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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明星汽车旅馆位于高速公路和大海之间一个狭窄拥挤的地段,旅馆的后部还在打桩。旁边通宵加油站的灯光,照在黄色的灰泥墙,也照在挂在办公室门上的那块饱经风霜的“有空房”的牌子上。

        我走进旅馆,拍了一下柜台上的手铃。一个男人迈着沉重的步子从后屋走出来,一脸的睡意和皱纹,他盯着我。

        “单人间还是双人间?”

        我告诉他我是来这里找人的,并向他描述了阿尔的模样。他摇晃着蓬乱的头发打断我的话。一股怒气如污物浮到他生活的表面,进入他的喉咙,差一点噎到他。

        “你不能因为这种事把我叫醒。这里可是商业机构。”

        我把两块钱放在柜台上。他把愤怒吸入体内,拿起钱。

        “非常感谢。你的朋友和他的妻子在七号房间。”

        我给他看了苏珊的照片。“她来过这里吗?”

        “可能来过。”

        “你见过她没有?”

        “她犯了什么法?”

        “没犯法,就是一个离家出走的女孩。”

        “你是她父亲?”

        “只是朋友,”我说,“她来过这儿吗?”

        “我想是的,两天前来过,后来再也没见过她。反正,”他歪着嘴笑道,“我已经跟你说了两块钱的了。”

        我离开柜台,沿着有栏杆的走廊寻找房间。巨浪拍打着旅馆的桩基。服务站的霓虹灯的倒影反映在水面,仿佛五颜六色的颜料。

        我敲了敲门,给门镶边的那道窄窄的光随着门的打开变宽。门后的女人刚一看见我的脸就想关门,我用胳膊和肩膀顶住那道缝,把身体挤了进去。

        “走开。”她说。

        “我只想问你几个问题。”

        “对不起,我失忆了。”她好像说的是真话,“有时候我连自己叫什么都想不起来。”

        她语气平淡,面无表情,尽管她的眼角和嘴角保留着过去做过的表情的痕迹。她看起来又老又年轻。她把身体裹在一件粉色的拼花长袍里,我无法分辨她究竟是保养得很好的中年妇女,还是未老先衰的年轻姑娘。她的眼睛和房间角落里的黑暗是一个颜色的。

        “你叫什么名字?”

        “优雅。”

        “这个名字很迷人。”

        “谢谢。有一天我觉得自己很优雅,然后就起了这么一个名字。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种感觉了。”

        她环顾了一下房间,似乎是在责怪这个环境。床单皱成一团拖在地上。空瓶子立在梳妆台上,旁边摆了一圈吃剩的带牙印的汉堡包。椅子上搭着她乱丢的衣服。

        “阿尔在哪儿?”我说。

        “他早就该回来了,可是到现在还没回来。”

        “他姓什么?”

        “阿尔·奈斯特斯,他这么称呼自己。”

        “他是哪儿人?”

        “我不能告诉任何人。”

        “为什么不能?”

        她做了一个有些烦躁的手势。“你问了太多该死的问题。你以为你是谁?”

        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阿尔走了多久了?”

        “好几个小时了。我也不太清楚。我没有时间概念。”

        “他是不是戴着假发套和假胡子?”

        她露出茫然的表情。“他不戴那种东西。”

        “据你所知不戴吧。”

        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兴趣,甚至还有那么一点愤怒。“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想告诉我他跟我耍两面派吗?”

        “也许吧。今天晚上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戴着黑色的假发套,还有配套的黑色的假胡子。”

        “你在哪儿见到的他?”

        “北岭。”

        “你就是那个答应给他钱的人?”

        “我可以代表那个人。”在某种程度上,这句话是真话——我为斯坦利·布罗德赫斯特的妻子工作。然而,这个说法让我感觉自己在两个幽灵间斡旋。

        她眼中又闪过一丝兴趣。“你带了给他的那一千块钱了吗?”

        “没带那么多。”

        “有多少就给我留多少吧。”

        “我不这么认为。”

        “反正得够买个铺盖卷的。”

        “你需要多少钱?”

        “今天晚上和明天一整天,二十块就够了。”

        “我得考虑一下。我不敢确定阿尔已经完成了他那部分交易。”

        “你知道他做到了,如果你了解他的话。他晃悠了好几天,等着拿那笔钱。你还希望他等多久?”

        答案是永远,但是我没说。“我不确定他做的事是否值一千块钱。”

        “别这么说。这可是说好的数。”她把模糊的眼睛眯起来,“你肯定能代表那个给钱的人吗?他叫什么——布罗德曼?”

        “布罗德赫斯特。斯坦利·布罗德赫斯特。”

        她靠在床沿上。在她的目光再次露出怀疑之前,我把克兰戴尔太太给我的那张苏珊的照片拿给她看。她看照片时的眼神恭敬之中带着嫉妒,看完,她把照片还给我。

        “我以前差不多和她一样漂亮。”她说。

        “我相信,优雅。”

        听我叫她的名字她很开心,她微笑道:“你可能已经想到了,就在不久前。”

        “我相。你认识这个女孩吗?”

        “见过一两次。”

        “最近?”

        “我想是的。我没有时间概念,脑子太乱。不过,两三天前她来过这里。”

        “她来这儿干什么?”

        “这你得去问阿尔。他让我出去坐在车里。幸亏我不是那种爱吃醋的人,这是我的优良品质之一。”

        “阿尔和她做爱了?”

        “也许吧。我不会饶了他。不过,他主要是想找她聊聊。他让我在可乐里掺了点迷幻药,应该是想让她放松一下。”

        “她说什么了?”

        “我怎么知道。他把她带到别处去了,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不过,我猜可能和布罗德曼的事有关。布罗德赫斯特?整个星期阿尔想的都是那件事。”

        “那是星期几?星期四?”

        “我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不过,我会搞清楚的。”她的嘴唇一动一动,心里在默默地数数,仿佛那天和这天之间跨越了国际日期变更线。“我们离开萨克拉门托那天是星期日,这我可以确定。后来,他带我去旧金山找登广告的人,星期天晚上我们是在旧金山过的,星期一回到这里。还是星期二来着?今天星期几?”

        “星期六的晚上。星期日的凌晨。”

        她掰着手指头,晨昏如影子般掠过她的眼睛。“我猜他是星期三联系上的。”她说,“他回来的时候告诉我,我们最晚会在星期六过境。”她突然用有点错乱的眼神看着我,“钱在哪儿?钱怎么了?”

        “还没付给他。”

        “我们什么时候能拿到钱?”

        “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阿尔应该做什么才能拿到这笔钱。”

        “很简单。”她说,“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孩,阿尔负责找到他们。如果你为布罗德赫斯特工作,你应该知道。”

        “布罗德赫斯特没对我说实话。”

        “可是你看过《新闻报》上的那个广告,对吧?”

        “还没看。你有那张报纸吗?”

        我的动作太快,她的脸变成了一个大特写。“可能有,也可能没有。如果给你看,我能得到什么?”

        “我保证你能得到点什么。但是如果这个广告登在《旧金山新闻报》上,肯定有一百万个人看过。给我看看也无妨。”

        她考虑了一下我的提议,接着从床底下拽出一个旧箱子。她打开箱子,递给我一个折了好几下的剪报。这条广告占了两栏,高约六英寸,我在斯坦利·布罗德赫斯特的翻盖书桌上找到的照片也登在上面。不过,附文的内容有所改动:

        你能认出这对男女吗?他们化名拉尔夫·史密斯夫妇于一九五五年七月五日左右开车来到旧金山。据信,一九五五年七月六日他们乘坐来往于湾区的斯旺西城堡号客轮从旧金山出发航向檀香山(经由温哥华)。不过,他们也有可能还生活在湾区。提供两人下落信息者将获得一千美元的酬谢费。

        我转向这个自称优雅的女人。“他们在哪儿?”

        “别问我。”她耸了耸肩,这个动作弄乱了她的长袍。她把袍子紧裹在身上。“我想我可能见过这个女人。”

        “什么时候?”

        “我得好好想想。”

        “她叫什么名字?”

        “阿尔没告诉我。他什么都不告诉我,真的。不过,我们来这儿之前在她家门前停了一下,她站在门口的时候,我看了她一眼。她已经老了,但我确定她们是同一个人。”她进一步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不过,也可能不是。在我印象中那张剪报是她给阿尔的。”

        “你是说那个广告?”

        “对。这样说不通,是不是?也许他是在我面前演戏,要不就是我记错了。”

        “你能告诉我她住在哪儿吗?”

        “这,”她说,“这得付钱。”

        “想要多少?”

        “广告上说一千块钱。我如果要少了,阿尔会杀了我。”

        “阿尔回不来了。”

        她的目光与我的目光相遇,她盯着我说:“你是说他死了?”

        “对。”

        她在床沿上缩成一团,似乎得知阿尔的死讯让她浑身发冷。“我从来没想过我们真能到墨西哥。”她向我掷来一个冰冷的眼神,就像一只不会伤人的蛇,“是你杀的他?”

        “不是。”

        “警察干的?”

        “你怎么会这么问?”

        “他是个逃犯。”她环顾了一下房间,“我得离开这里。”但是她并没有动。

        “他是从哪儿逃出来的?”

        “监狱。有一回他喝高了跟我说的,我本来应该找个机会从他身边溜走的。”她站起来,做了一个疯狂的手势,“我的大众车呢?”

        “可能被警察没收了。”

        “我得离开这里。你带我走吧。”

        “不行,你可以坐公车走。”

        她骂了我几句,我没当回事。可是当我向门口走去时,她却从身后跟上来。

        “你给我多少钱?”

        “反正一千块钱给不了。”

        “一百块?有一百块钱我就能回萨克拉门托了。”

        “你是萨克拉门托人?”

        “我父母住在那里。但他们不想见我。”

        “阿尔是哪儿的人?”

        “他没有父母。他是从孤儿院里出来的。”

        “哪儿?”

        “北边的一个城市。来这儿之前我们在那儿停了一下。”她指着那个孤儿院的方向。

        “你们去过孤儿院?”

        “你全给搞混了。”她傲慢地说,“他在高速公路上给我指了一下那个地方,我们没在那里停留。我们在城里取了钱,加了油,买了点吃的。”

        “哪个城市?”

        “一个叫圣什么什么的地方。好像是圣特雷莎。”

        “油钱是从哪儿弄来的?”

        “阿尔向一个小老太太要的。她给了他二十块钱。他对付小老太太有一套。”

        “你能说一下她长什么样吗?”

        “说不好。就是一个住在一条小小的老街上的一个小小的老房子里的小老太太。那条街挺漂亮的,树上开满了紫色的花。”

        “蓝花楹?”

        她点了点头。“开花的蓝花楹,是的。”

        “是斯诺太太吗?”

        “好像就是叫这个名字。”

        “广告上的那个女人呢?她住哪儿?”

        一种愚蠢而又狡猾的表情占据了她的脸。“这你得花银子买。关键就在这儿。”

        “我给你五十块钱。”

        “让我看看。”

        我掏出钱包,把弗兰·阿米斯泰德给我的那五十块钱小费给了她,能处理掉这笔钱我心里多少还是开心的,尽管我意识到我在同一时间被买卖了,我仿佛是为房间和住户付了定金。

        她亲了一下那张钞票。“真的很有用,我可以用这些钱买车票离开这里。”但她环顾了一下房间,好像这是一个反复出现的噩梦。

        “你得告诉我那个女人住在哪儿。”

        “我吗?”她在拖延时间,这个问题让她很不自在,她强迫自己说,“她住在树林里一个很大的老房子里。”

        “是你编的吧。”

        “我没编。”

        “你说的是哪个树林?”

        “半岛上的一个地方。从那里路过的时候我没太在意。我在做爱因斯坦之旅。”

        “爱因斯坦之旅?”

        “如果你一直走往前走,经过最后一颗星星,空间就会转一圈返回到你身边来。”

        “半岛什么地方?”

        她摇头的样子就像摇着一只不走字的表。“记不起来了。很多小城连在一起。记不清是哪一个了。”

        “那房子什么样?”

        “老房子,两层,要不就是三层。有两个小圆塔,一边一个。”她竖起两根大拇指。

        “什么颜色?”

        “灰了吧唧的,我觉得是。隔着树枝看是那种带点灰的绿色。”

        “什么树?”

        “橡树。”她说,“还有几棵松树。不过,大部分是橡树。”

        我等了一会儿。

        “关于这个房子,你还记得什么?”

        “就这么多。我没把心思放在那儿,你也知道。我是出去看大角星的。哦,对了,有条狗在树下跑来跑去,是条大丹狗。他的叫声很好听。”她学了几声狗叫。

        “狗是这家的吗?”

        “不知道,感觉不是,像是条流浪狗。我记得当时我就这么想了一下。这个信息有用吗?”

        “不知道。那天是星期几?”

        “好像是星期日。我是不是说过我们星期日离开的萨克拉门托?”

        “我给了你五十块钱,你也没给我提供多少信息。”

        她很沮丧,生怕我把钱要回去。“你要是愿意的话,可以和我做爱。”

        没等我回答,她就站起身,把粉色的长袍褪在地上。她的身体很嫩,胸高、腰细,有点过于苗条。不过,她的胳膊和大腿上有瘀青,就像苦役的袖子上缝的井字。她是个未老先衰的姑娘。

        她抬起头看着我的脸。不知道她在我脸上看到了什么,我只听她说:“阿尔经常对我动粗。他蹲了很长时间的监狱,人变得很粗野。我猜你不想要我,对不对?”

        “谢谢,我辛苦一天了。”

        “你不愿意带我走吗?”

        “不带。”我给了她一张我的名片,告诉她如果想起来什么就给我打对方付费电话。

        “我怀疑我会不会给你打电话。我的脑子就像个筛子。”

        “如果需要帮助的话,也可以给我打电话。”

        “我永远都需要帮助。但你不会愿意听到我的消息的。”

        “我想我能忍受。”

        她把手搭在我的肩上,踮起脚尖,用她悲伤的嘴唇蹭了一下我的嘴。

        我走出旅馆,把斯坦利·布罗德赫斯特的广告折起来夹在那本绿皮书里,然后把这两样东西都锁进后备厢。接着,我驾车向位于西洛杉矶的家开去。

        上床前我打开电话答录机。阿尔尼·施普斯塔德给我留了言。我在斯坦利·布罗德赫斯特家发现的那个死人叫阿尔伯特·斯威特纳,他是从福尔瑟姆州立监狱逃出来的犯人,这个人被捕过十几次,第一次被捕是在加州的圣特雷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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