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历史时期是典型的“乱世”。东汉末年的动乱使东汉帝国分崩离析,各据一方的豪族军事集团之间混战连年,建安年间曹操逐渐统一北方,孙氏占有江东,刘备独霸西南,三国鼎立的局面得以形成。不久西晋短暂的统一结束了三国分治,但很快又是皇族争权的“八王之乱”,接下来便是北方游牧民族入主中原,造成南北方长期的分裂。四百年来国与国之间的征战,民族与民族之间的攻伐,统治集团内部的争权夺利,杀伐、阴谋、血污一直伴随着历史的脚步。战乱使得原本经济发达、文化昌明的中原地区荒凉凋敝,连长安一带也“白骨盈积,残骸余肉,臭秽道路”(《晋书·食货志》),甚至连首善之区洛阳也“垣墙皆顿擗,荆棘上参天”(曹植《送应氏二首》其一)。不仅平民百姓大批死于战乱饥荒,贵族文人也有许多死于杀戮瘟疫。
这一历史时期也是典型的“衰世”。魏晋南北朝各政权多是短命王朝,除北魏和东晋享国超过百年以外,其他王朝都像流星一样倏兴倏灭,南朝的四个王朝中享国最长的宋代也不过延续了五十九年,而短命的齐代则只存在了二十多年光景。由于大多数政权的寿命不长,更由于一直处于内乱外患的夹击之中,魏晋南北朝各王朝相对来说都是弱势政权。这种“弱”既指国势的衰弱,也指对外政策的软弱,当然也指对内控制的薄弱。
随着东汉帝国大厦的崩塌,国家原来的意识形态也失去了规范人们行为、统一人们思想的能力,烦琐的经学逐渐为士人所厌弃,儒家的价值观念越来越受到人们的怀疑,集中体现儒学观念的名教日益成为人们嘲讽的对象,出现了许多非孔弃礼、离经叛道之士。于是,士人由从前主要是伦理的存在变为精神的个体,由东汉末年寻求群体的认同变为后来追求个性的卓异,由希望成为群体的现世楷模变为渴望个体的精神超越。这就是人们所常言的魏晋南北朝“人的觉醒”——不用说,这是指其时士人个体的觉醒。
士人个体的觉醒深刻地改变了他们的理智生活和精神生活。
魏晋南北朝虽然历代统治者都多次下诏敦崇儒学,但在思想界“不尊儒术”却成了时尚(《晋书·裴頠传》)。东汉末年儒学独尊的局面就已被打破,士人纷纷“叛散五经,灭弃风雅”(仲长统《见志诗二首》其二),没有了统一的价值观念,没有了统一的是非标准,思想便既混乱又活跃,“户异议,人殊论,论无常检,事无定价”(曹丕《典论》佚文)。到正始年间嵇康更无所顾忌地声称自己“非汤武而薄周孔”(《与山巨源绝交书》),甚至认为儒家的道德有违人的本性:“推其原也,六经以抑引为主,人性以从欲为欢,抑引则违其愿,从欲则得自然……故仁义务于理伪,非养真之要术;廉让生于争夺,非自然之所出也。”(《难张辽叔自然好学论》)对儒家名教的厌倦进一步激发了对道家老庄的兴趣,嵇康就坦承“老子、庄周,吾之师也”(《与山巨源绝交书》)。这标示了时代思想与学术趣味的巨大变化。
这一历史时期,以老庄思想为核心的玄学风靡士林,由于国家对人们思想控制的减弱,这给思想界留下某些自由思考的空间,士人表现出空前的理论热情,在理论上辨名析理、寻幽探微。士人清谈的主要话题是有与无、言与意、名教与自然的关系,但玄学的重心并非要探讨宇宙的本体,而是追寻一种新的理想人格。这种理想人格即人们所说的“魏晋风流”或“魏晋风度”,它具体展现为玄心、洞见、妙赏、深情。(冯友兰《论风流》,《三松堂学术论集》,北京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
一旦挣脱了名教的桎梏,僵硬的礼仪和迂腐的教条不仅不能束缚人们的思想行为,甚至那些伪善的礼法之士还成了人们的笑柄,“口不论人过”的阮籍在《咏怀》中也说那些名教中人,“尊卑设次序,事物齐纪纲。容饰整颜色,磬折执圭璋。堂上置玄酒,室中盛稻粱;外厉贞素谈,户内灭芬芳。放口从衷出,复说道义方”,这种虚伪做作的丑态令人作呕。曹操在几次“求贤令”中,公开要求僚属发现和荐举那些“不仁不孝”“盗嫂受金”的才士。曹丕也不喜欢那种峨冠博带规行矩步的行为,史称“魏文慕通达而天下贱守节”。魏晋名士们毫不隐晦地说“礼岂为我辈设也”(《世说新语·任诞》),他们许多人在行为上放纵不羁,或“脱衣裸形在屋中”,如刘伶;或丁母丧却“饮酒食肉”,如阮籍;更有甚者居丧期间与奴婢私通,如阮咸(《任诞》)。行为“不自检括”不限于以上几人,周顗于大庭广众之下“露其丑秽”而“颜无怍色”,他对此还不无得意地辩解说:“吾若万里长江,何能不千里一曲?”(同上)蔑弃礼法和放纵无检非但不受责难,反而为士人所乐道和仿效,“甚者名之为‘通’,次者名之为‘达’”(《德行》刘孝标注),行为“通达”而不拘礼教,成为一时盛行的士风。
既然已不拘泥于名教的礼节,既然不在乎儒家的节操,人们就不再膜拜外在于人的气节、忠义和德行了,只有内在于人的气质、个性、才情、风度才为大家所仰慕。与赫赫武功和烈烈节操相比,他们更看重超群的智慧和惊人的才华,不仅桓温与殷浩这样的当朝显贵“常有竞心”(《品藻》),一般士人也常明里暗里进行“才智较量”,不只每次清谈几乎就是一次“比智擂台赛”,有时清谈双方发誓要“共决优劣”,即使平时闲谈也离不开品评才智高下:“刘令言始入洛,见诸名士而叹曰:‘王夷甫太解明,乐彦辅我所敬,张茂先我所不解,周弘武巧于用短,杜方叔拙于用长。’”(同上)他们对别人的才华满口赞叹, 对自己的才华同样也信心满满:“或问顾长康:‘君《筝赋》何如嵇康《琴赋》?’顾曰:‘不赏者,作后出相遗。深识者,亦以高奇见贵。’”(《文学》)
六朝士人富于智也深于情。“嵇康与吕安善,每一相思,千里命驾。”(《简傲》)竹林七贤中人王戎自负地认为:“情之所钟,正在我辈。”()连一代枭雄桓温也生就一副温柔心肠:“桓公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邪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言语》)人们摆脱了礼法的束缚和矫饰,便自然地坦露出人性中纯真深挚的情怀,“桓子野每闻清歌,辄唤奈何,谢公闻之,曰:‘子野可谓一往有深情。’”任性不羁的阮籍:“当葬母,蒸一肥豚,饮酒二斗,然后临诀。直言:‘穷矣!’都得一号,因吐血,废顿良久。”(《任诞》)南朝著名作家江淹写有优美动人的《恨赋》和《别赋》,将人生之恨与离别之情写得让人“泣下沾巾”“黯然销魂”。
士人们把礼法名教扔诸脑后,追求人格的独立和精神的自由,绝不为功名利禄而扭曲自我,任性而行是他们所向往的生活方式,也是他们所企慕的人生境界。“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任诞》)陶渊明在《归去来兮辞》中也感叹说:“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兮欲何之?”任彭泽县令才八十余日便“眷然有归欤之情”,更在《归园田居》中如释重负地说:“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在爱智、重才、深情之外,六朝士人们同样也非常爱美,荀粲就十分偏激地说“妇人德不足称,当以色为主”(《惑溺》)。我们在六朝的典籍中随处可以见到人们对飘逸风度的欣赏,对漂亮外表的赞美:“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时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左太冲绝丑,亦复效岳游遨,于是群妪齐共乱唾之,委顿而返。”(《容止》)士人们向内发现了自我,必然导致他们能向外发现自然,品藻人物与流连山水相辅相成,有时二者直接融为一体,仙境似的景物与神仙般的人物相映生辉:“王武子、孙子荆各言其土地人物之美。王云:‘其地坦而平,其水淡而清,其人廉且贞。’孙云:‘其山?巍以嵯峨,其水?渫而扬波,其人磊砢而英多。’” “王子敬云:‘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 (《言语》)此前几乎没有人对自然美有如此细腻深刻的体验。
因此,六朝文学表现了一种新的人生观:汉代文学中所赞美的与儒学相关联的道德、气节、操守退居到了相对次要的地位,对个体存在的喟叹、珍惜与依恋日益成为表现的中心;对外在事物的铺陈逐渐冷淡,而对个体生命体验的表现则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广度与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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