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孟在尚奇险的共同追求中,各自的诗风又保持了不同的面目。夏敬观的《说孟》甚至认为:“孟东野诗,当贞元、元和之间,可谓有一无二者也,世称韩孟,然退之与东野绝不相类。盖皆各树一帜,不为风气所囿,而能开创成家,以左右风气者也。”这种说法固然忽略了二者之同而夸大了二者之异,但韩孟诗歌呈现出不同的艺术个性却是事实,这就像同胞兄弟长得既相像又不相同。不同表现在什么地方呢?欧阳修曾作过这样的辨析:“韩孟于文词,两雄力相当。偶以怪自戏,作诗惊有唐。篇章缀谈笑,雷电击幽荒。众鸟谁敢和,鸣凤呼其凰。孟穷苦累累,韩富浩穰穰。穷者啄其精,富者烂文章。发生一为宫,揪敛一为商。二律虽不同,合奏乃锵锵。”孟郊本人对韩孟诗也作过比较:“诗骨耸东野,诗涛涌退之。”(《戏赠无本二首》之一)所谓“啄其精”“耸诗骨”,是指孟诗奇峭坚瘦、精粹凝炼,而“浩富”“涌诗涛”则指韩诗汪洋恣肆、雄拔奇险。
韩愈为有唐一代文章宗匠,他的散文素以浑浩流转、波澜壮阔见称,他常将这种文笔延伸到诗国的版图,以古文的笔法来写诗。方东树认为韩诗的“章法剪裁,纯以古文之法行之,所以独步千古”。无论抒情还是叙事,韩诗都倾向于淋漓尽致的铺陈,如《此日足可惜一首赠张籍》,这首别诗从与友人结交之初写起,未见面之前已闻其名,到相见的时间、地点,及初次相见的印象和谈话内容,接着历叙前次分手后自己与家人隔绝的心情:“我时留妻子,仓卒不及将。相见不复期,零落甘所丁。娇女未绝乳,念之不能忘。忽如在我所,耳若闻啼声。中途安得返,一日不可更。俄有东来说,我家免罹殃。”最后才说到许多友朋云散,而身边唯一的知己张籍又将别去:“子又舍我去,我怀焉所穷。”表达自己与友人的依依惜别之情:“男儿不再壮,百岁如风狂。高爵尚可求,无为守一乡。”《唐宋诗醇》评此诗说:“追溯与籍交结之始,至今日重逢别去。而其中历叙己之崎岖险难,意境纡折,时地分明,摹刻不传之情,并覙缕不必详之事,倥偬杂杳,真有波涛夜惊、风雨骤至之势。若后人为之,鲜不失冗散者。尤须玩其通篇章法,搏控操纵,笔力如一发引千钧,庶可神明于规矩之外。”韩愈以文为诗的另一表现是以古文章法写诗。我们来看看他的一首代表作《山石》:
山石荦确行径微,黄昏到寺蝙蝠飞。
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支子肥。
僧言古壁佛画好,以火来照所见稀。
铺床拂席置羹饭,疏粝亦足饱我饥。
夜深静卧百虫绝,清月出岭光入扉。
天明独去无道路,出入高下穷烟霏。
山红涧碧纷烂漫,时见松枥皆十围。
当流赤足踏涧石,水声激激风吹衣。
人生如此自可乐,何必局束为人鞿?
嗟哉吾党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归。
方东树说:“《山石》只是一篇游记,而叙写简妙,犹是古文手笔。”它开始写沿着山石荦确的小径来到山寺时,已是蝙蝠乱飞的黄昏时刻,接下去写在山寺的所见所闻,“僧言古壁佛画好”,寺僧告诉诗人壁上的佛画十分精妙,韩愈下句没有顺着写佛画好在何处,却出其不意地说“以火来照所见稀”,承接之间拗劲而不平直。看了山寺古壁上的佛画以后,僧人用食物来招待诗人,从上句写“铺床拂席置羹饭”的大肆张罗,会猜想和尚一定要拿出精美的素餐,可下句却说“疏粝亦足饱我饥”。查晚晴说这首诗“写景无意不刻,无语不辟;取径无处不断,无意不转”。韩愈在诗中大量运用散文的句法和章法,导致他的诗歌奇险壮阔、波澜迭起。
孟郊虽然也和韩愈一样厌庸弱尚奇险,但他追求奇险的路数与韩不同。他不像韩愈那样把古文的笔法带入诗中,而是固守在诗歌的疆国里翻奇斗巧。他的诗歌不像韩诗那般铺张扬厉,相反,他更多地是略去铺叙与交代,让更突出的特征和印象劈空而来,戛然而止。因此,孟诗虽然奇崛却不恢张,虽然硬挺但不雄豪。
把孟郊与韩愈相同题材的诗作拿来作一比较,也许更有助于认识二者诗风的差异。他们都写过苦寒天气,孟有《苦寒吟》,韩也有《苦寒》,先看孟郊的:
诗人选取最有特色的意象来描写严寒:青苍的天色、狂哮的北风、铺天盖地的厚冰、冻得阴冷的日光……共同构成一幅阴森酷寒的诗境,苦涩的情调与酷寒的境界十分和谐,把读者引进一个冰天雪地的世界,奇峭、冷峻而又苦涩。韩愈那首《苦寒》的诗笔却没有孟郊这般节制,他洋洋洒洒地写下七十二行。开始说春夏秋冬四时平分,不能让“一气”独霸天下,可是负责冬天的神太贪婪,竟然僭夺了春帝的职权,春帝又纲纪废弛,胆小怕事,以致弄得——
虎豹冻僵穴中,蛟龙冻死水底,六龙冻掉了胡须,太阳冻得不敢出门,窗间的小雀冻得希望能被射死,好去被人用火烤汤煮……一串串奇思异想络绎而来,比孟的《苦寒吟》恢奇恣肆。不过,韩的《苦寒》虽罗列了许多意象,却没有创造出孟郊的《苦寒吟》那种鲜明和谐的诗境。韩诗好像更富才气,孟诗反而更耐人咀嚼。
韩孟各有一首写终南山的山水诗。孟郊的《游终南山》一下笔就说:“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沈德潜称这两句为“盘空出险语”,上句言终南山的辽阔旷远,把天地之间塞得满满的,下句说终南山高耸入云,日月像是从它的石缝里长出来的。这与其说是客观描摹终南山的雄奇,不如说是写自己对终南山的主观感受,全诗仅十句,诗人不屑于对终南山描头画脚,将笔墨集中在最突出的特征和最奇特的感受上,险语盘空,瘦硬奇险。韩愈《南山诗》的写法却截然不同,从主体山脉到山麓四周,从春夏到秋冬的景物变化,从远望到亲临,从泛泛点染到重点描绘,诗人倾箱倒柜地铺张驰骤,穷形尽相地描写形容,中间五十一个“或”字领头的比喻连贯而下:
接下来又连用十四个叠字句:
此诗用笔虽奇,雕镂虽工,气势虽壮,但前人早已指出它陈词繁富却失之芜杂,极尽铺叙却近于冗散。将终南山的东南西北和春夏秋冬都写尽了,然而仍没有构成统一的诗境;奇字险韵间见层出,可给人的感受是诗人在搜肠刮肚地逞才炫技,一向崇拜韩愈的姚范这次也不想为《南山诗》护短,说这首诗“才力小者固不能,然不如东野仅十句,却奇出意表耳”。一向对孟郊没有什么好感的洪亮吉这次也左袒孟郊:“昌黎《南山诗》,可云奇警极矣,而东野以二语敌之曰‘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宜昌黎一生低首也。”
韩愈的诗笔擅长纵横驰骋,加之他本人学富才雄,因而易于写出煌煌大篇。《元和圣德诗》规模《雅》《颂》,古雅而奥峭;《石鼓歌》字句铿锵,雍容而典重;《谒衡岳庙遂宿岳寺题门楼》高心劲气,刚健而雄奇。孟郊似乎缺乏韩愈那种恢弘的气度和放纵的才情,诗集中压根儿见不到这样的长篇大作,相比之下显得狭小而局促。这样,历史上便出现了韩孟诗才大小的争论。有人认为韩孟“两雄力相当”(梅尧臣,见前),“二人才力相等”(见前),“韩孟云龙上下”,但多数人认为孟不及韩豪壮,苏轼就直捷了当地说孟郊“要当斗僧清,未足当韩豪”,“孟东野奇杰之笔万不及韩”。
不过,如果我们翻一翻韩孟二人的联句诗,诸如《秋雨联句》《纳凉联句》《城南联句》等,二人的确棋逢对手,各不相让,彼此的诗才旗鼓相当,难分高下。由于联句中诗风浩荡雄奇,有异于孟郊平时所作,有人就认为这是孟郊受了韩愈的影响,有人又认为孟郊的那部分经过了韩愈的加工润色,《中山诗话》载:“东野与退之联句,宏壮博辩,若不出一手,王深父云:‘退之容有润色也。’”甚至有人认为韩孟联句是韩一人代写的:“退之与孟郊联句,前辈谓皆退之粉饰,恐皆出退之,不特粉饰也。”黄庭坚和朱熹对此早有辩说,吕本中的《童蒙诗训》载:“徐师川问山谷云:‘人言退之、东野联句,大胜东野平日所作,恐是退之有所润色。’山谷云:‘退之安能润色东野,若东野润色退之,即有此理。’”朱熹在《韩文考异》中也说:“韩诗平易,孟郊吃了饱饭,思量到人不到处,联句中被牵扯得亦着如此做。”韩愈与孟郊联句“必字字争胜,不肯稍让,与他人联句,则平易近人”。韩孟联句不只比孟郊自作诗歌奇纵,较之韩愈自作诗歌也更加恢奇,清方世举敏锐地看到了这一点:“韩、孟才力不相上下,而诗趣各不同,观其平生所作,皆与联句小异。唯因二人相合,乃争奇至此,则其交济之美,相互追逐者。”近人程学恂也认为:“二人联句,较其自作,又各纵横怪变,相得之兴,却有此理。”
可见,孟诗不如韩诗那么放纵雄阔,不能解释为孟缺乏韩的宏富之才,由于二人审美趣味的差异,韩以雄富奇伟取胜,孟则以奇峭简素擅长。孟很少写韩那种硕硕大篇,韩的古体短制也难于和孟争胜。韩孟二人都有同题组诗《秋怀》。方东树认为韩的《秋怀》诗代表了他短诗的最高水平,孟郊的《秋怀》也是世所公认的杰作,这里不妨把各自内容相近的第二首抄在下面,看谁的更耐人回味:
连清代偏嗜韩诗的方世举也说:“昌黎短篇,以此十一首为最。……孟郊《秋怀》十六首,与此勍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
韩孟诗风的同中有异,使后来以他们二人命名的诗派的诗歌创作既有鲜明的流派风格,又呈现出丰富多彩的艺术形态。就韩孟现存的诗歌来看,一个雄豪,一个劲挺;一个铺张,一个凝炼,各有其至处和不足,无论是扬韩抑孟还是扬孟抑韩,都不符合二人的本意。他们生前互相推服敬重,又互相激励和影响,在他们周围团结了一大批富有才气且趣味相投的诗人,推动了唐代诗歌的创新与发展,在盛唐之后为诗歌的发展闯出了新路。韩愈曾把自己和孟郊同李杜相比并(见前引《醉留东野》),又把他们二人喻为相互唱和的双鸟:
这与欧阳修所说的意思正好相同:“韩孟于文词,两雄力相当。偶以怪自戏,作诗惊有唐。篇章缀谈笑,雷电击幽荒。众鸟谁敢和,鸣凤呼其凰。……”,韩孟诗歌不仅对“幽荒”的诗坛是有力的冲击,在当时的诗人(“百鸟”)中引起了普遍的震惊,而且给后代的诗歌创作积累了宝贵的艺术经验,为今后的诗歌发展和变革提供了有益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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