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所有人,快出来!”
口哨声和狗吠声此起彼伏。明朗的晨光照进第七营房的大门。睡成一团的男人们醒过来,爬下他们的床铺,拖着脚步走到外面。他们紧挨着大楼的外围站着。没有一个人愿意走在太前面。他们等待,再等待。那些冲他们喊叫和吹口哨的人已经不见了。男人们前后挪动,和身边最近的人低声细语。他们看了看其他营房,情况完全相同。现在做什么?等待。
最终,一个党卫队军官和一个囚犯走向第七营房,人群安静了。他们没做任何介绍。这个囚犯开始叫笔记板上的号码。党卫队军官站在旁边,不耐烦地抖脚,用他的短手杖拍打大腿。过了片刻,囚犯们才反应过来,这些号码跟他们每个人左胳膊上的那个文身是一回事。点名结束了,两个号码没人应答。
“你——”负责点名的人指了指队伍尽头的那个人,“你进去看看里面还有没有人。”
那个人一脸疑惑地看着他。他一个字都没听懂。旁边的人低声给他解释了一下指令,他赶快跑进楼里。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举起右手,伸出食指和中指:有两个人死了。
那个军官向前走了两步,用德语开始讲话。囚犯们已经学会了闭嘴,站在那里乖乖地等着,期待他们之中有人能帮他们翻译。拉莱都明白。
“你们一天有两顿饭吃。早上和晚上各一顿。前提是你们活得到晚上。”他停顿了一下,脸上露出冰冷的笑容,“早餐过后你们就要工作,一直到我们叫停为止。你们将继续建造这个营地。我们还会运更多的人到这里。”他傲慢地咧嘴一笑,“执行卡波和楼栋负责人的指令,你们自然能见到日落。”
囚犯们身后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金属声响,他们转过身看到一小群人正朝这边走过来,端着两口大锅和一些小金属罐——早餐。几名囚犯挪步想要过去帮他们。
“谁动弹,谁就死,”那个军官咆哮道,同时举起了枪,“没有第二次机会。”
军官离开了,负责点名的那个囚犯对大家说:“你们听到了吧。”他操着一口波兰口音的德语说:“我是你们的卡波,你们的头儿。你们排成两队来领吃的。别发牢骚,不然后果很严重。”
大家开始排队,几个人在队伍中窃窃私语,四下询问有没有人听懂“那个德国人”说了什么。拉莱告诉了离他最近的几个人,也让他们传话下去。他会尽他所能帮大家翻译。
他走到队伍最前面的时候,心怀感激地从放饭那人那里接过了一个小锡杯,里面盛的东西溢出了杯子,撒了他一手。他走到一边看了看他的饭:棕色的,没有任何固态的食物,还有一丝他闻不出来的什么气味。这不是茶,不是咖啡,也不是汤。他担心如果他慢慢喝,会忍不住把这杯令人恶心的液体吐出来。所以他闭上眼睛,用手指捏住鼻子,大口吞了下去。其他人就没这么顺利了。
阿伦站在旁边,举起他的杯子假装干杯。“我这里有一块土豆,你呢?”
“简直是有生以来吃过的最好的一顿饭。”
“你一直这么乐观吗?”
“等今天过完的时候你再问我吧。”拉莱眨眨眼对他说。说着他就把空杯子还给之前发杯子的人,拉莱说了声“谢谢”,点了点头,微微一笑。
卡波喊道:“你们这些懒骨头的混蛋,吃完饭就回来排队!你们还有活儿要干!”
拉莱把这个指令传了下去。
“你们,跟我来。”卡波大喊,“还有,你们要听工头的。但凡有一点儿偷懒,我都会知道。”
拉莱和其他人到了一栋还没建好的楼前面,这栋楼跟他们住的营房几乎一样。其他囚犯已经在那里了:木匠和砖匠都在安静地干活,就像过去人们集体劳作时那样。
“你,对,就是你,上屋顶去。你可以在那里干活儿。”
这个命令就是对拉莱说的。看了看四周,拉莱看见了一把通向屋顶的梯子。两个囚犯蹲在那里,正等着接递过去的瓦片。拉莱一爬上去,他们两个就挪到了一边。说是屋顶,其实只是一些木梁,上面再搭上些瓦片。
“小心点儿。”其中一个工匠提醒他,“沿着轮廓线再往上走一点,看看我们是怎么做的。这个不难,你很快就能会。”这是个苏联人。
“我叫拉莱。”
“一会儿再介绍,行不?”那两个人交换了一下眼色,“你能听懂?”
“是的。”拉莱用俄语回答。两个工匠笑了。
拉莱看着他们从屋顶边递上来的手里接过厚泥瓦片,爬到之前铺到的地方,仔细地把瓦片叠放在上面,然后再回到梯子边拿下一块。这个苏联人说得没错——这个活儿不难,拉莱很快就加入他们,接瓦片,铺瓦片。在温暖的春日里,如果没有饥饿带来的痛苦和痉挛,他可以比得上经验丰富的工匠。
过了几个小时,他们获准可以休息一会儿。拉莱朝梯子走过去,但是苏联人拦下了他。
“在上面待着和休息更安全。在这么高的地方,他们看不清楚你在做什么。”
拉莱听了他的,他显然知道哪里才是最适合坐下来舒展舒展的地方:用更坚固的木料加固过的屋顶角落。
“你们到这儿多久了?”他们刚坐下,拉莱就问道。
“我觉得大概两个月了吧。过了一段时间就记不清了。”
“那你们从哪儿来?我的意思是,你们是怎么到这儿的?是犹太人吗?”
“一个个来。”苏联人笑了笑,年轻强壮一点的那个工匠翻了个白眼,心想这个新来的什么都不懂,更别说了解他自己在营地中的地位了。
“我们不是犹太人,而是苏联士兵。我们和大部队走散了,就被这些该死的德国人抓到这里干活儿。你呢?犹太人?”
“是的。昨天从斯洛伐克带到这儿一大批人,我是其中一个——都是犹太人。”
苏联人交换了眼神。年长一点的那个转过脸去闭上眼睛,朝着阳光仰起脸,不再参与他们的对话。
“看看四周。你能从这儿看见他们有多少营房正在建,还有多少土地要清空。”
拉莱拄着胳膊,观察这片被铁丝网围住的广阔区域。和他正在建造的建筑相似,这样的营房有很多,一直延伸到远处。这里即将变成的样子让拉莱感到一阵毛骨悚然。他不知道要说什么,他内心的痛苦无法化成字句。他重新坐下,转头不看他的同伴,极力地控制他的情绪。他不能相信任何人,坚决不能,不能坦诚,要谨慎……
那人紧紧盯着拉莱。他说:“我听党卫队吹牛说这里将会成为最大的集中营。”
“是吗?”拉莱轻声说,“好吧,我们要一起建造这里,还是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安多尔。”他说,“我一起的这个大块头叫鲍里斯。他不太说话。”
“在这里,说多了就死了。”鲍里斯咕哝说,同时朝拉莱伸出手。
“你们还能告诉我什么有关这里的人和事吗?”拉莱问,“还有,这些卡波到底是什么人?”
“你告诉他吧。”鲍里斯打着呵欠道。
“好吧,这里还有一些像我们一样的苏联士兵,但是人数不多,还有各种不同的三角形标志。”
“就像我的卡波身上的绿色三角形?”拉莱问。
安多尔笑了。“哦,绿色的是最差的——他们是罪犯,杀手、强奸犯那种人。他们是很好的看守,因为他们令人害怕。”他接着说,“还有一些因为反德的政治观点被抓来。他们戴的是红色三角形。你还会看到一些黑色的,不多——他们是懒鬼混蛋,他们不会活很久。最后,还有你和你的朋友们。”
“我们的是黄色星星。”
“对,黄星星。你们犯的罪就是投胎做了犹太人。”
“为什么你没有颜色呢?”拉莱问。
安多尔耸了耸肩说:“我们仅仅是敌军。”
鲍里斯哼了一声道:“他们把我们的制服发给你们,以此来侮辱我们。还有比这更糟糕的吗?”
一声哨响,三个人就重新回去干活了。
那天晚上,第七营房的男人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聊天分享他们了解到的内容,问来问去。几个人移到营房的尽头,向他们的上帝祈祷。这里的一切混在一起,让人实在无法理解。他们是在祈求指引、复仇还是认可?对拉莱来说,没有拉比的引导,每个人都祈祷他们所认为最重要的东西。他觉得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他在人群中穿梭,倾听,却没有说话。
第一天结束的时候,拉莱已经问出了和他一起干活的两个苏联人知道的所有事。这周剩下的时间里,他遵从了自己定下的生存法则:低调,做安排他做的事,绝不争执。同时,他也观察着身边的每个人和发生的每件事。从这些新建筑物的设计来看,拉莱觉得这些德国人缺乏建筑智慧。只要有可能,他都要留意党卫队之间的聊天和八卦,而他们并不知道拉莱能听得懂。知识是拉莱唯一能够拥有的弹药,他在积蓄力量,而他们对他视而不见。大部分时间里,党卫队们都在四处站着,靠着墙抽烟,只费一半心思留心周围的事。拉莱偷听得知集中营指挥官霍斯是个非常懒的混蛋,他几乎不露面,奥斯维辛里德国人的食宿要比比克瑙的强多了,比克瑙可没有香烟和啤酒。
有一群劳工让拉莱印象深刻。他们独来独往,穿便服,跟党卫队说话时也并不战战兢兢的。拉莱决定要弄清楚这些人是什么人。还有一些囚犯从来不拿着木头或者瓦片,他们就在工地附近随便走来走去,做其他的事。他的卡波就是这样。怎样才能得到一份这样的工作?这样的职位有最好的机会来弄清楚集中营里都发生着什么,对他而言最重要的是要了解比克瑙的计划到底为了什么。
烈日下,拉莱在屋顶上铺瓦片,这时,他看到他的卡波正朝他们的方向走过来。“快点,你们这群懒鬼,快点儿干。”拉莱喊道,“我们还有一个区要铺呢!”
卡波走到下方的时候,拉莱继续大喊命令。他已经养成了见到他就恭敬点头的习惯。有一次,卡波也轻轻点头给他回应。他用波兰语跟他说过话。至少,他的卡波认为拉莱是一个恭顺的囚犯,不会给他闯什么祸。
卡波脸上微微带着笑意,使了使眼色让拉莱从屋顶上下来。拉莱低着头向他走过去。
“你喜欢你正在干的活儿吗,在房顶上?”他说。
“让我做什么我都做。”拉莱回答。
“但是每个人都希望活得更轻松,不是吗?”
拉莱没说话。
“我需要个小弟。”卡波说,随手摆弄着他那件苏军衬衫破损的边角。这衣服对他来说太大了,但这样也让这个瘦小的男人看上去更强壮一点,比那些他看管的人显得更有力量。他那满是牙缝的嘴中飘出一股还没完全消化的肉的呛人气味。
“无论我让你做什么,你都要照做。给我拿吃的,给我擦靴子,不管我什么时候需要你,你都得出现。做到这些,我就会让你过得更舒坦一点;让我失望的话,后果自己承担。”
拉莱站在卡波身边,意思就是接受了这份工作邀约。他在想,从一个工匠变成打杂的,他这个选择是不是在和魔鬼做交易。
一个美好的春日里,天气不算太热,拉莱看见一辆大型封闭式卡车越过大楼供给平时的卸货点继续往前开,直到行政楼后面才停下。拉莱知道边界围栏就在不远处,他也从来都不敢冒险去这片区域,但是现在,好奇心驱使他过去看看。他跟了过去,想着“我属于这里,我能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
他盯着楼后面的角落。在一辆看上去像监狱车的旁边,卡车停了下来。它被改造成了类似地堡的样子,四周都是钉在窗框里的钢板。拉莱看到从卡车里被赶出来几十个裸着的男人,朝监狱车挪过去。有些人自愿进去。那些反抗的人都遭到了枪把儿的毒打。同行的犯人就将这些半昏迷的抵抗者拖拽回了命运的轨迹。
车上人太多了,最后上去的人都只能靠脚尖苦苦支撑着,赤裸的脚跟就只能悬在门外。军官们使劲把他们往里推。然后车门砰地关上了。一个军官绕着车走了走,敲了敲金属板,检查确认一切都是安全的。另一个身手敏捷的军官手里拿着个小罐子爬上了车顶。拉莱在暗处不能动弹,他看着那个军官打开了车顶的小舱口,然后把罐子倒放进去。接着他关上舱口,拉上门闩,赶忙跑下来。这时车开始剧烈地晃动,里面传出隐约的尖叫声。
拉莱跪倒在地,忍不住干呕。他在泥地里一动不动,胃里却翻江倒海。尖叫声也渐渐消失了。
车停止晃动又回归了安静,门随后都打开了。死去的人像石块一样掉落出来。
一群囚犯从大楼另外一角那里走过去。卡车往后倒,这些囚犯就开始把尸体抬上去。他们在重压下摇摇晃晃往前走,还要试图隐藏自己悲痛的感情。拉莱目睹了这令人难以想象的一幕。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就像踏在地狱的门槛上,一股难掩的怒火在他心中激荡。
第二天早上他起不来床。他在发烧。
七天后,拉莱才恢复了意识。有人轻轻地给他喂水。他感觉到额头上有块清凉的湿布。
“来,小伙子,”一个声音说,“别紧张。”
拉莱睁眼看到一位陌生人,他是一位年长的男人,正温和地看着他的脸。他用手肘撑起自己,这位陌生人帮他坐起来。他环顾四周,感到很困惑。今天是星期几?他在哪里?
“新鲜空气可能对你有好处。”那人边说边扶起他的胳膊。
拉莱被带到屋外。万里无云,似乎本就是欢欣的一天,他上一次见到这样的天不知道是多久之前了,这感觉让他战栗。他的世界在旋转,他在里面蹒跚而行。那位陌生人扶着他,带他走到附近的木柴堆。
他卷起拉莱的袖子,指着他的文身号码。
“我叫佩潘。我就是这个的文身师。你觉得我的手艺怎么样?”
“文身师?”拉莱问,“你是说,这是你对我做的?”
佩潘耸了耸肩,直视着拉莱的眼睛开口:“我没有选择。”
拉莱摇了摇头说:“这个数字可不是我文身的第一选择。”
“那你更喜欢什么?”佩潘问道。
拉莱狡黠地笑了。
“她叫什么?”
“我的爱人?不知道。我们还没相遇。”
佩潘咯咯地笑了笑。两个男人就这样惬意又安静地坐在一起。拉莱的手抚过他的号码。
“你是哪里的口音?”拉莱说。
“我是法国人。”
“我怎么了?”拉莱终于问道。
“斑疹伤寒。这本注定了你会英年早逝。”
拉莱浑身一抖问道:“那我为什么现在和你坐在这儿?”
“你被扔上运送死人和将死之人的手推车时,我正巧路过你的营房。有一位年轻人正恳求党卫队军官放下你,说他会照顾你。当他们要去往下一个营房的时候,他把你从推车上拉了下来,要把你拖回楼里。我过去帮了他。”
“这是多久之前的事儿?”
“七八天吧。自那时起,你营房的人晚上照顾你。白天,我也尽可能多花时间照看你。你现在感觉如何?”
“挺好的。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怎么感谢你。”
“谢谢那个把你从推车上拉下来的人吧。是他的勇气将你从鬼门关上拽了回来。”
“我会的,要先找到他。你知道是谁吗?”
“不知道。对不起。我们当时没互相介绍。”
拉莱闭了会儿眼睛,享受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这给了他能量和决心继续活下去。他直起佝偻的肩膀,身体的每个角落又重新焕发了坚决的精神。他仍然活着,颤抖地站起来,伸展四肢,努力给需要休息、营养和水分的病躯注入新的生命力。
“坐下吧,你还很虚弱。”
这无可争辩,拉莱就照他说的做了。只是现在他挺直了背,声音也更加坚定。他冲佩潘笑了一下。以前的拉莱回来了,他打探消息的欲望简直跟对食物的渴望一样。“我看到你戴的是红星。”他说。
“啊,没错。我曾经是巴黎的学者,太过坦率直言。”
“你是教什么学科的?”
“经济学。”
“一名经济学老师沦落到这里?这是怎么回事?”
“拉莱,一个讲税收和利率的人是没办法不了解他的国家的政治的。政治能帮助你了解这个世界一直到你再也不懂它,然后它就会把你丢进集中营。政治和宗教都是如此。”
“那从这里离开之后你会回到以前的生活吗?”
“你太乐观了!我不知道我的或你的未来是怎样。”
“没有水晶球能预言未来。”
“确实没有。”
在施工的噪声、不绝的犬吠和看守的喊叫声中,佩潘倾身向前问道:“你的内心是不是像你的身体这般强壮?”
拉莱望向佩潘眼睛的深处。“我是个幸存者。”
“在我们所了解的情况下,你的长处可能是一个弱点。个人魅力和笑容可掬会给你带来麻烦。”
“我是个幸存者。”
“好吧,也许我能帮你在这里活下去。”
“高层有你的朋友?”
佩潘笑着拍了拍拉莱的后背。“没有,没有高层的朋友。就像我之前跟你说的,我是文身师。我知道这里即将到来的人数将会很快增加。”
想到这里他们并肩坐了一会儿。拉莱内心在想,某个地方有某个人在做决定,弄出这些号码——从哪里?你怎么决定让谁来到这里?你做这些决定是基于什么考量?种族,宗教,还是政治?
“你让我很好奇,拉莱。我之前就觉得你很不错。虽然拖着病体,但你有种无法隐藏的力量。是它将你支撑到现在,让你今天坐在我的面前。”
拉莱听着他说的话,内心很挣扎。他们所在的地方是每天、每小时、每分钟都有人死去的地方。
“你想和我一起工作吗?”佩潘的问题把拉莱从低沉阴郁中拉了回来,“或者你觉得现在他们让你干的活儿挺不错的?”
“我要做能让我活下来的。”
“那跟我工作吧。”
“你让我给其他人文身吗?”
“总要有人来做啊。”
“我觉得我做不了。让别人留下疤痕,伤害别人——这确实很疼,你知道的吧。”
佩潘卷起他的袖子露出他自己的号码。“它钻心地疼。但如果你不接受这份工作,另外一个不如你慈悲的人就会伤害他们更深。”
“给卡波打杂跟亵渎许许多多无辜的人可不是一回事。”
接着是一段很长的沉默。拉莱再次陷入沉思。那些决策者有家庭、妻子、孩子和父母吗?他们一定没有。
“你可以这样说服自己,怎样你都是纳粹的傀儡。不论是跟我还是跟你的卡波,或者是建营地,你都是在做纳粹的脏活儿。”
“你看事情真有自己的一套。”
“所以呢?”
“好的。如果你能安排,我就为你工作。”
“不是为我。是和我一起。但是你干活儿必须迅速高效,不能惹麻烦。”
“好。”
佩潘站起来正要走开。拉莱抓住他的衬衫袖子。
“佩潘,你为什么选了我?”
“看见一个快要饿死的人拼了命救你,我就觉得你一定是值得如此的。明天早上我会来找你。现在休息吧。”
那天晚上,他同营房的伙伴们回来时,拉莱发现阿伦不见了。他问同床另外两个人阿伦怎么了,他消失了多久。
“差不多一个星期。”他们回答道。
拉莱心里一沉。
“卡波找不到你。”那个人说,“阿伦本来可以跟他说你生病了,但是他害怕卡波知道了会再把你丢到死人车里,所以他说你已经死了。”
“那卡波发现事实的真相了吗?”
“没。”那人打着哈欠说,他已经累坏了,“但是不管怎样,他都很生气,就把阿伦带走了。”
拉莱强忍住泪水。
另一位“床友”翻过身来说道:“你在他心里种下了很伟大的想法。他想要拯救‘一个人’。”
“拯救一个人就是拯救这个世界。”拉莱补充全了这句话。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拉莱看着天花板,眼里泛着泪花。阿伦不是在这里死去的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谢谢你们。”他说。
“我们试着不辜负阿伦做的一切,看看能不能救下这一个。”
“我们轮流,”住在下面的年轻的男孩说,“偷着拿水,把我们的面包分给你,让你咽下去。”
另一个人接着讲。他从下铺爬上来,面色憔悴,蓝色的眼睛有些浑浊,他的声音有气无力,但也足够讲完他要说的那部分。“我们把你的脏衣服换在晚上死去的另一个人身上。”
这时,拉莱再也忍不住了,眼泪顺着他瘦削的脸颊滑落。
“我不能……”
他除了感激,什么都做不了。他知道这是他欠下的无法偿还的债务——现在不能,在这里不能,事实上永远都不能偿还。
仍然坚持信仰的人在深情地用希伯来语吟唱赞歌,拉莱伴着圣歌渐渐进入梦乡。
第二天一早,拉莱排队拿早餐,这时佩潘出现在他身边,悄悄抓住他的胳膊带他离开,朝主院走去。卡车正在卸下运过来的人。拉莱觉得他好像走进了古典悲剧的情境之中。一些演员是不变的,但大多都是新人,他们的台词还没写好,他们的角色还没确定好。他过往的人生经历无法帮他理解现在的状况。他记得他曾来过这里。是的,不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而是其中的参与者。现在我又将是什么角色呢?他闭上眼睛想象他正面对着另一个自己,看着左臂——上面还没有编号。他重新睁开眼睛,看着自己真实的左臂上的文身,然后再次望向他眼前的情景。
他看到数百个新犯人聚集在那里。男孩、男人,每个人脸上都充满恐惧。他们互相扶持,相互拥抱。党卫队和警犬驱赶着他们,就像驱赶着待宰的羔羊。他们顺从着。他们今天是生是死,结果很快就要揭晓。拉莱停下了跟着佩潘的脚步,定在原地。佩潘走回来,带他走到了放有文身器具的小桌子边。通过挑选的人在他们的桌前站成一排。他们即将要被文上号码。其他新到的人——年老体弱和没有明确技能的人——正在走向死亡。
一声枪响。人群畏惧地向后缩了一下。有人摔倒。拉莱向开枪的方向看过去,佩潘扳过他的脸,把头转向别处。
一队很年轻的党卫队士兵护送一个年长的军官走向佩潘和拉莱。军官接近五十岁,剪裁无瑕的制服勾勒出他笔挺的后背,他的帽子紧紧贴合他的头——简直是一个完美的服装模特,拉莱心想。
他们停在佩潘和拉莱面前。佩潘向前迈了一步,拉莱见他低着头向那名军官问好。
“霍斯特克队长,我招了这个犯人来帮忙。”佩潘指着他身后的拉莱。
霍斯特克看向拉莱。
佩潘接着说:“我相信他会学得很快。”
霍斯特克眼神犀利地盯着拉莱,然后他勾了勾手指让他往前迈两步。拉莱照着做。
“你都说什么语言?”
“斯洛伐克语、德语、俄语、法语、匈牙利语和一点波兰语。”拉莱看着他的眼睛回答道。
“哼。”霍斯特克接着就走开了。
拉莱靠向佩潘低声说:“这人没说什么。我可以理解为我得到了这份工作?”
佩潘转头看拉莱,眼神和声音里都充满怒火,但是他还是平静地说:“不要小瞧他。再逞能你就没命了。下次你跟他说话的时候,眼神不要高过他的靴子。”
“对不起。”拉莱说,“我不会了。”
我什么时候能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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