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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早上九点叫醒我十八

十八

        要蹉跎那么几天(我总是隐隐觉得有什么没准备好,或者说一切都没准备好),要那样活生生看着一天开始一天又结束好几遍并对自己的一事无成充满悔恨,我们才开始行动。黄昏总是去奖掖那些生活充实并因此感到疲累的人,而对于那些沉湎于犹豫的人,它摆出的却是一副讥嘲的面孔。要到勾捏再也不能忍受,踩着高跟鞋,摇摇晃晃头也不回地走出去,我才算是跟着踏上这条不归路。

        “我们只剩下一百元你知道吗?”她说。

        “我知道。”

        “再不开张我们就饿死了。”

        “嗯,开张。”

        虽然已到掌灯时分,天气还是有点热,我们走得汗水涔涔。地砖犬牙交错,没踩准的话,底下的泥浆就会飞溅出来。好久没下雨,因此可以断定这些都是人们每天倒出来的脏水。我隔着她五米,看着她挑拣着猎物。她一边走,一边对来人展示所谓的妩媚。有名男子,穿着蓝色长袖衬衣,手插在裤兜,倚靠于墙边,一直看着她走过去。路灯迷蒙,我却能看见他急切要吃掉她的目光。他显得极为痴呆。一定是在意淫这意外的礼物,好回去对人吹点牛皮。她放慢步子。他脸上露出粗笨的欣喜。因为觉得她可能是要问路,他挺直身躯,摆出一副乐意为女士效劳的架势。她抬起左手,任它像桨一样向前移动,待会儿它将轻轻挨上他的小臂或者腹部(这是我们设计好的一部分。就在这时,我快步追上去,将她从他面前搂走,她愤怒地挣扎着。

        “走。”我说。

        “你要干吗?”

        “走。”我反复恳求着。

        我看见他衬衣的左前胸缝着本地厂名。他发出极为遗憾的叹息,想说点什么,然而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打了个呼哨。“眼看要成了。”在走开以后,她气急败坏地说。

        “我刚想到,我们要找的一定得是个外地人你知道吗?”

        “有区别吗?”

        “要是本地人就惨了。”

        “你怎么这么怕,怕就别干了。”

        “稳重一点总是没错的。”

        “我跟你说,事情就毁在你这一套稳重的流程上。你不知道夜长梦多的道理吗?晚上找个巷子,直接对人下手,什么事都没有,你非要弄得这么复杂。”

        “要是对方只有几元钱,下手值吗?刚才这个,你知道他身上带多少钱?”

        “他一看就有钱。”

        “我说的是他身上具体带多少钱,你观察清楚了吗?”

        我们吵了好一会儿,后来简直不是为了真理而吵,而只是为了谁该获得对对方的统治权而吵。她竟然在街道上大声喧嚷,哭哭啼啼的。有那么一会儿,我想转身走掉,她又凄楚地说:“你是爱我的,对吗,你爱我,就应该听我的话。”我不耐烦地扶着她,将她从围观的目光中带回家。我们躺在床的两边。我想用沉默告诉她:我对你现在的状态很不满意。很久后她起身,坐到我身边,一下一下地刮我的锁骨,说:“我听你的。”

        我没说话。

        “不要再偷了好不好?”她说。

        她的样子可真诚了,像是在哄小孩。她就是在用这种恳求与商量的语气审判我。我想起在号子里,一些人也对我不齿,他们认为抢劫、杀人才是丈夫所为。我推开她,而她反复过来挑逗,最终,我揪住她的头发,按住她,让她的脸贴紧墙,从后面和她激烈的做爱。

        翌日中午,我吻过她的额头,出门去六安物流中心。它占地两万平方米,地面因长期日晒及被卡车碾压而龟裂,罅隙中塞满泥污,可以想见有不少车辆停在此处时,底盘在一滴滴地漏油。太阳晒得人发昏。四处建满简易平房,铝合金窗户与乳白色的门扇上贴满琥珀字体的地名(诸如平顶山、太原、泰安、济宁、徐州,就没有他们发不了货的地方),墙上表格粘满小红旗,棕色的办公桌上摆着一个贴满不干胶标签的文件夹、一枚烟缸以及无数张散落的名片。一会儿就有一辆大卡车空空如也地开进来,一会儿就有一辆。它们停下后发出巨大的排气声。车窗蒙满灰尘,驾驶室放着方便面、开水瓶、瓷缸、漆黑的牙刷、挤瘪的牙膏、油黑的手套、旧杂志以及《公路地图册》。坐垫要么是手编的要么是亚麻的,油光晶亮,熠熠生辉,能想象他们迎着烈日行驶时,汗水一定从额头及胸脯朝下大肆流淌。车门只要一拉开,一股扑鼻的汗臭味就会冲出来。下车后,他们闭着眼打着哈欠,嚼来嚼去而其实嘴内什么都没有,显得再无聊不过。他们没日没夜地跑了数日,至此方得养息。他们和同行随便聊起来,又往往因口音与戒心太重作别。他们登记好后,去诸如成都小吃的小店弄点吃的,吃点酒,随便走上一圈,打发够时间才回来。物流替他们联系上货主后,他们就得驶回公路。他们一般系着腰包,里边有结到的现钱。他们一下车,就已预见这里没什么可玩的。这里太过空旷。勾捏会是洒向他们干渴心灵的雨水。再没有比这些公路的儿子更好收割的谷物啊,我想。

        我回来时,勾捏正在沿着天然的唇线将口红涂抹进去。我想起上学时蘸着水对着描红字帖练字,也许在另一种人生里,我是一位规矩的文化人,我的字至今还写得很好。她涂好后,反复抿着嘴。只此一笔,便让我感觉出陌生来。她真是一名与生俱来的标准的风尘女子啊。

        “可以开始了吗?”她说。

        “好,你要先吃点什么吗?”我说。

        “不了。”

        此时日已西斜,地面却仍旧发热,我们走向物流中心。她倚在那过于宽阔的大门边,穿着买来的裙子,手提坤包,一条腿微微抬起,将香烟塞向猩红的嘴唇。门内的治安办公室用链条锁锁好。我坐在对面的马路牙子上,和算命先生瞎聊着。司机们毫无例外,在路过时被勾捏吸引住。可他们都像吃过这方面的亏,仅仅只是放慢脚步看一眼,便继续走过去。有那么三两人,估计是一个车队的,一边端着饭盒吃饭,一边悠闲地走过来参观她。他们注定诚意有限,可勾捏还是努力迎合他们。

        “想要服务吗?”她说。

        “有什么服务?”他们说。

        “一般的,特别的。”

        “一般的怎么说?”

        “就是打一下。”

        “特别的呢?”

        “你自个儿知道啊。”

        他们如愿以偿地笑着,一边走一边模仿着勾捏的语气,勾捏大为光火,弯腰去地上抓石子,他们像几头犀牛耸着肩,笨拙地跑了。我向胸口急剧起伏的她招手,她恼恨地看我。我叫她回去,她却铁了心要弄到一个。终于走来一位膀大腰圆的男人,提着吃的,一言不发地站在她面前。他穿着该死的草绿色军裤,这意味着他可能当过兵,可能还是特种兵。我仓皇地摆手,她并不理会。她走在前头,他跟在后头,拐向物流中心东侧围墙那边的小水泥道。他就像是押送着她,一点儿也不慌乱。他们将走到后墙那儿。我起身,跟过去,在东侧小道的尽头,我看见他一只手撑着围墙,将勾捏逼在后墙上,另一只手(总有热水瓶那么粗)捞起她的裙子握住她的屁股。在他们身后是一片荒地。我因为感觉是利用她而心生愧疚。而最终占据我全部心灵的还是恐惧。它让我寸步难行。直到她跺起高跟鞋,我才软绵绵地踏进北侧的这条小道。记住,我频繁向自己下令,气势上一定要压倒对手,你占着理呢。

        我将左拳贴在唇前,故意咳嗽起来。这样他才将埋在她肩后的脑袋抽回来。他平静地看着我。他的脸部红而饱满,凖头粗大,嘴上蓄着浓密的金黄色的胡髭。我都怀疑他是西域人。在大概知道我是什么货色后,他将她推向一旁(她的脚为此崴了),然后捉紧我的胳膊。他只轻轻使力,就差不多要捏碎我上臂的骨头,我惨叫起来,锤子掉落在地。

        “你刚才说什么?”他说。

        “你玩弄我的女人。”我背诵着。

        “不是她自己出来卖的吗?”

        我羞愧满面,嘟起嘴唇来。我想要杀要剐就任由你了,老兄。他接着说:“孙子,这一套我见得多了。”他这么说,我才松下一口气来。怎么说呢,他没打我,就还算是个好的结局。大的危险没有了。我将头低得更低,听他训斥:“什么不学好,学这个。”我心里还回击:“你不也一样?”我默算着时间,好等他发出滚的指令。倒没用多久。他扎好皮带,拎起地上那盒吃的,骂骂咧咧地走了。我目送他消失于来路,感觉很不真实。

        “我们走吧,走这边。”我说。

        “走你妈,”我的合伙人兼爱侣说,“你一锤敲晕他不就好了,咳什么嗽。”

        “我不也想着只为求财吗?”

        “求你妈。”

        然后我再没办法拦住她了。我能做的就是在她气恼地喊“给我”时死死守住那把锤子。我嘟囔着:“你就不能冷静点吗?”

        “可是我饿,你知道吗?”

        后来,我甚至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就回头凶狠地反击:“我饿。”我也饿,可是不能仅凭饿就放任自己丧失理智不是吗。不能因为一种办法暂时行不通,就想当然地以为另一种办法可行。她的主意从一开始就是错的:那意味着我们连和法律谈判的资格都没有了。我放慢脚步,想自己终于是管不住你了,那就不管了。我想我们本来也就是两只飘萍,机缘巧合(要不是在小客车上顺手偷到一笔钱,要不是怕被发觉在新兴就下了车,要不是下车后买了副墨镜),聚到一起,以后注定也是要分离的,今日不分离明日也分离。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看着她耳后那些白发(那年轻身躯内不得不包含的老迈),想到我对她的怜悯以及她对这种怜悯不知感恩地利用,伤心不已。“你考虑清楚了吗?”我问。如果她回答“是”,我就向她的背影挥手,加快脚步朝反方向走去。她回答:“是,我考虑清楚了。”

        我停下来。

        我相信就是一个人,她也会将这件事没头没脑地做下去。她有着难以置信的倔犟。我就站在这里,等街边的这首歌结束,我没那么爱你。

        然而她停下脚步。

        一个像是从油井里爬出来的人,颤巍巍地站在她面前,问:“有那个么?”油污粘在他的头发、鼻尖、胸前、袖子以及手上提着的原本银白色的活动扳手上。就是隔这么远,我也能感受到他发自内心的紧张。很难想象,一个四十好几的人,身上的肉都有酸气,还会这样羞涩。他是刚才调戏她的那伙人里的一个,如今可能支开他们了。他使她兴奋起来,“有啊,就看你想玩什么。”她的演技可谓召之即来。她故作为难,和他讲了好一会儿价钱,等到他说“不光是我,日后还会有我的朋友”时,她显得好不耐烦,说,好吧好吧。她将他带走。因为怕我没跟上,她在走到小道一半时回头,对着守在路口的我眨眼。他也跟着回头,看看她看看我,明显很不安。他扯着她问:“他是谁?”

        “哥,那个,你放心,替你望风的,安全第一呀哥。”我走过去,并在适当位置停下。

        “抽根烟。”他这样说我就放心了。他装着极豪迈的样子,从兜内摸出二十元,说:“兄弟你辛苦了。”我接过来,说:“谢哥,哥玩得开心。”

        走到小道转弯处时,他又回头了,我蹲在原地朝他掸手,于是他算是放心地走了过去。数分钟后,我们便在田地里尽情玩弄这不知从何处来又要往何处去的异乡人。我戴上手套,拎着他的皮带头,晃荡着,说:“不知道啊?”他的裤子已脱到一半,正双手撑地,想向后移动躺着的身体。“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啊?”我恶狠狠地说。我看见他从上衣的外口袋里摸钱。我以为只有这几百元,却见他又从蜷曲的裤子里搜出一沓来。“兄弟,我不是存心的。”他着急地说。

        “我知道。”我说。我让他把驾驶证和身份证拿过来,用手机拍照,又给他拍了一张。“你要是报警,我就将照片寄到你们那里。”我接着说。

        “不要寄。”

        “现在你把裤子脱下来,往北走,走到山脚下,走到河里去,不要回头,懂么?”

        “懂。”

        “回头就弄死你。”

        “我不回头。”

        “花点钱留条命还是值得的,是不是?”

        “是。”

        “还是划算的,对不对?”

        “对。”

        “你运气好,碰到我别的哥们儿,你就死定了,知道不?”

        “知道。”

        “还有,你记得,如果不是本地人,就不要在本地嫖娼,知道不?”

        “知道。”

        “长教训了么?”

        “长了。”

        “好吧,走。”

        他脱下裤子,左手捏着驾驶证和身份证,右手拎着裤子,朝河边走去。他的脚掌不时踩到尖锐的石子,因此脚抬得老高。这时距离完整意义上的夜晚只有一会儿,风带着一股腥气从地间吹来,穿过他光溜溜的下身,使他打了一个激灵。后来,当我翻过来他的身躯,看见他惊恐的脸上全是泪水,两腿间也尿湿了。是勾捏几步追上去,用活动扳手(刚才她一直在旋转调整钮,以使活动颚远离或者接近固定颚)猛击他的头部,将他杀死在这野外。

        “你干什么?”我眼看着他笔直地扑倒在地,低呼道。她不予理睬,蹲下去,继续照着他的头骨敲打。扳手总是滑向一边。直到那儿被彻底敲瘪,人也发出一声长叹(他嘴角下的褐色尘土都被这口气吹得飞扬起来),直到他的双腿不再抽搐,直到带着一股浓烈味道的稠密的血从他的头皮下渗出来,她才住手。这样的时光,山脉黑黢黢一团,风吹拂着一丛一丛的牛筋草,河流按自己的节奏哗哗响地朝东流去,我身处其中,感觉却很超离。我脑海全是她高举扳手砸下去的剪影。机械活动的剪影。她像凶残的人猿,喘息着,露出尖尖的犬齿,发疯地击杀同类。直到感到累了,她才说:“我也是刚想到,他有了活路,难道我们还有?”她用左手小心从坤包夹出纸巾。我感到害怕。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免于她的杀害。

        要过好一会儿,她才露出让人心疼的眼神。她已擦好扳手上的血。我满脑子都想将这几分钟倒带倒回去,可是很快又知道,事情它已经不可逆地发生。我们命运的列车被扳上了另一条注定路程很短的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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