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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登(5)

        小情者降生的时候,奥登就在一旁,日夜守候。不过,时至今日,他对这个孩子已经失去了以往的激情。但崔特仍旧一直心无旁骛,把全部热情都倾注到孩子身上,这是抚育者的本分。

        已经过了很久,杜阿还没有回来,她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她肯定还在人世。凡人逝去的时候,必定是三个一起;不过她此时不在他们身边。她没有逝去,却消失了。

        奥登曾经见过她一次,只有一次。那是她得知自己孕育了新的孩子,情绪失控、反抗出走后不久。

        那天,他在一群阳光下的情者们中间走过,抱着略显愚蠢的念头,想要找到她。一个理者走到情者群附近,一定会招来情者们的嗤笑。这些愚蠢的情者们还纷纷淡化身体,做出撩人的姿态。她们并没有什么确切的目的,只是简单地想表明自己是情者而已。

        奥登心里对她们颇为不屑,一路过去,没作出任何一点回应的姿态。他心里只有杜阿,她是那么与众不同,跟这堆蠢货毫无共通。杜阿不会为任何原因消散身体,除非她自己愿意。她从来没想过吸引某人的注意,这更让她卓尔不群。如果她此时混在这群没脑子的蠢货当中,一定会很好辨认,(他敢肯定)她不但不会消散身体,甚至还可能收缩起来,只要周围的人都消散的话。

        一边想着,奥登一边扫视人群,真的发现有一个人没有消散。

        他赶忙停住,转身冲到近前,沿途完全无视任何异性的存在,无视她们尖叫避让,躲出一条路来,生怕撞到他身上,或是与别的情者倒在一起,混成一团——至少不能当众如此,如果被一个理者看到,实在颜面无存。

        那正是杜阿。她并没有逃避的意思。她停在原地,保持沉默。

        “杜阿,”他温柔地说,“你怎么不回家呢?”

        “奥登,我没有家,”她平静地回答。没有怒火,没有仇恨——这个样子才真正可怕。

        “你怎么能怪崔特呢?杜阿,你知道这个可怜的家伙根本不会思考。”

        “可是你会,奥登。在他设法填满我身体的时候,你拖住了我的思维,不是吗?你想一想就会明白,比起他的小伎俩,你的话更让我深陷其中。”

        “杜阿,不!”

        “不?不什么?你的戏演得真棒,好像真的在给我上课,真的在教我知识。”

        “我是这么做了,可我没有演戏,那都是真的。那跟崔特的所作所为没有任何关系。我根本不知道崔特做了什么。”

        “我不相信。”她毫不迟疑地游走了。他紧随其后。过了一会儿,两人走了一段后,直到四下无人,他们才面对彼此,太阳正在远方缓缓落下。

        她面对着他:“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奥登。你为什么要教我呢?”

        奥登回答:“因为我想要教你。因为我喜欢讲解的过程,这是我最大的乐趣——除了学习以外。”

        “当然,还有交媾……无所谓了。”她补充道,打断了他插话的企图,“不要说你这是出于理智,而不是出于本能。要是真的如你所说,你只是喜欢讲解;要是我对你还有一点信任的话,或许你就能理解我,理解我将要告诉你的话。

        “离开你以后,我想了很多很多,奥登。你别管我是怎么想的。我的确想了。现在的我,除了生理结构以外,已经完全不再是一个情者。在我内心深处,在那些真正有价值的领域,我已经完全是一个理者了,只有一点除外——我希望自己不像理者一样自私,还记得为他人着想。还有一件事,奥登,我已经明白了我们真实的面目。我们,不只是你我和崔特,是指这个星球上所有的家庭,千百年来在面具下掩藏起真实的脸孔。”

        “那是什么?”奥登问道。他已经做好准备,听多久都可以,一句也不会反驳。只要杜阿说完以后,能跟他回家,那什么都无所谓了。他愿意忏悔,愿意做任何事来赎罪。只要她回家——即使此时,他心中还有一点模糊而阴暗的念头,她注定要主动回去。

        “我们是什么,怎么说?什么都不是,真的,奥登。”她轻描淡写地说,脸上几乎还带着笑意,“听起来很奇怪吗?在这个世界上,长老才是唯一的生物。他们没告诉过你吗?生命只有一种,因为你、我、崔特,以及所有的凡人们,根本就没有生命。我们只是机器,奥登。只因为长老的需要,我们才会存在。他们没告诉过你吗?奥登。”

        “可是,杜阿,这毫无道理啊。”奥登一脸茫然。

        杜阿骤然提高了声调。“机器,奥登!我们都是长老们制造的机器!用完就会消灭的机器!他们是有生命的,那些长老们。只有他们。他们自己不会什么都说。他们根本没必要开口,因为彼此都心知肚明。可是我,已经学会了思考,从手头零碎的线索中,我找到了答案。他们的生命如此漫长,但是最后还是要死。他们现在生不出新的孩子,我们的太阳能量已经太微弱了。即使他很少会有死亡,可是在永无新生的情况下,总数还是在缓慢地减少。没有新生,他们的族群就缺乏新鲜的血液,缺乏新鲜的思想,所以那些老朽而长寿的长老们非常苦恼。奥登,你猜他们接下来会干什么?”

        “什么?”奥登似乎被某种魔力吸引,不得不听下去。那是一种阴暗的魔力。

        “他们制造了像机器一样的孩子们,当作他们的学生。奥登,你自己也说过,除了学习以外,最大享受就是教别人——当然,还有交媾。理者就是长老自己的翻版,长老们不会交媾,他们每个人都学识渊博,很难再学更多东西了。他们的乐趣就只剩下了讲授。为了满足这种欲望,他们创造了理者。而情者和抚育者的存在,完全只是为了种群的繁衍,为了产生新的理者。当理者长到一定年龄,长老们觉得没什么可教了,新的理者就会诞生,取代他的位置。这时那些老理者们已经无可再学,很快会被消灭。这个毁灭的过程还被粉饰成‘逝去’,来安抚他们被愚弄的感情。当然,情者和抚育者也会一同逝去。他们已经生下新的孩子,孩子们组成新的家庭,他们自己已经完全失去价值。”

        “杜阿,这全错了。”奥登努力抗辩。他拿不出什么有力的证据,无法驳倒杜阿噩梦般的理论。但是他心里确信无误,她肯定是错了。(或许,这确信深处还带有一点点怀疑,难道他真的被人洗脑了,他的知识都是被人故意灌输的谎言?——不,肯定不会,要不然就是杜阿被人洗脑?不,也不会——难道她是个培养失败的情者,失去了——噢,他在想什么啊。他几乎跟她一样疯狂了。)

        杜阿说话了:“奥登,你看起来很苦恼。你真的确信是我错了吗?当然,他们现在已经有了电子通道,有了所需的能量,或者说,即将得到。很快他们就又能生孩子了。说不定他们现在已经可以了。然后他们就不再需要我们,不再需要任何凡人作玩具。我们会被全部消灭。我再说一遍,我们都将逝去。”

        “不,杜阿,”奥登极力反驳,一半是为了反驳杜阿,一半也是为了说服自己,“我不知道你怎么会冒出这些念头,可是长老们不会这样的,我们不会被消灭。”

        “别骗你自己了,奥登。他们就是这样的。为了自身的利益,他们准备摧毁整个世界,消灭那里所有的生物;如果有必要的话,他们甚至会毁掉整个宇宙。你说他们会可怜几个小小的凡人,忍住不消灭我们吗?——不过他们还是犯了一个错误。不管怎么说,他们的机制出了点问题,一个理者的思想进入了一个情者的身体。我是个左情者,你还记得吗?从我小时候起,她们就这么叫我,其实她们是对的。我具备了理者的思考能力,但还保留了情者的感情。我将以我的特质为武器,跟长老们抗争到底。”

        奥登觉得一阵狂躁。杜阿一定是疯了,可是他不敢说出口。他必须要哄着她,把她带回家。他真挚地说:“杜阿,在我们逝去时,并没有被消灭。”

        “没有?那你说是怎么回事?”

        “我——我不知道。我想我们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更美好更快乐的世界,就像——就像——算了,反正比我们现在要好。”

        杜阿笑了:“你从哪儿听来的?长老们告诉你的?”

        “不,杜阿。我敢肯定,这是我自己脑子里的想法。自从你离开以后,我也想了很多很多。”

        杜阿说:“那就少想一点吧,想得越多就越蠢。可怜的奥登,再见了。”她再次转身离去,轻盈无比,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疲倦。

        奥登喊道:“可是,等一下,杜阿。你一定想看看小情者吧。”

        她没有回答。

        奥登大叫:“你什么时候回家?”

        她没有回答。

        他没有再追,只是注视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悲哀无比。

        回去后他并没有告诉崔特。那有什么用呢?他自己也再没见过杜阿。后来他常常四处寻觅,总是找到情者们聚集的地面,去得多了,有时候一些抚育者都产生了无比愚蠢的疑心,开始监视他。(跟大多数抚育者相比,崔特简直就是智慧超人的天才。)

        奥登心中对杜阿的思念与日俱增。每一天结束的时候,他都能感到心中有莫名的恐惧在滋长。杜阿还是没有回来,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有一天他回到家中,发现罗斯腾在等他,神色严肃但不失礼貌。崔特正把小情者抱给他看,手忙脚乱的,生怕孩子碰到长老身上。

        罗斯腾说:“孩子真漂亮,崔特。它叫迪瑞拉?”

        “迪若拉,”崔特纠正道,“我不知道奥登什么时候回来。他老是出去……”

        “我回来了,罗斯腾。”奥登草草接过话来,转头又对崔特说,“崔特,带孩子离开一会儿,我们有正事要谈。”

        崔特照做了,罗斯腾转过身来,好像卸下千斤重负,对奥登说道:“你一定很高兴吧,家庭终于圆满了。”

        奥登本想作出礼貌得体的回答,转念一想,旋即作罢,只是低头不语。他最近跟长老们建立起了一种伙伴式的关系,隐约间已经平起平坐,所以说起话来完全不必客套。不过杜阿发疯的事,对这种关系也不免有一些影响。奥登知道她肯定错了,后来他还按照惯例找过一次罗斯腾。多年来他的习惯从未更改,那些年里,他还把自己当作低贱一级的生物,就像——机器?

        罗斯腾说:“你见过杜阿吗?”他问得相当直接,毫不遮掩。奥登很容易就听出来了。

        “只见过一次,尊——”他差一点叫出“尊敬的长老”来,这是孩子们和抚育者用的称呼,“只有一次,罗斯腾。她不愿意回家。”

        “她必须回家。”罗斯腾轻轻地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罗斯腾眼神阴郁地看着他,“你知道她现在正干什么吗?”

        奥登不敢直视他的目光。难道他已经发现了杜阿那些疯狂的念头?他们会怎么处置她?

        他沉默地摇摇头,并没开口。

        罗斯腾说:“奥登,她真的是最不平凡的情者。这点你知道,是吧?”

        “是的。”奥登叹了口气。

        “你同样杰出,而崔特也远非泛泛。我想不出这世上还会有哪个抚育者,能想到而且敢于偷窃一个储能电池,最后还能像他这样滥用。你们三个组成了有史以来最不平凡的家庭。”

        “谢谢。”

        “不过,你们的出众也带来一些不好的影响。这是我们的疏忽。我们一直以为,你对杜阿的教导相当有益,不管是引导也好,哄骗也好,最后总会让她主动履行自己的职责。我们没料到,崔特那时会有如此疯狂的举动。而且,跟你说实话,我们也没料到,当她发现另一个宇宙必将毁灭之后,居然会有那么激烈的反应。”

        “这是我的责任,我回答她问题的时候,本该小心一点的。”

        “那也没用。她自己终究会发现。这点也是我们的失职。对不起,奥登,可是我必须要告诉你——杜阿现在已经变得非常危险,她想破坏电子通道。”

        “可是她怎么能做到呢?她根本到不了那里,即使她去了,她也什么都不懂,怎么能破坏呢?”

        “不,她能到那儿。”罗斯腾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她如今能完全隐藏在岩石中,我们对她毫无办法。”

        过了半天,奥登才明白过来老师的意思。他说:“不可能,没有哪个成年情者能——杜阿绝对做不到……”

        “她可以。她已经这么做了。不必浪费时间讨论这个……她现在可以潜入到洞穴的任何一处,什么也瞒不过她的眼睛。她肯定已经研究过了平行宇宙发来的通信记录。我们并没有明确的证据,可这是唯一的解释。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解释发生的事。”

        “噢,噢,噢。”奥登摇摇晃晃,站立不稳,他的身体因为羞愧和悲伤,变得灰暗凝滞,“伊斯特伍德知道这件事了吗?”

        罗斯腾神色冷峻地回答:“目前还没有;不过他终究会发现。”

        “可她拿那些通讯记录干什么呢?”

        “她研究其中的规律,然后就可以自己发出一些东西。”

        “可她根本就不懂如何破译,也不懂怎么发送啊。”

        “她都在学,破译和发送。她现在对那些通信记录的研究,甚至比伊斯特伍德还要深。她太可怕了,作为情者竟然懂得学习,而且已经完全失控。”

        奥登不由得浑身颤抖。失控?这话听起来好像在说机器!

        他说:“事情不会那么糟吧。”

        “会的。她已经自己发出了一些信息,我怕她是在警告那边的生物,要他们关闭通道的端口。要是他们在太阳爆炸以前真的关闭了,我们就完了。”

        “可是那时——”

        “我们必须制止她,奥登。”

        “可——可是,我们该怎么做呢?难道你们要炸——”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他隐约知道一点,长老们有一种装置,可以在岩石上挖掘洞穴。这种装置自从多年前人口开始减少以后,就再也没有用过。难道他们要确定杜阿在岩石中的位置,然后把她和岩石一起炸掉吗?

        “不,”罗斯腾坚定地回答,“我们不会伤害杜阿。”

        “可伊斯特伍德会——”

        “伊斯特伍德也不会。”

        “那你们要干什么?”

        “是你,奥登。只有你才能做到。我们束手无策,所以我们必须依靠你的帮助。”

        “靠我?可我又能干什么呢?”

        “自己想想,”罗斯腾说,神情急切,“好好想想。”

        “想什么?”

        “我只能说这些了,”罗斯腾回答,明显有点生气了,“想啊!我们已经没时间了。”

        他转身离去,行色匆匆,完全不见长老的仪态。好像他已经后悔了,好像他觉得自己本不该来,不该说这么多话。

        奥登只是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心中一片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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