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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末倒置:中国古代文学与“中国文学史”

        稍后章门友人及弟子入主北京大学文科,与林、姚等人论学议政多有龃龉,这里有学术取向上的差异——林纾、姚永朴尊唐宋古文,刘师培、黄侃崇六朝文章,也不排除人事关系上的纠葛——骈体、古文本可取长补短,六朝、唐宋也并非水火不容。刘、黄学问渊博,林、姚体悟入微,不同学派和不同路数同系执教,对于学校而言可活跃学术氛围,对于学者而言可激发创造活力,对于学生而言可开阔眼界,可惜学术选择和审美趣味的不同,最后变成了有你无我的党同伐异,直至桐城一派离开北京大学。刘师培《中国中古文学史》为北京大学教书时的教材,体例是传统学案与西洋文学史的糅合,侧重于文学史知识的传授,另有《汉魏六朝专家文研究》,侧重各家文风技法的品味,二者因相互补充而相得益彰,既有史的线索又有文的评鉴。谁料斗转星移,胡适等人文学革命的成功,白话文代替了古文,更新一批学者又代替了六朝派,林、姚固然成了“桐城谬种”,六朝派也成了“选学妖孽”,他们同时都站到了白话文运动的对立面。随着刘师培病逝和黄侃南下,北京大学成了胡适这批新学者的天下,整个古代文学研究和教学风气丕变。胡适本人反对文言文,在他眼中文言文和旧体诗都是死的文学,他倡导并力行“整理国故”,古代文学自然也属于“国故”之列。

        目前我国各大学中文系很多毕业生,谈起中国古代文学来头头是道——可以从《尚书》一直侃到,从“竟陵八友”一直扯到“竟陵派”,从杜甫的沉郁顿挫一直讲到姜夔的清空峭拔,但一涉及作品就会两眼茫然——许多人根本没有见过《尚书》,有些人甚至没有翻过;“竟陵八友”和“竟陵派”可能只知道人名,压根儿就不清楚此“竟陵”彼“竟陵”有哪些作品;杜甫的沉郁顿挫倒是早有耳闻,但到底如何沉郁怎样顿挫却没有体认,至于姜夔词的清空峭拔,他们更没有尝过也尝不出味道来。前年一所名牌大学的应届博士生到我们文学院应聘,带来了一厚本自己的博士学位论文,题目是《明清杜甫接受史研究》,交谈间才知道他竟然从没有读完任何一种杜诗注本。不解杜甫却写出了研究杜甫的博士学位论文,圈子外的人也许觉得这十分滑稽,作为一个古代文学教师则感到极其无奈。多年来,各大学中文系古代文学教学,主要是通过“中国文学史”课程完成的,教师只在课堂上天花乱坠地向学生讲授一长串线索、一大堆概念、一大批作家,古代文学中的许多经典名篇,学生却很少读过,也很难读懂,更不可能去涵泳。学生们谈起来好像什么都知道,事实上古代文学的精髓他们什么也没学到。这种教法与学法类似于一种“买椟还珠”的现代笑话。本文试图从历史渊源追溯古代文学教学失误的原因,从古代文学特殊性入手探求其纠偏的途径。

        中国文学史的教学原来只是让“学者稍傍津涯”,文学史不过是学习古代文学的拐杖,借助文学史更好地学习中国古代文学,后来演变成学习中国古代文学就是学习“中国文学史”——拐杖成了支柱,丫环变为小姐。现在各大学中文系大多砍掉了“历代文学作品选讲”必修课,中国文学史就是古代文学教育的唯一课程,各种各样的历代文学作品选,都是配合中国文学史的教学用书,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北京大学中国文学史教研室编的古代文学作品选,直接就名为《先秦文学史参考资料》《两汉文学史参考资料》《魏晋南北朝文学史参考资料》。这半个多世纪的古代文学教育本末倒置——教师忙着编文学史,学生忙着背文学史,古代文学作品被扔在一边,最多只是文学史附带的“参考资料”。学生只记住了文学史上的甲乙丙丁,很少诵读甚至根本不细致翻阅古代文学作品。中文系学生在大学里学到的古代文学,只能在期末应付学校考试,只可在人前夸夸其谈装点门面,以此写文章则会尽出洋相,以此教人则误人子弟。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古代文学教育,基本是通过文学史来完成的,“文学史本来就是历史的一个特殊门类”,古代文学教育事实上成了“史学教育”。前三十年教育泛政治化越来越严重,1957年“反右”刚刚结束,1958年便来了“学术大批判”,各大学学生批判自己的老师——“反动学术权威”。为了“把红旗插上中国古代文学史的阵地”,官方授意北大中文系学生自编了一套文学史,就是人们常说的“红皮”《中国文学史》。稍后教育部组织游国恩等著名教授,在“红皮”文学史基础上集体编写了一套四卷本“黄皮”《中国文学史》,与此同时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也编了一套三卷本《中国文学史》。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后面这两套文学史仍为各大学的首选教材。就像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贯穿哲学史一样,现实主义和反现实主义也是贯穿这两套文学史的主线。它们在个别作家作品的论述上略有出入,但都是以阶级性和人民性作为评价古代文学优劣的重要准绳。如果说二十世纪上半叶“文学教育”逐渐偏向“史学教育”,那么下半叶“史学教育”又变成了意识形态规训。改革开放以后,意识形态在古代文学教学中渐渐弱化,前些年重写文学史的呼声很高,但重写的中国文学史框架基本没有改变,阐述风格一如往常,使用范畴大体照旧,只是增加了一些新术语而已。

        ——大学中文系古代文学教学现状与反思

        被视为已经过时的“国故”,古代文学当然也就不值得青年学生模仿,李、杜、韩、柳更不会成为效法的偶像,中文系古代文学教学也就只关注古代文学知识的承传,而不重视诗文“义法”的学习,更不重视古体诗文的模拟和训练,因而,古代文学教学便逐渐从文学熏陶、典范模仿和写作指导,过渡到文学发线索的掌握、文学常识的熟悉及文学研究能力的培养。鲁迅在北京大学讲,并不是教学生如何写小说;闻一多在西南联大讲唐诗,也不是要教学生如何吟诗词;朱自清先生有名作《诗言志辨》,可他从不教自己的学生如何以诗言志……尽管他们本人都是杰出的小说家和诗人。据说,立志当作家的李健吾1925年考取了清华大学中文系,时任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的朱自清先生劝他说:“你是要学创作的,念中文系不相宜,还是转到外文系去吧。”

        大学讲堂上受西洋风气的影响,过去学习文学时那种富于灵性感悟的“文章学”,逐渐让位于条贯系统的“文学史”。不过,1903年清廷颁布的《大学堂章程》中,文章学与文学史并重,规定“文学研究法”“历代文章流别”“古人论文要言”“周秦诸子”等,为“中国文学门”的骨干课程。只是这里的“历代文章流别”与挚虞的《文章流别论》大不相同,前者要求仿日本已有的“中国文学史”体式,后者则是溯历代文体的源流。手脚麻利的林传甲不久就写出了第一部《中国文学史》,并在该著开篇便声言自己是“仿日本笹川种郎《中国文学史》之意以成书”。晚清人在西方著述体裁面前已经乱了方寸,趋新趋洋渐成学界主流。林传甲这部《中国文学史》,有点像裹脚女人穿西洋短裙,现在看来真是土不土又洋不洋。但是,一波才动万波随,一百年神州大地上每年都有几部甚至十几部中国文学史问世。后来这几百部的中国文学史,从著述体例、评价标准到行文风格,才真正让中国古代文学打上了领带,穿上了西服。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以前,中文系教古代文学的教师通常是作家、诗人兼学者,诗人来教古代诗歌,小说家来教古代小说。1949年以后教古代文学的教师能够亲自操笔的越来越少,从没有吟过诗的人来教古代诗歌,小说的外行来教古代小说,这种师父带出来的徒弟就可想而知了。北大中文系1955级迎接新生入学大会上,系主任杨晦教授的迎新辞语惊四座:“北大中文系不培养作家,想当作家的不要到这里来。”杨先生这句颇多争议的名言,不过是复述了三十年前朱自清先生曾说过的话。“北大中文系不培养作家”这句话后面似乎还应该补一句:北大中文系能培养作家吗?除了林庚、吴组缃这几个少数老先生外,当时的北大中文系教师中有几人能写诗歌和小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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