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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澄明之境·陶渊明新论

        “聊复得此生”是说姑且又赢得了这一生。“聊复”不仅暗示自己曾经失过“此生”的经历,也表明“此生”之“得”并非一劳永逸,而是随时又有失去它的危险,而且同时也说明这里所说的“此生”之得失无关乎生命生理上的寿夭,全在于保有生命形而上的本真性。陶渊明对嵇康在《养生论》中所津津乐道的“呼吸吐纳,服食养生”那一套了无兴趣,生命在感性时空中无谓的绵延反而会使他感到人生的苍白无聊:“不死复不老,万岁如平常。”(《读山海经十三首》之八)

        以“无事自适”为“得此生”,以“役于物者”为“失此生”,因而有人认为陶渊明这种洒脱的人生态度完全是庄子式的。庄子也认为人的悲剧常常在于以“失此生”为代价去追逐外在于“此生”的目标:“自虞氏招仁义以挠天下也,天下莫不奔命于仁义,是非以仁义易其性与?故尝试论之,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小人则以身殉利,士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故此数子者,事业不同,名声异号,其于伤性以身为殉,一也。”不管是射声利还是求功名,不管是争夺天下还是奔于仁义,生命都将在这些追逐中易其性殉其身。要想“不失此生”就必须从求之于外变为反求诸己,让生命存在能遂其性任其情。在庄子眼中,孔子一生就是以身殉仁义和以身殉天下的典型,他为礼崩乐坏而痛心疾首,为“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而四处奔波,为“克己复礼,天下归仁”而栖栖遑遑,社会关怀与文化忧患耗尽了他毕生的精力,博施济众和闻道取义是其生命存在的重心。不过,孔子及其所代表的儒学具有多重的生命向度和不同的价值取向,既有“朝闻夕死”的道德本位,也有“吾与点也”的超脱情怀:当听到曾点描述的“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后,“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孔子虽然高度肯定子路、子贡、宰我、冉有等学生的事功或道德志向,但把曾点这种超事功超道德的自得境界视为最高的人生境界,把精神的自由和心灵的怡乐作为人生的极致和存在的本体。

        “聊复得此生”之“此”又将生命的意义与价值限定在今生今世。“所以贵我身,岂不在一生”(《饮酒二十首》之三)?生之意义只能也必须建构在“此生”,在他生、来世、天国、仙乡建构的意义都外在于“此生”的生命。生之可贵“岂不在一生”吗?失去了“此生”便整个地失去了一切。每个人只能有一个世界和一个人生,“此生”既失就不能在“前生”或“后世”得到弥补,生前的盛誉和死后的哀荣都于已失的“此生”无补。道家“帝乡”固“不可期”,释家净土也虚妄不实,能做的就是热爱“此生”,把握“此生”,不失“此生”。

        由此看来,把陶渊明的生命意识说成是庄子式的有失片面,东轩啸歌,黄昏把酒,篱边采菊,斜川嬉游,有似庄子的逍遥旷达,又何尝不似曾点的舞雩咏歌?但是,诗人生命的存在方式既不是庄子的逍遥也不是“孔颜乐处”,较之庄子的逍遥远为平易踏实,较之“孔颜乐处”又更为洒脱超然。说陶渊明为外儒内道或内儒外道都似是而非,儒道在他身上不是一种机械的外在拼凑,诗人已将儒道在自己身上融为一种新的生命质,似儒而非儒,似道而非道,并在兼融儒道的基础上建构了一种崭新的生命存在。他的生命意识既有深厚的历史文化渊源,又富于独特的生命个性。

        既然生命存在的本身自成目的,所以他主动摆脱了与自己生命的任何非本真联系,“心遗得失,情不依世”(《祭从弟敬远文》),“得失不复知”“谁知荣与辱”(《挽歌诗三首》之一),对外在世界不沾不滞,浑身透露出一种洒落自在,呈现于外表的是内在精神的适意与自由。没有什么外在的目的与希求,生命存在自身便怡然自得。他没有曹植那种不能立功疆场扬名海内的苦恼,也没有曹丕那种害怕名声不能“自传于后”的忧心,不会像潘岳那样为了巴结显贵“望尘而拜”,也不会像陆机那样“以进趣获讥”。陶渊明“好读书”却“不求甚解”(《五柳先生传》),吟诗作赋也仅为“自娱”(《饮酒二十首》序),夏天濯足于清泉,冬天曝背于暖日,晨兴独自荷锄南山种豆,晚归与乡邻一起“斗酒散襟颜”(《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这种生活无任何外在目的但又具有合目的性:在现实中生活却超脱了现实的羁绊,被扭曲的生命重又回归它的本然。

        ,即使在沉江自尽之前他仍“每一顾而掩涕,叹君门之九重”。他往复思维吟叹的虽不离生与死,但其指归却是政事、国情与君恩——政治是否清明,国家能否强盛,君恩可否重降。总之,屈原的生命存在及其对生命的体验都萦绕于具体的国事政争。相比之下,陶渊明由于远离政治的中心,因而他的生命存在及其对存在价值的体认要超脱得多,他更多关注的是生命的终极意义和生命的理想境界。如果说屈原的生与死都纠缠于一时的具体王政,那么陶渊明的生死反思则直指存在本身,所以,他们体验生命的意向自然也就完全不同:前者在政治腐败,国君昏庸,“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的荒谬时代,追问的是自己应该是死还是生;后者在意识到个体生命“终当归空无”(《归园田居五首》之四)时,在明白“老少同一死”(《形影神·神释》)的生命归宿时,追问的是自己应如何来安顿生。

        生命存在的本身就自成目的,这正是陶渊明生命意识中关键而独特之所在。假如一个人的生命自身不自成目的和不具有价值,那么他与前代、同代和后代的联系中也不可能获得价值,不论这种联系是肯定的还是否定的,不论时人后人是赞美还是唾骂,都不能赋予或抹去生命自身的目的和价值。康德说:“每个有理性的东西都须服从这样的规律,不论是谁在任何时候都不应把自己和他人仅仅当作工具,而应该永远看作自身就是目的。”要把自身看作“就是目的”,就要让自己不为富贵、声名而存在,陶渊明因而只想做一个“安贫守贱者”(《咏贫士七首》之四),至于声名,他临终前还鄙弃地说“匪贵前誉,孰重后歌”(《自祭文》)。

        佛教不会提出这样的问题,在佛教徒眼中“此生”的本身就虚幻不实,所以根本不存在“此生”之“得”与“失”的问题。儒、道两家才常常有什么是“得此生”和“失此生”的追问,因为它们都同样肯定感性实在并热爱人生。就其主要倾向而言,儒家的生命意识以刚健精进自强不息为特征,“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或者闻道进德,博爱仁慈,广施普济,使“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或者重整乾坤,功高盖世,威临天下,泽及万民,让世人叹服敬畏;或者学究天人之际,自成一家之言,“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总之,不论是成圣成贤还是建功立业抑或立言不朽,都是要在短暂的人生中成就圆满的功德,赋予有限的人生以无穷的意义与价值,这样个体才能“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这样才说得上“得此生”。然而,在儒家心目中的“得此生”者在道家看来却正是“失此生”,生命在建立功德追逐美名的过程中必然丧本离真,要么使生命殉于仁义,要么使生命殉于功名。儒家是在社会人际中来寻求生命的价值,而道家正是要在挣脱社会羁绊中来确立生命的价值。原生命在儒家必须导向内在伦理(内圣)和外在事功(外王)的存在状态,在道家则必须达于逍遥适性的人生态度。因为“奔命于仁义”必然要“以仁义易其性”,求名求利必然会“以物易其性”,只有“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才能保有生命的真性,能保得“此生”之真性就算是“得此生”了。

        那么,怎样的存在方式才不至于“失此生”呢?或者换句话说,怎样的“活法”才算是“得此生”呢?

        诗中的带露而掇菊英不同于屈原的“夕餐秋菊之落英”,在屈原是明其品性之高洁,而在陶潜则是写其精神之超旷。“杯尽壶自倾”的酣饮也不同于刘伶“枕曲藉糟”的纵酒,刘伶纵酒在“兀然而醉”之后近于一种社会学意义上的死亡,基本失去了对生命的控制和感知,在避免失性于俗时却又落入了失性于酒,在本质上仍然还是“失此生”。陶渊明独酌自倾的酣饮却“逾多不乱”(《晋故征西大将军长史孟府君传》),于“泛此忘忧物”中融然远寄,于随缘自适中摆落万有,于存在的深处把握生命的本质。诗人寄情于酒但不滞于酒,寄怀于物而不累于物,自倾自酌,因物付物,“遗世之情,我原自远,对酒对菊,又加远一倍矣”。陶渊明在《饮酒二十首》之十四一诗中也抒写过“远我遗世情”的酒中深味:“故人赏我趣,挈壶相与至。班荆坐松下,数斟已复醉。父老杂乱言,觞酌失行次。不觉知有我,安知物为贵。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所谓酒中“深味”就是超然于物我得失之外,与“远我遗世情”同一旨趣。

        “聊复得此生”之“生”表明诗人关注的是生命存在的过程而不是生命的某种结局。“此生”之得失不在于是否达到了某种外在于“此生”的目的,实现了外在于“此生”的某种理想,获得了某种外在于“此生”的利益,如为人追逐的财富,为人艳羡的荣华,为国旌表的功勋,为人敬畏的名位等等。因为一旦将生命的意义系于这些外在的目的,那么人的生命存在立即就陷于这样的悖论:如果这些目的没有实现,整个生命就失去了它的意义和价值,一生将被失败感所纠缠和折磨,必然抹不去“失此生”的痛苦;如果这些目的实现了,这些利益也已经得到,生命同样失去了它存在的意义与价值,因为既然活着(存在过程)就是为了实现这些目的,为了获得这些利益,现在为之奋斗的目的已经实现,为之追逐的利益已经获得,如果还待在世上不是成了多余的人吗?一旦将生命的意义系于某一外在的目的,就不可避免地要把生命当作一种实现这一目的的工具、手段或媒介,“此生”必定既毫无价值又了无兴味,目的的实现与否都不能改变“失此生”的实质。既然一切目标、利益、财富、功名都外在于生命,生命的价值就在于生命自身,因而陶渊明不在生命之外去追寻生命的意义,也不在生命之外去设定生命的价值,正如他不在世界的如是性之外去设定一个超验的世界一样。在人生之外去设定一个生活的目标,必然导致一种功利的人生,人必然要为这一目标而盘算计较,而蝇营狗苟,并必然在蝇营狗苟中“失此生”。苏轼对“啸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二句感受至深,在《东坡题跋》卷二中评此诗说:“靖节以无事自适为得此生,则凡役于物者,非失此生耶!”这是由于苏轼自己长期不能摆脱“失此生”的焦虑和痛苦,他在《临江仙·夜归临皋》一词中说:“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为官为禄而营营不休便无法占有自己,便有“长恨此身非我有”的痛苦,所以他将陶渊明“得此生”的本质归结为“无事自适”。“无事”是指无所目的无所关心的自在,“自适”是指生命的适意与自由。

        兼融儒道的陶渊明如何看“得此生”与“失此生”的呢?《饮酒二十首》之七为我们呈现了他“得此生”的存在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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