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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随时可以嫁给我The Boxing Day Ball

        原野太泥泞,难以步行穿越,而姑娘们又没有车。她们只能沿着大路走,这得多花将近一个小时。原野在月光下反射着冰蓝的光芒,仿佛其他色彩都被冻没了。她们有时能看到远处闪过一道光,但多数时候只有黑暗和寒冷做伴。

        她们一行有十个姑娘,其中两个是双胞胎。姑娘们或独自一人,或两人结伴向前走着,有几个人手上提着石蜡灯。帕蒂·德里斯克尔有个手电筒。不时有人扯开嗓子唱上两句,活跃气氛,唱的都是圣诞节歌曲排行榜第一名的歌曲。“无人查收!”其他人会加入合唱,呼出一团团白色的哈气。姑娘们都提着舞鞋,抓紧了大衣领子。

        莫琳穿着红色短大衣走在队伍后方,在孤独和寒冷中,手指和脚尖都冻僵了。但这不是令人悲伤的孤独,因为空气中有某种东西,她能感觉到。

        “咱还没到吗?”帕蒂·德里斯克尔问。

        “没呢!”埃斯特·休斯吼了一声。她跟帕蒂一样,说话时总会漏掉爆破音。莫琳从小在村子里长大,可她就是无法掌握这种口音。无论她怎么努力,说起话来还是像个外地人。

        “平——安夜。”姑娘们齐声高唱。接着有人吼了一句“真——够冷”,所有人便跟着唱成那样了。

        今晚的确很冷,因为一九六二年的冬天是所有人印象中最冷的冬天了。在灿烂的银色月晕之下,云朵化作一道道纤细的缎带,漫天星辰犹如硕大的弹孔。绵羊站在原野上睡觉,就像一块块苍白的石头;鸟儿们停在黑色的枝头。所有东西都松散地静止着、等待着,仿佛屏住了呼吸一般。莫琳想象着冻僵的老鼠紧紧地蜷缩在地洞里。地底下有耗子、田鼠、鼩鼱、爬虫、蜘蛛、野兔和獾,甚至还有狐狸。它们就在脚下,躲藏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全都一动不动,等待时机。

        帕蒂·德里斯克尔大声吼叫,说她快要走得累死了,莫琳笑了,但没有张扬,因为就算她在这里像个外地人,也知道不能笑话帕蒂·德里斯克尔。这天晚上,她心中洋溢着对所有人的深爱,甚至包括帕蒂。工厂的姑娘们每天早晨都会看着她去上学。她们从来不允许她加入,从小就不,但她认识其中几个人——比如双胞胎,还有埃斯特。因为双胞胎到哪儿都牵着手,埃斯特则一副苍白瘦长的模样,就像从未吃饱过,让人过目难忘。还有帕蒂·德里斯克尔,又一个让人绝对忘不掉的人,因为她总是一副饱经风霜的样子。莫琳每天早晨经过车站,都能察觉到她们上下打量的目光,忍不住在大衣里缩起身子。然后,一天早上,她们喊了一声:“喂,你!”她们问莫琳要不要节礼日舞会的票,莫琳以为她们在开玩笑,以为这些姑娘会嘲笑她。

        “每个人都去,”双胞胎其中一人说,“这是一年中最棒的日子。”

        “不了,”她对她们说,“不,谢谢。”可是这主意已经深深植入她的脑子里,一直挥之不去。她父母肯定不会答应。“我不赞成,”她母亲会说,“我不赞成。”可是一个星期后,那些姑娘再次向她发出邀请,她忍不住说了好。是的,她想要一张票。她还没来得及阻止自己,那些话就脱口而出了。

        “那就说好了,”姑娘们说,“我们一块儿去,莫琳。”原来她们知道她的名字,她们并没有把她当成笑话。

        她把票藏在大衣口袋里。她不会去的,因为像莫琳这样的姑娘从来不参加节礼日舞会。

        可是,那种感觉又来了——令人兴奋的悸动,仿佛一些事情即将发生改变。这可能要归功于埃斯特·休斯最开始分给她喝的那一小口金酒。莫琳从未喝过金酒,直到现在她还能感觉到嗓子眼在冒烟,像被火燎了一样。紧接着,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像色老头儿一样吹起了姑娘们的大衣,所有人都尖叫起来。“啊!快起开!”

        “等我们走到那儿,我头发该成鸟窝了。”帕蒂·德里斯克尔说。这回她可以放心笑了,因为帕蒂把手电筒摆在下巴上,用力噘起嘴唇,手电筒的光在她左眼底下打出一道阴影,像朵紫色的花。她说得没错,她的头发已经彻底挣脱发夹,变成一团红铜色的鬃毛。几个姑娘用胶带把发卷粘了起来,埃斯特·休斯则把卷发夹一直卡在头上,用围巾裹了起来。她打算把卷发夹留到最后一刻。她在手包里放了一瓶雅蝶发胶,还有一瓶黑玫瑰香水。她说那是圣诞节得到的礼物。

        “你肯定不想知道我圣诞节得到了什么。”帕蒂·德里斯克尔说。

        莫琳收到了一本关于礼仪的书,还有一把镶银的梳子。她在冷飕飕的饭厅里跟父母吃了圣诞午餐,他们头上都戴着皇冠似的纸帽子,没有一个人说话。饭后,母亲洗了碗,收好瓷汤碗和家里最高档的杯子,仿佛正在把圣诞节打包装起来。父亲则在炉火前打了个盹儿。她想一把抓住她长大的家——成套的窗帘、十字绣茶巾、扶手椅的刺绣罩布、绣着“女人的活永远干不完”和“人只有在花园才最贴近上帝的心”的刺绣作品,把它们一股脑儿地扔出去。但她没有。她只是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了舞会的票。

        “那是什么?”她母亲问。

        “你该把头发绾起来。”一个姑娘说。莫琳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她在对自己说话。这个姑娘叫夏琳·威廉姆斯。没错。她需要记住的东西实在太多。夏琳的父亲曾经是一名“二战”军人。

        “我不太会弄头发。”莫琳感到自己的脸颊开始发热。她的头发又黑又细,永远做不出造型,只能任凭它们垂落下来。

        “你弄好了肯定很像那个电影明星。叫啥来着?”

        “奥黛丽·赫本。”帕蒂·德里斯克尔插嘴道。

        “就她。不如我来帮你弄吧。莫琳,来根烟不?”

        “不了,谢谢你。”莫琳不会抽烟,甚至没有尝试过。

        “给咱来根烟!”埃斯特·休斯喊了一声,帕蒂·德里斯克尔也喊了一声。

        “我只有一包!”夏琳嘟哝了一句,还是派起了烟。姑娘们互相传递着点燃的火柴,每一次点燃都会照亮一张脸,宛如黑夜中的幽灵,“莫琳,你怎么还在上学呢?”

        她说:“我要考秘书学院。”这总比考大学听起来好一点儿。

        “你瞧,莫琳脑子很好。”双胞胎之一笑着说道。不是波利娜·戈登就是波莱特·戈登,莫琳分不清她们两个,因为两人穿着同样的大衣和靴子,系着同样的发带,“我们所有人脑子加起来都没她的好。”

        “边走边说吧。”埃斯特摸了摸头上的卷发夹,开始往前走。有人开始高唱《叮当欢乐颂》,姑娘们很快合唱起来。唱到最高音的“喜悦”时,所有人都破了音,像一群女巫在尖叫。

        莫琳知道,这里每年都会举办节礼日舞会,许多人会从好几英里外赶过来。舞会上有各种人,不仅是工人和农民,还有回来过节的大学男生,甚至还有单身的年轻教授。夏琳说她今年要约到一个优秀的文职人员,因为她已经受够了那些没用的农场青年。

        莫琳以前只参加过她母亲的朋友们举办的派对。她见过那些阿姨的儿子,只留下了针织套头衫和匆忙道别的印象。她不止一次想听从长辈的建议,在摆着手指饼和热茶的角落里谈个恋爱。女士们都喜欢聚在一起谈论自己的丈夫,谈论他们的工作,莫琳的母亲则会安静地打量自己的双手,因为她的丈夫由于心脏问题早早退休了。他甚至没像其他人那样去参战,只是在一个军工厂里工作,不过,莫琳的母亲管那叫卧底工作。战争已经过去了二十年,可人们还在谈论它。“你要显得饶有兴致。”她母亲会低声说。“我真的很努力了。”莫琳会这样回答。她母亲会挺起胸,仿佛要把自己吹胀,然后说:“你在打哈欠。”莫琳回答说自己只是很想笑,这样很过分吗?她母亲会挑起眉毛说:“我觉得不是这么回事儿。不是这么回事儿。”

        莫琳永远无法像母亲那样。只要有机会,她会对一切事物说:“我觉得也是。”

        一点灯光浮现在黑暗中,姑娘们经过了大门紧闭的木屋。木屋里透出了灯光,还能看见里面的圣诞树。埃斯特·休斯说她想停下来看看,还说她家从来没摆过圣诞树,因为她弟会把树弄倒,害她妈妈精神衰弱。她看着圣诞树上的彩灯、银箔和树顶的小天使,紧绷的表情顿时柔和下来,多了点孩子气。随后,其他姑娘也围了过来,微笑着起哄:“噢——”莫琳觉得,她们也变得更孩子气了。

        她想象着房子里的人——可能在看电视(假设他们装了电视),可能在用圣诞大餐剩下的火鸡肉做三明治。她想象父亲在家中的扶手椅上打盹儿,母亲忙着织十字绣挂毯。她很庆幸自己出来了,站在这个冰冷的夜空下。风再次平静下来,空气仿佛也被冻僵了。屋顶的瓦片像鱼鳞一样泛着蓝光。

        “到了,快看!”帕蒂·德里斯克尔喊了一声。

        莫琳看到远处隐约可见舞厅的黄色灯光,旁边还有一盏小灯在夜色中摇摆。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冷静下来。随后,她听见了远远传来的音乐声,那声音就像她的一部分,像她的心跳。

        她跟在姑娘们身后走了过去。

        “我不准你去节礼日舞会,”她母亲说,“这件事到此为止。”可是莫琳分毫不让。“我已经十八岁了,”她说,“你拦不住我。”她不敢看母亲的眼睛。她是否问了父亲?当然没有。他是个体面的绅士,语气轻柔,永远在为自己身体不好感到歉疚,永远都认为自己是个负担,直到所有人都懒得重复:“不,你不是。”“你有为我想过吗?”母亲问。莫琳不自在地耸了耸肩,因为这个问题似乎展露了母亲未曾示人的一面。“我可警告过你了。”母亲说完,转身离开了房间。

        人们已经开始跳舞了。一个队伍延伸到门外,几个男生在抽烟,他们胡乱披在身上的夹克要么太大,要么太小。帕蒂·德里斯克尔和埃斯特·休斯不耐烦地扭着身子,想看清等会儿邀请谁给她们做舞伴,也想看看舞厅里是什么样子。有两个人影已经靠着墙紧紧搂在了一起。“那个朱迪斯·霍格,她真不要脸。”一个姑娘说。还有一个男孩四脚着地跪在地上,半边身子隐入灌木丛中。

        埃斯特说:“那是彼得·格林。他非得把自己喝得晕头转向才舒坦。”

        姑娘们停下脚步,齐声喝彩:“加油,彼得,吐出来,小伙子!”

        难怪莫琳的母亲从没参加过节礼日舞会。

        门厅侍者一身圣诞老人的装扮,他头戴一顶红色天鹅绒帽子,脸上挂着白色假胡子,身穿一件红色外套,扣子有点儿系不上。他把每一张票都对着光仔细打量一遍,仿佛怀疑有人造假,所以尽管莫琳已经给了票钱,她还是有点紧张。当他确认票没问题后,就拿起一个油墨章,往莫琳手背上盖了个蓝色标识。“哦,呵,呵。”他对姑娘们说着,捏住她们的手指。

        “这两个小宝贝乖不乖呀?”他对帕蒂·德里斯克尔的胸脯说。

        “快得了吧,圣诞老人。”她说着挤了进去。

        进了舞厅,帕蒂脱掉她的防水风衣,递给管理大衣间的女士。莫琳解开红大衣,做了同样的动作。其他姑娘都穿着迷你裙和短上衣,纷纷调整着裙摆和肩带。“你不能穿成那样。”莫琳出门前,母亲走进卧室,对她这样说。莫琳感到奇怪,因为她平时一直都穿白衬衫和格子裙。母亲像进来时一样,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随后拿着一条黑色缎子长裙走了回来。“试试这个。”那条裙子是鸡心领,腰部收紧,裙摆也十分修身。莫琳从未见过,不过从那细密的针脚就能看出,那是母亲亲手缝制的裙子。她还能看出这条裙子从来没人穿过。此时,她的母亲已经帮她穿上裙子,拉好拉链,还把她领到了镜子前。母亲什么都没说,唯独表情严肃,让莫琳感到一阵重压,只想尽快逃离。“这么说你同意我去了?”莫琳问道。她母亲没有回答,而是说:“我会在楼上给你打手势,你不要出声,免得吵醒你爸爸。”

        教区大厅在一座很大的房子里,地上铺着抛光的地板。裸露的灯泡被换成了应景的红色,在舞厅上空一字排开,宛如巨型红莓。大厅里装饰着手工制作的长青环,铁梁架上挂满了彩纸条。一颗槲寄生球悬挂在舞厅中心,年轻人都像见到毒药一样对它敬而远之。桌子被挪到墙边排开,上面铺着纸桌布,还装饰着常春藤的枝条。大厅另一端有个临时搭建的舞台,同样装饰着长青环,还有一棵挂满装饰的小圣诞树,此时DJ正在旁边播放舞曲。他身后的乐队已经在准备器材了,他们动作缓慢,仔细地给吉他调音,架起大小乐鼓,努力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乐队成员穿着西装和颜色深浅不一的衬衫,主唱脖子上的项链就像一个巨大的金色太阳。

        大厅里已经挤满了人,但只有寥寥数人站在舞台附近。一些人在周围徘徊,仿佛尚未决定自己要在哪里跳舞。还有一些人只是站在一边,旁观一切。大部分人都三五成群地聚在大厅边缘——比如身上夹克貌似借来之物的农场青年,还有穿着全套晚礼服、打着领结的年轻人。一群群姑娘围在桌边,不断向熟人打招呼,或是端起酒杯。当她们用腿支撑着身体,或者放声大笑时,动作都会格外夸张,同时不忘往旁边瞥上一眼,看有什么人正在关注。莫琳认出了一个头发油腻的男生,她在母亲朋友的派对上见过他。她记得那个男生叫霍华德。如果他不叫这个名字,那就太不应该了。在那个男生发现她之前,莫琳就转开了目光。槲寄生球正下方空无一人,只有地板反射着灯光,宛如一坛静水。

        主持人站到了舞台前方,姑娘们走了过来,在大厅一侧站好,与朋友轻声嬉笑,不时朝舞池另一头害羞地瞥上一眼,为调换位置大费周章。接着,男孩儿们走了过来,步伐缓慢,检查着自己的领带,有些人手上还拿着酒水,生硬地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仿佛自己只是碰巧走进了队列中。夏琳站在莫琳刚才认出的那个男生的正对面,她忍不住拧起了眉毛。帕蒂似乎没有舞伴。埃斯特的鬈发已经塌了下来。波利娜和波莱特手牵着手。乐队奏响旋律,舞伴们上前一步。

        他们跳了起来,双手交叉,在舞池中飞快地迈着步子,一会儿往这边,一会儿往那边,一会儿来到中间,随即滑向两侧,再相遇时牵起了手。一些人撞到了墙上,领舞的男女握住彼此汗湿的手组成拱门,其他人从底下穿了过去。人们跳了一支又一支舞,趁中间短暂的休息时间去吧台买酒水。左手牵起转圈,随后背靠背,然后分开,在外围起舞。交叉双手,逆时针转,8字形,双人舞,再回来。莫琳感觉脚下传来一阵震动,仿佛整个大厅都在起舞。

        “莫琳,你没舞伴吗?”帕蒂·德里斯克尔朝她喊道。她跳了一个多小时,脸蛋红得像樱桃,整个人上气不接下气,险些连话都说不出来。

        莫琳摇摇头。她之前在边上站了一会儿,也进去跳了一下,不过现在,她正紧紧盯着一个人,完全顾不上看别人了。

        她一开始就注意到了那个人。她不可能看漏。其他男女或是聚在一起,或是成双成对,唯独他在舞池正中独舞。有时旁边的人会撞到他,有时人们会把他围起来,可他似乎没有发现,或是毫不在意。男孩展开双手,摇晃脑袋,双腿摆动;大衣的下摆上下翻飞,就像千鸟格花纹的风帆。他仿佛要把体内的什么东西舞动出来。他看起来如此野性,半带疯癫,却又无比自由。莫琳从未见过这样的光景。

        “那是谁?”莫琳问。

        “我们管他叫莫娘。”帕蒂·德里斯克尔说。

        “为什么你们管他叫莫娘?”说话间,莫琳又盯丢了他的身影。那个舞姿狂野的青年去了哪儿?她担心他已经走了。

        “因为他没有妈妈。”

        “他妈妈呢?”

        “跑了。他爹是个十足的浑蛋。”帕蒂闭上眼睛,身体晃了晃,险些失去平衡,“我喜欢舞会,我都不想回家了。”她重新走进舞池,莫琳则转到另一边,好看得更清楚。

        找到了,他在那里,依旧独自起舞。他就像大厅里的陌生人,像不懂得任何规矩的异乡来客。她一直盯着他看,感知着时间的流逝,兀自微笑起来。只要她能一直注视着他,这就够了。

        他突然停了下来,可能是感应到了莫琳的目光,朝她看了过来。随后,他又跳了半个小时左右,于是她继续盯着。可是现在跟刚才不同了,因为他肯定知道她在看。他没有停下来,她也没有移开视线。他狂野的能量打动了她。他是那么完满。他又停了下来,捕捉到她的目光,随后挤出人群,在她面前站定。他近在咫尺,莫琳甚至能感觉到他的体温。他身上散发着香甜的气味,像是柑橘。

        他弯下腰,把嘴凑到她耳边,撩起她鬓角的头发,好让她听见自己说话。这个大胆的举动像一束电流窜过她的脖颈。莫琳屏住呼吸,仿佛想让时间静止。

        他的声音拂过她的耳际,带着惊人的柔和,无比亲近。这种感觉好像他真的溜进了她的脑子里,从骨髓中对她低语:“你随时可以嫁给我。”

        什么?他说了什么?他挪到一边,低头看着她,等待她的回应。他的表情严肃,暗示刚才的话都是出于真心。莫非她听错了,莫非他说的是“你随时可以借个火”?

        她仔细打量着他的脸,试图从中寻觅出一丝线索,可她只看见了那对深蓝色的眸子。他没有移开目光,显然在等待答复。她顿时陷入尴尬,感到肌肤好似着了火,没等她反应过来,一阵急促的笑声就冒了出来。这不好笑,这一点都不好笑,可她已经笑了,再也停不下来。她笑啊笑啊,而他一直看着,嘴角勾起一丝微笑,仿佛被她迷住了,又好似得意于自己制造的效果,得意于自己让她笑得如此突兀而失控。她不知道他是向她求婚还是向她要打火机,于是她说出了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想法。

        “你最好先请我喝一杯。”

        她从来没对男生说过这种话。可能帕蒂·德里斯克尔或者别的姑娘才会这样说话。

        这回轮到他笑了,而且笑得很大声,从眼角到脸颊都笑出了皱纹。接着,他耸耸肩,走开了。

        她看着他在吧台排队。他没有回头,于是她有机会观察他的身高,他梳成大背头的头发,还有他那件过于短小、吊在膝盖和手腕上边的大衣。那可能不是他的衣服。她从未见过一个人如此完满,又如此孤独,看着看着她就笑了起来。接着,她看见吧台里的女人点点头转了过去,应该是问他要点什么酒。她拿着两杯酒水递给他时,同样大笑了几声。他身上似乎散发着让人开怀大笑的魔力。

        他朝莫琳这边挤了过来,手上端着两只塑料杯。当他看见莫琳还在等待,显然有些受到触动,他似乎认为莫琳会离开,同时为自己的误解感到释然又感动。他露出羞涩的笑容,似乎不敢看她,于是她也露出微笑,示意他不要害怕。两人小心翼翼地碰了杯。杯里装着清澈的液体,她猜测应该是金酒。她不想喝金酒,可她想接受他的好意,所以她深吸一口气,然后屏住了呼吸。她决定一口气喝干,再也不去想它。

        那是一杯凉水。

        莫琳的微笑更灿烂了,仿佛她了解这个男生,这个男生也了解她。“谢谢。”她稍微提高音量,让他在音乐的轰鸣中能够听清自己的话。

        “不用谢。”他举杯喝干了自己的饮料,随后用手背擦了擦嘴,“你叫什么?”

        “莫琳。”

        “莫琳。”他重复了一遍,仿佛像在仔细品味这个名字,“莫琳。”莫琳觉得他想多待一会儿,跟她聊点别的,而她也一样。可是两人没有别的话可说,于是他们看向舞池。

        稍远的地方,疑似霍华德的男生正在靠近一个身穿珊瑚色裙子的姑娘。他微微鞠躬,伸出一只手,脸颊涨成了姑娘裙子的颜色。她摇了摇头,但被周围的姑娘一推,撞进了他的怀里。他猛地把那姑娘推开,似乎是被吓了一跳。

        夜晚已经快要结束,莫琳不知时间为何过得那么快。主唱走下了舞台,乐队开始演奏《友谊天长地久》,舞池里再次挤满了人。疑似霍华德的男生和珊瑚色裙子的姑娘僵硬地转着圈,姑娘放在他肩上的双手绷得好似两只爪子。波利娜和波莱特同时牵着彼得·格林,三人一道摇曳着身子。帕蒂·德里斯克尔正在与埃斯特·休斯跳一支慢舞,帕蒂的下巴搁在埃斯特瘦削的肩膀上,蓬松的橘色发丝轻触埃斯特的双唇,那双大手裹着埃斯特骨瘦如柴的手指。主唱出现了,他的嘴唇紧紧贴着夏琳的唇,仿佛正把每一首熟悉的歌曲直接灌入她的体内。

        莫琳看着这些人。她想,就是这样了。人都会寻找伴侣,这些伴侣有的能相处一小会儿,有的能陪伴许多年。有时你跟一个人待了一辈子,也丝毫不理解他;有时你在舞池里邂逅一个男生,却感觉他像是自己的一部分。外面的世界也是一样,或许绵羊正与狐狸配对,耗子在跟虫儿起舞。

        她想到了母亲,想到母亲在楼上隔窗望着自己离去,没有招手,没有微笑,仿佛希望女儿再也不回来。

        “你好像自得其乐。”男孩儿对她说。

        她微笑道:“没错。”

        “吧台那边有人说,外面下雪了。”

        “不可能。”

        “我知道,”他说,“可他们是这么说的,所以我们可以待在这里猜测,或是出去看看。”

        他没再说话,直接转身走向大门。这次,她跟了上去,没有细想。他朝后伸出手,仿佛不用看也知道她会跟上来。他的手指紧紧裹住了她的手。

        如果有人告诉她——当他们穿过相拥的情侣,穿过地板不再光亮的教区大厅,穿过歪歪斜斜的长青环,还有已经化作舞者肩头碎纸的彩纸条时,如果有人告诉她,这就是她不久之后与之结为连理的人,这就是让她放弃大学梦想,与之生下一个孩子的人,而有一天她将失去这个人,他们将睡在不同的房间里,在早餐时一言不发,因为安静(或类似安静的东西)会变得比话语更简单,他们将会遗忘这场节礼日舞会,遗忘曾经那么有趣的事情,她会低垂着头,任凭长发贴着脸颊……“不,不,”她会说,“我觉得——”她可能还会说。

        但这些都尚未到来。此时此刻,男孩给她披上了红色大衣,拉开门,外面刺骨的寒冷几乎要把她撞个跟头。

        “瞧啊。”他大笑起来。

        月亮不见了踪影,大地笼罩在苍蓝的夜色中。他们身边飞舞着节礼日的雪花,就像融化的星辰。雪花仿佛同时从地面升起,又从天空飘落。她掌握着自己的生活。这不再是她母亲的生活,也不是帕蒂·德里斯克尔的生活,或其他姑娘的生活。她回想着男孩起舞的身影,回想着他在她耳边留下的问题。答案如此简单,如此明确,让她只能放声大笑,仿佛世间最要紧的事情便是沉浸在幸福中,发出欢乐的声音。这让她难以忍耐。

        她说:“好。”

        “嗯?”

        “好。”她没有转头看他,因为没有必要。她的眼前尽是他的影子。他将是她世界的一部分,而她甚至连他的名字都还不知道。这就像个小小的奇迹。

        她安静地站着,抬头凝视飘落的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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