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塔和拉莱在行政楼后面他们的小天地偷得片刻清闲。“你放弃信仰了吗?”吉塔问道,说话间向后倾靠在拉莱的胸前。她选择这个时刻问这个问题是因为她想亲耳听到而不是看到他的回答。
“你为什么会这么问?”他抚摸着她的后脑勺说。
“因为我觉得你已经放弃了。”她说,“这让我很难过。”
“那这么说,你显然还有信仰?”
“是我先问的。”
“是的,我想我放弃了。”
“什么时候?”
“到这里的第一天晚上。我跟你讲过发生了什么,我看到了什么。一个仁慈的上帝怎么能放任不管,我不知道。自那晚起,没发生任何能改变我这个想法的事。一切都恰恰相反。”
“你总要相信些什么。”
“我相信。我相信你和我,我们会离开这里,还会在一起生活,我们可以……”
“我知道,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我们想。”她叹了口气,“噢,拉莱,但愿如此。”
拉莱转过她的身子面朝自己。
“我不会因为自己身为一个犹太人就这样被定义。”他说,“我不会否认,但首先我是一个人,一个爱你的人。”
“如果我想保留信仰呢?如果它对我来说依然很重要?”
“我对此没有发言权。”
“你有的。”
他们陷入了令人局促的沉默。他看着她,她的目光低垂。
“你坚持你的信仰没有问题。”拉莱轻声说,“事实上,如果它对你来说很重要,能让你留在我身边,我会鼓励你坚持。我们离开这里后,我会鼓励你去践行信仰,我们的孩子出生后,他们可以遵循自己母亲的信仰。这样你还满意吗?”
“孩子?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生养孩子。我觉得这里已经把我毁了。”
“等我们离开这里,我会把你养胖,我们会有孩子的,他们会很漂亮,他们会长得像妈妈。”
“谢谢,亲爱的。你让我愿意去相信真的会有一个未来。”
“这就很好。这意味着你会告诉我你姓什么,从哪里来吗?”
“还不到时候。我跟你说过,等到我们离开这里的那天我会告诉你。请别再问我了。”
和吉塔分别后,拉莱找到莱昂和几个第七营房的朋友。这是一个美好的夏日,他打算尽情地和朋友们享受阳光。他们坐在一个营房的墙边,聊天内容也很日常。警笛声响起,拉莱和他们道别,走回自己的营房。他靠近楼栋的时候感到一丝不对劲。罗姆孩子们站在附近,却没有跑过来迎接他,他走过的时候他们反而退到一边。他和他们打招呼,他们也并没回应。他打开房间门的时候突然明白了原因。他的床上摆满了原本藏在床垫底下的宝石和货币。两个党卫队军官正等在那里。
“想要解释一下吗,文身师?”
拉莱说不出话来。
其中一个从拉莱的手上抢过他的包,把工具和墨水瓶都倒在地板上。然后他们把财宝放进包里。手枪上膛,他们指着拉莱,比画着让他走动起来。拉莱走出吉卜赛营地,孩子们躲在一旁,而他也相信这是他最后一次走这段路了。
拉莱站在霍斯特克面前,包里的东西散放在他的桌上。
霍斯特克拿起宝石和珠宝,一件一件地仔细看。“你从哪里得到这些的?”他问道,并没抬头看他。
“犯人们给我的。”
“哪些犯人?”
“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
霍斯特克抬头看拉莱,目光如剑。“你不知道是谁给了你这些?”
“是的,我不知道。”
“你觉得我能相信?”
“是的,先生。他们拿给我,但我不问他们的名字。”
霍斯特克一拳猛击在桌上,震得宝石碰在一起叮当作响。
“文身师,这让我非常生气。你工作做得不错。但现在我必须要找别人去替你做了。”他转向押送他的军官说:“带他去第十一营房,到了那儿,他会很快想起那些名字的。”
拉莱被赶进一辆卡车。两个党卫队军官分别坐在他两边,每个人都端着把手枪紧紧抵在他肋骨上。四公里的车程里,拉莱在心中默默地与吉塔和他们勾勒的未来告别。他闭上眼睛,默念家里每个人的名字。他已经不能像过去那样清楚地记起兄弟姐妹的模样了。他能清楚地记起母亲的样子。但是和母亲告别,这要如何开口?她给了他呼吸,教他如何生活?他无法和她说再见。父亲的形象出现在他面前时,拉莱喘不过气来。而这让一个军官把手枪顶得更深了些。上一次见到父亲的时候,他在流泪。他不想记忆中的父亲是这般形象,所以他在脑海中寻找他的另一副形象,出现的是他的父亲和心爱的马匹一起工作时的景象。他经常亲切地和它们说话,这和他对孩子们的方式形成鲜明的对比。拉莱的哥哥马克斯更年长也更聪明。他默默对他说,他希望自己没有让他失望,他试着想象如果马克斯身处自己的位置会如何做。拉莱想到妹妹戈尔蒂的时候痛苦万分,无法承受。
卡车突然停下来,拉莱倒在旁边的军官身上。
他被安置在第十一营房的一个小房间里。第十和十一营房是臭名昭著的惩罚区。这些僻静的酷刑房间后面是“黑墙”——处决墙。拉莱猜测自己经受严刑拷打之后会被带到那里。
他在牢房里坐了两天,唯一的光亮从门底的裂缝中钻进来。他听着别人的哭声和惨叫声,重温自己和吉塔度过的每一刻。
第三天,门开了,倾洒进来的阳光让拉莱一时目眩。一个大块头的男人挡在门口,递给他一碗液体。拉莱接过来。他的眼睛适应了阳光,他认出了这个男人。
“雅各布,是你吗?”
雅各布进到牢房里,低矮的天花板让他只能哈着腰。
“文身师,你怎么在这里?”雅各布明显很震惊。
拉莱挣扎着站起身向他伸出手。“我经常想,你怎么样了。”他说。
“就像你预测的那样,他们给我安排了份工作。”
“所以你是看守?”
“不仅仅是个看守,我的朋友。”雅各布的声音很严肃,“坐下快吃吧,我会告诉你我在这里做什么,还有你面临的是什么。”
拉莱满心担忧地坐下来,看着雅各布递给他的食物。稀薄、脏兮兮的肉汤,里面只有一片土豆。拉莱饿了很久,他已经没有了任何食欲。
“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善意,”雅各布说,“我刚到这里的那一晚本会饿死的,是你喂了我吃的。”
“嗯,你比大多数人需要更多食物。”
“我听说了你走私食物的事。是真的吗?”
“没错,这就是我在这里的原因。在‘加拿大’工作的犯人们偷着把宝石和钱带给我,我用它们从村民那里买食物和药品,然后分发给大家。我想是我遗漏了什么人,他们告发了我。”
“你不知道是谁?”
“你知道?”
“不,那不是我的工作。我的工作是从你这里问出名字——试图计划逃跑和组织抵抗的犯人的名字,当然,还有给你提供金钱和珠宝的犯人名字。”
拉莱看向别处,开始思考雅各布说的这些罪行的严重程度。
“像你一样,文身师,我做的是我必须做的,为了活下来。”
拉莱点头。
“我会打到你告诉我这些名字。我是个杀手,拉莱。”
拉莱摇了摇头,嘀咕着他所知道的所有脏话。
“我没有选择。”
拉莱五味杂陈。已经死去的囚犯的名字从他脑海掠过。他能告诉雅各布那些名字吗?不。他们最终会查清楚的,那时我还会再回到这里。
“问题是,”雅各布说,“我不能让你告诉我任何一个名字。”
拉莱一脸疑惑地盯着他。
“你之前对我很好,我会装作打得很狠,但在你告诉我名字之前我会杀了你。我想尽可能地少沾染些无辜人的鲜血。”雅各布解释说。
“噢,雅各布。我从没想过这会是他们安排给你的工作。我很抱歉。”
“如果为了救十个犹太人,我必须杀死一个,我会做的。”
拉莱伸手拍拍这个大块头的肩膀。“做你该做的就好。”
“说意第绪语。”雅各布说,接着转身走开,“我觉得这里的党卫队都不认得你,也不知道你会讲德语。”
“好,那就说意第绪语。”
“我晚些再过来。”
房间再次陷入一片漆黑。拉莱思考着自己的命运。他可以不说出任何名字。现在的问题是谁来杀死他,是无聊至极、对着快凉了的晚餐的党卫队军官,还是为了救其他人而进行这场合理谋杀的雅各布。他心下逐渐感到平静,静静等待死亡的降临。
他想知道会有人告诉吉塔他发生了什么事吗?还是她余生都无从可知?
拉莱累极了,坠入沉沉的梦乡。
“他在哪儿?”他的父亲呼喊着冲进屋里。
拉莱又一次没去上班。他的父亲回家迟了没能赶得上晚餐,因为他得替拉莱做完他的工作。拉莱跑开想要躲到他母亲身后,就把她从长凳边拉过来,挡在他和父亲中间。她手伸向身后,不知道抓住的是拉莱还是他的衣服,至少能保护他的头免遭拳打。他的父亲并没让她让开,也没想要再伸手去够拉莱。
“我来教训他。”他母亲说,“晚饭过后我会罚他的。现在坐下吧。”
拉莱的哥哥和妹妹翻了翻白眼。这一幕他们之前就已经见识过多次了。
晚些时候,拉莱向母亲保证他会成为父亲更得力的帮手。但是帮助父亲这件事对他来说太难做到了。拉莱担心他会最终成为父亲的样子,未老先衰,累得都没心思夸赞一下妻子的样貌或是她花费一整天为他准备的食物。拉莱不想成为这样的人。
“你最喜欢我,对不对,妈妈?”拉莱会这样问。如果家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的母亲会紧紧抱住他说:“是的,亲爱的,你是我最喜欢的。”如果他的哥哥或妹妹在旁边,她会说:“你们都是我最喜欢的。”拉莱从没听过他的哥哥和妹妹问过这个问题,但也有可能只是他没听到。他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经常会在家人面前信誓旦旦地宣称他长大后要娶他的母亲。他的父亲会假装没听到。而他的兄妹会追着打他,告诉他母亲已经结婚了。母亲从混乱中把他们拉开后,她会带他到一旁,解释说他有一天会找到自己心爱和关心的人。他从来都不想相信她的这个说法。
长大之后,拉莱每天都会跑回家,拥抱她的母亲问好,感受她令人放松的身体、柔软的肌肤和在他前额留下的吻。
“我能帮你做些什么?”他会说。
“你真是个好孩子。将来你会成为一个好丈夫。”
“告诉我怎样做才能成为一个好丈夫。我不想像爸爸一样。他没能让你开心。他也没帮你什么。”
“你爸爸工作很努力,这样才能赚钱养活我们。”
“我知道,但他不能兼顾吗?赚钱,也让你开心?”
“年轻人,你长大之前还有很多要学呢。”
“那你教我吧。我想让嫁给我的女孩子喜欢我,想让她跟我在一起感到快乐。”
拉莱的母亲坐了下来,他坐在她的对面。“你必须先学会听她说话。即便你很累,你也要听她想要说的话。要知道她喜欢什么,更重要的是,她不喜欢什么。可以的时候,送些小礼物给她——花、巧克力——女人喜欢这些东西。”
“爸爸最近一次送给你礼物是什么时候?”
“这没关系。你想知道的是女孩子们想要什么,而不是我得到了什么。”
“等我有钱了,我会送花和巧克力给你,我保证。”
“你应该攒钱留给那个能抓住你的心的女孩。”
“我怎么知道她是谁?”
“噢,你会知道的。”
她把他拉到怀里抚摸他的头发,她的男孩,她的小男子汉。
她的形象逐渐消散——泪花中的图像模糊不清,他眨了眨眼——他想象吉塔躺在自己怀里,他抚摸着她的头发。
“妈妈,您说得对。我确实知道。”
雅各布过来找他。他把他拖过走廊到了一个没窗户的小房间。天花板上悬挂着一只灯泡。房间后墙上悬挂着一条链子,上面挂着手铐。地上放着一根桦条鞭。两个党卫队军官正在聊天,并没在意拉莱的出现。他往后挪了挪步,眼神也始终盯着地面。雅各布毫无预警地就朝拉莱脸上挥了一拳,将他打飞了出去跌撞在墙上。这才让军官开始留意。拉莱想要站起身。雅各布慢慢向后抬起右脚。拉莱预感到了接下来的一脚。雅各布的脚刚碰到拉莱肋骨的时候,他顺势退后,然后夸张地在地上打滚,揪着胸口喘着粗气。他慢慢站起来,雅各布再一次打了他的脸。虽然雅各布暗示了他要打他的打算,但这次拉莱承受了全力的一击。鲜血从他粉碎的鼻子里喷涌而出。雅各布粗鲁地拽拉莱起来,把他铐在悬着的链子上。
雅各布拿起桦条鞭,从拉莱的背上撕下衬衫,抽了他五鞭。接着他扯下拉莱的裤子和底裤,又朝他屁股抽了五鞭。拉莱疼得大叫,这并不是假装的。雅各布猛地向后揪拉莱的头。
“告诉我们给你偷东西的囚犯名字!”雅各布坚决又凶狠地说。
军官们若无其事地站在那里看着。
拉莱摇摇头,呜咽着说:“我不知道。”雅各布又打了拉莱十下。血从他的腿上流下来。这引起了两个军官更多的注意,他们靠近了些。雅各布向后猛拽拉莱的头向他咆哮:“说!”然后在他耳边低语:“说你不知道然后装晕。”接着又大喊:“告诉我们名字!”
“我没问过!我不知道。你们要相信我……”
雅各布朝拉莱肚子打了一拳。他膝盖一弯,翻了个白眼,假装昏倒。雅各布转身对军官说。
“他就是个瘦弱的犹太人。如果他知道那些名字,他刚才就会告诉我们了。”他踢了踢悬在链子上的拉莱的腿。
军官点点头,从房间里走了出去。
门关上后,雅各布马上把拉莱放了下来,小心地把他放在地板上。他从衬衫里掏出一块藏起来的布,擦了擦拉莱身上的血迹,又轻轻帮他穿上裤子。
“真的对不起,拉莱。”
他扶他起身,把他带回他的房间,让他躺在自己怀里。
“你做得很好。你还要这样睡一会儿。我晚些会带些水和干净的衣服回来。现在快好好休息吧。”
接下来的几天,雅各布每天都会带食物和水来看拉莱,偶尔也会给他换换衬衫。他向拉莱描述伤势情况,告诉他伤口正在愈合。拉莱知道伤口的疤痕会伴他一生。或许这就是身为文身师应得的报应。
“你打了我多少下?”拉莱问。
“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
“拉莱,已经过去了,现在你在好转。别管了。”
“你是不是打碎了我的鼻子?我现在呼吸困难。”
“可能吧,但没那么严重。已经消肿了,而且从外观上看不出来。你还是很帅气。还会有女孩子追你的。”
“我不想让女孩子追我。”
“为什么?”
“我已经找到了我爱的那一个。”
第二天,门开了,拉莱抬头想要跟雅各布打招呼,却看到进来的是两个党卫队军官。他们示意拉莱站起来跟他们走。拉莱坐在那里,试图平复自己的情绪。这就结束了吗?我就要去黑墙了吗?他默默向家人道别,最后,也跟吉塔说了再见。党卫队军官等不及了,不耐烦地走进房间,提起步枪指着他。他双腿颤抖着跟着他们走到外面。这是一个多星期以来拉莱第一次感受到温暖的阳光照在脸上。他在两个名军官中间踉踉跄跄往前走。他抬头正准备迎接自己的命运,却看到还有几个囚犯被塞进旁边的卡车里。也许这还不是终点。他的双腿已经没了力气,军官拖着他走完剩下的一小段路,然后把他扔上车。拉莱没有回头看。他紧贴着卡车的一边,就这样一路回到比克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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