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长在干什么?”根本刑警问片山。
这是警视厅调查一课的早晨。
那具身份不明的女尸已经送去验尸解剖,刑警们正在等检验结果。片山昨天一直在案发现场附近查访,到现在还觉得两腿酸痛。才奔波一天就叫苦连连,是没办法好好当刑警的。
又不是我想干!片山瞪着栗原课长。辞呈早就交了上去,可是领导压根儿不予理会。
栗原课长表情深沉地闭着双眼。不过,他生就一张娃娃脸,就算摆出深沉的样子,也没什么威慑力。
作为搜查一课课长,他的办案能力是警局同仁一致认可的。不过,他有个让大家头疼的毛病,就是忘性太好而记性太差。
“哦,他用耳机听什么呢?”片山说。
“原来是耳机,就是那个叫随身听的东西吧?我还以为他装了助听器呢!”根本说话也够辛辣。
“咦?”
片山突然双目圆睁,原来栗原课长突然拿起桌上的圆珠笔在空中左右挥舞,嘴里还念念有词。
“课长是不是疯了?”根本很认真地说。
“哦,我明白了……他在模仿指挥家啊。”
“什么?哦,他在听古典音乐?”
“应该是,没听说过浪花调还需要指挥。”
大概是听到了旋律激昂的段落,栗原课长双手摆动的幅度越来越大,活像一对特大号的雨刷。
“想擦鞋的人现在去找课长正合适。”根本信口吐槽,反正课长也听不到。
这时,栗原挥动的手突然把桌上的茶杯打翻在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课长这才如梦方醒一般,急忙取下耳机,面不改色地继续批阅桌上的文件。
“这才叫处变不惊啊,不愧是领导!”根本假装佩服地摇晃着脑袋。
女秘书收拾茶杯碎片时,栗原课长桌上的电话响了。
“我是栗原……来了?请他到会客室。”
不管来客是谁,只要栗原认为会打扰他工作,就会毫不客气地下逐客令。可是今天,栗原却满脸紧张。他整整领带,干咳一声,举步走向会客室。
“是哪国元首来了吗?”根本惊奇地问。
“是朝仓宗和来了。”正在收拾茶杯碎片的秘书说。
“谁?”根本似乎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你不知道?他可是很有名的指挥家啊。”
“是吗?你的见识真广啊。”
“我也是刚才听课长说的。”女秘书吐吐舌头。
朝仓宗和——片山对这个名字有点印象。他倒不是对古典音乐有多了解,只不过妹妹晴美偶尔会听一些人们耳熟能详的曲目,他顺便知道的。
朝仓宗和年纪已经相当大了,他是少数在国外也享有盛誉的日本指挥家之一。
“啊,对了,是他呀。”片山自言自语道。怪不得他觉得最近好像在哪里听说过这个名字,朝仓宗和就是让晴美坐立不安的小提琴大赛的主办人啊。
可是,这位朝仓先生到警视厅搜查一课有何贵干?
“课长今天好奇怪啊,”女秘书笑着说,“他突然让我在会客室里挂上贝多芬的照片,还要放一台录音机,说是等朝仓先生来了之后要用……”
“课长是想改行当指挥吗?”根本点起一支烟,乐不可支,“对了,片山,你不是说那个女人手上有字吗?查到什么没有?”
“啊?哦,你说那个呀。我只能认出‘スタ’,接下来是‘ン’还是‘ソ’就不知道了……”
“是‘スタソ’吗?有可能是‘スタン’吧,比如スタンド(看台)或スタンプ(邮戳)……”
“可是,只知道这些还是不能说明问题啊。”
“如果能够查出死者的身份,也许会有用。”
对了,那个比赛就叫“斯塔维茨(スタンウイッツ)小提琴大赛”!含有这几个假名的单词真的很多……
“昨天早晨,一位慢跑的女性被割伤手臂,这件事你知道吧?”朝仓说。
“是的,我当然知道。”
“听说现在还没有发现行凶者的线索……”
“是的,小汽车经过那位女性身旁时,车里的人伸出拿着刀片的手,割伤了她的左臂……真是不幸!”
“听说有一位女性报警。”
“是的,她跑在被害人后面。遗憾的是,她没记住车牌号码。至于车型,女性对这方面一般都不太了解。关于这个事件,您有什么线索吗?”
“其实,凶手的真正目标是樱井玛莉,也就是那位报警的女子。”
听了朝仓的话,栗原愕然。
“……您肯定吗?”
“受害人只是不幸碰巧穿着和樱井玛莉同样的运动服,并且在樱井玛莉休息时跑上大路而已。车上的凶手只看到背影,而且车子正好刚刚转弯,所以凶手没有发觉是不同的人。”
栗原沉思片刻。
“这样说来,那位樱井……玛莉小姐,为什么会被凶手盯上呢?”
“她是入围斯塔维茨小提琴大赛决赛的选手之一。”
“原来如此……”栗原点点头,慢条斯理地说,“那个比赛是您主办的,对吧?”
“是的。樱井玛莉是个心无城府的姑娘,从不会胡乱猜疑,这是她的母亲听说这件事后推测出来的。”
“然后,她去找您……”
“她来找我,请求我设法保护她女儿的安全。事情演变成这样,我也深感遗憾。万一樱井玛莉真的受重伤,就一辈子不能拉琴了。”
“这么说来,您认为是不希望樱井玛莉在比赛中获胜的人干的,对吗?”
“虽然这样说太武断,但并非没有可能。”
“那么,就是参加决赛的某一个人……”
“我不愿意那样想,但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朝仓接着说,“当然,也许另外有人嫉妒她的才华,又或者是出于其他原因。”
“比如,恋爱方面……”
“那是不可能的,”朝仓微笑道,“她的母亲非常严格,不会让女儿有空谈情说爱的。”
“哦,这么说来,还是和音乐有关……”
“也许凶嫌本身和音乐无关,但是父母、教师里也有人对音乐比赛怀有执念。”
“照您这么说,凶嫌的范围太大了。”
“请不要误会,”朝仓说,“我来此的目的并非帮助警方调查,你们是专家,抓凶手是你们的事。我来是希望你们能派人保护参加决赛的选手。”
“这个……好吧。警视总监特地打电话给我,我还以为有什么危险的任务呢。”
“我知道这不属于你们的责任范围,可是对选手们而言,这是关系到职业生涯的关键机会,我不希望因为某个偏激分子而失去一位有才能的艺术家。”朝仓的话语掷地有声,浑厚的男中音在房间发出共鸣。
“我明白了。我们必须得到总监的同意,但是我会尽量争取,努力配合你们的要求。”
“太好了!”朝仓松了口气。
“……有几个人入围决赛?”
“七个人,可是不必分别派人保护每个人。三天以后,他们就要集中在一个地方生活。”
“哦?”
“我们将把新曲的乐谱分给选手,一周之内,他们必须在指定的地方生活,不仅不能外出,电话和通信也一概禁止。”
“好严格啊。”栗原瞪大眼睛。
“我所担心的就是这一周。指定地点是郊外树林中的一栋房屋,现在正在整修中。选手们将在那里与世隔绝七天——如果有人想伤害其中一人……”
“或者,一人想伤害另一人……”
“没错。在那个封闭的空间里,谁也无法预料会发生什么事,”朝仓点点头,“选手们都很年轻,被关在一个地方长达一周之久,和外界又不能联络,精神脆弱的人很容易崩溃。”
“必须做到这种程度吗?”
“这样做完全是为了他们,”朝仓说,“专业演奏家是非常辛苦的,必须随时绷紧神经,一刻不得放松。如果连一周的压力都无法忍受,根本无法成为职业演奏家,充其量,也就只能当个学校音乐老师吧……”
“原来如此,看来意志力也是比赛的要素之一。”
“是的。”
“那么,在这一周的时间里,警察要进驻那个地方保护大家,对吧?”
“穿着制服的警察在那里进出会很麻烦。正常状态下的压力姑且不论,如果是异常事态给她们带来不必要的压力,就是我们的责任了。所以,要是能够派便衣刑警,那就太好了。”
“刑警嘛……”栗原面露难色,现在正值案件高发期,大家都很忙碌,根本就没有多余的人手。
“最好是那种不太起眼的人,”朝仓无视栗原的迟疑,继续提条件,“这个人在不在场都不会引人注目……但是,必须精明干练。”
“哦,这样啊。”栗原点点头。事到如今,对方说什么一概答应就是,反正没有完全符合条件的人。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要求?比如多少有些音乐素养之类的?”
“不!正好相反!”朝仓立刻否决,“因为按照规定,选手们对新曲目的阐释绝不能得到他人的指点。如果派一个懂音乐的人去,说不定他会对新曲目发表某种意见,比如这里可以加快节奏,那里可以更舒缓等等,那样就违反了规定。所以最重要的一点是,派去的刑警必须对音乐一窍不通。”
“哦,就是说那人不能有绝对的音感,而是要有绝对的,对吧?”
“正是。比如提到贝多芬时,只知道《第五交响曲》开篇的当当当当——这样的人最好。”
“原来如此。”
栗原心底涌起阵阵绝望。这是他所尊敬的朝仓宗和的请求,如果满足大师的要求,也许他一高兴,年底会送来一张《第九交响曲》演奏会的招待券。这样就可以节省五千日元,省下来的五千日元可以买威士忌……不不,想太远了。
“对了,还要补充一点……”朝仓说,“参加决赛的人精神非常紧张,而且越临近决赛越紧张,有些女生甚至会紧张到歇斯底里的程度,所以我希望派来的刑警是个温柔体贴、懂得体恤他人心情的人。”
“好的。”栗原唯命是从。
“还有一件事:我想派去的那位刑警一定是男性吧,而参加决赛的七个人中有四个是女性,而且都是音乐学院的本科生或研究生。”
“哦。”
“如果她们和刑警先生之间……发生……就不好了。”
“我的手下绝不会做出那种卑劣的行径!”栗原说着来气了。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朝仓摇头道,“我是说,她们也有可能会主动对刑警先生出手。”
“不会吧!”栗原目瞪口呆。
“人们在过度紧张时,往往会寻找途径发泄。处于特殊心理状态下的女人主动向身边男士投怀送抱的事情,过去也曾发生过。现在只能派出男性刑警,因此,我希望这个刑警能够抵挡住各种诱惑。嗯,以上就是我的要求。”
栗原忍不住叹息。真有这种人吗?存在感弱,本领高强,不懂音乐,温柔体贴,还要坐怀不乱。
无论电脑科技多么发达,如果把朝仓先生提出的全部条件输进去,电脑一定会立即弹出“没有匹配项”,说不定还会嘲讽人类“开什么国际玩笑”?
“怎么样,有没有合适的人选呢?”朝仓问。
“这个嘛……”栗原沉吟片刻,突然灵光一现,“对啊,那小子最适合!”
“想起什么人了?”
“是,有一个人非常适合,既不起眼又不懂音乐,而且还有女性恐惧症。”
“好,就是他了!”朝仓双眼放光,声音提高了八度,室内的空气好像都随之簌簌震动起来。
“是……”
现在唯一的问题在于这个人是否“能干”……可是,栗原实在不忍心让朝仓宗和失望。
“明白了,这事包在我身上,”栗原点点头,“不过,我有一个请求……”
“什么事?”
“可以让那个刑警带一只猫去吗?”
“这么说,哥哥要去保护参加斯塔维茨小提琴大赛决赛的选手?”
“是啊,”片山得意扬扬地宣布,“课长说了,这种精细的工作,只有我能胜任。”
“哦……”晴美仍然感到不解,“可是,为什么连福尔摩斯也要带去呢?”
“谁知道啊。反正又不是三味线比赛,没关系啦。”片山漫不经心地说着俏皮话。“再来一碗饭!”他把空碗递给晴美。
“不过,真是太好了,这样你就可以保护樱井玛莉小姐了。”
“不光保护她一个人。”
“我知道。不过,她的确是凶手的目标啊!”晴美自信地说,“如果早听我的话,那个划伤别人手臂的凶手说不定早就抓到了。”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片山把茶水倒在饭上,“我可以到那边好好休息一周了。”
“别不当回事!”晴美瞪了哥哥一眼,“你肩负的责任很重大,明白吗?”
“当然明白,好歹我也是个刑警。”
“哎哟,这话我可是第一次听到,”晴美转过头对正在吃饭的福尔摩斯说,“一切全靠你了,福尔摩斯。”
福尔摩斯耳朵微动了一下,接着又泰然自若地继续吃饭。
“还有两天吧?”晴美说,“这段时间怎么办?”
“嗯,听说这两天由当地警署派人保护。”
“是一直跟在樱井玛莉身边吗?”
“不是只保护樱井玛莉一个人,七个人都要保护。”
“为什么?”
“因为其他选手的父母提出抗议,说只保护一个人不公平。”
“可是,凶手盯上的只有玛莉小姐呀!”
“大家都坚持自己的孩子最有希望获胜,所以是最危险的。”片山义太郎答道。
“还有这种事!”晴美笑着说,“好像不被凶手盯上就丢人似的!”
“事关自尊,很难解释。”片山摆出一副很了解人性的样子。
“今天休息一天有什么关系?”玛莉烦躁地说。
“不行!”母亲充子十分坚持。
“一天没有慢跑也不会怎么样,”玛莉极力抗争,“而且以后有一周时间都不能外出,当然更不能慢跑。”
“可以在房里跑。”
“在走廊上跑吗?别开玩笑了,人家会笑话我。”
“笑到最后才是关键,别人想笑就随他们笑吧!”
充子制定的计划绝不容任何更改。玛莉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知道了,今天早上也是警车开路吗?真没面子!”
“今天还没来。真是的,不早点儿来,就会影响我们的计划安排了。”
充子正抱怨的时候,门铃响了。
“来了!来了!”两人走到玄关。
门外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我是目黑警署派来的!”
玛莉觉得这个人的声音有些耳熟。
“请出示证件。”充子隔着大门说。
玛莉羞愧得满脸通红。充子从猫眼向外张望了一下,这才放心地取下链子锁,打开大门。
“早安。”
玛莉大吃一惊,站在面前的是一个身穿慢跑服的大块头男人。
“哎呀,这是什么打扮?”充子惊异万分。
“为了在突发危机中保护玛莉小姐,最好的办法就是陪她一起跑。”刑警说。
“你……是石津先生吧?”玛莉说。
“是啊,上一次我们见过面,”石津躬身致意,“小姐,你准备好了吗?”
趁充子还在莫名其妙,玛莉赶紧跑出门外,石津立刻跟在她身后。
“原来如此,是片山先生担任保镖啊。”石津边跑边说。
“给你们添麻烦了,真不好意思。我妈太大惊小怪了……”
“不,片山先生一定很高兴。”
“是吗?”
“因为他一听到杀人案就会当场昏倒。”石津忍不住夸大其词。
“片山先生就是上次替我接电话的那位小姐的哥哥吧?”
“是的,虽然他比妹妹,不过倒是个好人。”
“片山先生一定是个很有趣的人。”玛莉笑着说。
“算是吧——而且他这个人做事一板一眼,就更有趣了。”
“他现在八成在打喷嚏吧。”
两个人跑上平缓的斜坡。
“请问,决赛是什么时候?”石津问。
“一周后。”
“训练很艰苦吧?”
“没办法。就是为了在决赛中获胜,才每天这样努力。”
“决赛是多少米?”
“啊?”
“一定是长距离吧,”石津接着又问,“上次你好像还带着小提琴,所以决赛时要拉小提琴吗?”
玛莉一时无语。她想了想才说:“多少要拉一点儿的……”说完,她拼命忍住笑意。
两人并肩跑过斜坡,经过公园旁边。
“那起事件就发生这个拐弯处,”玛莉说,“如果凶手的目标真的是我,那实在太对不起伤者了……”
“又不是你害的。这个社会上有很多怪人。”
怪人……玛莉想,在旁人眼里,我们也算是怪人吧。
把全部人生赌在小提琴上,为了在那一天的比赛中击败他人获得优胜,日复一日辛苦练习……玛莉实在不愿承认有人竟会为了取胜不惜蓄意伤害竞争对手。这种人也许就在决赛选手之中,更有可能潜伏在他们的父母或教师之中。对那些人来说,贝多芬和莫扎特又有什么意义!
只不过是争取优胜的手段罢了……
伤者鲜血淋漓的手臂一直在玛莉脑海里挥之不去,她甚至突然开始怀疑人生:大家为什么非要拼个你死我活才肯罢休?音乐原本不是带给人们欢乐和喜悦的存在嘛!
即便如此,玛莉并没有拒绝参赛的想法。就算为了母亲,她也必须尽全力备战。但是她不由得想到,要是没有那只暗中潜伏的黑手,该有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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