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家、《吕蓓卡曲》的著名作者马西瓦尔,十五年来一直被人称为“青年音乐大师”,有一天对他的朋友安德烈·马里奥尔说:
“你怎么从来不去拜访米歇尔·德·比尔纳夫人呢?我敢向你保证,她是当今巴黎最风流的女人之一。”
“因为我觉得她那种地方对我的禀性来说一点也不适宜。”
“好朋友,你错了。她的客厅既别致,又新颖,既生气勃勃,又富于艺术情趣。客人们不但在她那里演唱优美的乐曲,还可以像在上世纪最好的茶馆酒吧间里那样高谈阔论。你在那儿一定会很受敬重。首先,因为你的小提琴拉得很出色;其次,因为我们在她家里曾不断地赞扬你;再说,因为你也是大家都知道的自命不凡的人物,不肯轻易去登门拜访别人的。”
马里奥尔听了这番恭维话虽说高兴,但仍不肯轻易答应下来。不过,他猜想这样的怂恿催促,那位少妇肯定知道。因此,他尽管只说了一句:“算了吧,去不去我都无所谓!”但在这满不在乎的话里,却暗含着已经答应的口气。
马西瓦尔又说:
“那么改天我就带你去见见她,好吗?我们这伙人作为她的好朋友时常在一块儿谈论她,想来你对她也有所了解。她是一个极其标致的女人,年方二十八岁,绝顶聪明,只因为第一次婚姻非常不幸,所以就不想再嫁了。她把她的寓所作为一个文人雅士们聚会的地方,她那里没有什么俱乐部的常客或交际场上的老手,倒是有几位很体面的人物。我带你去见她,她一定会很高兴。”
马里奥尔被说服了,回答说:
“好吧!改天就去吧。”
下一个星期刚过没几天,那位音乐家就来到他家,问道:
“你明天有空吗?”
“有,不过……”
“好了,我带你去德·比尔纳夫人家吃晚饭。她托我来邀请你,这就是她写的一张便函。”
马里奥尔考虑了一会儿,有点矜持地回答道:
“谨依尊命!”
安德烈·马里奥尔年龄三十七八,是个单身汉,没有固定职业。但他家境富有,时常出去游历,收集些现代名画和古旧珍玩,生活逍遥自在。他是个大家都公认的才子,性情有点乖僻,可以说是孤僻,又有点任性,也可以说有点傲慢。他之所以自甘寂寞,喜欢离群索居,与其说是因为胆小自卑,倒不如说是由于自命不凡。他天资很高,心灵手巧,仿佛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只是懒惰成性,因而满足于以旁观者的态度,或者更确切地说,以业余爱好者的态度来享受人生乐趣。毫无疑问,他如果出身贫寒,准是一个杰出的或著名的人物。只因为出身富有,才落得默默无闻,只得一辈子自怨自艾了。他在文艺方面确实也作过各种尝试,但都泛而不深。比如在文学方面,他发表过几篇颇有趣味的游记,写得倒还生动,文笔也还秀丽。又如在音乐方面,他拉得一手好提琴。这一着,即便在一般职业演奏家的眼中也博得了杰出业余演奏家的声誉。最后在雕塑方面,由于这门艺术要求作者只要在手法上独具匠心,具有大胆而巧妙地塑造人物形象的才能,就可以瞒住那些外行人,使他们误以为他有什么真才实学呢。他所塑的小泥人像《突尼斯按摩人》,在去年的沙龙里展出时,还获得了一定的成功。
他是个出色的骑手,有人说他也精于击剑,不过他从没有当众显过身手。其中的原因大概是他有所顾虑,避免在社交场合抛头露面,因为在那里他会遇到一些对手,他们比起剑来一本正经,令人望而生畏。
虽则如此,他的朋友却一致推崇他、夸奖他,或许是因为他不得罪他们的缘故,大家都说他在任何情况下与人交往都笃实可靠、和蔼可亲,为人忠诚又极富有同情心。
他身材相当高大,两颊上短短的黑胡子显得纤细清秀,延伸到下颏上形成尖尖的一撮。头发略带灰色,但拳曲得颇为美观。当他面对面看人的时候,一对棕色的眼睛炯炯有神,带着疑虑而又有点刚毅的神情。
同他非常接近的朋友多半是些文艺界人士,如小说家加斯冬·德·拉马尔特,音乐家马西瓦尔,画家若班、黎弗勒、德·莫道尔等。这些人对他的理智、他的友谊、他的才气,甚至对他判断事物的能力似乎都非常赏识;但是,在他们的心灵深处,由于自己业已成名而必然产生的骄傲心理,却把他看作艺术界中一个非常聪明、非常可爱、碌碌无为的人。
他孤芳自赏的个性似乎在说:“我之所以默默无闻,是因为我根本不想有所作为。”因此,他一直生活在小圈子里,不屑于向女人大献殷勤,不屑于涉足那些惹人注目的大沙龙,生怕那里一些比他出众的人把他抛到交际场中一群无足轻重的人的行列里。只有那些能真正赏识他那种含而不露的气质的人家他才肯去。他之所以爽快答应去拜访米歇尔·德·比尔纳夫人,是因为他的一些好友到处宣扬他那含蓄的美德,他们正是这位少妇家中的常客。
她住在圣奥古斯丁教堂后面、弗瓦将军街一幢漂亮楼房的一楼。有两间屋子朝街,一间是饭厅,一间是接待一般来宾的客厅;另有两个房间正对着房东的一座美丽花园,头一间是内客厅,很宽大,长方形,三扇窗户,窗外是一排树木,树叶微拂着窗框的披檐。客厅里的家具陈设极其名贵,简单朴素,古色古香。桌、椅、小而精致的橱柜、画幅、屏风以及摆在玻璃柜内的小瓷人、花瓶、雕像和挂在墙板中央的大钟。这位少妇寓所里的所有装饰品,不管在式样方面,还是在生产年代或做工精美方面都很引人注目、耐人寻味。她对这一番布置感到自豪。几乎和对她自己的品貌具有同样的自豪感。当初为了布置这套房间,她曾让她所认识的一切艺术家为她出力,利用他们的知识、他们的友谊、他们的热心以及他们善于到处物色的本领。他们认为她既有钱又舍得花钱,便为她搜罗了一切别具风格、为一般庸俗的鉴赏家所欣赏不了的新奇东西。她利用这些人把她的住所布置得富丽堂皇,而门禁却很森严。她认为她这个地方比起上流社会所有女人的平庸寓所来,更要使人感到惬意,还要使人乐于光临,留连忘返。
她甚至还有一套自鸣得意的理论,认为帷幕窗帘色彩调和、座椅柔软舒适、室内的东西款式大方,一切显得优雅,就能像嫣然的笑脸,使人一见之下,便有亲切、迷人和心旷神怡之感。她常常说,房间陈设的华贵或寒碜,使人愉快或令人厌恶,正像住在里面的主人一样,都具有吸引人、留住人或把人赶走的魔力。它可以使每个来客精神振奋或者郁郁不快;情绪热烈或者冰凉消沉;使人侃侃而谈或者默默无言;使人兴高采烈或者愁眉苦脸。总之,它可以使每一位客人情不自禁地想多待一会儿或者马上离开。
在这间狭长的、有点阴暗的客厅中央,放着一架三角钢琴,两旁摆着两盆盛开的鲜花,它以主人翁的气派占据着房间的显要位置。稍远一点是一扇高高的双扉大门,通向卧室。穿过卧室有一间非常宽敞、雅致的梳妆室,挂着波斯帷帐,像一个夏厅的样子。当德·比尔纳夫人独自一人时,习惯待在那里。
她先前嫁给一个仪表堂堂的无赖,一个要求她一切都顺从他的暴君,使她处境非常可怜。五年之中,她受尽了这个令人难以容忍的一家之主的种种苛求、虐待、猜忌甚至打骂。她提心吊胆,终日失魂落魄,在这种夫妻生活中,她只有俯首帖耳,被压制在粗暴的男性淫威之下,成为他的牺牲品。
一天晚上,他因为动脉瘤血管破裂,暴死在归家的途中。她看见丈夫的尸体用布裹着抬进来时,望着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这下真的被解脱出来了,内心深感一种说不出的高兴,却又害怕表露出来。
她生性不受约束,天真活泼,甚至举止有点轻佻,非常温柔,而且楚楚动人。在她那酷爱自由的性格中,不知怎么也带着某些巴黎少女的聪明才智。这大概是由于她自幼呼吸着马路上那种富于刺激性的空气,听惯了其中夹杂着的每晚从戏院门口传来的掌声与嘘声。可是,在她往日那种放荡不羁的性格中保留着五年奴隶生活所养成的胆小拘谨,生怕多说了话,做过了火。但她的心中仍然怀着从此摆脱一切束缚的欲望和决不再轻易放弃自由的坚强决心。
她的丈夫是交际场上的老手,教会了她如何待人接物,就像一个沉默的、娴雅的、彬彬有礼而且听凭使唤的奴仆一样。这个暴君的朋友多半是些艺术家。她怀着好奇心接待他们,以愉快的心情倾听他们交谈,却从来不敢让他们看出她是如何了解他们与尊重他们。
服丧期满后的一天晚上,她邀请了他们当中的几位到家里吃晚饭。有两人托词谢绝,三人应邀而来。这时他们惊奇地发觉这位少妇是那样的生性活泼和楚楚动人。她招待他们非常周到,并亲切地告诉他们,他们过去的光临曾使她感到十分愉快。
她就这样慢慢在一些以前不注意她或不了解她的老相识中,挑选了一些朋友。她以一个洁身自爱而终于获得自由的孀妇身份,开始恭候巴黎城中所有她能接待的最有声望的男人和为数不多的几个女人。
最先跟她来往的几位客人成了她的知己,形成了一个小圈子。这几位客人继而又介绍来了另一些人,使她的家颇有一点宫廷的气派。在经常出入她家的客人中,有文人雅士,也有达官贵人,因为那时一些有显赫爵位的人,早已同有真才实学的平民打成一片了。
她的父亲德·蒲拉东先生,住在她楼上的一套房间里,像一个保姆与卫士那样伺候她。他是个老风流,长得一表人才,人很精明,整天围着她转。那一副恭顺的样子,与其说是在照料女儿,倒不如说是在伺候一个豪门贵妇。每星期四的晚餐都是由他来安排,非常考究。这件事很快出了名,轰动了整个巴黎。要求介绍和参加盛会的人蜂拥而来,但经知己们商量并以某种方式表决之后,他们往往被拒之门外。从这个社交圈里传出的风趣话,顿时在全城广为流传。凡是演员、艺术家和青年诗人,只要在那里初露头角,就好像受过洗礼似的身价百倍。先是马西瓦尔介绍了几位用钢琴伴奏的匈牙利小提琴家;接着是加斯冬·德·拉马尔特带来了几位长发垂肩的诗人;随后还有些跳脱衣舞的舞女,在前往艾登剧院或“疯狂牧女”公演之前先到她家中作一番表演。
德·比尔纳夫人一方面由于她的朋友们满怀忌妒地把她包围起来了,另一方面也由于往昔岁月使她的脑海中还保留着在夫权蹂躏下的痛苦回忆,因此便明智地不过分扩大她的交往范围。她既乐意人家赞扬她,又害怕人家的流言蜚语,因而对自己的放荡习气有所收敛,采用了上流社会那种极端谨慎的态度。她珍惜自己的名誉,力戒举止轻浮,不再想入非非。她检点自己的举止言行,免得人家疑心自己跟男人有不正当的关系、不正派的爱情或其他秘密勾当。
这些人都曾试图诱惑她,但是没有一个人达到目的。他们坦率地承认了这一点,但彼此谈论起来都感到诧异,因为男人们不大相信(这或许是不无理由的)对于不受约束的女人来说会有什么洁身自爱可言。一些有关她的逸闻不胫而走。有人说,她的丈夫跟她结为夫妻不久,就对她十分野蛮,对她提出种种意想不到的苛求,致使她一辈子再也不敢和男人们谈情说爱了。她的圈内知己们常常议论这件事,结果自然地得出这样一种结论,认为一个少女对未来的温柔爱情正怀着幻想,正期待着令人不安的、明知是不端庄的、不算纯洁可又风雅的那件神秘事的时候,如果竟由一个鲁莽汉向她揭示出结婚后丈夫的种种苛求,必然会使她感到惶恐。
谙于世故的哲学家乔治·德·马特里冷笑着说:“她早晚会有那么一天。像她那样的女人总会有那么一天,来得越晚越是有声有色。以我们的女友对艺术的爱好而言,她日后一定会爱上一个歌唱家或钢琴家。”
加斯冬·德·拉马尔特的看法则不然。他以小说家、观察家与心理学家的身份,致力于对上流社会各种人物的研究,并且还塑造了其中一些带讽刺性的逼真的人物形象。他自以为对女人的了解与分析非常透彻并有独到之处。他把德·比尔纳夫人列入他那部有趣的小说《女中翘楚》里所描绘的近代“精神错乱”那一类型的妇女之中。他是第一个描写这类新型妇女的作家。她们受到有理智的歇斯底里的刺激,受到许许多多还算不上是欲望的彼此矛盾的欲念的蛊惑。由于缺乏阅历,对于新时代、新人、新事物都没有深刻的领悟。由于丝毫未曾尝到人生的乐趣,便自以为一切幻想都破灭了,因而既没有一点热情,也没有一点冲动,仿佛既有娇生惯养的孩子的那种任性,又有生性多疑的老人的那种冷酷。
他经过几次追求的尝试后,同其他人一样失败了。
忠于德·比尔纳夫人的这伙男人都曾爱过她,害了一阵相思之后,仍然藕断丝连地迷恋着她。只不过爱的程度有所不同罢了。久而久之,他们便成了这一个小教堂里的朝拜者,而她就是这个教堂的圣母。在她的魅力诱惑下,他们即使不在她身边,依然不断地惦念着她。他们天天以她表现出的怨恨、激怒或偏爱的态度而赞美她、夸奖她、非难她或贬低她。他们常常互相猜忌,也多少有点互相暗中监视,而特别注意的是紧紧地包围着她不让某个厉害的对手接近她。这些时刻不忘她的人共有七个。他们是马西瓦尔,加斯冬·德·拉马尔特,胖子弗雷内尔以及那位很时髦的交际人物青年哲学家乔治·德·马特里先生。这个人之所以出名,乃是由于他那些奇谈怪论;由于他那复杂的、滔滔不绝的、常常也是最时新的学问,就连那些极端爱慕他的女人也不能理解的学问。还有同他的理论一样讲究的衣着打扮。除了这几位中意的人以外,还有几位以才智闻名的一般交际人士,即德·马朗丹伯爵、德·格拉维尔男爵及其他两三个人。
在这些特选的宾客中,她最赏识的两位似乎是马西瓦尔和拉马尔特。他们好像具有一种能给这位少妇消愁解闷的特殊本领。以他们那艺术家的潇洒风度、机智的谈吐、很会同别人开玩笑的本事,使得她总是心情愉快。有时在女主人默许下,他们甚至还同她说几句俏皮话。可是,她在有意无意之间总是小心翼翼地绝不对任何一个崇拜她的人长期表示出特别的偏爱。她那聪明乖巧的样子和落落大方的风度,真正能做到对所有朋友一视同仁和公正不阿,使得他们之间既能保持一种情敌式的酸溜溜的友谊,又能感到心情舒畅。
有时候,为了捉弄其他一些人,他们中间的一位也会引进一位新朋友。可是,因为这位朋友绝不是什么赫赫有名或富于风趣的人士,大家便联合起来对付他,很快也就把他排挤出去了。
马西瓦尔怀着这种心情把他的伙伴安德烈·马里奥尔带到她家里。
一个身穿黑色制服的仆人通报来宾姓名:
“马西瓦尔先生!”
“马里奥尔先生!”
一张古色古香的正方形大理石桌上,放着一盏古铜镀金的高座大灯,它那有皱褶的玫瑰色的绸灯罩使房间顶部笼罩在一片乌云之中,把它像灯塔一样的耀眼灯光反射到桌面上。桌边围着三男一女,大家正低头观看着拉马尔特刚刚带来的一本画册。那位小说家站在他们当中,一边翻画页,一边加以讲解。
听见仆人的通报,其中一人转过头去,马里奥尔走上前来,只见一张清秀的、略微发红的棕色面孔,鬓边蓬松的头发,就像一束燃烧着的草丛一样闪闪发光。秀丽的鼻子微微向上翘,使脸上露着笑意;红红的嘴唇清楚地描出了嘴的轮廓,两颊上深深的酒窝,微微突出的双下巴颏儿使她的面容仿佛带着一种爱嘲笑人的神情;而那一双眼睛却满含抑郁不快的表情,形成了一种奇怪的对照。两只眼睛是蓝色的,一种褪了色的蓝色,就像被洗过、磨过、用久了的蓝色一样。黑色的瞳仁又圆又大,在眼睛当中闪闪发亮。那明亮而奇特的目光,像在叙述着令人陶醉的美梦,或者简单地说,就像莨菪花那样妖艳。
德·比尔纳夫人站了起来,伸出手对来客表示欢迎与诚意。她对马里奥尔说:“我早就请我的朋友带您到我家来,可是要他们办这些事,总得催上好多遍才行。”
她身材高大而苗条,举止缓慢,酥胸微露,美丽的肩胛露出少许,在灯光照耀下带着红色,其美无比。然而她的头发则一点也不红,而是一种难以言表的、有如深秋的枯树叶一般的颜色。
接着,她把马里奥尔先生介绍给她的父亲。老头子向他致意,并同他握了握手。
男客们分成三伙,亲切地交谈,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也像在他们常去的一家俱乐部里一样,但由于有一个女人在场,谈话也就文雅一些。
胖子弗雷内尔正与德·马朗丹伯爵闲谈。这个胖子到这儿来得最勤,德·比尔纳夫人对他也有特别的好感,因此常常引起他的同伴们的不快。他还年轻,但胖得像个吹胀了的橡皮人似的连气都喘不过来。他脸上几乎没有胡子,头上只隐隐约约地看得出一层光亮的黄毛,长相平庸,令人生厌。的确,以对这位少妇来说他只有一点长处。那便是在这些人中,惟独他是盲目地爱她,比任何人爱得都深。虽然这在其他人看来很讨厌,但在她的眼中却正是必不可少的。大家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做“海豹”。他已结过婚,但从未谈起过要把他的妻子带来介绍给大家。有人说他妻子早就有醋意了,拉马尔特和马西瓦尔看到他们的女友对这个胖得气喘的人很有好感,特别感到愤慨。到了忍无可忍时便对她提出质问,认为她这种怪癖不仅是自私,而且是庸俗。她微笑着回答道:
“我喜欢他,就像喜欢一条忠实的哈巴狗一样。”
乔治·德·马特里正在跟加斯冬·德·拉马尔特谈论微生物学家最新的,但还未确定的发现。
德·马特里先生以无穷无尽的微妙理由来阐述他的论点,小说家拉马尔特欣然接受他的观点,就像一般文学家们那样,并不加以考察,无条件地接受一切在他们看来既新奇又新鲜的东西。
这位身为当代名流的哲学家身体瘦长,满头金发黄得像亚麻,衣裳窄小,紧紧地贴在身上。他那瘦小的脸从雪白的硬领上面露了出来,这张脸和好像粘在头皮上面的平直的金发相比,显得越发苍白。
至于拉马尔特,就是那位加斯冬·德·拉马尔特,由于出身贵族,因而有一点自负、高雅与风流。他是一个十足的文人,一个刻薄无情而令人生畏的文人。他既具有像照相机一样灵敏而准确地采集人物形象、姿态与动作的眼光,又具有一种观察入微的天然能力,和小说家所固有的、像猎犬的嗅觉那样敏锐的感觉。他从早到晚搜集写作素材。他既能清楚地观察事物的外形,又能本能地洞悉事物的底蕴。单凭这两种很简单的观察力,便使他的作品有声有色有形象,甚至有现实生活中绚丽多彩的情节,丝毫看不出心理派作家们那种平庸的创作意图,似乎具有采自人类现实社会生活的各种本来面目。
他每发表一篇小说,都曾引起社会上一些人的骚动,一些人的揣测,一些人的欣喜和一些人的愤怒。因为从小说的人物中人们往往可以认出那些被涉及的人,这些人已经很难用被撕破的假面具掩盖起来了。因此他只要在各交际场所经过一次,就会留下一片使人惴惴不安的余波。此外,他还发表了一册私人交往的回忆录,其中有不少他所认识的男男女女,都被描绘得惟妙惟肖。虽不带露骨的恶意,但措辞严正,也足以使他们狼狈不堪了。有人给他取了一个诨名,叫“朋友怕”。
这个人心思暧昧,心胸狭窄。据说从前曾热恋过一个女人,吃过点苦头,因此要在其他女人身上进行报复。
马西瓦尔跟他很合得来,但这位音乐家的性情可完全两样——比他坦率、开朗,或许不像他那样自寻烦恼;也显得比他重感情。他的两首乐曲都很成功。第一首乐曲先后在布鲁塞尔和巴黎演奏过,在巴黎喜剧院曾受到热烈的欢迎;第二首乐曲一经作出便被巴黎大歌剧院所接受并在那里首次演奏,听众一致称道,认为他是个前途不可估量的杰出天才。可是,就在这两次大成功之后,他便与大多数现代艺术家一样,好像中年就得了瘫痪症似的,遭到艺术上停滞不前的打击。他们不像他们的老前辈那样,在光荣与成功中度其晚年,而是在青春的盛年,就受到才华枯竭的威胁。拉马尔特感叹道:“今天在法国有的不过是一批终归要失败的名人而已。”
马西瓦尔此时好像特别迷恋德·比尔纳夫人,大家对这事有点窃窃私语。因此,当他以爱慕的神情吻她的手时,大家都回过头来注视着他。
他问道:
“我们来迟了吗?”
她回答说:
“不迟,我还在等候德·格拉维尔男爵与德·布拉蒂安纳侯爵夫人。”
“啊!真幸运,侯爵夫人也要来!那么说今晚有音乐表演了?”
“但愿如此。”
两位姗姗来迟的客人走了进来。侯爵夫人身体异常肥胖,因此显得太矮了一点。她是意大利人,生性活泼,黑色的眼睛,黑色的睫毛,浓浓的眉毛,茂密的黑发垂向前额,几乎遮住了眼睑。在社交界的女人当中,她是最著名的金嗓子。
男爵是一个文质彬彬的人,胸部凹陷,头部硕大,一拿上他的大提琴,真够个音乐家的模样儿。他热爱音乐,只有那些重视音乐的人家,他才肯登门拜访。
晚宴开始了,德·比尔纳夫人挽着安德烈·马里奥尔的胳膊,让宾客们一一先行。客厅里最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在他们刚要举步前进的一刹那,她转过脸来用她那黑白分明的眼睛迅速地瞟了他一眼。这迅速的一瞥,使他突然感觉到一个女人极其复杂的心理和强烈探求新奇的兴趣。这在一般漂亮女人初次在自己家里宴请任何一个陌生客人时是很少有的。
晚宴显得有点沉闷和单调。拉马尔特这时有点神经质,好像对所有的人都怀着敌意。但他并没有公开地流露出来,只是以一种几乎令人难以察觉的不高兴的情绪,使得席间谈笑风生的活跃气氛冷了下去。马西瓦尔此时像是正在聚精会神地想心事,吃得很少,不时偷偷地瞥一眼女主人,只见她不像是在自己家里,倒像是完全在另外一个地方似的。她心不在焉地招待客人,只是在应答时才露出一丝笑容。但这笑容很快便消失了。她一定在想着某一件平常不大放在心上的事,这天晚上却对这事越想越入神,对她的朋友们反而不大注意了。她不惜破费,大事铺张地招待侯爵夫人与马里奥尔;不过她这样做只是出于社交礼节,略尽东道主之谊而已。她此时显然已心不在焉。弗雷内尔与德·马特里先生正在争论对近代诗的看法。弗雷内尔对诗抱的是一般交际人士的见解,而德·马特里先生对诗却有一种非俗人所有而为诗人所特有的极其复杂的感觉。
席间,马里奥尔曾多次碰上了女主人那偷眼看人的目光,好像在探索什么似的,可是到后来这目光便不那么集中,不那么固定;而那种好奇的神情也不那么明显了。只有德·布拉蒂安纳侯爵夫人、德·马朗丹伯爵和德·格拉维尔男爵三个人没完没了地交谈着许多事情。
那天晚上,马西瓦尔越发闷闷不乐。他走到钢琴前坐下,信手按响了琴键,德·比尔纳夫人这才如梦初醒,很快地安排了一个以她最喜爱的几支乐曲为内容的小型音乐会。
侯爵夫人那天晚上嗓音特别好,又因为有马西瓦尔在场而显得异常兴奋,唱得真像一个艺术家似的。这位音乐大师带着他平常演奏时的那种忧郁神情为她伴奏。他那长长的头发一直披到衣领上,同他那整个拳曲的、光泽的、柔软的胡须混在一起。据说有不少女人爱过他,现在还在追求他。德·比尔纳夫人坐在钢琴旁,全神贯注地聆听着,看似出神地望着他,但又没有看他,使马里奥尔有点酸溜溜的感觉。马里奥尔并不是因为她和他之间的关系而特别感到忌妒。可是,眼见一个女人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一位“著名人士”,他那男人的虚荣心当然会感觉受到屈辱。他认为女人对待男人总是根据他们在社会上获得声望之大小而有所差别。过去,他在女人面前同一些经常有往来的名人接触中,每当他看到她们的垂爱多半是一些由于他们的成就而获得了至高报偿的男人时,便暗自伤怀,这已不止一次了。
十点钟左右,又陆续来了三位客人:德·弗雷米纳男爵夫人和两位大银行的犹太女老板。大家一块儿议论起一件已经宣布的结婚喜事,也谈到一件行将宣布的离婚新闻。
马里奥尔注视着正坐在高座大灯下面的那位德·比尔纳夫人。
虽然她已年近三旬,那青春已逝的目光给脸上增添了一层令人惶惶不安的神秘色彩,但那秀丽白嫩向上翘的鼻子,脸上的那对酒窝,以及下巴上的肉纹,使她的面孔依然像一个调皮的小女孩。她的皮肤在灯光下带着金色天鹅绒的色调,只要头一转动,她的头发就会闪耀出黄褐色的光彩。
她感觉有个男人的眼光从客厅的另一端向她瞟过来,她立即站起身来,微笑着向他走去,就像有人在招呼她,她便应声前往一样。
“先生,您一定有点烦闷吧?”她说,“当一个人不大习惯在别人家做客时,总是会感到烦闷的。”
他表示并不烦闷。
她信手拉了把椅子坐在他的旁边。
两个人立刻交谈起来。瞬时,他们俩彼此就像一根火柴一接触火焰马上便着了起来似的,他们好像事先交换过各自的看法和感受,好像他们具有同样的秉性,受过同样的教育。共同的兴趣、共同的爱好,使他们不仅早就互相了解,而且早就注定会有相逢的缘分。
这也许是因为这位少妇具有相当高明的交际手腕;但不管是谁,当你发现有人能倾听你的语言,猜中你的心思,回答你的问题,并且能和你对答如流的时候,心中当然感到愉快。正是这种愉快使马里奥尔精神焕发,兴致勃勃。特别是由于她招待他的那种方式使他喜出望外,由于她对他流露出来的那种动人的风韵,以及她那足以使男人们神魂颠倒的魅力把他征服了,他也尽力在她面前显示他那相当隐蔽,但是高雅而异乎常人的才智,只要她好好体会一下,就能在她心里引起非常强烈的好感。
突然,她对他说:
“先生,和您交谈真是叫我非常愉快,这一点早就有人告诉我了。”
他觉得脸上热烘烘的,迟疑了一会儿便大胆地说道:
“夫人,可也有人告诉我,说您是……”
她打断了他的话,接着说道:
“您就直说了吧,说我是一个放荡的女人。我和所喜欢的人在一块儿,是够放荡的。这大家都知道,我也不掩饰。可是,您会看出,我虽说放荡不羁,却是公正不阿的,所以才使我同我的朋友们保持一定的友谊……或者重叙过去的友谊,而永远不失去他们,把他们一个个地都留在我的身边。”
她说这番话时,带着一种诡谲的神情,意思是说:“沉着些吧,别太自负,别错打了主意,因为您不会得到任何比别人更特殊的恩宠。”
他回答说:“这就等于把您的客人们在这里所能遇到的一切危险告诉他们。谢谢,夫人。我倒是很喜欢这种做法。”
她给他开了路,好让他以她为话题谈下去,他乐于利用这个机会。他先向她说了几句恭维话,看出她喜欢别人对她赞誉;随后,为了引起那女人的好奇心,他便向她叙述在他们常去的一些场所人们是怎样谈论她的。她微露不安,虽然她对别人关于她的生活和癖好可能会产生的一些看法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但仍不能掩饰她要一听究竟的迫切心情。
他以比真实更美的言词把她描绘成一个无拘无束的、聪慧的、高尚而动人的女人,虽然被一些著名人士包围,仍不失为一个十分出色的女交际家。
她微笑着谦虚了一番,深自喜悦地轻轻说了几声“不,不”,对他所讲的每一个细节都很感兴趣,她不断地用快活的语气请他继续说下去,并不时以一种贪慕恭维的口吻细心地追问他。
他望着她,心里在想:“原来她和其他所有女人一样,也只不过是个爱受人夸奖的小女孩罢了。”于是他说了一句很动听的话,话里称赞她对各种艺术有真正的爱好,这在女人中确实是罕见的。
一听这话,她露出一种出人意料的轻蔑态度——我们法兰西人所特有的那种嘲笑的态度。
马里奥尔已竭尽恭维之能事。她却对他表示,她可并不傻。
“天哪,”她说,“我对您明说了吧,我真不知道我是喜欢艺术呢还是喜欢艺术家。”
他回答说:
“一个人怎么可以只喜欢艺术家而不喜欢艺术呢?”
“因为他们有的时候比一般交际界人士还有趣。”
“是的,不过他们的缺点也是够叫人讨厌的。”
“确实如此。”
“那么说,您不喜欢音乐啰?”
她突然又变得严肃起来。
“请原谅!我本人非常喜欢音乐。我相信我喜欢音乐的程度胜于一切,可是马西瓦尔总认为我对音乐一窍不通。”
“他对您说过这样的话吗?”
“啊!我们女人嘛对我们不知道的一切事情几乎都要猜测。”
“那么说马西瓦尔难道真的认为您一点也听不懂音乐吗?”
“我相信是这样的。这从他对我讲音乐时的那副模样就看得出来。他每次给我指点音调变化时,都好像在反复琢磨着说:‘对你讲有什么用,我之所以讲给你听,是因为你十分可爱。’”
“可是他曾告诉我,在您家里可以听到在巴黎任何人家所听不到的好音乐。”
“不错,这多亏他了。”
“那么文学呢?您不喜欢文学吗?”
“我非常爱好文学,并且我对文学甚至很有点鉴赏力,不管拉马尔特怎么说。”
“他也认为您对文学一无所知吗?”
“当然了。”
“可是他并没有对您说过呀。”
“请原谅,他倒是对我说起过。他认为,有些女人对表达出来的感情,对人物的逼真,对一般的心理状态,可能有细微而正确的领会,但她们丝毫领悟不了他这一行艺术的深奥之处。当他说出艺术这个字眼时,那副神气劲儿真叫我非把他撵走不可。”
马里奥尔微笑着问道:
“夫人,那么您对这些到底有何想法呢?”
她沉思了一会儿,面对面地望了他一眼,看他是不是在洗耳恭听,是不是明白了她说的意思。
“我呢,在这个问题上,我有我自己的一些看法。我认为感情这东西——请您听明白,我说的是感情——能使女人的心灵领会一切事物,只不过往往是不能长久存在下去罢了。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不,不大明白,夫人。”
“我的意思是说,要使我们女人达到和你们男人有同等程度的理解力,在求助于我们的智慧之前,总要先考虑到我们女人的天性。一个人如果不能首先引起我们的好感,我们是不大感到兴趣的,因为我们是以感情来看待一切事物的。我不是说通过爱情——绝不是——而是通过感情。感情有各种各样的形式,各种各样的表现,各种各样的色彩。感情是我们女人所特有的一种东西,是你们男人所理解不了的,因为它使你们的眼睛蒙上阴影,却使我们心明眼亮。唉!我觉得这些话对你来说是太空洞了一点,算了吧!总之,如果一个男人爱我们而且让我们觉得他可爱,那是因为我们女人一定已经先感觉到被男人所爱,才可能去谈情说爱。而且,假如这个人是一位高明之士,他就可以下点功夫,使我们完全感到、完全看到、完全了解到他的一切,但必须是完完全全地,还要时时刻刻地,一点一滴地使我们领略到他的全部智慧。唉!可是所有这些往往不久便消失了,不见了,无踪无影了,熄灭了;因为我们是会忘掉的啊!我们忘记了那些,就像有了歌曲就忘了歌词一样。我们感觉敏锐、理解力强,可是由于周围事物的关系,我们是容易动感情和受影响而感情多变的。您该明白,由于时代、身体状况、所读的书和所听到的话的影响,我的精神状态曾经历过多少次变化,几乎使我判若两人。真的,有时候,我有一颗做一个贤妻良母的心,可又没有孩子;有时候,我几乎也有做一个荡妇的念头,却又没有情人。”
他听得入神,问道:“您认为,几乎所有的聪明女人都可能有这种思想活动吗?”
“是的,”她说,“只不过她们的思想都麻木了,而且她们过着一种特定的生活,这种生活从这一方面或从那一方面来左右她们。”
他又问:
“那么,您最喜欢的其实还是音乐啰?”
“是的,不过我刚才对您说的话是千真万确的。当然,如果没有马西瓦尔这个天使,我既不会像现在这样欣赏音乐,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热爱音乐。所有那些伟大音乐家的作品,我过去就十分喜欢。而他呢,又为我演奏得那样出神入化,真可惜他已经结婚了!”
她说最后这几句话时,喜形于色,但又深感懊悔,以致这些话完全超出了她关于妇人的那些理论,超出了她对艺术欣赏的范围。
的确,马西瓦尔已经结婚了。和许多艺术界人士的婚姻一样,他在成名以前便结了婚,成名以后就被自己的妻子拖住,在那漫长的光荣岁月里,一直到死。
他从不谈起他的妻子,也从不把她带到他经常出入的交际场中,虽然他已有三个孩子,却很少有人知道。
马里奥尔不禁笑了起来。很显然,她太讨人喜欢了。真是一位罕见的、风度非凡、长得非常漂亮的女人。他望着她的脸,百看不厌,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而她却一点也不感到窘迫。那张面孔既端庄又愉快,还带有点傲气,配着隆起的秀丽鼻子,金栗色的皮肤,鲜润无比,异常诱人。宛如一朵仲夏盛开的鲜花,那么鲜艳,那么芬芳,就像在这一年、这一月、这天晚上才开始怒放。他心中暗想“她是染了发吗?”于是便端详她的发根,想找出一丝浓淡不匀的头发来,可是没有发现。
他身后的地毯上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把他吓了一跳,他转过头来一看,原来是两个仆人抬来了茶桌。一盏有蓝色火焰的小灯,烧得一个大银质器具里面的水吱吱地响,这银器光泽照人而且构造复杂,如同一件化学仪器。
“您喝茶吗?”她问。
他表示乐意接受。她就站了起来,迈着沉稳的脚步,身姿优美、风度娴雅地向茶桌走去。在摆满了精美的小糕点、蜜制果脯和杂色糖果的茶桌中央,那沸腾的水正在这个银质器具里咕噜咕噜地响。
这时,她的侧影清楚地映在客厅的帷幕上,马里奥尔就在他刚才欣赏过的宽宽的肩胛和丰满的胸脯下面,端详她那苗条的身段和纤细的腰部。那颜色鲜明的长裙,绕在身上,曳在身后,好像一个形体在地毯上无穷无尽地向前延伸一样。他猛然想道:“瞧!真是一个塞壬女妖!谁见了准入迷。”
她姿态优美地依次向客人们敬茶。
正当马里奥尔两眼注视她的时候,拉马尔特却在踱来踱去,接着,手拿茶杯走到他的身边对他说道:
“咱们一块儿走吧?”
“好吧。”
“马上走好吗?我疲倦了。”
“好的,我这就走。”
他们便出去了。
到了街上,那位小说家问道:
“您回家还是上俱乐部?”
“我上俱乐部去待一个小时。”
“去当布兰吗?”
“是的。”
“我送您到门口。我讨厌这些地方,我是从来不进去的。我到那儿去仅仅是为了找车方便。”
于是他们手挽着手,向圣奥古斯丁教堂走去。
他们走了几步,马里奥尔便问道:
“多怪的女人呀!您觉得她怎么样?”
拉马尔特放声大笑起来。
“这是感情危机的开始,”他说,“您跟我们大家一样,也要过这一关,我过去害过这种病,不过现在已痊愈了。我亲爱的朋友,对她这伙朋友说来,所谓感情危机就是他们不管在什么地方,彼此一见面就没完没了地谈论她。”
“不管怎么说,我是第一次谈论她,而且这也是很自然的,因为我刚刚认识她。”
“好吧,那就谈谈她吧。哎,您一定会爱上她的。这是命中注定,谁都要过这一关的。”
“这么说,她是够迷人的了?”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有些男人,专爱旧式女人,有品德的女人,热心肠的女人,重感情的女人,旧小说上所描写的那种女人。这些人对她是很反感的,他们是那样厌恶她,最后必然要说她一些难听的话。可有一些人,像我们这一伙人,喜欢时髦风流,不得不承认她楚楚动人,可就是不要对她恋恋不舍。大家对她正是抱这样一种态度。再说我们还不至于因此便活不成,我们甚至也不会因此而感到有多大的痛苦,不过她对我们的爱情是那个样子,不免有点让人气愤。只要她愿意,不妨过过这一关,何况,她已经在打您的主意了。”
马里奥尔心里起了共鸣,不禁大声嚷道:
“唉!我在她的眼里,无非是一个初次来的客人罢了,我相信她是个贪图虚名的人。”
“不错,她是个贪图虚名的人,这还用说!可是同时她又瞧不起这些虚名,哪怕是一个最有名的、最高尚的,甚至是最卓越的人物,只要讨不到她的欢心,那就不可能上她家十次;而她却昏头昏脑地去赏识那个蠢货弗雷内尔和那个老骗子马特里。她和这些傻瓜勾勾搭搭,真是莫名其妙,或许他们比我们更能给她解闷,或许他们比别人更真心地爱她,所有的女人对这一点比对其他任何事情都要敏感得多。”
于是,拉马尔特便谈起她来,边分析边讨论,遇到马里奥尔询问时又回头来给自己辩解。他像谈论自己的事情一样,一直顺着马里奥尔的话题谈下去,并热诚地回答他。但是回答得有点离题,心中既有许多正确的评论,又有许多错误的推论。
他说:“其实她并不是惟一这样的女人,像她这样的女人,今天至少有五十个,甚至更多。例如,刚才到她家来的那个身材矮小的弗雷米纳就同她一模一样,而且作风比她还要大胆一些。她嫁给一位古怪的先生,因而使她的家竟成了巴黎一个引人注目的疯人院。我也经常上她家去玩。”
他们不知不觉地沿着马莱伯林荫大道、皇家街、香榭丽舍大街走下去。来到凯旋门的时候,拉马尔特才蓦然掏出表来,说道:
“亲爱的,我们谈她已有一个钟头零十分钟,今天谈得够多的了。下次我陪你到那个俱乐部去。回去睡觉吧,我也得回去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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