了地雷,你报上完整纪录会死,不报也会死。怎么做都没差,因为他们总是有办法搞你。”
我不发一语。他看着我问:“有多少人认为苏珊的事和我有关?我的意思是,除了你之外。”
“大概有三百万人吧。”我说:“说不定更多。每个军人还有每个退伍后眼睛还看得到、还能读报的人都会这么认为,他们知道这种事是怎么运作的。”
他摇摇头。“不会有那么多的。大部分的人并不会想追根究柢,就算有人查了,他们也会尊重我,认为我的事情保密是应该的。我不认为有什么问题。”
“一定出了某种问题,不然苏珊·马克为什么会被问话?”
“她有亲口提到我的名字吗?”
我摇摇头。“我那样放话,只是要引起你的注意。提到你名字的是另一票人,我猜是想问苏珊问题的人雇的。”
“你和这件事有什么关联?”
“没关联。但她看起来似乎是个好人,就这样被逼入绝境。”
“而你感到在意?”
“你也会在意的,即使只有一点点。你踏入政坛不会是为了中饱私囊,至少我衷心希望你不是。”
“你真的是我的选民吗?”
“在你当上总统前,我都不会是。”
桑森沉默了一下,然后说:“FBI也为我做了演示文稿。我可以协助厘清案情,所以他们认为有必要和我保持联系、互通情报。他们说纽约的警察觉得你是受到罪恶感的驱使才展开这些行动,好像是因为你逼她逼得太紧了,她才自杀吧。罪恶感永远不会成为好决策的基础,太不健全了。”
我说:“那只是某位女警的意见。”
“她说错了吗?”
我没回话。
桑森说:“关于那些见鬼的任务,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的。”
我说:“我也不期待你会说。”
“不然你是想知道?”
“有多少任务纪录可能会反过来咬你一口?”
“我的生命中没有什么经历是黑白分明、无灰色地带的,这道理你懂。不过我没有犯罪,也没有人能透过人力资源处的行政人员查到什么。他们只是在钓鱼。漫不经心的外行人,靠差劲透顶的手段就想挖事情来爆料。”
“我不认为是外行人所为。”我说:“苏珊·马克当时吓坏了,她的儿子也失踪了。”
桑森瞄他的太太一眼,又转头回来对我说:“我们不知道这件事。”
“他们还没接获报告,她的儿子是南加州大学的运动员,五天前和一个女孩离开酒吧后,就没人看到他了。他们认为他只是暂时跷课去过自己的生活。”
“你怎么知道这些?”
“苏珊的弟弟,也就是那个男孩的舅舅说的。”
“你不相信这个说法?”
“未免太巧。”
“不一定吧。一天到晚都有男孩在酒吧搭上女孩,一起离开。”
“你也有小孩。”我说:“请问有什么能逼得你自杀?又有什么能逼你硬撑着,活下来?”
房间又变得更安静了。
“真该死。”艾儿蓓·桑森说,而约翰·桑森的眼神飘移到遥远的地方——我过去在优秀的校官身上看过类似的神态。他正设法因应战术上的挫败,重启思路、重新部署、重新组织,一、两秒的时间内迅速完成。我看着桑森在脑中追溯他的个人史,然后斩钉截铁地下了结论。他说:“我为马克家族的遭遇感到遗憾。我是真的这么想。如果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我一定会帮,但事实上我无从帮起。我在三角洲部队时的任何纪录都不可能从人力资源处取得,完全不可能。这件事可能根本就和我的特种部队经历无关,也可能是对方查错地方了。”
“他们还可能从什么地方查起?”
“你知道答案,你也知道他们根本不可能靠近那些地方。懂得要查我三角洲部队服役纪录的人,一定知道哪里挖得到东西,哪里挖不到。所以这件事和特种部队无关,不可能有关。”
“那还可能跟什么有关?”
“没有了。我没有什么污点纪录。”
“真的?”
“完全没有,百分之百没有。我又不是白痴,如果我有任何一丁点需要隐瞒的事,就不会踏入政坛了。现在的时局和过去已不同。我连违规停车的罚单都没收过。”
“好吧。”我说。
“我为地铁上的那位女性感到遗憾。”
“好吧。”我又说了一次。
“现在我们真的得走了,要认真地向金主哈腰去了。”
我问:“你听过丽拉·侯斯这个名字吗?”
“丽拉·侯斯?”桑森说:“不,我从来没听过。”
他说话时,我紧盯着他的眼睛。
我觉得他说的是彻头彻尾的真话,也觉得他在面不改色地说谎。两种感觉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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