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要提问的人,是宋先生吧?”
披蓬锐利的眼睛看着宋汉城,“不过,还是我先来作个铺垫为好。撇开目前发生的所有事情,我们可以先来回顾六十年前的一段历史。我们今天所要谈的话题,就与这个源头有关。过后您就会明白,为什么您会被邀请到这个地堡中来。”
“这段历史,与中村的失踪有关?”
“是的,确有关联。不过,照现在情形来判断,中村失踪所引发的意外,未必就是最终结果,也许只是它的一个中间过程。宋先生,中村偶然发现了一个秘密。”
“不会是有关贵国政治或军事利益的秘密吧?”
“当然不是。不过地堡倒确实与中村此次失踪有关。您刚才进入地堡后看到的所有文物、档案,事实上已在这里保存了六十多年。根据盟军当时的协议,这些文件档案被封存了五十年后,已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陆续解密公开。而其他物品,包括文物,根据当时的约定,一直交由泰国政府保存。所有这些,都是日本天皇宣布停战后,发生在东南亚丛林的最后一场激战中的缴获品。”
确实有相当数量的日军,由于深入丛林无法获知战败的消息而负隅顽抗,这在诸多史料中所见颇多。在印度尼西亚,直到二十世纪末,还在南太平洋丛林里找到了最后一位“帝国士兵”。这个仍活在昭和年代的野人回到日本本土时,已垂垂老矣,却被日本报章誉为“当代鲁滨逊”而大肆报道。战争的记忆本已随时间逐渐磨灭,却时常会有特殊的人或事件重新溢出,犹如地表偶尔一现的矿脉。
“日军激战到几乎最后一人,整个山头尸身累累。就在今天柬泰边境的丛林地区,盟军将这些人包围了整整七天。当最后通牒即将到来前,他们的指挥官要求就投降事宜进行谈判。这支部队的指挥官,却并不是军人。”
披蓬顿了顿,试图将历史背景尽快描述完毕。
“他们是在准备撤退时被盟军发现的。指挥官一再声称他们只是一支由武装部队保护的考察队。”
“他提出来怎样的要求?”
“他的要求很简单,所有人员都不应以战俘身份投降,他们将作为特殊侨民直接返回日本国内。这个要求很过分。要知道盟军在当时只接受无条件投降。他要求和包围他们的这支盟军部队的指挥官单独谈话。这个请求获准了。在两人谈话结束后,情况出现了戏剧性的变化。日方要求这个盟军指挥官直接向太平洋盟军总部汇报交易条件,并封锁消息。”
“是怎样的条件和交易?”
“他们守卫的,是太平洋战争爆发以来日本在东南亚建立的秘密基地之一,其中储藏了掠夺来的大量艺术品、历史文献、宗教圣物、黄金和珍宝。作为投降条件,他们会把它们完好地转交给盟军。如果盟军不接受这个条件,他们就将与这个洞窟同归于尽……盟军接受了这个条件。毕竟,与其一无所获,还不如放人一条生路,换来洞窟里的东西。盟军于是提出了最后一个要求,他们要求证实那些宝藏的存在。一个英国上校和几个文职军官不带武器进入了洞窟。他们回来之后,投降协议就生效了。宋先生,您今天所看到的,就是当年的缴获品。”
“为什么这些东西对那些被赦免的人如此重要?”宋汉城问道。
“我不知道。日本人在战争中的很多行为都不可理解。但这些被赦免者,有一部分人确实不是军人,而是学者。”
“既已如此,不就没什么秘密了么?除非那些人的身份还有问题?”宋汉城问道。
“从当时缴获的文件里,我们发现这支武装护卫的考察队还有一项秘密使命。他们当时正在丛林地区寻找早期佛教文物,并且已经有所发现。也就是说,可能还存在着另一个秘密洞窟。但当时没有找到确实的证据或具体的埋藏地点。事后对相关人员的审问也没有什么结果。”
“早期佛教文物?”
披蓬从办公桌上抽出一份文件,递给了宋汉城,标题是《丛林佛教田野考察》。这不是J博士出示的《当代宗教学学刊》的论文,而是一份手稿复印件,只有四到五页左右的篇幅。
之前一直缄默不语的沙地在一旁说道:“他的研究工作,让另一半的秘密浮出了水面。中村上个月在泰国逗留时将这份备份笔记交给了我。”
“显然,有人也得到了这份文件。”披蓬加重语气说道。
“中村了解您刚才所说的那段史实么?”
“虽然不足以了解我们现在所谈的全部,但他这次折返柬埔寨,应该是获得明确的线索了。也可能,比我们知道的更多。”
到这里,中村事件似乎可以理解了:无论何种原因,无论发生了什么,一切都肇始于他的考察发现。
“可是,他已经……”
“他的死亡确实会阻断我们的工作。我们希望您来帮助我们解开这个谜团。您是我们所知的能够破解中村笔记的最好的专家,并且熟悉他的工作方式。至于中村,我们目前可以提出三种假设:一、他纯粹死于意外的坠机事故;二、他是被人谋杀的,有人希望他消失;三、也有可能他并没有真的死于意外事故,您所看到的坠机现场是个假象,目的是讹诈。前两种情况,那些觊觎中村发现的人都会一无所获,因此,我推断这是场骗局。我们指望您根据手头资料,重新拉出那根线头,回到中村研究的起点,然后挖掘出所有真相来。当然,如果中村很幸运地还活着的话,我们也将找到中村本人。”
披蓬的推断虽然武断,但是很合理。
“你的身份不会也是国家情报局的探员吧?”宋汉城和沙地打趣道。沙地来地堡前所说的“一半的疑惑”现在确实找到了答案。
“我的职责,除了研究历史,还包括守卫它。当然,我也因此得到了很多便利,这里确实是学术上的阿里巴巴宝窟啊。”
“我们就在这里工作?”
“您可以先在这里仔细阅读这份资料。之后,我们会提供一切可能的帮助。”披蓬做出了诡秘的表情,又递给宋汉城一个纸袋。“除了您本国的身份,您现在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特聘学者和国际刑警组织的学术顾问,纸袋里是身份识别卡、委任书和相关国家的免签照会书。有了这些文件,您可以自由进出您想去的任何国家,并且享有一定的外交豁免权。”
若在平时,这些便利条件可真是求之不得。对于宗教历史学者而言,这等于给他安装了一个可以挖掘那些秘密资料的无敌钻头,他会马上决定接受。
但此刻,职业的敏感使他迫不及待地开始翻阅起了中村留下的文件。
这份手稿,在看过它之后,却让人更无头绪了。
这不是标准的田野考察记录,更像是随意涂鸦的草稿。在芜杂的文字中,穿插了中村写下的几个研究要点。具体展开的内容却付之阙如,不甚了了,诸如:
轮回解脱者惟一之所:铭文之探究
南亚及东南亚早期佛教文物发掘考察
明治以来日本佛教研究与东南亚学研究
中村的只言片语虽然对宋汉城和沙地这些专家学者颇有吸引力,但对于找到披蓬所需要的线索却毫无助益。
手稿的后半段,开列出了一大堆参考书,以及博物馆、图书馆、档案馆、学术机构的名单,很多机构都能提供所需资料的复印件,或者允许学者抄录,中村做了详尽的注解,列出了可以找到的熟人。这份名单不仅覆盖了远东地区,也包括了美国国家档案馆和记录管理局(NARA)、英国国家档案馆、澳大利亚国家档案馆和澳大利亚军事纪念馆等太平洋战争涉及国的机构,以及牛津、哈佛、哥大等大学研究团体。
名单倒可能成为线索。但由于缺乏具体的目标,查证相当费时耗力。
“这是一个迷魂阵。”沙地说。
他回忆起中村那天的来访。中村从兜里把这份手稿递给他时,带着孩子气的炫耀,但似乎被什么事情困扰着。他说在下次过访曼谷时,会与沙地一同讨论这份手稿。“中村在手稿中一定隐藏了一些暗示。我想他把手稿交于我,显然不是醉酒时的一时冲动,而是某种深思熟虑的安排。如果不出意外,他非常有可能说出实情来。”
“问题是,如果没有作为假设的前提框架,我们无法辨析出可能的线索。”宋汉城说,“尽管邮件照片中的寺庙建筑样式和铭文,还有这份手稿,似乎都在暗示中村的发现可能与早期佛教文物有关。不过,披蓬先生,能允许我回酒店小睡片刻么?我这两天实在是太累了。等明天上午和J博士碰面后,或许我们还可以听到一些能启发我们的东西。”从前晚下飞机入住酒店到现在,宋汉城都没睡上什么安稳觉。
“回酒店?”披蓬微笑着,“您不觉得这里是最不会被打扰的地方么?”这个地堡确实是全曼谷最安静的地方了。
“披蓬先生已经安排好了。”沙地说道。
他们走出了办公室。
“在我睡觉前,你还有一个问题要回答我,关于Ravanna。”宋汉城在提醒沙地。
“Ravanna是那支日军部队的代号或番号,当年缴获的储藏箱上就刷了这个记号。我们就把它用作了进入地堡的指令。”
这时,沙地将他领到了一间休息室:有一张床,还有一个简单配置的卫生间。刚一躺下,宋汉城就来了睡意。他闭上眼睛,意识逐渐模糊起来,可脑海里的那个符咒仍然萦绕不去。
宋汉城一直处于某种半醒觉的状态中。
一半仍保持清醒的大脑竭力从睡梦中解脱出来,昏睡着的另一半却纠缠在乱梦中。毫无关联的梦的碎片任意拼合重组:他在无数阴暗廊道的迷宫中徘徊游荡,在枝蔓横陈的古老废墟间徒劳地上下攀缘。一会儿他又置身于鹿儿岛,海滩空无一人,他和中村正望着海岸灯塔。另一个方向,但见别墅露台上影影绰绰的宾客。
梦中,中村突然转过头来,指着背后的山岭,对他说:“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刚说完,涨潮的海水突然就漫了过来,他急忙起身跑到滩岸的上坡处。潮水似乎吞没了中村,连足迹也被冲得一干二净。宋汉城的呼吸急促起来,努力摆脱着困境……直到从噩梦中悚然醒来,他的胸口仍像压着块石头。梦中的细节离散开来,已无可把捉。
现在是几点?四下里从未有过的寂静。此刻,他急于找到纸笔,记录下仍然鲜活的印象片段。
宋汉城站起身来,拧亮了床头灯。他发现自己在一间没有窗户的房间里,一个幽闭的空间——自己是在曼谷几十米的地底下。瞬间,记忆全部涌了回来。难怪这么安静。披蓬和沙地,还有办公室里的值班人员现在在哪儿?他怀疑自己是否还没清醒过来,双手握紧成拳。
他穿上衣服,走出了房间。
外边,是一条很长的横向过道,四下里悄无声息。地堡里纵横交错的通道没有任何装饰,墙面刷成了淡灰色,地面覆有防静电涂层,只有通风和消防设备以及照明灯裸露在过道顶端。他所在通道的墙面上有一个醒目的字母h。他忘了自己来时走过的路,只得选了一个方向,胡乱探索起来。他来到了一个十字拐角,选择了左转,只不过这个通道的墙面上的标记符号换成了数字八。看来,字母和数字指示了不同的纵横方向。他继续向前走去。
到了下一个十字拐角,他停住了脚步。如果再次左拐,会不会重新兜回原地啊?这次,他选择了右转。这个通道是字母I。
脚步声在长长的过道回荡着。在通道中央出现了一个三岔路口,左首是一个单向通道,标记着数字七。也许不是一个通道,因为这里比刚才走过的通道要宽敞些。两边似乎是货运电梯,宋汉城看到了电梯的指示标志。再往里面走,前方出现了一道金属门,在灯光下反射着冷冷的银光。
宋汉城想,没人出来阻拦我,也没有禁入标志。即使有擅闯的嫌疑,应该也无大碍。自从进入城堡,他还没有好好参观过呢,那些最为珍奇的藏品也许就存放在类似这样的密室里吧。
他走近了金属门,伸出手掌用力推了推,门纹丝不动。
墙面上的金属外壳提醒了他:我已经知道口令是什么了。他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按键输入了Ravanna。
没有动静。显示屏亮了,又暗下去,仿佛在嘲笑他。
他有些悻悻地放弃了尝试。走到三岔路口时,通道口醒目的字母和数字让他停下了脚步。站了有几秒钟,他马上又掉头回去了。这次,在Ravanna后面又输入了数字七和字母I。
金属滑槽启动了。他又一次推门。这一次,门打开了。
门后昏黑一片,看不清楚里面。他就站在滑槽口的门沿上,不敢贸然进入。如果被关在里面,那可是很出糗的事。他伸手在门后摸索寻找着照明开关,打开了室内所有的灯光。
一座佛堂!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不是佛堂,这里更像是一个陈列室。与曼谷惯常所见的镀金佛像不同,这里布满了粗粝的石像。灯光照出的地面上,纵向排列的细长条石铺满了整个房间。这里约有一般佛寺正殿的一半大小,因为陈设物不多,反而显得很空阔。
房间深处,正对着他所站立的地方,一尊等身侧卧佛像在灯光下泛出无比静谧的轮廓:它右向而卧,左手前伸,眼目微闭,那超凡脱俗的姿容仿佛已让时间瞬间停止,也让这个闯入者怔在了原地。这具佛像由砂岩磨刻而成,造型古朴简洁,形象线条令人赞叹。宋汉城屏住了呼吸。在好奇心驱使下,他慢慢移步向前。这是典型的犍陀罗时代的佛像,这一时期的佛教造像因为融合了希腊、波斯艺术的影响而渐趋成熟。但从其粗粝的雕刻手法和饰纹处理的大胆简略来看,又具有不同于犍陀罗的特质。确切年代似乎还要早一些。隐藏在地下密室的这尊佛像断不会是近代复制品,这必定是一件极其珍稀的古物。
宋汉城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他俯身细看佛像底座的装饰纹,更确信自己刚才的判断了。底座的雕刻风格不是犍陀罗特有的悬裳座。但它出自哪里呢?一时间,他好奇心大起。
环顾四周,看到的景象更让他确信,此处的藏品很可能出自一个被完整发掘出来的早期佛教遗迹。陈列室的两侧排列着十多件浮雕,佛足、法轮、手印、鹿身、狮身和象身。这时,他的目光又被一个新的发现所吸引,一块契石。
刻有“轮回解脱者惟一之所”铭文的石刻!和神秘邮件中的丛林寺庙门楣铭文完全一致。
现在,站在这天外来物般的石像中间,宋汉城约略可以想像到中村为何对其研究考察如此充满热忱了,他一定也经历过同样的震撼。他的手稿,他隐秘的行踪和生死之谜,此刻似乎也有迹可循了。
然而,宋汉城很快又堕入了更深的迷雾中。印第安纳·琼斯的寻宝故事也不可能有这样扑朔迷离的场面,我现在所看到的,究竟是故事的开局,还是结尾?中村失踪或死亡的背后如果还隐藏着什么秘密的话,定然与这间密室所藏之物有关。
宋汉城急切地想见到披蓬和沙地,这两个古代文物的看守人。
他在那里又待了十多分钟,然后走出了密室。金属门悄无声息地合上了。循着墙上的标记,他很快就回到了休息室。现在,无论如何,他已决定接下披蓬委托的任务。他彻底清醒了过来,已再无睡意。佛陀若有似无的淡然微笑,令他紊乱的心绪一下安定了下来,一个想法已渐渐成形。
如丘吉尔所言:真正的才能,在于从错综矛盾的信息中进行比对与辨析。披蓬所说的“线头”已经初露端倪,它就藏在过往历史与此刻现实交织而成的无形迷宫中。
要走出迷宫,有一个最简便也是最愚直的方法:你拿起一支粉笔,在任意一面墙壁上划出一道白线,你只需向前走,一直走到白线中断的那个缺口。
然而,缺口会在哪里又会在何时出现呢?谁也不知道答案。
明天,他又将遭遇怎样的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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