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落日的余晖已然退却,他远远望见远处那件红色短上衣,在渐浓的暮色中,像一支烧得正旺的火把。狗在风中嗅到了她的气息,直直地朝她飞奔过去,它们想吓退她,但她淡定地把手揣在口袋里,不怕蛇,不怕老鼠,也不怕狗。
他们碰面了,海伦很官方地向他伸出了手,她看上去清爽干净,像是刚刚沐浴过,颧骨泛着薄红。“我想你可以控告我非法入侵。”她说。
“这事暂且记下。”凯辛说,“我在前面领路,地上有很多坑,我可不想被起诉。”
他转身向前走去。
“这样的会面非常合乎法规。”海伦说。
“我不了解会面是什么样的,感觉更像个面试。”
他们默默地走上斜坡,走到门口时,凯辛吹口哨呼唤猎狗,它们从不同的方向出现了。
“训练有素的动物。”她说。
“饥饿的动物,到晚餐时间了。”
走到后门的时候,他说:“这地方挺寒酸的,不过我不会为此感到抱歉,这就是座废墟,我生活在一片废墟里。”
他们走了进去,穿过走廊来到一个大房间。
“天哪,”她说,“这个房间是干什么用的?”
“宴会厅,我在这儿举办舞会。”
凯辛把猎狗关进厨房,带着海伦来到他常用的房间,看着大片剥脱的墙纸、裂开的石膏和成堆的报纸,他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舞会之后你会回来这里。”海伦说,“房间不那么正式,但很温暖。”
“这是舞会退场休息的地方。”他说,“退休房间。”他在什么地方读过这个词,在雷·萨里斯那件事之前他没见过,他很确定。
海伦看着他,带着审视的眼光点了点头,咬紧了下唇。“你的所作所为越来越让我感到无法理解。”她说,“我感到愤怒。”
凯辛清理了椅子上的报纸,把它们扔在地上。“既然你来了。”他说,“请坐吧。”
她坐了下来。
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语无伦次地说道:“我该去喂狗了。茶,咖啡,还是酒?”
“这是给狗的选择吗?你要我来替它们选吗?给它们茶,还有狗饼干。”
“好的。那你呢?”
“有什么酒?”她脱下外套,四处看了看这间房子,看了看音响设备、CD架和书架。
“嗯,啤酒,红酒,还有朗姆,我这儿有本迪朗姆。天冷的时候本迪混着咖啡喝很棒,我每天都喝,一般一小杯,喝一大杯也不错。”
“中杯,可以吗?”
“我们可以试试,我平时倾向极端,非大即小。咖啡是法压壶煮的,我去加热一下。”
灯光洒在她的头发上,闪闪发亮:“好啊,比我平时喝的好多了。”
等他喂完狗,咖啡已经热好了。他往马克杯里倒了小半杯本迪朗姆,加满咖啡。一手拿着两个杯子,一手端着糖,走了回去。
海伦正在看他的CD。“这些音乐有些严肃。”她说。
“你的意思是,对警察来说?”
“我自己这样觉得。我父亲一直听歌剧,我讨厌它们,从来没认真听过。我想,我是个糟糕的听众。”
他把其中一个杯子递给她。“加点糖口感会更好。”他说。
“我按照你的指导来喝。”
他舀了一勺糖放到她的杯子里,搅拌均匀,然后给自己也放了一点。
“干杯。”
她打了个激灵。“哇,”她说,“我喜欢这个。”
他们坐了下来。
“这真是件令人悲哀的事。”她盯着炉火幽幽地说道。
“毫无疑问。”
“这件事情让我感到很难过,因为我觉得你会认为我在以某种方式利用你。”
狗叫了几声。
“介意狗进来吗?”他说,“它们不会打扰你。”
“放它们过来吧。”
凯辛放下手里的杯子,放猎狗进了屋。它们冲向海伦,但她毫不惊慌。他厉声呵斥着猎狗,它们顺从地走到壁炉前趴下身子,老实地把脑袋搭在了爪子上。
“这不是一次正式的会谈,乔。”她说,“我只是想和你聊聊这个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放心我没有带着录音机。跟你直说吧,我认为如果政治上对他们有利,政府会很高兴看到布戈尼的案子扣在这些男孩的头上。”
“这个谋杀案无关政治。”
“无关?”
“没人跟我谈过政治。”
“这个案子本来应该成立一个专案组来调查的,但你看看现在,你和达夫都在做什么。你在休假,不是停职,而是在休假,达夫回了墨尔本。你敢跟我说,他们没通知你不要再碰这个案子吗?”
凯辛不想对她撒谎。
“我理解这样做的目的是让事态平息下来,”他说,“受害者死了,孩子们也都死了,这个案子也不着急调查。正处在群情激愤的当口,你很难去开展调查,谁又会跟你说什么?”
“你指的是土著片区?”
“土著片区。”
她喝了口酒。“乔,”她说,“你能不能接受这样一种可能性,那些男孩没有袭击布戈尼?”
壁炉并不需要添柴,他站起身来,往里面添了些柴,然后开始播放毕约林。天平正在慢慢倾斜。他摆弄着音响。“是的,”他说,“有那种可能。”
“嗯,如果你不是一口咬定孩子们是凶手,那也就不用担心土著片区的民怨会波及你。你不需要先为孩子们正名,才去调查其他方向,对吧?”
“海伦,我是从重案组调到蒙罗港的,他们感受到了此案的压力,于是重新起用了我,后来的事情你也都知道。”
“霍普古德有指挥权吗?”
凯辛坐了下来:“他为什么会有?”
“因为他控制着克罗马迪的警力。我听说,如果霍普古德不点头,警站的站长连厕所都不敢去。”
“是吗?我在蒙罗港工作,也许你了解一些我听不到的消息。”
他们隔着杯子望着彼此,她缓缓地眨了眨眼。
“乔,大家都说他是个杀人犯。”
“杀人犯?谁说的?”
“土著片区的人。”
凯辛觉得对霍普古德的任何指控都在情理之中,他目光转向别处:“人们总是对警察议论纷纷,这工作就是这样。”
“你有土著亲戚,他们没告诉你吗?”
“我那些土著亲戚都认为,我不过是个讨厌的白人警察,”他说,“但那些你是不会懂的,咱们还是来聊聊想征服世界的白人富家子弟吧。”
海伦闭上眼睛:“我没有那样的野心。我接着说,人们说科里·帕斯科那晚是被处决的,当时你也在场,你怎么说?”
“我跟法证人员怎么说,就会怎么跟你说。”
“你曾经尝试取消那次行动。”
“我这么说了?”
“是的,你说了。”
“你是从哪儿听说的?”
“就目前的情况而言,这个无关紧要。”
“目前的情况?目前什么情况都没有,不管怎么说,法证将决定当事人做了什么,没有做什么。”
“老天,”她说,“我跟你简直无法沟通,你难道就不能放松哪怕一秒钟吗?”
他感觉自己被火焰灼了一下,脸上有些发烫。
“我觉得你是被宠坏了,”他说,“你带着满腔热情来到这里,但你只是一个有钱的聪明小孩,如果得不到想要的,你就跺着脚发怒。行了,去找媒体,让那个女孩告诉他们手表的事情,你就能上电视了,这对你的社会活动会有帮助,对你和鲍比都有帮助。”
海伦站起身,把杯子放在摇摇晃晃的桌子上,拿起她的外套:“好吧,谢谢你跟我见面,还有你的强力咖啡。”
“欢迎随时再来。”
凯辛站起身,走在前面,穿过那个巨大的房间,木地板条发出微弱的吱吱声,像是有老鼠在叫。穹顶挂着一轮皎洁的四分之三弦月,天高云淡的夜空中,稀稀拉拉地飘着几朵云。“我和你一起走。”他说。
“不用了,谢谢。”她礼貌冷淡地回应,一只胳膊伸进自己的外套里,“我能找到路。”
“我就走到栅栏那里。”凯辛说,“如果你脚下打滑或者摔倒了,我还能做个目击证人。”
他从挂钩上拿起那个大手电筒,在前面走着。她默默地跟在后面,他们沿着小路,走出大门,穿过草地,踏进了兔子们的领地。到了栅栏附近,他晃动着手里的电筒,草地里,几双眼睛在移动的光束中闪闪发亮——四只,不,还要更多。
他停了下来。
是野兔,被强光照得呆在那里、一动不动的野兔。猎狗会喜欢它们,他想。
“猎狗会喜欢它们的。”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转过半个身子,她跟得很近,两人只隔了几厘米。
“不行,带猎狗出去不能带灯,那样兔子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她上前一小步,一手搂着他的后脑勺,用力吻上他的嘴唇,稍稍退开,接着又吻了一下。
“对不起,”她说,“我只是一时冲动。”
她绕过他,打开了自己的手电筒,他一动没动,整个人傻在那里,感觉下身起了反应。手中的电筒照着她远去的背影,看着她弯腰穿过新旧栅栏交界处松弛的铁丝,沿斜坡向上走,渐渐融入黑暗的夜色中,变成了一个移动的、上升的光点。她没有回头。
凯辛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手指缓缓抚过自己的嘴唇,他想起了在壶口崖边的那个夜晚,想起了很久以前的吻,也像这样吻了两下。他打了个寒战,冬天的夜晚很凉。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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