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个多月以来我每天晚上都要喝醉,我把自己灌得烂醉如泥,但这并没有减少做噩梦的次数,我仍然经常在夜里看见余磊的“鬼魂”,我早已分不清我究竟是在做梦还是真的见了鬼,我很清楚,我的脑子被酒精摧残得越来越不正常了。不过,尽管酗酒不能减少我的噩梦,却可以减轻我的恐惧感,即使见了余磊,我也不再觉得有多害怕了。我爱酒,酒令我逃出了恐惧的深渊。
可令我没有想到的是,新的恐惧很快就到来了。恐惧感不再来自被我杀掉的余磊所变成的“恶鬼”,而是来自后来我发现的两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这两件事对我的刺激,恐怖的程度已经远远超过了“见鬼”,我隐约意识到,我逃出了一个深渊,却又掉进了另一个更黑更深的深渊。
20日,星期一,上午我去杂志社上班,到了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像往常一样打开了早已被放在桌上的当天的早报。
我随意翻着报纸,很快,其中的一则消息,如同当头一棒顿时打蒙了我。
那是一则警方发布的悬赏征寻破案线索的消息,尽管只占用了版面很小的一块,但是上面的那张面部画像却精准地抓住了我的眼球,因为那双眼睛我很熟悉,几乎每天夜里都能看到——
“……警方于18日傍晚接群众报案,在红杉大街与向阳北路交叉口南行600米(原市机床厂旧址)的一座废弃厂房中发现了一具尸体。经查实,死者名叫余磊,男,31岁,我市户口,职业为某电脑公司维修工。警方确认这是一起凶杀案,死者死亡时间为9月5日夜间至次日凌晨。据警方勘查现场后得出的结论,发现尸体的废弃厂房并非第一案发现场,疑为凶手杀人后移尸。警方通过本报向市民征寻线索,如有任何相关线索,请与东城区分局刑警支队联系,联系电话……”
不仅姓名相同,连职业也一样,我实在无法相信这是真的。我拼命在脑海中搜寻那张双眼和舌头暴出的扭曲可怕的面孔,与报纸上死者的正面照进行对比,没错,就是他!我的视力和记忆力都没有问题,报纸上说的就是被我掐死的余磊。
如果仅仅是被警方发现了尸体,还不至于让我如此惊讶,关键是尸体被发现的地方。我掐死他的那晚,很清楚地看了他的脸,绝不会搞错了身份,所以我怎么都无法相信,余磊的尸体竟然会“跑到”什么机床厂旧址那边。
自从早上看到报纸上的消息之后,我在惶恐不安中度过了整个白天。
晚上下班回家的路上,我买了两份牛肉炒饭带了回去。卓洋见我回来了,立刻兴奋起来,结结巴巴地嚷嚷着“吃饭喽”,然后拿着他的专用饭盒站在我的面前。
我和雨彤结婚后,卓洋也和我们住在一起,但是从不上桌吃饭。他早就学会了一到饭点就拿着自己的不锈钢饭盒站在雨彤面前,雨彤会像个食堂阿姨似的给卓洋打饭,然后卓洋再拿着盛满饭菜的饭盒来到客厅靠近阳台的位置,那边有个小圆凳子,那是卓洋的“用餐专座”。离婚后卓洋跟着我,没有雨彤给他打饭,但原本的习惯还是没有改变,每天中午和晚上他都要等我给他打饭,然后坐在墙边吃。我要是不回家,他就一直饿着。
“上桌吃饭!”我冲卓洋喊道。
卓洋愣住了,站在那儿不知所措地晃动着身子。我又说了一次,他才听明白是什么意思。
卓洋小心翼翼地扒着饭,生怕将米饭撒在桌上,他是怕被我打。平时他坐在墙边吃饭时,如果不小心将米饭撒了一地,就会被我打骂。
“弟……弟……”
“怎么了?”我问。
“能……桌子……吃……我很……很高兴……一起吃!”卓洋咧着嘴傻乎乎地笑着,嘴角边的几粒米饭掉落在桌面上。
我听懂了,他说他很高兴能和我在一张桌子上吃饭。过去的几年里,他都没有和我在一张桌子上吃过饭。另外,我也不喜欢听他说话,听着很费劲,而且一说话就会流口水。换作我为和雨彤离婚而最心烦意乱的那阵子,看到他因结结巴巴说话而从嘴里漏饭,我肯定会打他,可是今天我竟然一点厌恶的感觉都没有,或许是因为报上的消息折磨了我一整天,令我身心疲惫,没有精力去收拾卓洋了。
如果说报纸上的那条消息令我感到恐惧,那么接下来我所了解到的另一件事,两件事叠加到一起,就足以令我崩溃了。
吃晚饭的时候我将昨晚剩下的半斤酒给喝掉了,洗碗的时候,我感觉到酒劲涌上了脑袋,我突然觉得今天的恐慌是完全没有必要的,我为什么要怕?我已经杀了一个人了,那个人每天晚上出现在我的噩梦中都没能使我崩溃,我应该早就对一切无所畏惧了才对。于是,我一边洗着碗,一边做出了一个决定,我要去那片树林,亲眼验证报纸上的消息的真假。如果警方在废弃厂房里发现的尸体真的是余磊的,那么我杀了埋掉的又是谁呢?
凌晨1点,不会有交警查酒驾,我开车来到了利民路边的那片树林,在树木的掩护下,一步一步地往目的地靠近,因为埋尸那天我有意记住了那块地方树木的特征,所以没用多久就找到了正确的位置。我感觉到此地宁静的表象之下隐藏着某种邪恶,微弱的月光穿过四周茂密的大树的枝叶,洒在埋有尸体的土地上。阵阵大风吹过,枝叶投射在土地上的影子随风摆动,不断变化成各种形状,像是幻化成各种奇形怪状的妖怪,在我的身边张牙舞爪,枝叶发出的沙沙声,就像是妖怪们对我的嘲笑。我的心里有些发毛,但在半斤白酒的助威下,心中的恐惧感并不是特别强烈。我在阴森森的黑暗之中一锹一锹地挖着土,尽管脑袋因为那半斤酒而有些发晕,但我心里清楚自己来此的目的,我从没像今天这样迫切地希望看到余磊的尸体,我迫切地想要看到他那张扭曲狰狞的面孔,那样我才能放心。但是,树枝幻化成的妖怪们对我的嘲笑好像早就向我预告了结果,当我挖出尸体的时候,我所看到的那一幕对我的冲击,使我长期以来依靠酗酒构筑的自以为“无所畏惧”的精神堡垒瞬间坍塌,巨大的恐惧感又一次从四面八方向我扑来,紧裹着我,使我无法呼吸,想要放声尖叫,却又因极速的心跳而喘不过气,无法叫出声来。
手电筒的光束照在尸体的脸上,我看见,埋在此处的尸体真的不是之前每夜出现在我梦里的余磊,而是另一个我认识的人——尽管他的尸体已经腐烂,但我仍一眼就认出他来,他就是雨彤和我离婚后新交往的男友,也是我们的小学同学,第三医院的医生——吴立辉。
我浑身剧烈地颤抖着,并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深不见底的恐惧。10月深夜的寒风穿过我的身体,刺激到了我的每一个细胞,使我从强烈的震惊之中渐渐缓过神来,我开始能够感觉到自己正被某种强烈的恶意所包围,我的脑子突然闪出一个警告的信号——快跑!
回去的路上,我用颤抖的双手控制着方向盘,努力不让车子跑偏,回到出租房后,我又连灌了几口酒。
有人正在陷害我!我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了这样一句话。我趁酒劲还未上头,思考着刚刚见到的匪夷所思的事情。我回忆着尸体的模样,从面部的腐烂程度上看,应该是死了有一段时间了,至少不可能是近期。我想,一定是一个对我杀了余磊这件事了如指掌的人正在陷害我!会是谁呢?他的动机又是什么呢?此时我想到了一种可能:难道是某个与吴立辉有仇的人以为我也有杀吴立辉的动机,无意中目睹了我掐死余磊并埋尸在此的全过程,于是杀了吴立辉,调换尸体故布疑阵,企图将警方的怀疑视线集中在我身上?
可是,他为什么会认为我和吴立辉有仇?就因为吴立辉是我前妻的现任男友吗?——这至少说明此人对我是有所了解的,但他却不知道我和吴立辉之间根本就不存在仇恨,他和雨彤在一起还是我给撮合的!我和雨彤离婚是我最先提出的。五年前的那场血案使我的精神濒临崩溃,从此便一蹶不振,每日沉浸在无尽的自责和痛苦之中,为了淡化这种痛苦,我选择了用酒精麻痹自己。我染上了酗酒的恶习,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酒鬼。酒精减轻了我精神上的痛苦,却也在不断地摧残着我的大脑和身体,我经常因为喝醉了酒而发酒疯,把家里搞得一团糟。渐渐地,我对雨彤的态度变得冷淡了,我不再碰她,我们过了三年的无性生活。雨彤终日闷闷不乐,我倍感内疚,自认没有能力再带给她幸福和快乐,于是在春节前提出了离婚。我觉得自己已是一具行尸走肉,所以将房子留给了她,那套城东区慧欣园小区10号楼2单元1层的三室两厅带院子的房子,现在已经不属于我了。我们于2月10日去民政局正式办理了离婚手续,那天是春节假期结束后的第一个星期一。离婚后我带着卓洋离开了熟悉的家,在城西租下了这间廉价破旧的单室套安顿了下来。卧室里的两张硬板床由紧靠着墙的一张老式写字台隔开,我们兄弟二人在这里开始了新的生活。
我、雨彤、吴立辉,我们三个是小学同学,我和吴立辉关系不错,2月底的一天他主动找我喝酒,爱酒的我自然不会拒绝,席间他喝醉了,竟然跟我说他想要追求雨彤。我为自己的懦弱无能感到悲哀,心里酸溜溜的,大骂吴立辉乘人之危,还借着酒劲给了他几拳,但酒醒之后我也觉得该为雨彤考虑考虑。雨彤已经与我离婚,现在是个单身的女人,吴立辉也是单身,他追求雨彤我又能说什么呢?而且我了解吴立辉,他是个可靠的男人,把雨彤交给他我很放心,尽管心里很不是滋味,可我最终还是做了一个自认为很伟大的决定,撮合雨彤和吴立辉在一起。他们的第一次约会还是我说服雨彤去的,为此我还挨了雨彤两巴掌,可是没过多久雨彤反倒乐在其中了,呵呵……可我们的故事不是重点,现在的重点是为什么吴立辉会被杀,杀他的人又为什么要把余磊挖出来移到别的地方,把他埋在这里?
想着想着,酒劲开始上头,同时,一种我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的感觉开始缠绕着我,使我心中极为不安。但恐惧和疑惑最终还是敌不过强烈的睡意,我心想,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接着就进入了梦乡。
我于第二天清晨5点半醒来,用冷水洗脸后头脑开始清醒,我猛然想到自己凌晨犯下的致命错误,当时受不住惊吓的我,居然没有将坑填回就落荒而逃了。我未做犹豫,套上衣服冲出家门,开车前往那片树林,一路上我都在祈祷着尸体别被发现,10月的清晨,天还未亮,我动作快点的话,应该可以在天大亮之前将坑填平……
做了坏事的人果然是不会受到老天眷顾的,再怎样祈祷都没用,我还是晚到了一步。不,并非“一步”,当我赶到那里的时候,埋尸现场已被警方控制。“糟糕!”我在心中悲哀地叫道。拉起的警戒线中是一群正在忙碌的刑警,有的穿着警服,有的穿着便装,还有几个身穿白大褂的,我猜他们就是传说中的法医。警戒线以外还围了一圈人,我在心中暗骂,这群围观的人大清早的都不睡懒觉吗?我走近围观的人群,问身边一个中年人这里发生了什么事,这才知道,原来是来此晨练的老人发现了尸体,并随即报了警。妈的!我完蛋了!
我不知道我是在何种精神状态下回到家的,总之是浑浑噩噩。到家后我给王昭打了个电话,请了半天假,他二话没说就同意了。然后我就开始喝酒,除了喝酒,我不知道还有别的什么方法可以令我暂时不用去想即将面临的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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