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玠从豫章至下都,人久闻其名,观者如堵墙。玠先有羸疾,体不堪劳,遂成病而死。时人谓“看杀卫玠”。
用山简的话来说,卫玠(字叔宝)出身于魏晋“权贵门户”,曾祖父卫觊是曹魏尚书,祖父卫瓘西晋位至三公,他本人东晋时官至太子洗马。
卫玠在生前死后都为人所仰慕,既不是由于他有巍巍高位,又不是由于他有赫赫战功,也不是他有烈烈操守,而是由于他那让人艳羡的美貌,以及那令人叹服的玄言。他是魏晋大名士、大清谈家,尤其是魏晋大美男,据说还是中国古代的四大美男之一。
在魏晋士人眼中,卫玠是一种美的典范,甚至是一种美的极致。
我们还是先细读这篇小品。
要读懂这篇小品,还得了解相关的历史和地理知识。
文中的豫章就是今天江西南昌。下都就是今天的南京。此处下都相当于现在所说的陪都,即都城之外辅助性都城。西晋的都城是洛阳,以江南的建邺为下都。这有点像后来唐代的长安和洛阳,唐代把长安叫京城或西京,把洛阳名为“东都”。永嘉年间(307—313),西晋诸王内部发生“八王之乱”,北方少数民族鲜卑、匈奴、羯、狄、羌乘虚而入,占领了中原大部分地区,这就是史称的“五胡乱华”,史家又称它为“永嘉之乱”。北方汉族的高门大户纷纷渡江南逃,即历史上有名的“永嘉南渡”,卫家就是这南渡士族中的一支。永嘉四年卫玠携母举家南行,先暂寄居在武昌,后转到豫章依王敦,当时王敦为江州刺史,豫章为江州州治所在地。卫玠很快发现王敦豪爽不群,个性强悍到时时都要站在别人头上,他担心王敦难以久做朝廷的忠臣,于是谋求到都城建康来。
像我这种模样的男人,除了回家惹太太烦以外,到任何地方都不会惹人注意,可像卫玠这样的美男子,到任何一个地方都会引起轰动效应——
听说卫玠从豫章要来“下都”建康,那里的人久闻他的美名,大家都盼望一睹他的风采,前来观看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像一堵堵围墙一样把他围得密不透风。卫玠老弟本来就体弱多病,受不了众人长时间围观,也经不住如此的劳累,最后酿成重病便一病不起。当时的人都说卫玠是被看死的。
时至今日,人的“生”法大体一样,人的“死”法则大不相同:或病死,或老死,或饿死,或冻死,或他杀,或自杀,或棒杀,或枪杀……但像卫玠这样被人“看杀”,地球人估计都闻所未闻。
一个小伙子的容貌,居然使西晋和东晋都城的男女如醉如狂,卫玠到底有多美?到底美在何处?
据《晋书》本传,卫玠五岁时就出落得“风神秀异”,他祖父卫瓘很早便发现“此儿有异于众”。小时候在洛阳“乘羊车入市,见者皆以为玉人,观之者倾都”。刘孝标注引《玠别传》说,从小在人群之中,卫玠就有“异人之望”,只要他一出现在大街上,人们都要寻问“这是谁家的璧人”?后来家人和邻居干脆都喊他“璧人”。可见,他天生就是个美男胚子。
卫玠不可能留下任何照片,我照镜子又从没有过美的切身体验,因而我自己很难想象卫玠美成什么样子。再说,现存的文章中见不到对卫玠的正面描写,所有表现卫玠外貌美的文字,不是背面敷粉就是侧面烘托,读后谁都要赞叹他极美,可谁都说不出他哪里美。骁骑将军王济是卫玠舅舅,同样是风姿英爽的“型男”,可他每次见到卫玠总要感叹:“珠玉在侧,觉我形秽!”(《世说新语·容止》)这意思是说:站在似珍珠和白玉般美丽的卫玠身边,我觉得自己特别猥琐丑陋。成语“自惭形秽”就是从这儿来的。王济曾经还对人说:“与玠同游,冏若明珠之在侧,朗然照人。”(《晋书·卫玠传》)能像明珠一样光彩照人,难怪卫玠的美夺人心魄了。
卫玠与舅舅王济是两种不同甚至相反的美:舅好盘马弯弓,孔武有力,甥则秀美文弱,“若不堪罗绮”(《世说新语·容止》);舅是一种雄性的美,甥则属于女性美,而且还是病态的美。卫玠死时只有二十七岁,貌美而体弱,名高而寿短,他属于典型的“病态美男”。他们二人要是生活在今天,女孩们都将去围观王济,卫玠肯定会被晾在一边。
魏晋士人欣赏男性的柔美,或者说欣赏男性的女性美。他们喜欢男性皮肤像女性那样光洁粉白,所以常用“玉”和“璧”形容美男,如“玉人”“璧人”或“连璧”。他们还要求男性的模样俊秀艳丽,如赞美王衍说“王夷甫容貌整丽”(《世说新语·容止》)。王济称卫玠“冏若明珠”,就是赞赏他明丽动人。人们常将卫玠与杜乂(字弘治)进行比较,杜乂同样具有女性美,同样弱不胜衣。《世说新语·容止》篇载:“王右军见杜弘治,叹曰:‘面如凝脂,眼如点漆,此神仙中人。’”《诗经·硕人》中用“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形容女子美丽,“凝脂”就是凝冻了的油脂,形容肤色白净、光洁、柔嫩、润泽,只有皮下脂肪丰富的女性才有这样的皮肤。杜弘治“面如凝脂”,在王右军看来简直美如神仙。庾亮曾对四座客人说:“弘治至羸,不可以致哀。”(《世说新语·赏誉》)一个男性青年瘦弱到了不能“致哀”的程度,还获得了大家一致的赏誉,这在今天是不可理解的事情。《世说新语·容止》中对何晏的描写,真实地表现了魏晋士人的审美观:
何平叔美姿仪,面至白。魏明帝疑其傅粉,正夏月,与热汤饼。既啖,大汗出,以朱衣自拭,色转皎然。
这篇小品是说何晏皮肤“至白”,完全出自天然而非人工“傅粉”,可刘氏注引《魏略》的说法决然相反:“晏性自喜,动静粉帛不去手,行步顾影。”“性自喜”就是天性自恋,“粉帛”即“粉白”,大概近似于今天女孩美容用的粉饼。何晏天生就喜欢自恋,不管到哪里粉饼都不离手,动不动就给自己涂脂抹粉,走起路来顾盼生姿……整个就是女人的做派,不要说在现场看到他,想起他来就叫人恶心。可那时士人觉得何晏是个大美人,“傅粉何郎”的称呼绝无贬义。当然,魏晋傅粉的男性不止何晏一人,《颜氏家训》说那时士族子弟无不“傅粉施朱”。
卫玠是否傅粉不得而知,但他皮肤无疑同样洁白如玉,否则人家就不会称他为“璧人”。他原先的岳父是清谈领袖乐广,人们将他们翁婿并称:“妇公冰清,女婿玉润。”成语“冰清玉润”由此而来,是指像冰一样晶莹明澈,像玉一样光洁润泽。此处的“冰清”“玉润”是互文,卫玠的同辈人也常用“清”来评价他。刘惔、谢尚曾在一起品评现代名人,刘惔说“杜乂肤清,叔宝神清”,谢尚说杜乂比卫玠差几个等级。“清”已经由形及“神”,指卫玠的精神品格清明、澄澈、高洁。
卫玠不仅肤白貌美,而且才高神清。假如只有漂亮的脸蛋和洁白的皮肤,他不可能成为名士们企慕的一代“男神”。其实,名士们爱美也爱才,更准确地说他们爱美更爱才。王导就曾遗憾二公子王恬才不配貌,而卫玠可以说是才貌双全。豪门才子王澄(字平子)才华横溢,一生很少佩服过什么人,可一听到卫玠谈玄就崇拜得五体投地,当时人们盛传一句名言:“卫玠谈道,平子绝倒。”在豫章听了卫玠清谈后,大将军王敦对幕僚谢鲲说:“不意永嘉之中,复闻正始之音。”王敦和他堂弟一样对卫玠的才智倾倒备至。卫玠既容貌出众,同时又才辩纵横,因而《世说新语·文学》篇对卫玠之死提供了另一种说法:他不是被别人“看杀”,而是他自己“谈死”:
卫玠始度江,见王大将军。因夜坐,大将军命谢幼舆。玠见谢,甚说之,都不复顾王,遂达旦微言。王永夕不得豫。玠体素羸,恒为母所禁。尔夕忽极,于此病笃,遂不起。
不管是“看杀”还是“谈死”,这两个故事都非常凄美——前者夸赞他的貌美,后者颂扬他的才高。他以瘦削羸弱之躯和神清骨秀之容,展示澄明缜密之思和脱俗超妙之智。东晋大画家顾恺之在建康瓦棺寺所绘维摩诘像,“清羸示病之容,隐几忘言之状”,把这两句用来概括卫玠不也同样合适吗?卫玠短暂的一生之所以誉满士林,士人把他与王承并列为“中朝第一名士”(《晋书·卫玠传》),是因为他用自己的生命存在,为“魏晋风度”提供了不可复制的美学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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