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就看到了那栋房子,在两排铅笔松中间那条车道的尽头,矗立着它死气沉沉的大门。日沉西山,清冷微弱的暮光穿过树林,凯辛驾车驶过,心中隐约感到不安。
一个身穿深色运动服的瘦弱女人闻声前来应门,脸上纵横的沟壑,满是岁月的沧桑。凯辛说明来意,并出示了警官证。
“到后面去吧,”她说,“他在棚屋里。”
他踏上混凝土铺就的路面,径直向后院走去。这个地方给人的感觉像一座低安全级别的监狱——大院四周立着栅栏,建筑是新粉刷过的,空气中弥漫着那种除草过后的西瓜味道。没有树,没有花,也没有草。
棚屋很大,足够容纳几架轻型飞机,北侧有一扇敞开的推拉门。当凯辛靠近到十米左右的时候,一个男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斯塔基先生,是吗?”凯辛说。
“有什么事吗?”
他穿着一身干净的蓝色套头工装,里面是一件格子衬衫。那是一个大块头的男人,有些胖,但看起来很结实,脑袋的形状和颜色都像极了一个剥了皮的土豆。
“高级警官凯辛。我们可以谈一谈吗?”
“可以。”他转身又走了进去。
凯辛跟着他进了棚屋。斯塔基太太的厨房应该也是这样干净整洁,他想。电动工具摆放在架子上,两个长条镀锌铁皮工作台,在荧光灯管的照射下反着光。他们身后的钉板上挂着各式各样的工具——活动扳手、固定扳手、钳子、金属剪、钢锯、钢尺、夹子、卡钳——按照尺寸大小排列得整整齐齐。里面还有一大一小两台金属车床,一台钻床,两架台式磨床,一把电锯,一个带有槽和孔的架子,用来放文件、打孔器等其他东西。
棚屋的正中间,绞索式起重机下方的钢制方桌上摆着四台处于不同拆卸阶段的旧发动机。
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穿着和斯塔基一样的衣服,正在台钳旁锉着东西,他看了看凯辛,又低头看向手头的工作,一缕头发向脸庞滑落。
“跟你妈妈聊聊天去,泰伊。”斯塔基说。
泰伊的后裤袋里有块油布,他把它拿出来,仔细擦拭了台面,又走到一个架子前,擦了擦他的锉刀,把它放回原处。
他出去时没有再看凯辛。凯辛望着他离开,他一侧的肩膀比另一侧低,走起路来较低的一侧前倾,身体像螃蟹似的横向晃动。
“你在弄这些引擎?”凯辛说。
“是的,”斯塔基说,他的眼睛像两条窄缝,“布戈尼&克罗米公司生产的引擎,我能帮你点什么?”
“你在修理它们?”
“我在重建。这是有史以来最好的引擎。找我有什么事?”
凯辛意识到这里没有地方可坐。“布戈尼先生戴的那块手表,”他问,“你能认出来吗?”
“能,我觉得可以。”
凯辛拿出一张彩色的广告单页,折叠起来的纸上,只露出了那只白表盘的手表,上面有三个小刻度盘。
“是的,就是这个。”斯塔基说。
“那天他戴的就是这块表?”
“每天都戴着它。”
“谢谢,还有几个问题。”
“还有什么问题?是那些土著黑鬼打死了他。”那张冷漠的脸上,一双灰色的眼睛像大理石一样冷冰冰的。
“我们对那个还不是很确定。”
“怎么就不确定了?那个该死的库尔特小崽子是从壶口崖上跳下去游泳的吗?他肯定有罪。”
斯塔基走到门口,啐了一口唾沫,擦了擦嘴,又走了回来,歪着脑袋站在那里,一脸的狐疑。
“你那天晚上在家是吗?”凯辛说,“你和泰伊都在?”
斯塔基眯起眼睛,一脸凶相:“那个问题我已经回答过了,你他妈有毛病吗?”
“到警局来,”凯辛说,“你们两个,带上牙刷,也许用得上。”
斯塔基上下来回地活动着下颌关节。
“认识一个叫霍普古德的警察吗?”他说,“我认识他,伙计。”
凯辛掏出手机,递了过去。“给他打电话。”他说。
“需要的时候我自然会给他打。”
“要我帮你拨吗?来,我替你打给他。”
斯塔基双手插进衣兜里:“我们那天都在家,你可以问我老婆,晚上我们不怎么出去,也就踢球的时候会出去。”
“你还在庄园工作吗?”
“一直到它被卖掉,是的。”
“收入不错的工作,庄园那里。”
“是吗?”
“大概是这一带园丁四倍的薪水,也许五倍吧。”
“我们两个人干。”
“那应该两倍就差不多了。”
“可我他妈干的活也是人家的两倍多啊。”
“你还给他当司机。”
斯塔基抬起他那只大手,在脖子上挠了挠。“我不是他的专职司机,也就是带他去银行、去城里。他后来就不怎么爱开车了。”
“认识一个叫亚瑟·波拉德的人吗?”
“不认识。”
“认识这个男人吗?”他给他看了那张波拉德的脸部特写照片,紧盯着他的眼睛。
“不认识。”
凯辛考虑了一下,决定走温和路线:“斯塔基先生,我可以告诉你,我们不认为是那些土著男孩袭击了布戈尼先生。所以,如果你能告诉我你看到或听到的任何事情,任何你可能有的感觉……”
“你们不认为?”
“是的。”
“为什么?”
“有些事情对不上。”
“你们已经指控了那个叫库尔特的,不是吗?”
“我们之前认为他参与了,但那也只是权宜之计。”
“那是什么意思?”
“你听到那件事时是怎么想的?”
有那么一瞬间,斯塔基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什么东西:“哦,震惊,就是那样,没错。”
“就这些吗?”
“还能有什么?这附近以前也没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不是吗?”
“你喜欢布戈尼先生吗?”
“他挺好的,是的。但我们不至于能走得很近,他和我,你觉得呢?”
“谁会想要伤害他呢?”
“除了那些毛贼?”
“是的。”
“那我不知道。”
“最近有什么可疑的来访者找布戈尼先生吗?除了他的继女?”
“没有,反正我没见过。”
“这件事之前,庄园有过入室盗窃的情况吗?”
“我在那儿工作的这么些年没有过,以前丢过一些马匹,盗贼切断了围栏,从下面的围场偷了三匹马。警察那里应该有记录,没有吗?”
“有人报案才会有。”
“怎么会没人报案?”
“克雷克,你跟他相处得怎么样?”
斯塔基耸了耸肩:“还行,他对庄园的工作安排有自己的想法,我都会照着办。”
“他帮布戈尼烧过窑炉,是吗?”
“我对那个没什么印象。”
“你以前在童子军营地工作过。”
斯塔基又挠了挠头,眼神有些游移不定,避开了凯辛的眼睛。“那是很久以前了。”他说。
“这么说来,你在营地时就认识克雷克了?”
“没错,他那时是老板。”
“你在那儿做什么工作?”
“做维护,偶尔当当橄榄球教练,教孩子们一些基本规则。”
“营地失火那晚你也在那儿?”
那双大手连忙挥了挥:“没有,我那晚在蒙罗港的酒吧。”
“跟我说说,那天你开车送他去城里,你们都去哪儿了?”
“雷利街的那套公寓,从那儿,他又叫出租车去了别的地方。”
“你在哪儿过的夜?”
“圣基尔达那边的旅店,盖丁旅店。”
凯辛走到引擎旁边。“这是台发电机?”他问道。
“1956年造的,比你现在能买到的任何一台发电机都要好。”
“你在这儿有多少土地?”
“三十亩。”
“种地吗?”
“不种,我把房子建在了中间,不想听到邻居的声音,现在那个唯一的浑蛋邻居还在抱怨引擎的噪音。”
“好吧,”凯辛说,“告诉他,停电的时候,你可以帮他供电。我倒是能用得上发电机,卖吗?”
“不卖,这不是做生意,”斯塔基说,“我只是在重建我爷爷和爸爸做的那几台,数字下面有他们自己名字的缩写。”
“你怎么找到它们的?”
“打广告,在昆士兰,西澳洲,还有北边的地区。我让拍卖商关注甩卖之类的消息,刚在斐济发现了一台,锈得厉害,把它带回家得花些钱。”
“你找到了四台?”
“十三台,其他的在另一间棚屋里。”
“打算什么时候停下来?”
“停下来?”
“停止收集它们。”
“我不会停下来。”
再问为什么也没有意义。大多数时候,“为什么”是个没用的问题,答案要么太明显,要么太复杂难懂。凯辛寻找着引擎上的编号:“开车送布戈尼去过北墨尔本的房子吗?”
“北……没有,只带他去了雷利街。”
坚硬的堡垒上出现了一道裂缝,一条发丝般的缝隙。他没有看斯塔基:“北墨尔本的一个礼堂,你开车送他去过那儿的。”
“一个礼堂?我只去过雷利街。”
“道德陪伴组织总部的礼堂,你知道的,别跟我胡扯,斯塔基先生。”
“没有,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凯辛走到另一台引擎旁边,这是些简单的机器,他也许能学着修理一台,说不定比做一碗好汤还要容易:“你父亲,他们把工厂卖了,他应该很生气吧。”
沉默。斯塔基咳嗽了一声,身体一下子失去了平衡:“他从来没说过什么,我妈告诉我的。”
“他后来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做,薪水还没付清他就死了,脑袋出了严重问题。”
“那真让人难过。”凯辛没有看他,“我来告诉你什么是严重的脑袋问题,斯塔基先生。跟我扯谎,这是个非常严的脑袋问题,跟我说说那个礼堂。”
“我不知道什么礼堂。”
“我需要跟泰伊谈一谈,”凯辛说,“单独跟他谈。”
“为什么?”
“他可能看到过,或是听到过些什么。”
斯塔基盯着凯辛:“他什么也不会知道,伙计,他一直跟在我身边。”
凯辛耸了耸肩:“我们走着瞧。”
“听着,”说这话的时候,斯塔基的声音变了,“那孩子不是特别聪明,他很小的时候摔过一次,他妈抱着他,摔在盖子上,这小浑蛋脑子摔坏了,在学校什么也学不会。”
“把他叫过来。”
斯塔基挠了挠头皮,动作急切而缓慢,能看得出他的焦急。“就算帮我个忙,伙计。”他说,“别叫他过来了,他会做噩梦,晚上会尖叫。”
凯辛感觉到这是关键时刻,他能看到斯塔基的恐惧:“这还真是难办,你把他喊过来吧!”
“伙计,求你了。”
“叫他来。”
“我要给霍普古德打个电话。”
“听着,斯塔基,”凯辛说,“霍普古德保护不了你,这是城里负责的案子。现在,因为你太他妈碍手碍脚了,我不想在这里跟泰伊谈话,也不会在蒙罗港的警局跟他谈,我会带他去墨尔本。给他带上牙刷、睡衣和几块饼干。他喜欢什么样的饼干?”
他从斯塔基的眼睛里看到了怨恨,看到了那闪动着的纯粹的畏惧,畏惧和恐慌。
“不能那么做,伙计,我求你了,拜托,我求你……”
“北墨尔本,科利特街的那栋房子,你开车送他去过那里吧?”
“不,我没有,你得……”
“你在浪费我的时间,我该出发去墨尔本了。告诉我真相,不然就去找泰伊,现在。”
斯塔基环视了一下棚屋,好像那问题的答案就写在墙上,他可以把答案读出来:“好吧,我送他去过。”
“最后一次是什么时间?”
“五六年前,我不确定。”
“多少次?”
“不多。”
“每次都是你带他去墨尔本吗?”
“我想是的。”
“那是多久去一次?”
斯塔基咽了口唾沫:“一年四五次。”
“那个礼堂呢?你了解多少?”
“我真不知道那个礼堂在哪儿。”
凯辛从这个大块头男人的声音里捕捉到了一个小声音。
他拿出了那张波拉德的脸部特写照片,但没有给他看:“我再问你一遍,你认识这个男人吗?”
“我认识他。”
“他叫什么名字?”
“亚瑟·波拉德,他以前经常来营地。”
“你对他还有哪些了解?”
“他住在科利特街,我在那儿见过他。”
凯辛走到工作台前,伸出一根手指摸了摸泰伊刚才锉的那块铁板,它应该是某种东西的一部分。“波拉德是个变态,”他说,“你知道的吧?他喜欢男孩,小男孩,鸡奸他们,还有其他罪行,很多其他事情,我告诉你。你是知道的,对吗,斯塔基先生?”
一阵沉默,凯辛没有看向斯塔基:“你没把自己的儿子也送到科利特街吧,斯塔基先生?你把他也献给波拉德了?”
“我会杀了你。”斯塔基一字一顿地说,声音低沉,眼里似乎要冒出火来,“你要是敢再说一遍,我他妈现在就杀了你。”
凯辛转过身:“跟我说说布戈尼吧。”
斯塔基一只手按住胸口,脸庞瞬间变成了橙色,他试图控制自己的呼吸:“我什么都没看到过,什么都没有,你放过我吧,我什么都没看到过。”
“那个礼堂呢?”
“我就去过一次,拿了很多东西,文件什么的,他让我烧掉它们。”
“布戈尼吗?”
“是的。”
“那你是在哪儿烧的它们?”
“那儿没有地方烧,我就把东西带回这里来烧了。”
“爸爸。”
泰伊站在门口,下巴紧贴着胸口,透过一绺搭在鼻梁上的浅色发丝,看向他的父亲,眼神怯懦。
“怎么了?”
“妈妈问要不要喝茶。”
“让她去泡吧,孩子。”
泰伊听话地离开了,凯辛走到门口,似是想到了些什么,又转过身对斯塔基交代道:“这些天你哪儿也别去,”他说,“我们还有很多东西要向你了解。还有,不要向任何人提起我们今天的谈话。如果你敢去找那该死的霍普古德,或是去找任何人,我肯定会回来带走你和泰伊的。你们俩会在墨尔本的看守所里待到烂掉,你们不会被关押在一起。他跟那群兽交的变态关在一起,你也一样。”
“那些东西我没烧掉。”斯塔基低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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