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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仙舟在灯船画舫之间快速穿行,转眼便到了南京城最南端的聚宝门。

        这聚宝门乃为太祖之时,巨贾沈万三所修。

        沈万三是江南第一豪富。传说他当年贫穷之时,见一农夫携蛙百余,便好心买来放生。哪知第二天,看见众蛙聚在一瓦盆不散。沈万三连连称奇,将瓦盆带回家,用来洗手。一次,他妻子洗手时不慎将一支银钗掉在盆中,不料银钗一变二、二变四,不一会儿已是满满一盆,不可胜计,沈万三由此富甲天下。

        待到太祖建立大明,沈万三觉得自己树大招风,为求自保,便主动承担起南京城墙的修筑工程。当时大明初立,国库空虚,太祖答应了沈万三这个请求,将三山门至正阳门一段交予他施工,总长占南京全部城墙的三分之一。

        事关沈家生死存亡,沈万三岂能不用全副心思,他延请一流的营造匠师,自己也整日待在工地监督。沈万三为显忠心,还特地将自己负责的城墙加高加厚,谁知适得其反,太祖见南段城墙较其他地方宏伟许多,勃然大怒,认为沈万三目无君上,要治他死罪。多亏刘基说情,方才救下沈万三,但命他必须拆墙重建。

        沈万三诚惶诚恐,日夜兼程,耗费钱财不计其数。谁知偏偏怪事连绵,工程屡建屡塌,眼见限期将至,还未完工。沈万三明白末日已到,不禁在城墙脚下放声大哭。

        这时,恰逢一位高士路过,见沈万三这般模样,便上前道:“建城门,要宝盆,上戴帽,下站人。”

        沈万三吓出一身冷汗,知道要过这一劫,需要用上自己全副身家。但事到如今,也只得如此。他从家里拿来聚宝盆,重金找一家奴,头顶宝盆,一同埋入地基。此后,再垒城门,一砌而就,再无倒塌。沈万三为纪念这个家奴,特地在城门上修小佛塔一座,超度他的亡灵。太祖得知,也颇为感动,御赐此门为聚宝门,并亲自书匾。

        太祖见沈万三拿出全副家当,甚为安心,对其大加褒扬,同时封了他的两个儿子为官。

        不久,太祖准备犒赏三军,沈万三筑城尝到甜头,便又表示要代皇帝支出犒银。太祖想他已无聚宝盆,还能有多少资财,便有意问道:“朕有军百万,汝能遍及之乎?”

        哪知沈万三豪爽应答道:“愿每军犒金一两!”

        太祖大骇,没想到沈家居然还如此富有。于是大怒道:“匹夫犒天下之军,乱民也,当诛之!”

        当时便要将沈万三拿下,还好沈万三命不该绝,这时马皇后站出来道:“不祥之民,天将灭之,陛下何诛焉!”

        太祖生平最敬马皇后,便依了她的意思,将沈万三发配云南了事。最后沈氏客死他乡,一代巨富从此消亡。

        想起往事,陆亦轩不禁自叹道:“祸福难知,虽富甲一方,休夸能使鬼推磨;盛衰相替,任势倾四海,莫道敢同天比年。”

        说罢,船已靠岸,他多给了船公几个铜钱,信步下船。

        南京城十三门,数这聚宝门最为华丽高大,门中有四重城墙、三道瓮城,暗设大小藏兵洞二十七个,可容兵士三千余人。

        聚宝门水关是秦淮河繁华的尽头,这里是戏班的天下,多少富贾士绅、文人雅士,乘船从秦淮河顺流而下,若不沉醉其间的温柔乡,便会下到此处落脚,掏一些银钱,往戏棚子里一钻,一边吃喝一边看戏,十分惬意。

        今天两大戏班在此打擂台,更是吸引了八方来客。左边大棚打出华林班招牌,右手则是兴化班的地界。陆亦轩左右犹豫,急得两家门头伙计都恨不得伸手拉人,他突然想起茶博士的话,便一头钻进华林班的棚中。

        陆亦轩入场一看,正逢小瀛仙的《琵琶记》,心中暗喜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忙拣一只空桌坐下。见伙计过来,随意要了壶茶,点上几样小吃。这小瀛仙果然是狐媚动人,虽然所扮的赵五娘凄苦无比,但见她步步生莲,摇曳生姿,娉婷的体段自有一种动人的风韵。陆家的家戏班子在北京城的官宦之中算是翘楚,但委实难比这阵容齐整的大班,加之小瀛仙绝艺盖世,陆亦轩不禁听得痴了。

        “嗟命薄,叹年艰,含羞忍泪向人前,犹恐公婆悬望眼。路逢险处难回避,事到头来不自由……”陆亦轩正迷醉间,突听背后有人按拍附和,小声而歌。

        《琵琶记》本就是千古悲剧,听戏之中,情之所至,按拍悲歌,甚至为之掩泪的大有人在。但陆亦轩听惯家班,讲究不发一声,屏气凝神,潜心领略,突然被人打扰,便愤愤地扭头望去。

        只见出声之人就在邻桌,此人脸色黝黑,眉毛浓粗,两颊上长着一圈参差不齐的络腮胡子,正中露出厚厚的两片嘴唇。此人不但一脸粗鄙之色,还不做任何梳洗,满面油光,发髻蓬乱,一件袍子已穿得分辨不出颜色。

        陆亦轩皱皱眉头,华林班票资不菲,寻常市井之人断不会来此听戏,而看这人样貌,并不像富家纨绔、文绅雅士,恐怕就是人们传说的“光棍”了。

        有明一代,“光棍”是城市街头一景,他们专吃闲饭,挑弄是非,扛帮生事,不管哪里有事,只要被光棍中的一个打听去,便会合伙去干,得利平分。酒楼茶肆、戏班娼门,因人口流动频繁,大有油水可捞,更是光棍们的聚集之地。光棍们凭借一身蛮力,肆逞凶恶,游荡饮酒,强索钱物。碰上贪婪昏聩的地方长官,官府还会被光棍买通,更是神通广大,肆无忌惮,黑白通吃,寻常人绝不敢招惹他们。眼下这人,应是个光棍头领,此处可能是他地头,华林班不但不敢收钱,怕是还要搭上一些敬仪。

        只见这光棍一边撕下一只鸭腿一边道:“这昆山腔啊,轻柔婉折,仅一字之长,便延宕至数息,委实美到极致。听罢这昆山腔,再回转去听南曲诸腔,真是令人白日欲睡,更别提那北曲,实在是令人厌而唾之。”

        陆亦轩心下称奇,别看这光棍动作粗俗,但竟是颇懂戏曲。

        这时旁边一人道:“非也非也,南曲之中,弋阳腔错用土语,听之有趣;海盐腔多用官话,甚为雅致;四平腔改自弋阳,更是易懂。而那北曲,曲调高亢昂扬、慷慨朴实、劲切雄丽,也自有一番风味。反观这昆山腔,平直粗陋,声调自乖,虽具绕梁,但还是过于呆板,终不可取。”

        这声音尖细无比,听起来令人颇为不适。只见说话之人尖嘴猴腮,眼神闪烁,虽衣着讲究,但给人一种狡诈猥琐之感。

        看他跟那光棍同坐,十有八九是个“逸夫”。逸者,游也。所谓逸夫,就是游惰之民。他们多由落魄文人充当,在衙门中讨生活,充当帮虎、小牢子、野牢子,阿谀奉承那些衙役皂吏,包揽诉讼,帮衬公门。逸夫往往喜欢同光棍们沆瀣一气,出谋划策,挟诈良善,逼迫贫难。

        听这逸夫倒是言之有物,但他语气颇为狂傲,指点之中,多有不屑。陆亦轩心下不满,鼻中轻哼一声。

        那光棍也觉得这逸夫说得夸张,道:

        “师召兄,虽说你习过北曲,但不致如此糟践这昆山腔吧。既然你如此大才,何不将这昆山腔加以改良,那真是善莫大焉。”

        光棍本意刺他一刺,没想到这逸夫倒一本正经道:“正是正是,这昆山腔定需改良,最好能融众家之长。待我找到法门,有所成就,一定先拿来让这小瀛仙唱过。”

        光棍笑道:“哈哈,看来市井之说不假啊,你师召兄也被小瀛仙勾了魂去吧。”

        逸夫轻哼一声:“那些老爷,请小瀛仙去,大都是垂涎于美色,哪有几个真懂唱曲。这老顾表面是个君子,其实淫人妻女的事情没有少干,我早就想一剑穿他俩窟窿了。”

        光棍乐道:“你医人可以,杀生可比我差远了。”

        逸夫颇为不服道:“哼,别小瞧了本人。这些人为富不仁,杀之不足为惜。不过倒是连累小瀛仙吃了挂落,成了人人口中的狐仙。”

        光棍没再接话,突然面色一沉,压低声音道:“嗯,行了,我看时辰差不多了,该过去了。”

        说罢,两人双双起身,向外走去。

        这番对话引得陆亦轩心中大动。南京城最近怪事频出难不成就是这两人所为?此时《琵琶记》正唱至兴处,但他再也听不进去。见两人出了戏棚,也忙站起身来,悄悄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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