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刺骨地寒冷,白雪和泥土混在一起泥泞不堪。即便如此,拉莱还是很高兴。今天是星期天。在院子里散步的人总归需要些勇气,拉莱和吉塔当然会在其中,他们只希望能有一次稍纵即逝的会面,讲上一两句话,握握彼此的手。
他来回踱步,四处寻找吉塔的身影,又要不停地抵抗入骨的严寒。他在不引起看守怀疑的情况下尽可能地在女子营地前面转悠。有几个来自第二十九营房的女孩进进出出,但是其中并没有吉塔。他正要放弃的时候,丹娜出现了,她扫视了一周看到拉莱,赶紧朝他走过去。
“吉塔生病了。”她一靠过来就说道,“她生病了,拉莱。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十分惊慌,心快从喉咙里跳出来,他还记得堆放尸体的手推车,记得命悬一线的死里逃生,记得那些护理他重回健康的兄弟们。“我得见见她。”
“你不能进去——我们卡波心情很不好。她想要叫党卫队把吉塔带走。”
“你不能让他们来。你千万不能让他们带走她。求你了,丹娜。”拉莱说,“她哪里不舒服?你知道吗?”
“我们觉得是斑疹伤寒。这周我们营房死了好几个女孩了。”
“那她需要药。”
“那我们从哪儿能弄到药啊,拉莱?如果我们去医院问药的话,那他们直接就会带走她的。我不能失去她。我已经失去了全部家人。请你一定要帮帮我们,拉莱?”丹娜恳求道。
“不要带她去医院。做什么都不能去那里。”拉莱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听我说,丹娜——我可能需要几天时间,但我一定会尽全力试试帮她弄到药的。”说完他感到全身发麻。他的视线模糊不清,脑袋嗡嗡作响。
“听着,你得这样做。明天早上带着她,不管怎样——背着还是拽着,无论如何——都要带她到‘加拿大’。白天把她藏在衣服堆里,尽你所能给她喂水,然后带她回营房点名。在我弄到药之前,你可能要这样做几天,但是你一定要这样做。这是唯一能够不让她去医院的办法了。现在快回去吧,去照顾她。”
“好的,我能做到。伊凡娜也会帮我的。但是她一定得有药。”
他抓住丹娜的手说:“告诉她……”
丹娜在等他继续说。
“告诉她我会照顾她的。”
拉莱看着丹娜跑回营房。他无法动弹。思绪在他脑海里游荡。他每天都能看到死亡手推车——大家叫它“黑色玛丽”——那不是她的归宿。那绝对不是她的命运。他环顾四周,看着这些还在外面冒险的勇敢的灵魂。他想象他们跌进雪堆,躺在那里朝他微笑,谢天谢地,死亡将他们从这个地方拯救了出去。
“你不能带走她。我是不会让你把她从我身边抢走的。”他叫道。
囚犯们都避开他走远。在这样阴冷黑暗的日子里,党卫队也待在屋里不出门。拉莱很快就孤身一人,寒冷和恐惧麻木了他的身体和感知。最后他抬起脚。他的意识重新融入身体之中。他跌跌撞撞地走回他的房间,瘫倒在床上。
第二天早上,日光悄然照进他的房间。房间似乎很空荡,甚至连他自己也一样被掏空。从上朝下看,他没有看到自己。这是一种神游在身体之外的体验。我去了哪儿?我得回来。我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昨天和丹娜会面的记忆将他拖回了现实。
他抓起他的包,套上靴子,拽了条毯子披在肩上,跃出房间跑去前门。他没心思查看附近有谁。他必须马上找到维克多和尤里。
他们两人跟施工队里的其他人一起到的营地,他们每一步都陷在雪地里,却还是一步步走向工地。他们看到拉莱,就离开了其他人,半路迎上拉莱。他给维克多看了看手里的宝石和钱币,算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他就这样把自己拥有的一切放进了维克多的包里。
“药,治斑疹伤寒的。”拉莱说,“你能帮我吗?”
维克多把食物包放进拉莱开着的口袋里,点了点头。“没问题。”
拉莱匆匆赶到第二十九营房,远远望过去。她们在哪儿?为什么她们还没出来?他走来走去,没察觉到周围塔楼里注视着他的眼睛。他必须看到吉塔。她一定要撑过今晚。最后他看到了丹娜和伊凡娜,她们把虚弱的吉塔架在肩膀上。还有另外两个女孩在外围挡着以免其他人看到。拉莱一下子跪倒在地,想着这有可能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她了。
“你在这儿干吗呢?”巴雷茨基出现在拉莱身后。
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我刚刚感觉不舒服,但现在没事了。”
“或许你应该去看看大夫。你知道我们奥斯维辛里有几个的。”
“没事,谢谢,那我还不如让你开枪打死我呢。”
巴雷茨基从枪套里拿出手枪说:“如果你想死在这里的话,文身师,我很乐意成全你。”
“我知道你会的,但不是今天。”拉莱说,“我猜我们有活儿要干?”
巴雷茨基重新放回枪。“奥斯维辛。”他说,然后开始往前走,“还有,你身上那条毯子,哪里拿的就送回哪儿去。这让你看起来很可笑。”
拉莱和莱昂一上午都在奥斯维辛给吓破胆的新人文号码,还要试着缓解他们所受的震惊。拉莱的心思一直在吉塔身上,所以有好几次他都下手很重。
下午工作完成之后,拉莱小跑着回到比克瑙。他在第二十九营房入口附近见到丹娜,把早餐所有的口粮都给了她。
“我们用衣服给她铺了张床。”丹娜边说边把吃的放进临时折出来的袖口里,“我们把雪化成水喂给她。今天下午我们带她回营房,但是她现在状态还是特别糟糕。”
拉莱握紧了丹娜的手,“谢谢你。试着喂她吃点东西。明天我就能拿到药了。”
他离开那里,思绪混乱,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我几乎不了解吉塔,但没有她我该怎么活?
那晚,拉莱无眠。
第二天早上,维克多把药和食物都放进拉莱的包里。
那天下午,他就能把药带给丹娜。
晚上,丹娜和伊凡娜坐在完全失去意识的吉塔身边。斑疹伤寒拉扯着她走向死亡,她们没力气拽回她。生命的烛火将熄,暗淡的死寂已经完全将吉塔笼罩在其中。她们和她说话,但吉塔对此都毫无反应。伊凡娜张开吉塔的嘴,丹娜从小药水瓶中滴了几滴药进去。
“我觉得我没办法再带她去‘加拿大’了。”十分疲惫的伊凡娜说。
“她会好转的。”丹娜坚持说,“就再挺住几天吧。”
“拉莱从哪儿弄到的药?”
“我们不需要知道。感谢他做到了。”
“你觉得还来得及救回她吗?”
“我不知道,伊凡娜。我们就紧抱着她撑过今晚吧。”
第二天早上,拉莱远远看见吉塔再一次被带去“加拿大”。他看见她几次都试着抬起头来,他万分高兴。他现在需要去找巴雷茨基。
党卫队的大部分士兵都住在奥斯维辛。比克瑙只有一小栋楼给他们住,拉莱就要去那里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找到巴雷茨基。几个小时之后巴雷茨基露面了,看到拉莱在等他,他看上去很惊讶。
“你工作挺闲的,嗯?”巴雷茨基问。
“我想你帮个忙。”拉莱脱口而出。
巴雷茨基眯起了眼睛道:“我可不会再做什么好事了。”
“或许有一天我也能为你做些什么。”
巴雷茨基笑着说:“你能为我做什么?”
“那就说不准了,但是你就当预存了一个人情,万一呢?”
巴雷茨基叹了口气说:“你想要我做什么?”
“是吉塔……”
“你女朋友。”
“你能把她从‘加拿大’带去行政楼吗?”
“为什么?我想你是想让她待在有暖气的地方?”
“没错。”
巴雷茨基跺了跺脚说:“这可能需要一两天,但是我会看看我能做些什么。但是我可不保证。”
“谢谢你。”
“你欠我的,文身师,”他轻抚手杖,熟悉的笑容又回来了,“你欠我的。”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拉莱说:“现在我还不欠你,但我希望能。”他走开了,脚步轻盈了一些。或许他可以让吉塔的日子过得容易点。
接下来的星期天,拉莱慢慢走在正在恢复的吉塔身边。他想要用手臂环抱着她,就像他看丹娜和伊凡娜做的那样,但他不敢。能待在她附近就已经很好了。走了不久吉塔就很疲累,但天太冷了也不能坐下休息。她穿着一件长毛呢大衣,很显然这是女孩们从“加拿大”中拿出来自用的,党卫队也没拦着。这件大衣的口袋很深,拉莱往里面装满了吃的,然后他就送她回营房休息。
第二天早上,吉塔被一个党卫队军官押送进主行政楼,这一路她都在发抖。这位年轻的女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自然地就往最坏的方面去想。她一直在生病,现在她还很虚弱——显然当局已经认定她不再具有利用价值了。当这个军官跟另外一个级别更高的同僚说话的时候,吉塔环顾四周。这个大房间里清一色地摆满了绿色桌子和文件柜。所有的一切都井井有条。让她感受最深的是这里的温暖。党卫队也在这里工作,所以当然有暖气。女囚犯和女平民在这里安静又高效地工作——写文书、归档,大家都低着头。
押送吉塔过来的军官告诉她去她同事那里,她磕磕绊绊地走过去,毕竟她患斑疹伤寒还未痊愈。那个同事用手拉着她没让她倒下,然后又粗鲁地把她推开。接着她抓过吉塔的胳膊,检查了她的文身,拖着她走到一张空着的桌子前,把她推搡在硬木椅子上,旁边是另一个跟她穿的差不多的囚犯。那个女孩没抬头看,只想着尽可能让自己不引人注目,这样就可以被军官忽视。
“给她安排活儿。”脾气暴躁的军官咆哮道。
他走了之后,那个女孩就给吉塔看了一长串名单和详细信息。她递给她一沓卡片,意思是让她把每个人的详细信息先誊写到卡片上,然后放进她们中间一本大皮书里。她自始至终一句话都没说,用眼神扫了一眼整个房间,暗示吉塔也要闭嘴。
那天晚些时候,吉塔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她抬起头。拉莱进到房间里,正把文件递交给一个在前台工作的平民女孩。对话结束后,他慢慢扫视屋子里所有的面孔。当他看到吉塔的时候,他眨了眨眼。她无法控制自己——她喘不过气,几个女人回头看了看她。吉塔旁边的女孩轻戳了一下她的肋骨。拉莱也慌忙从屋子里退出来。
一天工作结束后,吉塔看见拉莱站在远处,看着女孩子们离开行政楼走回各自的营房。重军把守在那里,拉莱没办法靠近。女孩子们走在一起会聊聊天。
“我叫希尔卡,”吉塔的新同事说,“我在第二十五营房。”
“我叫吉塔,住在第二十九营房。”
她们走到女子营地的时候,丹娜和伊凡娜冲向吉塔。“你没事儿吧?他们把你带去哪儿了?为什么他们要带走你?”丹娜一股脑地问,在她脸上能看到恐惧和宽慰。
“我没事。他们带我去行政办公室工作。”
“怎么会……?”伊凡娜问。
“拉莱。我觉得是他想办法安排的。”
“但是你没事。他们没伤到你吧?”
“我没事。这是希尔卡。我和她一起工作。”
丹娜和伊凡娜拥抱希尔卡以表问候。吉塔笑了,很高兴她的朋友们能这么快接纳另一个女孩子到她们的小群体里。整个下午吉塔都在担心她们会做何反应,毕竟她自己现在工作环境相对舒服,不需要忍受严寒,也不用做任何体力劳动。如果她们嫉妒她的新工作,不再和她在一起,吉塔也绝对不会怪她们的。
“我得回我的营房了。”希尔卡说,“明天见,吉塔。”
伊凡娜看着希尔卡一路走远了。“天哪,她真漂亮。就算穿着破布,她还是很美。”
“是啊。她一整天都在朝我微笑,让我宽慰了很多。她的美不仅仅是外在的。”
希尔卡转过身来对着她们三个人微笑。然后单手从头上取下围巾,向她们挥舞,长长的黑发披散在身后。她一举一动像天鹅一样优雅。这个年轻女子并没有意识到她的美貌是多么出众,也似乎没被周遭的恐怖所影响。
“你一定要问问她是怎么留下头发的。”伊凡娜说,漫不经心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巾。
吉塔从头上拉下自己的头巾,伸出手摸了摸新长出来的头发茬。她很清楚,头发很快就会被剃干净,只留下头皮。想到这里她收起了笑容,重新戴上头巾,挽着丹娜和伊凡娜的胳膊一起走向餐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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