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在满是积雪的浅沟里摔倒后,躺在那儿大呼小叫,再也无力叫喊之后,才静静地躺着,寻思该怎么对付疼痛,想找到减缓疼痛的办法。但是他无计可施。这是无从减缓的痛楚,是突如其来的剧痛。他从未想到世上有这样的痛苦——早知如此,他一定会跟那女人待在一起。与马西待在一起,不过她不叫马西。他她的名字了,可这有什么关系呢?此刻陷入困境的是他,他的膝盖正火烧火燎,疼痛难?忍。
他躺在路上哆嗦着,那个塑料袋就在旁边,上面印有感谢惠顾的字样。彼得伸出手去,想看看里面是否还有一两瓶没有摔破,可他的腿刚刚一动,一阵钻心之痛就从膝盖上袭来。与这阵剧痛相比,其他的疼痛几乎不足挂齿。彼得又大叫一声,昏了过?去。
,他本来想这么说,可是一眼看到她的背后,便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直到靠近,他才看清她的背后,因为她死的时候面朝火堆。她牛仔裤的臀部炸开了,仿佛她放屁的过程就是导火索在燃烧,而一旦屁放完后,炸药便引爆了。牛仔裤的破布边在随风飘动,里面内裤的破布边也在飘动——她至少穿了两条长内裤,一条是白色的全棉厚内裤,另一条为粉红色真丝内裤。牛仔裤的双腿和风雪大衣的后背上长出了一样东西,看上去像霉或某种真菌,透出一种金红色,不过也许只是火焰的反?光。
他醒过来,不知道自己昏了多久——从天色上看,时间应该不长,可他的双脚已经麻木,手上虽然戴有手套,却也在渐渐失去知?觉。
彼得突然恨不得自己能马上死?去。
他厌恶地望着塑料袋。不能把它扔进树丛;不能再冒险招惹自己的膝盖。于是,他用雪把它埋起来,就像狗埋掉自己的粪便一样,然后慢慢往前爬?去。
他的膝盖似乎并不是那么麻木。他咬紧牙关,头发耷拉在眼前,双肘拄地往前爬着,那条好腿也同时用力。现在已经没有动物了;大逃亡已经结束,这里只有他独自一人——只有他粗重的呼吸以及膝盖碰地时不由自主地发出的痛苦呻吟。他感觉到两臂和背上已经出汗,可双脚依然没有知觉,双手也是一?样。
如果不是在直道的半途一眼望见他和亨利燃起的火堆,他可能已经放弃了。火势已经弱了不少,但火苗仍在闪烁。他一步一步地朝火堆爬去,每当伤腿碰地、剧痛袭来,他就尽力让伤腿对着橘红色的火苗。他很希望能到达那儿。每动一下都剧痛难忍,可是他多么希望能到达那儿啊。他不想在这雪地上活活冻?死。
“我能行的,贝姬,”他喃喃自语,“我能行的,贝姬。”这样说了好几遍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叫出了她的名?字。
快要靠近火堆时,他停下来看看手表,不由得皱起眉头。手表上的时间差不多是十一点四十分,而这显然很荒谬——他记得在动身去旅行车那儿之前看过手表,当时就已经是十二点二十分。他再定睛一看,才明白时间怎么会倒流。他的手表在往回走,秒针正毫无规律地、有一搭没一搭地逆时针转动。他望着手表,并没有觉得太意外。他已经失去了欣赏任何奇观怪事的心情。就连那条伤腿也不再是他的最大忧虑。还剩下最后五十码,那堆火快要熄灭了,他觉得寒冷彻骨,当他拄着双肘、蹬着那条越来越乏力的好腿往前爬时,全身都在簌簌发?抖。
那女人此刻已经不在防水布上,而是躺在离火堆较远的地方,似乎想爬到剩下的柴火那儿去,却终于昏倒在?地。
“嗨,宝贝儿,我回家了,”他气喘吁吁地说,“膝盖出了点小毛病,可我还是回来了。说到底,这该死的膝盖也是你害的,所以别抱怨,贝姬,行吗?贝姬,你是叫贝姬?吗?”
也许吧,不过她没有回答。她只是躺在那儿瞪着眼睛。他仍然只能看到她的一只眼睛,至于是否还是先前那一只,他却不得而知。现在她的眼睛似乎不那么可怕了,但这也许是因为他有别的事情要操心。比如说这堆火。火苗已经很弱了,不过底下有一大堆炭,所以他认为自己回来得正是时候。给这心肝儿添上柴火,让她熊熊地燃烧起来,再陪着他的女朋友贝姬躺在这儿(但一定得在上风的位置,求求你了上帝——那些超级屁可太难闻了)。等待亨利回来。这不会是亨利第一次摊上这种倒霉事?儿。
彼得朝那女人以及她身旁那堆柴火爬去,当他渐渐靠近,又能闻到那股乙醚味时,他才明白她的目光为什么不再让他害怕了。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直瞪瞪的眼神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她绕过火堆爬了一半就死了。她腰部以及臀部周围的一层薄雪已经变成了暗红?色。
彼得停了片刻,撑着发痛的双臂看了看她,但是他对她的关注——不管是死还是活——就像刚才对逆时针走动的手表一样转瞬即逝。他的当务之急是给火堆添上木柴,让自己暖和起来。他会改日再考虑这女人的问题。也许是下个月,当他坐在客厅里,膝盖上打着石膏,手里端着一杯热咖啡的时?候。
片刻之间,不见任何动静。接着,坠落的锈铁皮犹如呼吸一般上下晃动起来。然后,彼得从里面爬了出来。他双眼发亮,因为惊魂未定而脸色煞白,外套的左袖口也着火了。他怔怔地瞪着袖口,双腿膝盖以下还埋在垮下来的屋顶里,过了一会儿,他将胳膊举到面前,深吸一口气,像吹灭一支巨大的生日蜡烛一样,将衣服上的火吹灭?了。
彼得的思绪想返回旅行车,想爬进车里,重新感受亨利其实不曾使用的香水味,可是他控制住了自己。就像孩子们常说的那样,我们别去了。仿佛记忆就是一个目的地。别去想并不存在的香水,别去想杜迪茨。也别去想不得打球,别去想不得玩耍。他眼下要考虑的事情已经够多?了。
他侧着身子,艰难地把木柴一块一块地架在火上,虽然膝盖痛得他龇牙咧嘴,但是他欣喜地看到火星纷纷扬起,犹如亮光消失前的萤火虫一样,在倾斜的铁皮屋顶下飞?舞。
亨利很快就会回来了。他可以守住这个念头。只需要看着火势变旺,守住这个念头就?行。
不,他不会回来了。因为“墙洞”那边出事了。事情起?于——
“里克。”他眼睛望着舔舐着木柴的火苗,口里说出这个名字。过不了一会儿,就会燃起熊熊火焰。
他用牙齿取下手套,把双手伸到火边取暖。右手掌上被破酒瓶划过的地方有一道又深又长的伤口。一准会留下疤痕,不过这算得了什么?对朋友来说,一两道疤痕又算得了什么?他们的确是朋友,对吧?没错。“堪萨斯街的四人帮”,用塑料刀剑和装电池的仿星球大战激光枪武装起来的“红海盗”。他们曾经有过一项英勇壮举——或者说是两项,如果把姓林肯霍尔的姑娘那一次也计算在内的话。那一次他们的照片甚至都登了报,所以说,有几道疤痕又算得了什么?同样,就算他们曾经可能——只是可能——杀过一个人,又算得了什么?因为那家伙本来就该千刀万?剐——
但是他也不愿想这些。不,不能想这?些。
不过他看到了路线。不管愿意与否,他看到了路线,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为清晰。最开始是看到了比弗……还听见了他说的话,就在自己的脑海中?央。
“别起来,比弗。”彼得说,一边望着“哔剥”作响、越烧越旺的火焰。火焰现在已经很暖人了,阵阵热气扑向他的面庞,使他昏昏欲睡。“坐在那儿别动。就那样……你知道,坐着别?动。”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小时候,比弗自己常说,这句话并没有具体的含义,但仍会让他们开怀大笑。彼得觉得只要自己愿意,就能找到答案,路线已经非常清晰。他瞥见了蓝色的瓷砖,蓝幽幽的浴帘,还有一顶显眼的橘红色帽子——里克的帽子,麦卡锡的帽子,那位“我站在这儿敲门”的老先生的帽子。他觉得只要自己愿意,其他的一切都能看到。他不知道这到底是将来,还是过去,还是此时此刻正在发生的事情,不过他能找到答案,只要他愿意,只要?他——
“我不愿意。”他说,并将那一幕彻底推?开。
地上还剩下一些小枝条,彼得把它们添进火中,然后望着那个女人。她那只睁着的眼睛已经不再有威胁之色,已经变得混浊,就像一只被击中不久的鹿的眼睛一样。她身旁到处是血……他猜想,她肯定是大出血了。她体内有什么东西爆裂了。是一次艰难的突围。他想,也许她知道会是这样,所以才坐在路中间,因为她希望经过的人能看到她。的确有人看到了,不过瞧瞧这后果吧。可怜的臭婆娘。可怜又倒霉的臭婆?娘。
彼得缓缓地挪到左边,拉住防水布,然后又向前爬去。这块防水布此前是她的雪橇,现在不妨当她的寿衣吧。“我很抱歉,”他说,“贝姬,或者不管你叫什么名字,我真的很抱歉。不过你知道,就算我刚才待在这儿也帮不了你;我不是医生,只是一位该死的汽车推销员。而?你——”
那东西往屋顶上方继续爬了一会儿。没错,他已经够倒霉了。不幸的是,他还是一顿美味。屋顶上的东西又在爬动了。彼得想,它不会等太久的,也许是不能等太久,不能在上面等太久。就像冰箱里的壁虎一样。它的下一步就是跳到他身上。直到这时,他才想起一件可怕的事情:由于一心惦记着啤酒,他把那该死的枪完全抛到了九霄云?外。
有什么东西从她体内出来了。那东?西——
没错。有个东西。而且这会儿它正盯着?我。
彼得朝树丛看去。那儿什么也没有。动物大逃亡已经结束。这里只有他独自一?人。
没错,他不是独自一人。有什么东西就在附近,它受不了天寒地冻,而更喜欢温暖潮湿的地方。只不?过——
只不过它太大了。而且没有吃的?了。
“你在那儿?吗?”
彼得原以为这样喊话会让自己觉得很愚蠢,可结果他感觉到的不是愚蠢,而是前所未有的恐?惧。
“走开,”他轻轻地说,“快走开,别来惹我。我……我已经够倒霉?了。”
他终于爬到柴堆旁。只剩下四块木柴了,不过是。不等它们烧完,亨利可能就赶回来了,亨利会再去捡些柴火,然后去寻求救援。可靠的老亨利。在这个风行隐形眼镜和激光手术的时代,他仍然戴着那副老套的角质架眼镜,不过他永远值得信?赖。
他的第一个冲动就是爬进棚子里侧去,但这很可能是一个错误,无异于冲进一条死胡同。于是他放弃这个念头,转而抓住一根刚刚添进火中、一端还未燃着的树枝。他没有把树枝拿起来,现在还不到时候,他只是不太用力地握着。树枝的另一端在欢快地燃烧。“来吧,”他对着屋顶说,“你不是喜欢吃热的吗?我为你准备了热乎乎的东西,快来拿吧。可他妈的好吃极?了。”
没有动静。至少屋顶上没有动静。他身后的松树上,“噗”的一声轻响,一团积雪落在地上,那是底层的树枝在为自己解除负担。彼得握紧自己的临时火把,将它从火堆上半拎起来,然后又放了回去,溅起几点飞舞的火星。“来吧,你这王八蛋。我就是热乎乎的,而且很好吃,我正等着?呢。”
没有动静。可它就在上面。它不会等太久的,他能肯定。它很快就要来?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彼得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手表彻底停了。有时他的思想似乎特别清晰,他们以前跟杜迪茨在一起时常会出现这种情况(不过随着他们渐渐长大,而杜迪茨保持不变,这种情况也就越来越少——仿佛在大脑和身体不断成长的同时,他们失去了接收杜迪茨发出的奇特信号的诀窍)。现在就是那样,但是又有所不同。也许是有了新情况。甚至可能与空中的亮光有关。他知道比弗已经死了,琼西可能出了大事,可他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大?事。
不管是出了什么事情,彼得认为亨利也有所了解,但了解得不太清楚;亨利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他心里正想着班伯里,班伯里,骑着木马去班伯?里。
木棍正越烧越短,快接近他的手了,彼得寻思着,如果它快要烧到头而根本用不上的话,如果屋顶上的东西最终能等到那个时刻的话,他该怎么办。就在这时,一个十分清晰、充满恐慌的新念头钻进他的脑海。他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并将它大声喊了出来,以至于他未能听见屋顶那东西快速下滑的声?音。
但是他们会的,他们会的,因为……什么呢?
因为他们不是无依无靠的小外星人,等在那儿指望有人给他们一张新英格兰电话卡,以便能打电话回家。他们是恶疾,他们是毒瘤,而我们,赞美上帝,伙计们,是化疗过程中的一剂足量的、滚烫的放射性药物。你们听到了吗,伙计们?
彼得不知道他们听见没有,不知道这个声音的言说对象——那些“伙计们”——听见了没有,但是他听见了。他们就要来了,伙计们就要来了,“红海盗”就要来了,就算你千乞万求也拦不住他们。可他们仍在求饶,彼得也跟他们一道求?饶。
“请别伤害我们!求求你们!S’il vous plait!Ne nous blessez pas!Ne nous faites pas mal, nous sommes sans defense!”接着带有哭腔了:“求求你们!看在上帝的分上,我们无依无?靠!”
彼得的脑海中浮现出了那只手、手中的狗屎以及那个哭哭啼啼、衣服几乎被扒光的男孩。而在这段时间里,屋顶上那东西一直在滑动,虽然奄奄一息却并非无依无靠,虽然没有脑袋却并非愚蠢无知,当彼得又喊又叫时,当他侧躺在那个死去的女人身边,倾听一场天启般的杀戮逐渐展开时,它从后面向彼得悄悄靠?近。
毒瘤,那个长着白睫毛的男人?说。
“!”他大声喊道,“”
但是,不管这话是真是假,都为时已?晚。
雪地摩托车从亨利的藏身之处经过时,没有放慢速度,它的声音这时已经往西边渐渐远去。现在安全了,可以出来了,但是亨利没有出来。他无法出来。将琼西取而代之的智能生物对他没有感觉,要么是因为它另有心事,要么是因为琼西可能——可能仍?然——
但是不会的。以为琼西还多多少少存在于那团可怕的阴云里,简直就是梦?想。
那东西已经消失——起码已经远去,于是那些声音又出现了。它们挤满了他的脑海,在那儿喋喋不休,让他恨不得要发疯,以前杜迪茨的哭声总是让他恨不得要发疯——进入青春期之后,他才很少出现那种情形。其中有个人的声音提到了一种真菌:
(很快就会死去,除非进入某种活的宿主之?中)
然后是什么新英格兰的电话卡,接着……好像是化疗?没错,一剂足量的、滚烫的放射性药物。亨利觉得这是一个疯子的声音。老天知道,这种人他治疗过很多,所以不难判?断。
其余的那些声音使他怀疑自己是不是也疯了。有些声音他无法辨认,但另外一些他听得出来:有华尔特·克朗黛克、兔八哥、杰克·韦伯、吉米·卡特,还有一个女人,他觉得是玛格丽特·撒切尔。那些声音有时说英语,有时又说法?语。
“。”亨利说着,突然哭了起来。看到自己还能流泪,他不禁又惊又喜,他原以为自己的心田已经枯竭,再也没有泪水和欢笑——没有真正的欢笑。这是恐惧的泪水,是悲悯的泪水,这泪水冲开了他自闭的心扉,解开了他的心结。“这里没有传染,求求你们,哦,上帝帮帮忙吧,别这样,别这样,,——”
就在这时,西边响起人间的雷声,亨利用双手抱住脑袋,他觉得里面的尖叫和痛苦让他的脑袋快要炸了。那些王八蛋?在——
那些王八蛋在对他们大开杀?戒。
彼得坐在火边,没有理会膝盖脱臼所引起的剧痛,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把树枝从火中拿了起来,举在太阳穴旁。他脑海里的尖叫压不住从西边传来的机关枪声,那是0.50英寸口径的大机关枪。现在,那些求饶的声音——请别伤害我们,我们无依无靠,这里没有传染——消失了,剩下的是极度的恐慌;求饶毫无作用,一切都无济于事,他们已经动手?了。
彼得瞥见什么东西一闪,就在他转身的同时,屋顶上那东西朝他猛扑过来。他瞥见一个模糊的、鼬鼠般的瘦长身影,那东西行动时靠的似乎不是双腿,而是一条强健的尾巴,顷刻间,它的牙齿就扎进了他的踝骨。他大叫一声,抽回那条好腿,由于用力过猛,膝盖险些撞上下巴。那东西也跟了过来,像蚂蟥一样吸附在他的脚上。求饶的就是这些东西吗?如果是的话,让它们去死吧。让它们去?死!
他想都没想,就伸出右手——那只被酒瓶割破的手——去抓;那只没有受伤的左手仍然将火把高举在脑袋旁。他抓住了那东西,感觉就像抓着一团长有茸毛的凉悠悠的肉冻。那东西立刻松开他的踝骨,刹那间,彼得瞥见一双毫无表情的黑眼睛——像鲨鱼的眼睛,也像老鹰的眼睛——可紧接着,它那口钢针般的牙齿就反咬住他的手,将已有的伤口一下子撕得更?大。
彼得感到一阵锥心蚀骨般的疼痛。那东西的脑袋——如果它有脑袋的话——埋在他的手心里,撕着,咬着,越扎越深。他发狂似地甩着手,想将那东西摔掉,无数血滴飞溅在雪地里以及沾有锯屑的防水布上和那死去的女人的风雪大衣上。还有些血滴落进火中,像热锅里的肥肉一样发出“嘶嘶”声。这时,那东西开始“吱吱”乱叫起来,那条如海鳗一般粗的尾巴缠住彼得拼命甩动的手臂,想不让它动?弹。
彼得没有想到要用火把,因为他压根儿就忘了有火把;他唯一的念头是要用左手把咬住他右手不放的可怕东西拽下来。一开始,当它被火点着并像一卷报纸似的熊熊燃烧起来时,他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随后他就狂叫起来,一方面是因为新的疼痛,另一方面是因为得意。他猛然站起——至少在此时此刻,他鼓凸的膝盖毫无痛感——挥动右臂,划出一个大大的弧形,让被咬住的手重重地砸在贮木棚的支柱上。随着“嘭”的一声闷响,“吱吱”的怪叫变成了低沉的哀鸣。在一个仿佛没有尽头的瞬间,扎进他手心的牙齿还在进一步深入。然后,那些牙齿松开了,燃烧着的生物掉下去,落在冰冻的地面上。彼得的脚在它身上跺着,感觉到它在扭动,他心中一时充满纯粹而发狂般的快意,可紧接着,他的膝盖终于不堪其累,腿部朝里弯曲,筋腱拉断?了。
他重重地侧倒在地,迎面相对的正是曾寄生于贝姬体内并置她于死地的生物,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手臂砸过的支柱在缓缓朝外倾斜,整个贮木棚正摇摇欲坠。一时间,那鼬鼠般的怪物的小脸离彼得的面孔只有三英寸之距,那燃烧的身体还在他的外套旁扭动,一双黑眼睛已经烧焦。它的嘴巴还没有开化成形,但是,当它身子顶端鼓包似的部分断开后,牙齿露了出来,彼得一边惊叫着“不!不!不!”,一边把它踢向火中,任它在那儿扭动,并发出猴子般的“吱吱”怪?叫。
他的右腿急速蹬着,将那东西踢向火堆中央。正在倾斜的支柱原本可以将贮木棚多支撑一阵,这时却被他的靴尖踢中,于是再也无法承受,只听得“咔嚓”一声,柱子断了,半边铁皮屋顶垮塌下来。一两秒钟之后,另一根柱子也断了,其余的屋顶也掉下来砸在火上,搅得火星四?溅。
彼得半侧着身子躺在那儿,一旁是装啤酒的塑料袋,袋子底下是一摊正在结冰的琥珀色雪泥。膝盖上的疼痛已经有所减轻——也可能是在失去知觉吧——他发现自己又能思考了。这样很好,因为他陷进了一种倒霉透顶的境地。他得回到贮木棚和火堆那儿去,而且得自己回去。如果只是眼睁睁地躺在这儿,等待亨利和雪地摩托车,恐怕等亨利赶到时,他可能已经冻成了冰棍,旁边还有一袋破酒瓶,感谢惠顾,你这该死的酒鬼,非常感谢。另外,他还得考虑那个女人,她可能也会丢了性命,而这一切全是因为他彼得·穆尔离不开啤?酒。
东边渐渐传来了雪地摩托车的引擎声。是琼西……或者说是被什么东西附体的琼西。是那团云。彼得觉得那东西不会放过自己。在杰弗逊林区,今天不是发善心的日子。他应该藏起来。但是,劝他藏起来的那个声音非常遥远,作用不大。不过有一个好消息:他知道自己终于戒酒?了。
他将血肉模糊的右手举到面前。一根手指不见了,可能是被那东西吞进了肚里,另外两根手指的筋也断了,但是他毫无知觉。他发现,那些最深的伤口——有些是那怪物咬伤的,还有一道是他钻进车里拿啤酒时自己划伤的——上已经长出了金红色的霉状物。他几乎能感觉到那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在享用他的血肉时发出的“嘶嘶”声。
他的目光停留在那一溜稀稀落落的霉状物上。它从贝姬——没错,她的名字就叫贝姬,是的,千真万确——身边延伸出去,绕过贮木棚的一角。过了片刻,彼得听到铁皮屋顶上有什么东西在爬动的声响。他仰起头,视线追寻着声?音。
西边的机关枪声已经停止,但那儿的一切还远远没有完结。仿佛是为了印证这个念头一般,一声巨大的爆炸骤然响起,淹没了正在驶近的雪地摩托车的轰鸣以及所有其他声音。当然,他手心里那不曾停歇的“嘶嘶”声除外。在他的手心里,那脏乎乎的东西正在享用他的血肉,正如那夺去他父亲性命的毒瘤曾经啃噬着老人的胃和肺一?样。
彼得伸出舌头舔了舔牙齿,感觉到了牙齿脱落后留下的几个豁?口。
他闭上眼睛,等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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