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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吴曼娜的心脏一天比一天衰弱,她的脉搏更加紊乱,有时候纤细得如游丝一般。她的胸口和左臂常常剧烈地疼痛,到了夜里就感到眩晕和气短。她心脏的杂音经常变为咚咚的狂跳。她刚做的检查结果把心脏科专家姚医生吓了一跳。一天下午,姚医生把孔林找了去。他把吴曼娜的X线片子凑近桌子上的台灯,为孔林指点着说:“药物对她可能已经没有用了。恐怕她没有几年时间了。天知道她的心脏状况咋会恶化得这么快。”

        孔林一听,几乎当场哭出来。他哽咽着说:“我—我怎么会让她病成这样?我是个医生,为啥没有看出来她心脏病严重到这个份上?”他用双手蒙住脸。

        “孔林,你也不要责怪自己。咱们都知道她的心脏有问题,只是没想到梗塞会发展得这么迅速。她的冠状血管肯定老早以前就阻住了。”

        “唉,我早就应该估计到的。我劝她不要吃那么多的鸡蛋,她就是不听。”孔林用拳头直捶膝盖。

        姚医生叹着气:“咱们要能早诊断出来就好了。”

        “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

        “我听说欧洲有的医学专家能够扩张冠状动脉血管,但是咱们国家还没有引进这种技术。”

        “我应该做什么呢?”

        “孔林,真是抱歉。”姚医生抓住孔林的手臂轻轻摇了摇,表示他也没什么好的建议,“你可不能太感情用事。打起精神来,她还指望你哪。”他停了一会儿,仿佛不知该说什么好。孔林用掌心揉着肚子,好像在抚平腹中的绞痛。姚医生接着说,“别让她累着,也别让她发火,尽量使她过得舒坦点。”

        孔林低下头,喃喃地说:“我会尽力的。”

        “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不会告诉她这次诊断的真实结果,让她心情愉快比什么都重要。”

        “这个自然,我不会让她知道的。”

        虽然孔林想尽办法对吴曼娜保守秘密,但是医院里已经传开了她病得很重的消息。闲话越传越走样,有人甚至宣称她活不过今年。几个星期之后,吴曼娜也风闻到了自己心脏的真实情况,但是她出乎意料地平静。她对孔林说,她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她的话让孔林难过得不知怎么去安慰她。

        她的身体越虚弱,脾气就越暴躁。她经常对着鞠莉和孔林叫骂,有时候又像一个任性的小孩子那样无缘无故地哭泣。

        孔林把家务活全包下来了,一点也不让吴曼娜插手。周末鞠莉不能来的时候,他不得不干起洗尿布的活。隆冬时节,自来水像针扎一样冰凉。他在屋前的水龙头边上洗洗刷刷,两只手冻得又疼又痒。他从来都没想到他的婚姻生活中还要有洗衣服的内容。在同吴曼娜结婚之前,她基本上把他所有的衣服都洗了,他只需洗洗袜子和裤衩。现在每到星期六,洗衣盆里的尿布堆得像小山尖一样等着他。他不敢抱怨,也不愿意想得太多,否则只会惹怒吴曼娜,把事情弄得更糟糕。虽然有这么多不顺心的事,但他们毕竟还雇得起一个保姆,起码他除了周末之外不用洗这些东西。

        一到星期六晚上,他就一手端着一大盆婴儿衣服和尿布,一手提着一壶热水,走向屋前的水龙头。他通常在洗衣盆里放两三把洗衣粉,浇上热水,然后把要洗的东西在沏好的洗衣水里泡一会儿。在银白色的路灯光下,洗衣盆里泛着的泡沫闪亮闪亮的,变幻出不同的颜色。门诊楼楼顶上的大喇叭常常播放一个柔软的女高音唱的“一条大河波浪宽”,要不就是大合唱“五星红旗迎风飘扬”。孔林用搓板抵住盆沿,开始哗啦哗啦地搓洗起来。一会儿,洗衣水就没有劲了,泡沫变成了灰水,凉得刺骨。他不断往手指上哈气,才能接着洗下去。用清水把洗完的衣服尿布投干净才是最令孔林打憷的。热水已经使完了,水龙头里放出来的冰水好像长了尖利的小牙在咬着他的指头。他一声不响地洗着,见到有来打水的熟人就低下头去,装作看不见。

        人们注意到孔林的脸更加消瘦了,他面颊塌陷,两个颧骨高高地支棱着。他穿的裤子肥得像面口袋一样。苏然政委的妻子跟邻居说:“你看孔林瘦得都没屁股了。这是老天的报应啊,他活该。看谁还敢喜新厌旧当陈世美。”她只要一看见孔林,就两眼冒火地瞪着他,狠狠地跺脚、啐着吐沫。他根本不理她,装作看不见也听不见。他的同事们却不像这个疯婆子。他们已经不再开他的玩笑了,只是在背后摇头叹气。

        他很感激女儿孔华能在周末来看他。她有时候帮他洗衣服和照顾孩子。她喜欢只用一个奶瓶子喂两个弟弟,这样他们就会抢着喝奶,发出愉快的叫声。她逗着弟弟玩,叫他们“小宝贝儿”,把脸顶在他们的小肚皮上。他们会咯咯笑着,揸撒着胖胖的小手,在空中挥打着。她给他们每人织了一顶带花边的小兔帽子。吴曼娜现在对孔华也亲近了许多,甚至给她买了一件粉红色的开襟羊毛衫。吴曼娜有一次跟孔林念叨,说她真希望能有孔华这样一个闺女。

        吴曼娜在休了半年的病假之后,终于回到护理病房上班了。她只是上午干四个小时,下午在家歇着,但是仍然拿全工资。

        一月里的一个星期天上午,孔林在厨房里做午饭。他在炉子上焖上米饭,等铝锅里的水开了之后,他压小了火苗,想到食堂去买一个菜。头天晚上他在伙房门口的小黑板上看见一个通知,说是第二天中午卖土豆烧牛肉,七毛钱一份。他在路上碰见了政委苏然,两人站着聊了一会儿医院里的创收计划。苏政委打算明年春天办一个短训班,专门培训木基市郊县的卫生员。木基市政府卫生部请部队医院帮这个忙,并且愿意出资赞助这个项目。这也就是说,到明年年底,医院里每个人都能拿到一笔额外的奖金。

        因为光顾了谈话,孔林忘了家里炉子上焖的米饭。等他端着一碗土豆烧牛肉进家门的时候,厨房里满是呛人的白烟。他一个箭步奔到炉边,撂下菜碗,把米饭锅从火上撤下来。他打开锅盖,一股蒸汽蹿出来,蒙住了他的眼镜,顿时什么也看不清。等他扯起衣襟擦擦镜片,又把眼镜戴上后,看见米饭已经烧得下边黑上边黄。他拿起铁舀子,刚想舀点水浇到米饭上,吴曼娜走进了厨房。她一边咳嗽一边系着衣扣。“在锅里放根大葱,快点!”她喊着。

        孔林手忙脚乱地找到一根大葱,插在了米饭里,这样可以去除焦煳味。但是太晚了,一锅米饭已经煳得根本没法吃了。他推开厨房的气窗,让烟走出去。

        突然,吴曼娜尖叫起来:“你是瞎子还是傻子,放上锅就不管了?连个米饭都焖不好,你还能干什么啊!没用的东西。”

        “我—我去买个菜。你不是在家吗,你咋就不能盯一会儿?”

        “你告诉我了吗?你跟我说了吗?再说,我有病,做不了饭。你装啥煳涂?”她用指头抓住衣袖,在炉台上一挥,连锅带碗扫到了地上。碎碗碴子四散飞溅,牛肉、土豆和黑黄的米饭撒得满处都是。饭锅的铝盖在水泥地上滚出去老远,直到撞上厨房的门槛才停住,靠在挡门用的两块砖上。

        “这玩意儿猪都不吃。”她又加了句。

        里边的卧室里,长河扯尖了嗓子哇哇地哭叫。几秒钟后,大江也号了起来。吴曼娜赶忙进屋去哄孩子。孔林看也没看地上的东西,一转身冲出了家门。他大步走着,两只绿色的连指棉手套用布绳拴着搭在腰间,像两只翅膀一样在风中乱舞。“我恨她!我恨她!”他连声地对自己说。

        他又走向了医院后面的小山。这是个冷天。山坡上的果园已经一派荒凉,苹果梨树粗壮高大,挂着霜的枝丫向四面伸延着,远远看去像一片欲飞的羽毛。好一会儿,他的脑子仿佛不转了,头皮发麻,太阳穴紧绷绷的。他吃力地向山顶攀去,除了几簇褐色的岩石之外,放眼望去都是白雪的世界。在山那边,松花江边上有一个村庄,村里有一个养鹿场和一个船库。不知为什么,孔林此刻渴望着能从山顶上眺望鹿场里的鹿群和船库外的小船。冬天的气味清爽冷冽。天上没有风,阳光洒在四周的大石头上,照亮了裹着一层冰的树干。远处,一群觅不着食的乌鸦在盘旋,饥饿地聒噪着。

        孔林渐渐平静下来,他又听见脑子里有个声音在问他:你真的恨她吗?

        他没有回答。

        那个声音继续说:这一切都是你自己造成的。谁让你娶她了?

        我爱她,他答道。

        你真的是为了爱情才同她结婚的?你真的爱她吗?

        他想了一会儿,然后勉强回答说:我觉着是。我们互相等了那么多年,不是吗?难道这么长时间的等待不能证明我们的爱情?

        不能,时间证明不了任何东西。实际上,你从来没有爱过她。你不过是一时的冲动罢了。你的这种冲动根本没有发展成为真正的爱情。

        什么?一时冲动!他惊讶得向后退了一步,呆呆地站在那里。他的鼻子也塞住了,张开嘴巴呼着气。

        是的,你错把冲动当成爱情。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爱情。事实上,你等了十八年,只是为了等待而等待。你完全可以为了另外一个女人再等上同样的时间,对不对?

        我只等曼娜一个人。根本没有另外的女人。

        好吧,就算是只有你们两人,咱们先假定你和她彼此相爱,但是你能肯定你们俩做夫妻会很合适?你们的婚姻会美满?

        我们真诚地爱着对方,难道不是这样吗?孔林的太阳穴怦怦跳着,他摘下皮帽子,想让冷风吹醒一下头脑。

        真的吗?那个声音又接着说。对于爱情你究竟了解多少?你在娶她之前真正了解她吗?你真的认为她就是你愿意相伴终生的女人?你现在说实话,在你认识的所有女人当中,你最喜欢谁?难道除了吴曼娜,就没有比她更适合你的女人?

        我也不知道。我的生活里除了她就是淑玉。我怎么能够拿曼娜去比别的女人?虽然我也想接触更多的女同志,但是我对女人知道得并不多。

        霎时间,他觉得头痛欲裂,脑袋嗡的一声涨得老大。一想到他的婚姻并不像他原来想的那样,他感到眼前一阵发黑,眩晕得站不稳,连忙找了块石头坐下,把呼吸调整均匀,更深地思考起来。

        那个声音又来了:没错,你是等待了十八年,但究竟是为了什么等?

        他感觉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令他害怕,因为它暗示着他等了那么多年,等来的却是一个错误。

        我来告诉你真相吧,那个声音说。这十八年的等待中,你一直浑浑噩噩,像个梦游者,完全被外部的力量所牵制。别人推一推,你就动一动;别人扯一扯,你就往后缩。驱动你行为是周围人们的舆论,是外界的压力,是你的幻觉,是那些已经融化在你血液中的官方的规定和限制。你被自己的挫败感和被动性所误导,以为凡是你得不到的就是你心底向往的,就是值得你终生追求的。

        孔林惊呆了,半天说不出话来。然后他开始咒骂自己:傻瓜,你等了十八年,却不知道你真正想要什么!十八年啊,你的青春、你最宝贵的年华,流走了,荒废了,只等来了这一场该死的婚姻。你是个头号大傻瓜!

        你下一步该怎么走呢?那个声音问道。

        他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根本不知道怎么办或者是否应该干点什么。泪水流在他的脸上,滴进了他的嘴角。他不时抬起手把眼泪擦干。他耳朵冻得生疼,于是戴上皮帽子,放下了护耳。

        一会儿,二十多岁时的吴曼娜的形象在他眼前出现了。她有一张活泼的脸,散发着灿烂的笑容。她的掌心伏着一只小青蛙,它的嘴一张一合的。几只天蓝色的蜻蜓绕着她转,翅膀振颤着发出沙沙的响声。孔林伸出手刚要去摸青蛙的嵴背,它纵身一跃,扑通跳进了茄子地边上一条清澈的水沟里。她转过身看着他,眼睛里流淌着善意和柔情,仿佛那里面充满了她急于要告诉他的秘密。暖风扬起了她的头发,露出了她雪白光滑的脖子。那时候的她和现在多么不同啊!他意识到,长年的等待已经彻底改变了她—从一个惹人喜爱的年轻姑娘变成了无可救药的泼妇。不管他现在如何讨厌她,他明白她一直是爱他的。可能是这种单恋毁了她,也可能是她在长久无望的等待中所遭受的痛苦和消沉化解了她温柔的本性,腐蚀了她的希望,摧残了她的健康,毒化了她的心灵,把她逼上了死路。

        那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路:没错,她是爱过你。难道不正是这场婚姻把她耗得油尽灯枯了吗?

        他竭力寻找着这个问题的答案。她是想有个家庭,生几个孩子,不是吗?她一定是从心底渴望得到人间的温暖和情谊。哪怕是有人表现出一点点好感,她都会误以为是爱情。是的,她也是被蒙住了眼睛,看不清真实的情形,总以为我爱她。她不知道什么样的人才是真正的恋人。

        他的心开始痛起来。他已经看清楚自己这辈子从来没有全身心地爱过一个女人,他永远都是被爱的一方。这肯定就是他对爱情和女人了解得少而又少的原因。换句话说,在感情上他一直没有长大成熟。他能够充满激情地爱一个人的本性和能力还没有发育就枯萎了。如果他一生中能够从灵魂深处爱上一个女人该有多好,哪怕只有一回,哪怕这会令他心碎欲裂,令他神志不清,让他终日像吃了迷魂药,让他整天以泪洗面,最后淹没在绝望之中!

        你究竟打算怎么办呢?那个声音仍然不依不饶。

        他根本想不出答案。作为一个丈夫和父亲,他觉得自己应该继续承担婚姻加在他身上的责任和义务。事到如今,他又能做什么来减轻负疚感,来使自己相信自己还是一个正派人?除了继续忍受,他又能做什么呢?

        他连连叹气。要是他还能有足够的激情和活力,他可以重新学习如何全身心地去爱别人,他会开始新的生活。要是曼娜的身体还很健康,不是快要死的人,他也许会做点什么。但他太老了,没有行动的勇气了。他的心太累了,眼下只希望在妻子去世之前,两个儿子已经长大到能去托儿所。

        山脚下,一男一女在大冷天里沿着医院后面的围墙向东熘达。两人都穿着军装,男的要比那个娇小的女人高出一头,女的时不时地紧跑几步才能赶上他。孔林看着他们很眼熟,使劲想辨认出究竟是谁,却还是看不清楚。他想起来,从去年开始,那条禁止两个异性同志走出医院围墙外面的规定已经没有人理会了。没有哪个领导会再批评青年男女在大院外面成双成对地散步。他还听说有的护士甚至同住院病人一块儿钻进树林子里。但是不知为什么,对他和吴曼娜来说,周围仍然有一道无形的墙圈住了他们。自从结婚以后,他们从来没有到医院外面散过步,吴曼娜仍然不会骑自行车。

        过了一会儿,孔林站起来,用棉手套掸掸腿上的雪。他没有往山顶爬,反而从半山腰转回身,慢慢向山下走去。他的膝盖发软,脚下有些磕磕绊绊。左边的桦树林里有几只山羊在“咩咩”叫着,铺着雪的小路上摊着一熘牛粪,还在冒着热气。山坡上,一辆马车在吃力地向山顶上爬,铁皮镶边的轮子轧在碎石和冰块上嘎吱嘎吱地响。下面靠山根的地方,一小股冷风旋转着,在冰封的小溪旁卷起一堆干树叶子,纷纷扬扬地刮向一大片农田,田里布满收割过后留下来的玉米茬。

        二十分钟后,孔林回到了家里。一推开门,他被一股浓烈的米醋味熏得差点吐出来。冬天他们常在屋里洒点醋,为的是杀死空气中的感冒病毒。他一直挺喜欢酸甜的醋味,今天闻着却格外厌恶。吴曼娜走过来,用软和下来的口气说,午饭在笼屉里,正在炉子上熥着。她擀了点面条,做的炸酱面。他没有去厨房,而是进了卧室,重重地躺在屋角的行军床上,拉过一条毯子盖住脸。他烦躁地翻着身,行军床的弹簧吱吱嘎嘎地响着。

        吴曼娜开始哭起来。好一会儿他真不想去理她,害怕去安慰她可能会招得自己也一块哭。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平静下来,从行军床上爬起来向她走过去。他挨着她坐下,用胳膊抱住她的肩头,说:“曼娜,别哭了。你还没哭够啊,这对你身体不好。”他第一次感觉到她非常脆弱,好像她浑身的骨头随时都会散开。悲哀和同情又注满了他的心。他亲吻着她的脸颊。

        她抬起眼睛,满脸羞愧地说:“是我不好,不该发那么大的脾气。你能原谅我吗?”

        “还记着那点小事干啥?我应该更细心才对。”

        “说你原谅我。”

        “也不都是你的错。”

        “我就要听这句话!”

        “我原谅你。”

        “那你现在去吃饭。”

        “我不饿。”

        “你去吃嘛。”

        “好,好,你说吃咱就吃。”他想微笑一下,但是脸上的肌肉好像不听使唤。他赶忙扭过头,怕吴曼娜看见他脸上古怪的表情。他站起来,向厨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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