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要什么,琼西?除了水之外,他还想要什?么?”
“弗雷迪,下一个出口。到处都有喝的。”他很不愿意停车——不愿意与欧文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哪怕只是一两英里——但是他需要珀尔马特。如果可能的话,还要让他高兴。
杜迪茨摇摇头。实际上,他现在似乎特别有精神,毫无睡意,疲惫的面孔上双眼放亮。亨利不由得想起在彻底烧坏之前有时会莫名其妙异常明亮的灯?泡。
莱德躺在清雪车的地板上,痛苦地呻吟着,周围都是烟头、纸咖啡杯和揉成一团的零食包装袋。它的身体胀鼓鼓的,肚子有水桶那么粗。过不了多久,它就会放屁,然后肚子就会重新瘪下去。格雷先生已经与在这条狗体内生长的拜拉姆建立了联系,因此可以监控它的孕育进度。
,他对自己说,。
不远处出现了一块绿色的路牌,上面写着休息区。那儿有个“汉堡王”,琼西的资料将其确定为“餐厅”和“快餐店”。里面会有熏肉,这么一想,他的肚子顿时咕咕叫了起来。是啊,从很多方面来看,放弃这具身体会是一件难事。身体有自己的乐趣,的确有自己的乐趣。不过,现在没时间吃熏肉了;该是换辆车的时候了。而且这一次要谨慎而?行。
通往休息区的出口分为两条路,一条通往,另一条通往。格雷先生把橘红色的大清雪车开进卡车停车处(在用力转动大方向盘时,琼西的肌肉微微发颤),看到已经有四台清雪车——跟他开的一模一样——一字儿排开地停在那里,不由得心中暗喜。他把车小心地开进那一排车尽头的车位,然后关掉发动?机。
他用思想寻找着琼西。琼西还在那儿,守在他那令人不可思议的安全区里。“你在干什么呢,搭档?”格雷先生喃喃?道。
亨利转头看了杜迪茨一眼,然后又望着欧文。“我弄错了。”他?说。
“你在干什?么?”
还是没有回答。可话说回来,琼西还能干什么呢?他被关在里面,什么也看不见。不过他最好还是别忘了琼西……琼西还提出了那颇具诱惑力的建议,要格雷先生放弃使命——播种的使命——好好享受人间的生活。每隔一会儿,格雷先生就会冒出一个念头,那是从琼西的庇护所的门缝下塞出来的信。根据琼西的文件,这种念头被称为“口号”。“口号”既简单明了又一语中的。刚才的那一条说:。格雷先生也相信此话不假。早在医院病房时(什么医院病房?什么医院?谁是马西?谁要打针?),他就知道这里的生活非常美妙。但是他的使命已经深深扎根,不可动摇:他要在这个世界上播下种子,然后死去。而如果顺便还能享受一点儿熏肉,哦,那何乐而不为?呢?
“里奇是谁?是老虎吗?你们为什么杀了?他?”
没有回答。但琼西在侧耳倾听。听得非常认真。格雷先生讨厌他待在那儿。如同(这个比喻来自于琼西的知识库)骨鲠在喉。骨头不大,不至于哽死你,但是会让你很“难?受”。
格雷先生想到自己可能留下了一条被杜迪茨看到的路线,心里有些不快,不过他还了解一些不为琼西所知的事情。“珀利”认为,亨利、欧文和杜迪茨就在珀利自己以南十五英里的地方。果真如此的话,亨利和欧文就应该在后面四十五英里,即匹茨菲尔德与沃特维尔之间的什么地方。格雷先生觉得这算不上是“可以闻到别人汽车尾气”的距?离。
,欧文想,而亨利又开始给老朋友擦?脸。
“那可不行。”格雷先生说。他把一只手朝狗伸去,莱德迫不及待地嗅着手套上旧主人的气息。格雷先生给它发送了一个“安静”的念头,然后从清雪车里下来,朝餐厅的一侧走去。餐厅的后面会是“员工停车?处”。
亨利和另外那个人已经撵到你屁股后面了,笨蛋。都闻到你的汽车尾气了。所以你尽管休息吧。想休息多久都行。尽管叫三份熏肉好?了。
“很厉害,对吧?”亨利一边问,一边从椅背上递给杜迪茨两片羟考酮。他不需要杜迪茨回答——像杜迪茨这样的人是不会为了寻求刺激而多要几片药?的。
琼西笑了——居然。走到垃圾箱旁边的格雷先生不由得停下脚?步。
规则变了,我的朋友。他们接到了杜迪茨,杜迪茨可以看到路?线。
“联邦通讯委员会可能不赞同我这么说,”那位音乐节目主持人又重又长地呼出一口气,接着说,“不过,如果我听到的传闻有一半是真的,我所担心的就压根儿不是联邦通讯委员会了。星际疫病正在蔓延,各位兄弟姐妹,这是我们得到的消息。不管是叫它高发地带,还是死亡地带,或者黄昏地带,你最好取消北上的行?程。”
杜迪茨口里嚼着棉花糖,目光却片刻也不离开那个踩高跷的牛仔,看到他的样子,他们全都哈哈大笑。杜杜的身高已经超过了他们其他人,甚至超过了亨利。可他仍然只是个孩子,并且让他们其他人很开心。他就是魔法;要到一年之后他才会找到乔西·林肯霍尔,但是他们知道——他就是他妈的魔法。当初跟里奇·格林纳多那帮人作对是让人心有余悸,可那仍然是他们有生以来最幸运的一天——他们一致这么认?为。
“当然。”迪克低声回答。他的鼻子里充满了?血。
“他没事儿吧?”欧文?问。
没错,他知道这话的意思;那个叫彼得的也有同样的能力,同样的异能,尽管在程度上可能比这位奇怪的杜迪茨略逊一?筹。
珀利闷闷不乐地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说,“琼西和格雷先生还在高速公路上。他们已经到了波特兰附近。琼西告诉格雷先生怎样沿着295号公路绕城而过。不过也说不上是告诉。格雷先生在琼西的脑袋里,我想,他想要什么就可以随意搜取什么。”
不过,仍然不可在这里久留。
餐厅的后门开了。一个穿着制服——琼西的文件将其确定为“厨师工作服”——的年轻人走出来,他拎着两大袋垃圾,显然准备扔进垃圾箱。这位年轻人名叫约翰,但朋友们都叫他“老粗”。格雷先生想,杀掉他一定会很开心,但是“老粗”看上去要比琼西壮很多,更别提年轻得多,敏捷得多了。再说,杀人也有令人头疼的副作用,尤其是会让一辆偷来的车迅速变得毫无用?处。
老粗停下脚步,警觉地望着?他。
漂亮的宝贝,跟我兜风去?吧,
老粗心甘情愿地交出了钥匙。他仍然显得很警觉(用琼西的话说,就是“眼睛发亮,尾巴倒竖”,尽管格雷先生看不到这位年轻厨子哪儿有尾巴),但他的意识消失了。“魂游天外。”琼西?想。
你会忘了这件事,格雷先生?说。
,琼西想,。但是别再杀人了。求求你上帝,别再那样?了。
“你可让我恼火透了,琼西,”他一边说,一边戴上手套,那双手套是道奇车主的。也就是莱德的主?人。
由于要照顾杜迪茨,亨利密切注视着路面的情况。他对眼前的景象并不是太意外。尽管高速公路的北行线上仍然车流不断,南行的车道上也很快车水马龙起来……不错,但在路边不时可以看到出事的车?辆。
往南,往南,往?南。
“不知?道。”
这是一个喧嚣的夜晚,音乐震天,人声鼎沸;空气中弥漫着烤热狗、巧克力和烤花生的香味;半空中不时升起缤纷的烟花。从安装在斯特罗佛德公园的大喇叭里,传来了强劲的摇滚歌曲,这首歌将夜晚的一切融为一体,凸显出夏天的气氛,犹如夏天自身的签?名:
杜迪茨使劲地点了点头,并指向挡风玻璃外面。亨利有些纳闷(不是第一次),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他曾经问过彼得,彼得说就像一条线,往往很模糊,难以看清。,彼得当时说,黄色总是最容易看到。我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如果彼得看到的是一条黄线,那么,杜迪茨看到的也许是一道很粗的黄色条纹,甚至有可能是桃乐茜所走的黄色砖道?了。
世界上最高的牛仔过来了,这是一个九英尺高的帕克斯·比尔,在灯火通明的夜空下,他鹤立鸡群般地出现在人流中;嘴边糊着冰淇淋的孩子们都惊得目瞪口呆,笑呵呵的家长们把他们举了起来或者扛在肩上,好让他们看个清楚。帕克斯·比尔一手挥舞着帽子,另一只手握着一面小旗,上面写着:。
我们漫步小路上,熬它一晚?上,
后座的杜迪茨也接了一句:“我们——开工?了。”
“怎么——那么——高?”杜迪茨问。他一只手里拿着一团蓝色的棉花糖,可早已被他忘了;他注视着那个踩着高跷的牛仔在烟火怒放的夜空下走过,不禁像三岁小孩一般将眼睛睁得溜圆。彼得和琼西站在杜迪茨的一边,亨利和比弗站在另一边。牛仔的身后跟着一队圣洁的处女(其中有些人肯定还是处女,即使是在基督教已经存在了这么久的1981年),她们穿着饰有亮片的牛仔裙和白色的牛仔靴,抛掷着赢得了西部的权?杖。
“不知道他怎么会那么高,杜杜。”彼得大笑着说,他从杜迪茨手中的棉花糖上捞了一把,塞进杜迪茨呆愣愣的嘴巴里,“一准是魔法?吧”。
小时候他总是在这个时刻醒来(而且小鸡鸡总是硬邦邦的,至于这么吓人的梦为什么会让一个孩子的小鸡鸡硬邦邦的,恐怕只有上帝才知道),但是这一次,——欧文——居然在触摸他,倒映在水中的眼睛里满是责备。也许是责?问。
“他有没有可能停车,自己走进去呢?”欧文?问。
“喂,特克斯!”比弗一边朝高高在上的牛仔挥舞着他那顶德里老虎队的棒球帽,一边大声喊道,“亲亲我下面的家伙,大个子!我是说,坐上去!”
欧文在推他,欧文再次叫他快醒醒:“亨利,快醒醒,快醒醒,老?天!”
欧文声音中的恐惧终于把亨利从睡梦中惊醒。一时间,他仍然可以闻到花生和杜迪茨的棉花糖的香味。接着,世界渐渐映入眼帘:白色的天空,高速公路上积雪覆盖的车道,一块绿色的路牌上写着:。当然欧文在推他,以及身后传来的沙哑而喘不过气来的狗叫般的声音也是他醒过来的原因。杜迪茨在咳?嗽。
,迪克想,求求你,先生,看在上帝的分上,快开走?吧。
俄罗斯女人的故事无疑很精彩,是典型的小镇惊魂类故事(发生过多起凶杀的闹鬼老屋,重大车祸的高发地,也都是很好的背景)。它无疑还激发了格雷先生的灵感,让他知道该如何利用那条倒霉的牧羊犬莱德。不过,就算他知道格雷先生要去哪里,又有什么用呢?毕?竟……
他解开安全带,转过身去,跪在座位上。大腿上疲劳过度的肌肉在大声抗议,但是亨利不管不顾。
“杜杜!”他大声叫道。有些异样。——亨利——有些异样。是什么呢?现在没有时间去想了。“杜迪茨,用你的鼻子呼吸!用鼻子,杜杜!就像这?样!”
亨利示范着,张开鼻孔大口地吸气……而当他呼气时,白色线头般的东西从鼻孔里飘了出来。就像马利筋果荚里的绒毛,或结籽后的蒲公英的绒毛。,亨利想,我的鼻子里也长了,可现在已经死了。而我在一口一口地呼气的时候,居然把它呼出来了。接着他明白了自己的异样:他已经不痒了,腿上、嘴里和胯下都不痒了。他嘴里仍然觉得麻木无味,但已经不痒?了。
杜迪茨照着他的样子,开始用鼻子深呼吸,咳嗽也随之减缓。亨利拿起纸袋,找到一瓶不含酒精的止咳药,给杜迪茨倒了一瓶盖。“喝了这个会好些的。”亨利说。他的语气和思想都很自信,仅仅靠语气是骗不了杜迪茨?的。
杜迪茨喝下那一瓶盖美敏伪麻溶液,皱了皱眉头,然后朝亨利微微一笑。咳嗽止住了,但一只鼻孔还在流血……亨利发现,杜迪茨的一边眼角也在流血。情况不妙。而且杜迪茨脸色惨白,比在德里的家中时更为明显。寒冷的天气……通宵未眠……生着病还情绪过度激动……都很不妙。他又要病了,而对于一位急性淋巴细胞性白血病患者而言,即使是鼻腔感染也可能会致?命。
对他而言,这条狗扮演的角色将相当于他的宿主所知的“俄罗斯女人”。一旦这条狗被安置完毕,他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杜杜吗?杜杜是铁打的。对吧,杜迪?茨?”
“我——铁打。”杜迪茨跟着说,并弯了弯一只瘦得可怜的胳膊。望着他的面孔——又瘦又累,但还是强作笑脸——亨利恨不得大喊大叫。生活很不公平,这一点他觉得自己早就明白。可眼下远远不只是不公平。简直是毫无天?理。
“……是他妈的很大一支大麻烟。”有人在说,亨利与欧文交换了一个眼?神。
“酷比。”杜迪茨说。他在微笑,但声音听起来细若游丝,筋疲力尽。
“我不想冒险,以免杜迪茨找不到路线,”亨利说,“如果看不到路线……”
“连想都不要想,”亨利说,“他会一直开到不能再开为止。也许会陷在什么地方动不了。最多只能这么指望。很有可能会这样。而且他很虚弱。他不可能走得?快。”
杜迪茨摇了摇手,表示。亨利记得很清楚,那样摇手是彼得的招牌动作,正如咬铅笔和嚼牙签是比弗的招牌动作一?样。
罗伯塔在杜迪茨的保温瓶里装了他最爱喝的巧克力奶。亨利给他倒了一杯,由于悍马有些打滑,他自己端了一会儿,等车身平稳后才递给杜迪茨。杜迪茨把药吞了下?去。
“不在!前?走!”
“这里。”他指了指喉咙,“这里——也痛。”手指向胸口。他犹豫片刻,微微涨红了脸,又指着胯部说:“还有——这?里。”
,亨利想,
在转上通往奎宾水库的公路之前,格雷先生又不得不两次停车,冲进潮湿的树林,试图将琼西翻江倒海的肠胃排空。这时大雨已经变成了鹅毛大雪。琼西的身体已经大为虚弱,亨利以为他会晕倒。但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
亨利点点头。“吃了药就会好些的。给药一点时间,很快会产生效果的!我们还在线路上吧,杜迪?茨?”
不过他还是让它安静了下来。当这条狗进入供水系统之后,拜拉姆必须还在狗肚子里。它需要时间来适应。狗会淹死,但拜拉姆还会在里面存活一段时间,以狗的尸体为食,直到时间来临。但首先他必须到达那?里。
“如果线转移到了另一条路上,你就告诉我们,好?吗?”
“我——告?诉。”
“不会想睡觉吧,困?吗?”
“他现在在我们前面多远?”欧文问道,他不敢问出真正的问题,那个唯一关键的问题:他猜想如果真到了那一步,亨利会告诉他?的。
“如果你觉得困了,就告诉我,我们就停下来给你买杯咖啡。我们需要你醒?着。”
“好?的。”
亨利小心翼翼地移动酸痛的身体,正要转过身去,杜迪茨又说话?了。
“没错。”亨利说。收音机里的说话人正对着话筒重重地吸着,亨利又说:“而且我得说,他抽的真是个大家?伙。”
“是吗,现在?”亨利若有所思地?问。
“什么?”欧文问,“我没听清?楚。”
“我来把话说明白些,阿奇。格雷先生附在琼西的身?上——”
欧文点点头。捕梦网,没?错。
这声音像枪声在他的脑袋里炸响。他抵抗着,却发现它具有一种他从未感受过的崭新力量。会是琼西吗?显然不是,琼西没有这么大的力量。但是突然间,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了自己的胃上,这个胃很空,很痛,迫不及待。他应该可以稍停一会儿来安抚它。否则的话,他很可能会把车开?出——
收音机安在仪表板下面,似乎是新装不久,不是原装部件。欧文伸出手去正要打开收音机,一辆两轮驱动而且没有雪地防滑轮胎的庞蒂亚克轿车突然斜插在他们面前,欧文连忙一个急刹。庞蒂亚克东摇西摆,最后决定在路上多停留一段时间,但随后又往前冲去。它很快就一溜烟地开走了,亨利估计它的时速达到了六十英里。欧文皱着眉头目送它远?去。
“你在开车,我只是坐车,”亨利说,“不过,那家伙没有防滑轮胎都能开那么快,我们就不行吗?也许我们该加快速度多赶点?路。”
“悍马在泥地里比在雪地里要强,相信我好?了。”
“不?过——”
一辆福特探险者越野车从旁边疾驰而过,掀起一阵雪雾。那辆车虽然是四轮驱动,但就眼下的路况而言开得太快,可能有每小时七十英里。车顶的行李架上堆得像小山似的,上面罩着一层蓝色防水布,并用绳子随意地固定了一下。亨利可以看到里面的东西:是行李。他猜想过不了多久,许多行李就会掉在路?上。
“他们还带有一条狗,那条狗能读懂他们的思?想?”
欧文打开收音机时,又有一辆梅赛德斯飞速驶过,溅起一片泥浆。他按下搜索键,响起了古典音乐,他又按了一下,传来凯利·金悠扬的萨克斯乐曲,按第三次……终于听到了说话?声。
“我不明白你这话的意?思。”
“他说——他妈的——大麻——烟。”杜迪茨在后座上?说。
“嘘——”欧文指了指收音?机。
珀尔马特正想说点什么,但是又一阵疼痛袭来,让他闭上了嘴。他又放了一个屁,这一次没有那么响,不是吹喇叭,而是一个缺少天赋的孩子在吹短笛。他的眼睛眯缝着,显出狡诈之色。“你给我喝的,我就告诉你一些你想知道的事情。”他顿了顿,“一些你知道的事?情。”
又是一声又重又长的呼?吸。
VE娱乐台“寂寞的戴维”当然选择了“大门乐队”,吉姆·莫里森唱起了。欧文又调到调幅模?式。
他终于找到一档新闻节目。新闻播音员听起来不像是大难临头的样子,这是一个进步,而且他说没有必要恐慌,这又是一个进步。接着,他播放了总统和缅因州州长的讲话片断,两人表达的基本上是同一个意思:大家别紧张,要保持冷静,事态已经得到控制。很能宽抚人心,犹如定心丸一般。总统将于东部时间上午十一时对美国人民发表一份全面报?告。
“你的朋友能帮上忙吗?”欧文?问。
“什么演?讲——”
“我——很好。”杜迪茨说,但话音刚落他就开始瑟瑟发抖。他的腿上放着黄色的盒和棕色的纸包,纸包里装着他的药……不仅有药,还有那片奇怪的小编织物。他的身子裹在蓝色的大粗呢外套里,但尽管如此,他仍然在瑟瑟发?抖。
“当然。”老粗说。他拎起两袋垃圾,再一次朝垃圾箱走去。等到他下班并发现妈妈的车不见了,一切可能已经结束?了。
就在那一年,卡拉的祖母去世了,留下一大笔遗产,由卡拉和她妹妹两人继承,因为祖孙两代人之间的直系亲属已经不在人世。于是他们得到了那所别墅。之后的第一个夏天,他们就带着孩子去了温莎大坝。在那里,他们参加了一次定期组织的夏游。他们的导游是“美国当代管林人”的雇员,身穿绿色制服。他告诉他们,奎宾水库周围的地区被称为“不期而现的荒野”,而且已经成为马萨诸塞州主要的鹰类栖息地。(两个大孩子约翰和米莎以为会看到一两只鹰,结果却大失所望。)水库的所在地原本是三个农耕村社,各有自己的小集市,三十年代被水淹没而形成水库。当时,新湖泊周围的地区都是耕地。自那以后,经过六十年左右的时间,它又恢复成整个新英格兰地区在十七世纪开始工农业生产之前的状态。几条纵横交错、坑洼不平的土路爬向湖的东岸——据导游所说,这是北美最纯净的水库之一——但是仅此而已。过了东库区的12号管道之后,你如果还想往前走,就得穿上旅游鞋了。那位导游就是这么说的。他的名字叫洛灵?顿。
欧文瞥了一眼庞蒂亚克——它果然冲上了南行线和北行线之间被积雪覆盖的中央隔离带,虽然汽车没有四轮朝天,却已经侧翻,几位乘客沮丧地围在旁边——然后回头看了看杜迪茨。他的脸色越发惨白了,全身哆嗦着,一只鼻孔里塞着渗透了鲜血的棉?花。
“我想我们可以停下来喝水,”克兹应允道,“我是说,如果我们跟他们还保持联系的话。可如果跟他们——那位姓琼斯的家伙以及欧文和德夫林——全都失去了联系,嗯,你是了解我的,小子。即使死了,我也会拉个垫背的,到时候,恐怕得需要两位外科医生加一把手枪才能让我松手了。当我和弗雷迪在这些南行线上四处寻找他们的踪迹时,你就坐在这儿,熬它漫长而干渴的一整天吧……除非你能帮上忙。你帮忙的话,阿奇,我就让弗雷迪在下一个出口停车。我会亲自跑到便利店里,给你买最大瓶的冰镇矿泉水。你觉得怎么?样?”
“把舌头伸出?来。”
如果你不再侮辱我的智商,我也许就不再叫?了。
“我没事儿,你别跟我较劲。快把舌头伸出?来。”
欧文加快了速度,他知道,一旦克兹意识到自己现在只是大逃亡中的一员,而可能不再是老百姓或宪兵队的目标,他也会加快速度?的。
对于这次演讲何以能够奏效,人们观点不一(“不是因为领导有方,而是因为时机正好。”有评论家嗤之以鼻地说),但它毕竟奏效了。人们迫切盼望得到确凿的消息,所以,那些已经上路的人又从公路上下来,以观看总统的演讲。购物中心的电器店里挤得满满的,大家都一言不发,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95号州际公路沿线的加油站都不再营业。电视机被搬到了默然无声的收银机旁边。酒吧里更是人满为患。在很多地方,人们甚至为那些想看演讲的人敞开家门。他们本可以收听车载收音机里的广播(就像琼西和格雷先生那样),同时继续赶路,但只有少数人这样。大部分人都想看看这位领袖的面孔。总统的恶意攻击者纷纷发表言论,认为这次演讲只不过是扼制住了恐慌的势头——他们当中有人指出:“在这种特殊时刻,就连一头猪也能发表演讲并取得这种特殊的效果。”也有人持不同意见。“这是危急关头,”有人说,“可能有六千人正在路上。一旦总统有不当之言,到下午两点时就会变成六万,而当人潮涌进纽约时也许会变成六十万——那将是沙尘暴移民以来最为庞大的移民潮。美国民众,特别是新英格兰地区的民众,希望得到这位在大选中险胜的总统的帮助……希望得到安抚和保证。而他也作出了回应,对自己的国民发表了也许是有史以来最为精彩的演讲。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三十五,三十六,三十七,三十八,又回到椅子后面。很好。仅仅是在房间里踱步而已,但是让他平静了下?来。
“我看有二十英里吧。也许还不到。所以如果你加快速度……就算是稍稍加快一?点……”
“。”他咕哝?道。
“杜迪茨,你现在怎么样?”欧文望着后视镜?问。
杜迪茨疲倦地望着亨利,摇了摇头。“雷先生——拿走——我们——牌。”他说————可这无异于对一个成语的望文生义。杜迪茨没有确切的词汇来表达真正发生的事情,但是亨利可以从他的思想里读出来。格雷先生不可能进入琼西的办公室堡垒并把牌拿走,但他似乎把那些牌变成了空?白。
“是珀利?的。”
“快醒醒,亨利,他在流血!请你他妈的快?醒——”
“琼西呢?你的朋友琼西呢?或者说格?雷?”
克兹又一次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时,珀尔马特有些费力地转过身来叫他。他们刚刚通过新罕布什尔的收费站,弗雷迪·约翰逊谨慎地选择了自助缴费通道(他担心收费员会注意到悍马驾驶室里的恶臭,或者后面的破窗户,或者武器……或者三者同时被发?现)。
“离他的目的地不远。在一家商店门前。”接着,阿奇·珀尔马特用让克兹毛骨悚然的声音像小孩子一般念叨着:“上等饵料,不容错过!上等饵料,不容错过!”然后又转为正常的声音:“琼西知道亨利、欧文和杜迪茨他们来了,所以让格雷先生停了下?来。”
“他现在的感应域比我的要宽,是因为拜拉?姆——”
“因为什?么?”
“他屁眼里的那东西,”亨利说,“也就是臭?鼬。”
“哦。”欧文的胃里顿时一阵翻?涌。
“他听到的好像不是人类。我觉得不是格雷先生,不过也可能是他。不管是什么东西,那玩意儿成了珀利的导航?仪。”
他们一时无语,默默地往前驶去。路上的车辆有些拥挤了,有些司机不顾一切地横冲直撞(刚出奥古斯塔,他们就看到了福特探险者,那辆车翻进了沟里,行李散了一地,车里的人显然已经弃车而去),但亨利自认为还算幸运。他猜想,此前的暴风雪阻止了很多人出行。现在暴风雪停了,他们也许想尽快逃离。不过他和欧文抢在了这股大潮前面。就很多方面而言,暴风雪都助了他们一臂之?力。
“我想让你知道一件事。”欧文终于?说。
“你不用说出来。你就坐在我旁边——近在咫尺——而我仍然能够读到你的一部分思?想。”
欧文所想的是,如果他觉得克兹在抓住他之后就结束追踪,那么他会停下悍马,自动出去。但事实上,欧文并不这么认为。欧文·安德希尔是克兹的首要目标,但克兹还明白,如果不是被人唆使的话,欧文不会干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背叛之举。没错,在给欧文的脑袋来上一枪之后,他会继续向前。与欧文在一起,亨利多少还有一线生机。没有了他,亨利就死定了。杜迪茨也一?样。
“我们待在一起,”亨利说,“就像老话所说的,同生共?死。”
那人停下脚步,拿起一瓶蛋黄酱。走到过道尽头时,他又停下来拿了一条面包。然后他转身来到柜台前。迪克几乎可以闻到他毛孔里散发出来的倦意。还有疯?狂。
“没错,杜杜,”亨利转过身,握了握杜迪茨冰凉的手,“我们就要开工?了。”
十分钟之后,杜迪茨变得精神抖擞,指了进入奥古斯塔以南第一个高速公路休息区给他们看。事实上,他们已经快到路易斯顿了。“路线!!”他喊道,接着又咳起?来。
“别激动,杜迪茨。”亨利?说。
可杜迪茨却引着他们绕到员工停车处。他们在这里停住,杜迪茨下了车。他一动不动地站了片刻,嘴里叽里咕噜地念叨着什么,在灰蒙蒙的天空下,他看上去单薄虚弱,似乎一阵风就可以把他吹?走。
在阴沉沉的天空下,这支小车队往南行进。领头的是那部铁锈红的斯巴鲁,利奇菲尔德的玛丽·图珍再也看不到自己这辆车了。亨利、欧文和杜迪茨在后面五十五英里,大约是五十分钟的车程。克兹一伙刚刚离开八十一英里处的休息区(当他们重新加入车流时,珀利正贪婪地大口灌下第二瓶娜雅牌矿泉水),他们落后于琼西和格雷先生大约七十五英里,距离克兹的首要目标二十英?里。
可就在这时,杜迪茨点了点头,又回到车上,并指向出口的路牌。他显得比此前更加疲倦,却是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天啊!这是怎么回事?”欧文不解地?问。
可是只有三根手指——难道这也是因为月光?吗?
杜迪茨使劲地点点头。“偷!偷!偷?车!”
“他现在开得更快了,”亨利说,“你也得加速才行,欧文。别管克兹了——我们得追上格雷先?生。”
欧文朝亨利看了一眼……然后又看了第二眼。“你怎么了?脸色怎么煞?白?”
“我真是蠢到家了——我从一开始就该知道那王八蛋想捣什么鬼。我唯一的借口就是累着了,吓着了,不过现在说这些于事无补,如果……欧文,你一定得追上他。他要去马萨诸塞西部,你得在他到达之前追上?他。”
刹那间,迪克的手指又属于他自己了。随着湿乎乎的“啪”的一声,他抽出了手指。鲜血滴在柜台上,滴在印有“干杯!”标志橡胶零钱垫上,还滴在戴眼镜的一丝不挂的女郎身上——在那怪物进来之前,迪克正在研究那女郎的身体构?造。
“我尽力吧,”他说,“不过,除非是他的车撞了或坏了……”欧文摇摇头,“我觉得够呛,伙计。真的够?呛。”
三十八,三十九,四十,四十一,又回到椅子后面。他漫不经心地数着数,他经常这么干。卡拉说这是强迫性紊乱的一种表现。琼西对此不大了解,可他知道数数能稳定情绪,于是又开始了下一?圈。
这是他小时候(当时他的名字还叫昆兹)经常做的一个梦,但进入懵懂躁动的青春期之后只做过一两次。在梦中,他在满月之下的田野里飞奔,不敢回头去看,因为就在后面追着他。他没命地跑着,但当然还是跑不快,在梦中你总是不可能将自己发挥到极致。它很快就到了他的背后,他都能听见它干涩的呼吸,闻到它特有的干涩气?味。
他来到一座平静如镜的大湖边,不过在他小时候生长的那座干燥而痛苦的堪萨斯小镇,根本就没有任何湖泊;尽管景色很美(月亮像明灯一样倒映在湖心),他却吓坏了,因为这座湖挡住了他的去路,而他又不会游?泳。
“我跟他说的是大实话。我现在跟他们谁都联系不上了。”但是说这话的时候,阿奇把一根手指贴在鼻子上,朝后视镜里又狡黠地看了一?眼。
迪克吞了一口唾沫。,他心里想着,而眼前这家伙说不准疯子,说不准就是那种刚刚结果了自己一家人的性命,然后决定四处转转,在把枪口对准自己之前再干掉几个人的疯?子。
因为你违抗了命令,小子!因为你越过了界?线!
他抬手想挡开欧文,想推开那只手……却看到了自己在月光下的手。的手。
赞美上?帝。
克兹饶有兴趣——甚至可是说是兴致盎然——地注视着阿奇·珀尔马特那张汗津津的、憔悴的面孔。那位不苟言笑、工于心计、在驻地里总是夹着公文包、作战时手中不离记事板、头发笔直地左分并梳得一丝不乱的官僚呢?那个一辈子也学不会不说“”这个词的人呢?那个人不见了。在克兹看来,珀利的脸虽然瘦了,却似乎变生动了。他快要变成约德妈了,克兹想到这里,几乎忍俊不?禁。
欧文的手放在他的身上触摸他,在把肮脏的疾病传给他……而且居然还敢叫他。
“头儿!快醒醒,头?儿!”
克兹睁开眼睛,咕哝了一声坐起身来,同时一把推开弗雷迪的手。那只手放在他的膝盖上而不是肩膀上。弗雷迪从驾驶座上伸过手来摇着他的膝盖,这个动作令他难以忍?受。
“我醒了,我醒了。”他把双手举到眼前仔细查看。不是孩子般的粉红色,远远不是,但也不是灰色,而且每只手上的五根手指都完好无?损。
“现在几点了,弗雷?迪?”
“不知道,头儿——我唯一能肯定的是,现在还是上?午。”
当然了。钟表全都停摆了。就连他自己的怀表也停了。像所有习惯了现代生活的人一样,他忘了上发条。克兹的时间感一向敏锐,他觉得大概是九点,也就是说,他小睡了两个小时左右。时间不长,但是他不需要睡太久。他感觉好了些。他显然清醒多了,能听出弗雷迪语气中的不?安。
“怎么了,小?子?”
“珀利说,他现在跟那些人都失去了联系。他说欧文是最后一个,但现在也联系不上了。他说欧文肯定是战胜了里普利,头?儿。”
从宽大的后视镜里,克兹瞥见珀利消瘦的脸上现出一抹捉弄人的坏?笑。
“是怎么回事,阿?齐?”
“没怎么,”珀利回答,听声音他似乎比克兹休息之前时要清醒得多,“我……头儿,我可以喝点水。我不饿,但?是——”
“你哪里痛,杜?杜?”
觉得不错,只要看看珀尔马特咂咂嘴巴,然后又伸出舌头润润嘴唇的样子,克兹就不难判断。(在珀尔马特的嘴唇和脸颊上,里普利仍然长势旺盛,多数呈草莓般的鲜红色,还有些是葡萄酒般的深红色。)但是那种狡黠的神色又出现了。他的眼睛周围爬满了里普利,可眼珠却在滴溜溜地转动。克兹顿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珀尔马特发疯了,上帝保佑他。也许只有疯子才能了解疯?子。
“他说格雷先生想吃熏?肉。”
“小伙子,如果能抓到他们的话,我想我们还很有可能会把你治好。”克兹用例行公事的语气干巴巴地说,“好了,你现在还能联系上谁?琼西吗?还是那位新来的?杜达茨?”克兹把“杜迪茨”说成了“杜达?茨”。
“没错,我们要开工了。”亨利说,并拧开保温瓶。他把杜迪茨上午应该服的强的松给了他,尽管现在还不到八点;接着亨利又问他要不要再来一片羟考酮。杜迪茨想了想,然后竖起两根手指。亨利的心猛地一?沉。
“亨利,他还好?吧?”
他们刚刚在第一座山包背后消失,迪克·麦卡斯凯尔就哭了出来。他往柜台边走去时(虽然踉踉跄跄,却还没有趴下),视线落在地上的牙齿上。三颗牙齿。是他的。是他付出的小代价。没错,一点小小的代价。接着他停住脚步,目不转睛地望着仍然放在柜台上的那三张一美元的钞票。它们长了浅浅的一层橘红色的绒?毛。
克兹听得越来越骇然,同时在心里盘算?着。
“有一条狗,”珀利说,“他们带着一条狗,它叫莱德。我就是与它保持着联系。它……跟我一样。”他的目光在后视镜里与克兹的又一次相遇,但是不再有狡黠之色。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痛苦的半清醒意识。“你真的觉得我还能……嗯……恢复成以前的我?吗?”
克兹知道珀尔马特能看清他的思想,所以他的措辞很谨慎。“我觉得,你至少能够卸下那个负担。大概需要一位了解情况的医生在场吧?是的,我觉得有这种可能。吸一大口乙醚,等你醒过来的时候……就像一阵风‘噗’地吹过一般,没事儿了。”克兹说着,还亲了亲自己的手指尖,模仿吹风的动作,接着又转头问弗雷迪,“如果他们到了波特兰,那应该在我们前方多?远?”
“也许有七十英里,头?儿。”
“那就开快一点吧,赞美上帝。别把我们开进沟里,但是开快一点儿。”七十英里。如果欧文、德夫林以及“杜达茨”也知道阿奇·珀尔马特所了解的信息,那么他克兹仍然是跟在他们后?面。
“我们关门了,”迪克说,声音听起来很沙哑,完全不像他自己的声音,“我和我的合伙人——他在后面——我们今天不营业。因为北方发生的那些事情。我——我是说我们——忘了把牌子翻过来。我?们——”
“是?的——”
从那人的眼神来看,他不是一个杀了自己全家然后出来四处游荡的疯子;如果他是那种疯子也许倒还好了。那家伙的眼睛非但不空洞,反而装满了内容。仿佛有上百万种思想和念头在不断掠过,犹如大型打印机里的纸带在高速转动。那些思想和念头几乎像是在他的眼眶里跳?跃。
霎时间,他恍然大?悟。
他也许会说上几个小时,甚至几天,但是穿猎装的人打断了他。“熏肉,”他说,“在哪?儿?”
“二十一点。”他?说。
前面就是休息区,格雷先生正是在那里把清雪车换成了斯巴鲁,欧文和亨利也正是在那里稍作停留,因为路线从那里经过。停车场里满是汽车,但是他们三个人可以凑起足够的零钱,从门口那台自动售货机里买?水。
“祝你愉?快。”
克兹拍了拍他的胳膊。他们此刻正路过标语牌。“我会照顾你的,小伙子;我保证过了,对吧?好了,把你知道的告诉?我。”
不管所谓的“佛罗里达总统”有过怎样的成败(大多数都尚未载入史册),有一点将无可否认:他在十一月份的这个上午的演讲给宇宙恐慌画上了一个句?号。
等迪克苏醒过来,已经是一段时间之后了——至于是多久之后,他也不清楚,因为啤酒冷藏柜上的百威电子钟只是显示出88:88。他的三颗牙齿躺在地上,他估计是昏倒时磕掉的。他鼻子周围和下巴上的血已经凝固。他想站起身,双腿却没有一丝力气。于是他朝门口爬去,头发耷拉在脸上,心中暗暗祈?祷。
对灰人被杀、飞船被毁、猎人被囚、戈斯林商店被焚以及囚犯的逃亡只字未提。对嘉拉格的“帝国山谷”最后的成员像狗一样(在很多人看来,他们狗,甚至比狗还不如)遭到追杀也只字未提。对克兹只字未提,对带菌者琼西更是只字未提。总统发布的信息适可而止,只要能平缓恐慌,以免它失控就?行。
“在此关键时刻,虽然我们没有确切的证据可以表明,”总统这样告诉屏息静气的观众(那些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东北走廊新英格兰一端的人尤为屏息静气,这也许不难理解),“但我们认为,我们的客人携带着病毒也算不了什么,就像从国外归来的游客不慎在行李或他们所购买的农产品里带有昆虫回国一样。这是海关官员该留意的事情,不过当然了,”——白老爹笑容满面——“我们的这些客人没有经过海关的检?查。”
是的,有少数人因病毒致死。他们多半是军方的人。绝大多数感染这种病毒(“是一种真菌,与脚气很相似。”白老爹说)的人都能靠自身的免疫力而战胜它。该地区已经实施了隔离,而隔离区以外的人没有危险,重复一遍,没有危险。“如果你正在缅因州并且离开了家,”总统说,“那么我建议你回家。用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的话说,除了恐惧本身之外,我们没有什么好恐惧?的。”
“你不觉得应该专?心——”
“好的。”老粗应?道。
他们现在是在融雪中行驶,路面虽然很脏,但危险却大大降低。欧文壮着胆子,把悍马开到每小时六十五英?里。
对有些人来说,家已经不复存?在。
“吃了——会?好?”
如果不是阴云笼罩的话,在东部时间十一点四十三分,一架低空飞行的飞机上的观察员可能就会同时看到这三辆车(一辆斯巴鲁,两辆悍马);而此时此刻,总统的演讲正进入尾声,结束句为:“上帝保佑你们,我的美国同胞,上帝保佑美?国。”
琼西和格雷先生正在穿过基特里和朴茨茅斯之间的大桥,进入新罕布什尔州;亨利、欧文和杜迪茨正经过9号出口,这个出口通往法尔茅斯、坎伯兰和耶路撒冷领地;克兹、弗雷迪和珀尔马特(珀尔马特的肚子又鼓了起来;他靠在那儿一边哼哼唧唧,一边排放着毒气,这也许是对白老爹那番演讲的一种评注)快到295号公路的鲍登汉出口,在布伦兹威克以北不远之处。这三辆车可以轻而易举地尽收眼底,因为大多数人都找地方停了下来,以便收看总统发表那番色度键控辅助的安抚演讲?了。
在琼西极有条理的记忆的帮助下,格雷先生穿过新罕布什尔和马萨诸塞两州之间的边界后,离开95号公路,转上495号公路……头一辆悍马在杜迪茨的指引下会紧紧跟随,因为杜迪茨所看到的琼西所经之处为一条醒目的黄线。在马尔伯勒镇,格雷先生将离开495号公路,转上90号州际公路,这是美国东西向主干道之一,在海湾州,它被称为马萨高速。根据琼西的记忆,8号出口应该标有帕尔默、马萨诸塞州州立大学、阿默斯特和维尔。从维尔往前六英里就是奎?宾。
他要找的是12号管道;琼西是这么说的,琼西不可能撒谎,就算他想撒谎也办不到。奎宾水库南边的温莎大坝上有一个马萨诸塞水利管理局。琼西会把他带到那儿,剩下的就是格雷先生的事?了。
他们很快就会到达维尔……当然,他们不会在那里停留。与那位俄罗斯女人不同的是,格雷先生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目的?地。
琼西在书桌后面再也坐不住了——再坐下去他就要放声大哭了。哭过之后,他肯定会自言自语,接着就会大叫大嚷。而一旦大叫大嚷,他就很可能冲出门去,投进格雷先生的怀抱,然后完全疯掉,等着被毁灭?了。
我们现在究竟到哪儿了?他寻思道,还在莫尔伯勒吗?离开495号公路,转上90号公路了吗?应该是这?样。
不过他无法确切地知道,因为他的窗户被封住了。琼西望着窗户……突然不由自主地笑了。他忍不住要笑。已经被改成他一直在想的那句话:。
是我改的,他想,我敢说,只要我愿意,我还能让这该死的遮光板消?失。
那又怎么样呢?格雷先生会再装上一副,还可能干脆往玻璃上泼黑油漆。如果他不想让琼西看到外面,琼西只能干瞪眼。关键问题是格雷先生控制着他的身体。格雷先生的脑袋爆炸了,就在琼西的眼前变成了孢子——哲基尔博士变成了拜拉斯先生——然后被琼西吸了进去。格雷先生现在?是……
“再说,我们不出十分钟就能超过那家伙。我跟你赌一夸脱威士忌。他要么会冲出护栏翻下路堤,要么会冲上中央隔离带。如果运气好的话,也许不会底朝天。另外——这只是一个技术性的问题——我们可是从当局的眼皮底下逃出来的,如果被困在哪个县里走不了,我们就无法拯救世界了……老?天!”
这么想好像说不过去,实际上,他还有一种更合情理的与之相对的念头——不,你完全弄反了,在外面的、逃出去的是你——可他置之不理。那是伪直觉的胡扯,是感知上的幻觉,与口干舌燥的人在沙漠上看见并不存在的绿洲是一回事。他被关在这里。格雷先生却在外面,吃着熏肉,胡作非为。如果琼西听任自己无视这一点而胡思乱想,那他就成了十一月的四月愚人?了。
得让他慢下来。就算我拦不住他,有没有什么办法,起码可以给他添点?乱?
他站起身,沿着办公室的墙根转起圈来。一共是三十四步。这一圈可真够短的。不过,他猜想这里比一般的牢房大。那些待在沃宝尔、丹佛斯或肖申克等监狱的伙计们会认为这是顶级待遇。在房间中央,捕梦网在轻轻晃动。琼西一边数着步子,一边寻思他们距离马萨高速的8号出口还有多?远。
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三,三十四。他转完一圈,回到椅子后面。该走第二圈?了。
“头?儿。”
玩牌的时?候。
“你向上帝发?誓?”
“格雷先生正在停车。他饿?了。”
的舞厅那么大……而格雷先生却对你无可奈?何。
对有些人来说,当然已经不可能回家?了。
琼西自己出了一张两点,然后记了两分。杜迪茨打出最后一张牌,记了一分。琼西想:连一位智障者都赢不了——没想到吧。不过这位杜迪茨智障者。他精疲力竭,奄奄一息,但不是智?障者。
一想到欧文会抓住琼西、格雷先生,克兹就一阵惊恐:“阿奇,你好好地听我?说。”
“我们来看看她给乖孩子准备了什么好喝的。”亨利拿起黄色的饭?盒。
,又回到椅子后面,准备走下一圈。现在稍稍走快了一些。双手交叉放在身后,就像船长在前甲板上巡视……或者叛乱成功后检阅自己的双桅船。他感觉更像是后?者。
琼西当了大半辈子的历史教师,好奇是他的第二天性。就在那一周稍晚的一天,他去了图书馆,在当地报纸上查找相关的报道,还终于找到了。报道很简短,干巴巴的——那份报纸上还有关于草地集会的报道,要具体生动得多——不过当地的邮递员却了解不少,而且很乐意分享。贝克威斯老先生。琼西仍然记得他说的最后几句话,老先生说完就开动蓝白相间的邮车,沿着奥斯本路驶向下一个信箱;夏天的时候,湖的南岸地区总是有很多信件需要投递。琼西随后走回别墅——那份意外得来的礼物——路上还想着,难怪洛灵顿不愿提及那个俄罗斯女?人。
从公共关系的角度出发,的确是不提为?好。
她的名字叫伊琳娜或者伊莱娜·蒂玛诺娃——似乎谁也不知道到底是前者还是后者。1995年初秋,她开着一辆福特护卫者出现在维尔,汽车的挡风玻璃上小心地贴着黄色的赫兹标签。后来才知道那辆车是偷的,有人传说——没有事实根据,却传得有声有色——她在洛根机场得到了这辆车,是用自己的身体换了一套车钥匙。谁知道呢,有可能就是这么回?事。
搜寻人员站在半开的管道口旁,抓着脑袋,听着“汩汩”的水声,这里的水会流向波士顿的大小水龙头、各种喷泉以及家家户户后院的水管。水声听起来很空旷,还有些阴湿,这也不难理解:12号管道有一百二十五英尺深。大家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采取这种方式,但是可以清楚地看到她所采取的行动,可以看到她坐在石地上晃动双脚;她看上去就像白石商标上的少女,只不过她一丝不挂。她也许回头看了最后一眼,想确定她的钱包和护照仍在原地。她希望有人知道是谁以这种方式走了,这里有一种骇人听闻、令人刻骨铭心的可悲色彩。看过一眼之后,她便滑进了半开的铁盖和管道壁之间的那弯新月里。也许还捏着鼻子,像一个猛子扎进公共游泳池的孩子一般。也许没有。无论如何,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里,她就消失了。你好黑暗我的老朋?友。
沿东街走了两英里之后,他们发现了她的鞋子。又过了两英里,东街变成了泥土路(它弯弯曲曲地伸进水库东堤的荒野,其实根本算不上是街道,而只是马萨诸塞州的“深辙路”),他们在这里找到了她的衬衣……哎呀。从衬衣所在地再走两英里,东街到了尽头,一条满是车辙的运木路——菲茨帕特里克路——朝着背向湖泊的方向延伸出去。搜寻人员正打算顺着这条路寻找时,有人看到水边的一个树杈上挂着一样粉红色的东西。原来是那位女士的胸?罩。
这里的地面很潮湿——虽然算不上是沼泽——所以,他们可以跟着她的足迹和她穿行时折断的枝条往前走,心里不愿去想那些枝条会如何伤及她赤裸的皮肤。但是受伤的迹象却留在那里,不管他们愿意与否,都一律映入眼帘——枝条以及石头上满是血迹,这也是她留下的痕?迹。
从东街尽头再走一英里,他们来到一座石屋前。这座石屋坐落在一块岩基上,隔着东库区与波默利山相望。石屋是12号管道的所在地,如果开车的话,只能从北边才能到达。至于伊琳娜或者伊莱娜为什么没有从北边出发,恐怕永远不得而知?了。
克兹寻思着。欧文知道他们的目标停了下来,至少眼下是这样。欧文和亨利已经落后了九十到一百分钟的车程,所以现在会开足马力,尽可能快地往前赶。由此来看,他们也得开足马?力。
门前有八级台阶,在最下面一级台阶上,他们发现了那女人叠得整整齐齐的牛仔裤。最上面一级台阶上,则是一条白色的纯棉内裤。石屋的门敞着。搜寻人员不禁面面相觑。他们很清楚在里面会看到什么:一个光着身子、已经死去的俄罗斯女?人。
过了奥古斯塔之后的第一个出口是加德纳,格雷先生经过这里时路面的积雪已经有所好转,高速公路上虽然有不少融雪,但重新变成了双车道。该换掉这部惹眼的清雪车了,一来不再有用它的必要,二来琼西的胳膊不习惯驾驶这样的大家伙,已经累得酸痛。格雷先生并不怎么关心琼西的身体(也许格雷先生是这样告诉自己的;但鉴于琼西的身体能够提供诸如“熏肉”和“谋杀”等令他意外的乐趣,很难让他不产生几分怜惜),而且毕竟还有两百英里的行程要对付。他觉得,作为一个正当壮年的男人,琼西的身体状况似乎欠佳。其原因部分在于他经历的那场车祸,但另一方面也与他的工作有关。琼西是一位“学者”。所以,他对生活的物质层面关注较少,这让格雷先生大惑不解。这些生物的构成是百分之六十的情感,百分之三十的感觉,百分之十的思想(格雷先生觉得,说百分之十也许还高估了他们)。在格雷先生看来,像琼西这样忽视自己的身体,不仅是任性,而且很愚蠢。不过话说回来,这不是他的问题。也不是琼西的问题。不再是琼西的问题了。琼西现在进入了自己似乎一直向往的状态:纯粹的思想状态。但从他的反应来看,在愿望实现之后,他对这种状态其实并不满?意。
幻听,迪克想,哦,天啊,不。人们在发疯之前就是这样。
在开着邮车继续赶路之前,贝克威斯老先生关于这个话题的最后几句话是这样的:就我所知,情人节前后,波士顿的人在早晨的咖啡里就喝到她了。接着他朝琼西一笑。我自己不喝这里的水。我只喝啤?酒。
说到“啤酒”这个词时,马萨诸塞州的人与澳大利亚人的口音一?样。
琼西已经绕着办公室转十二或十四圈了。他在书桌的椅子后面停了片刻,心不在焉地揉了揉髋部,然后又走了起来,仍然数着数,真是患有强迫性紊乱的琼?西。
其实不是他的车,而是他妈妈的,这样更好。老粗那辆锈迹斑斑的破车因为电瓶坏了停在家里。他开了妈妈的车,一辆四轮驱动的斯巴鲁。琼西会说,格雷先生又掷出了一个7?点。
珀利琢磨了他一会儿,克兹几乎可以感觉到珀利肮脏的小爪子(每一个指甲下都已经长出了红色的绒毛)在触摸他的脑海。很可怕的感觉,但他忍受住?了。
他又回到了椅子后面,四十八,四十九,五十,哎呀,等一等,快稍等一下。他第一次绕着房间转圈时,只有三十四步,对吧?怎么这一次变成了五十步呢?他没有像小孩子那样走碎步呀,所以怎么?会——
“这可能吗?”琼西自言自语。他站在椅子旁,一只手扶着椅背,犹如摆姿势让人画像一般。他的问题不需要答案,眼见为实。房间的确变大?了。
亨利来了。如果他带着杜迪茨的话,不管格雷先生换几次车,跟踪他都是易如反掌,因为杜迪茨可以看到路线。他带领他们在梦中找到了里奇·格林纳多,后来又在现实中找到了乔西·林肯霍尔,而现在,他也能轻而易举地为亨利带路,就像一只嗅觉灵敏的猎犬将猎人带到狐狸的巢穴。问题在于格雷先生领先了,该死的格雷先生起码领先了一小时。可能还不止。而一旦格雷先生把那条狗扔进12号管道,舞会就泡汤了。从理论上说,还来得及关闭波士顿的供水系统,但是,亨利能说服相关人士采取这种非同小可、影响巨大的措施吗?琼西很怀疑。再说,沿途那些几乎马上会饮用这水的居民又怎么办?维尔有六千五百人,阿瑟尔有一万一千,伍斯特有十五万多。那些人剩下的日子可能只有几个星期,而不是几个月了。还有些人可能只有几?天。
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那狗娘养的慢下来呢?让亨利有机会赶上?来?
琼西抬头朝捕梦网看去,霎时间,房间里发生了变化——依稀有一声叹息,很像是降神会上的鬼魂常常发出的哀叹。但是根本就没有鬼魂,琼西觉得自己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与此同时,泪水也涌了上来。他想起了托马斯·沃尔夫的一行诗句——哦,失去了,一石,一叶,一扇没有找到的门。托马斯·沃尔夫的主要意思是说,你再也不可能回家?了。
“杜迪茨?”他轻轻叫道,他颈后的汗毛倒竖了起来,“杜杜,是你?吗?”
没有回答……但是,当他朝桌上看去时,只见原本放着那部废电话的桌子上,又增加了一样新东西。不是一石或一叶,也不是一扇失落的门,而是克里比奇纸牌游戏的记分板和一副纸?牌。
有人想玩?牌。
现在一直都很痛很痛。妈妈知道,他告诉了妈妈。上帝知道,他告诉了上帝。他不告诉亨利,亨利也痛,亨利很累,很伤心。比弗和彼得上了天堂,他们坐在天堂和人间永恒的创造者阿门万能的圣父的右手边。这让他很伤心,他们是好朋友,一起玩牌,从不捉弄人。他们找到过乔西,还看到过一个很高的人,那是个牛仔,他们还玩过?牌。
这也是一场牌局,不过彼得以前总是说杜迪茨,不管你是赢是输都没关系,主要看你怎么玩不过这一次有关系,有关系,琼西说有关系,琼西听不见,但是很快会好的,很快。如果他不痛就好了。连止痛片都不管用。他的喉咙很痛,全身在发抖,肚子也痛,好像要大便,但是他没有大便,他咳嗽的时候还出血。他很想睡觉,但是不能不管亨利和他的新朋友欧文,他们找到乔西的那一天欧文也在场。他们说,还说,所以他不能睡觉,要帮助他们,但是他必须闭上眼睛才能听到琼西,他们还以为他睡着了,欧文说我们要不要叫醒他,万一那狗娘养的在什么地方转弯了怎么办?亨利就说,我说过我知道他要去哪儿,不过为了保险起见,到90号州际公路时我们就叫醒他。现在就让他睡吧,天啊,他看起来累极了。接着又是那句话,只不过这一次是在心里想:如果能让那狗娘养的慢下来就好?了。
闭上眼睛。两臂交叉,放在发痛的胸前。慢呼吸,妈妈说,咳嗽的时候就慢呼吸。琼西没有死,他没有跟比弗和彼得一起去天堂,但是格雷先生说琼西被关了起来,而琼西也信了。琼西在办公室里,没有电话,什么都不知道,也没办法跟他说话,因为格雷先生很坏,格雷先生还很害怕。怕琼西会发现被关起来的到底是?谁。
克兹沉吟着。雨水打在车身上,从破窗户里飘了进来。老天,这该死的破窗户真是让人心烦,他的衣袖都湿透了,但是他不得不忍受着。说到底,这是谁造成的?呢?
“你一直都会玩的,对吧,杜杜?你以前胡乱记分只是为了逗我们开心。”想到这里,他的泪水又一次涌了出来。在那些年里,他们一直以为是他们在陪杜迪茨玩,其实是杜迪茨在陪他们玩。那么,在特莱克兄弟公司后面的那一天,又是谁找到了谁?是谁救出了?谁?
“三美元!”迪克叫道。惊骇慢慢渗入骨髓,他的心脏狂跳着,肌肉随着肾上腺素的分泌而轻轻颤抖。他相信这个怪物可能要走了,而正因如此,他比之前恐惧一万倍:眼看自己就要被饶一命了,心里却又清楚,这条命随时都可能因为这该死的疯子一时兴起而丢?掉。
他一阵发抖。他必须使劲想,结果就很痛,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力气在慢慢消失,最后的一点力气。但是这一次不只是一场牌局,这一次是赢是输很重要,所以他要使出力气,他做了一个记分板,还做了一副纸牌。琼西在哭,琼西在想,但是杜迪茨·卡弗尔没有失去,杜迪茨能看到路线,路线通向办公室,这一次他不会只是记分?了。
,他说,这句话很清晰,话语在他脑海里的时候总是很清晰,只是他的笨嘴巴把它们说变样了。
闭上眼睛。两臂交?叉。
除了杜迪茨之外,大家都恨不得笑破肚皮(那显然是一段永难忘怀的记忆,那天晚上,在烟花绽放的夜空下,在德里节的游行队伍中,比弗的风头甚至赛过了踩高跷的牛仔),而杜迪茨只是入神地注视着那一切,而欧文·安德希尔(欧文!亨利想,你是怎么来的,哥们儿?)则显得忧心忡?忡。
“我感应到了那条狗,”亨利说,声音听起来很疲惫,“那条为珀尔马特导航的狗。我感应到它了。我们近了一些。老天,如果有什么办法让他们慢下来就好?了!”
现在又下雨了,欧文希望能在雨变成雨夹雪之前能赶到冰冻线以南。风刮得很猛,悍马在路上不住地颠簸。已经到了中午,他们正在索科和毕德佛之间的什么地方。欧文扫了一眼后视镜,看到杜迪茨坐在后面,闭着眼睛,仰着脑袋,两条皮包骨的胳膊交叠在胸前。他的面色黄得可怕,但是有一丝鲜红的血从他嘴角流了出?来。
“看!”杜迪茨说,“刚才——那车,记得吗?”他指着脏乎乎的玻璃外面,这根手指与他的声音一样,在微微颤抖。他全身都在哆嗦,牙齿也在磕磕?响。
“我想他正在尽?力。”
“我还以为你说他在睡觉?呢。”
“别再这样叫我!”格雷先生吼了起?来。
“我很渴,”珀尔马特叫道,“我很渴,你这狗娘养?的。”
琼西发了牌,然后从自己那一手中抽出两张作为保留牌,再拿起另一手牌,也从中抽出两?张。
“别哭,琼西。别哭,我没有失?去。”
“是,头?儿。”
“两点。”捕梦网里的声音?说。
琼西从杜迪茨那手牌中挑出一张两点——开局算是不错——然后从自己那手牌中打出一张七点。加起来是九点。杜迪茨手中有一张六点,问题是他会不?会——
“六点。十五点了,”捕梦网里的声音说,“十五点记两分。亲我的大?腿!”
琼西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这是杜迪茨,没错,但是一时间,杜迪茨的声音听起来简直就像比弗。“那就记分吧。”只见记分板上有根木棒竖了起来,慢慢移动,然后插在第一街的第二个孔里,琼西不由得看呆?了。
“亨利,”欧文说,“我不知道他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但如果克兹真的离我们很近了——”
在琼西的办公室里,在捕梦网的下面,杜迪茨要玩牌?了。
起于奎宾水库的导水管朝正东方向延伸六十五英里到达波士顿,沿途吸纳沃恰塞特水库和萨德伯雷水库的水而增大输水量。(后面两个水库相对较小,水质也不那么纯净。)这里没有安装水泵,十三英尺高、十一英尺宽的导水管不需要水泵来帮助抽水。波士顿的供水完全依靠重力自流进水,这是三千五百多年前埃及人使用过的技术。在地面和导水管之间,架有十二根垂直的管道。它们既是出水口,也是水压调节处。如果导水管堵塞,它们还是检修的入口。12号管道离水库最近,也被称为进水管。这里是检测水质纯度的地方,女性的贞操也常常在这里得到检测(石屋没有上锁,所以,泛舟湖上的情侣们常常光顾此?地)。
“三十一点,记两分。”捕梦网里的声音说,那只看不见的手又一次移动木棒,插在往前的第二个孔里,“他挡住我了,琼?西。”
洛灵顿一听到“俄罗斯女人”几个字,就闭口不言了。显然这不属于他讲解的话题;也不是水利管理局希望游客传扬的佳话。就其全程最初流经的八到十英里市政管道而言,波士顿的自来水是世界上最纯净、品质最佳的自来水,这才是他们希望传播的福?音。
“但是你没有。你可以跟他说?话。”
“你告诉我,我就给你水,”克兹说,“如果继续跟我耍心眼,士兵,我就一枪毙了你,再把你扔进雪地里。好了,你读读我的思想吧,看我是不是这么想?的。”
他们对各自手中的牌进行记分,虽然琼西是庄家,杜迪茨的得分却遥遥领先。琼西把牌收拢来,准备重新洗?牌。
他双膝一软跪在岸边——由此看来,这与小时候做过的那些梦完全相同——但是在平静的水中,他看到的不是那东西的倒影,不是竖着一颗粗麻布脑袋和一双粗手上戴着蓝手套的可怕稻草人;这一次他看到的是满脸烂斑的欧文·安德希尔。在月光的映照下,欧文脸上的拜拉斯就像大块的黑色胎记,软绵绵的不成形?状。
“那条狗能听见他们的思想,但是不能理解。它毕竟只是一条狗。头儿,我渴?了。”
“就是克兹跟我谈到过的演讲,”欧文说,“只不过是提前了一两?天。”
他是个捣蛋鬼,琼西想,格雷先生是我脑海里的捣蛋?鬼。
在他们后面,后座上的杜迪茨痛苦地哼出声来。亨利转过头去,发现他的两只鼻孔里流出了拜拉斯一般红的鲜血。由于全神贯注,他的面孔可怕地扭曲着。紧闭的眼皮下,眼球在快速转?动。
“他这是怎么了?”欧文?问。
“不知?道。”
杜迪茨又咳了起来:来自胸腔的撕心裂肺般的咳嗽。双唇间喷出一些血?沫。
“叫醒他,亨利!看在上帝的分上,快叫醒?他!”
亨利惊恐地看了欧文·安德希尔一眼。他们快到肯纳邦克波特了,离新罕布什尔州边界不到二十英里,离奎宾水库还有一百一十英里。琼西办公室的墙上有一张奎宾水库的照片;亨利看到过。不远的地方还有一所别墅,在维?尔。
杜迪茨叫出声来,在咳嗽的间隙,他将同一个词重复了三遍。咳血还不算严重,至少此刻还好,血沫是从他的口腔和喉咙里出来的,但如果肺部撕?裂——
“快叫醒他!他说他很难受!你难道听不?见——”
“他说的不是难?受。”
“那是什么?是什?么?”
“他说的是。”
,洛灵顿当时回答,而琼西则想,天啊,我看我们的导游刚刚撒了个小?谎。
“我醒了,我醒?了。”
用琼西的话说,是。琼西的记忆箱里类似的表达方式有上千种,也许是上万种。其中有一些格雷先生觉得完全不知所云,比如,再比如,但这句话很不?错。
简单地说,他的难题就是他对琼西的感觉……当然,这种感觉简直是糟透了。他可以认为琼西已经被关了起来,我的问题解决了;我把他隔离起来了,就像他们的军队想把我们隔离了一样。现在有人在跟踪我——事实上是追踪我——不过,除非出现引擎故障或发生爆胎,那两伙人谁也别想抓住我。我遥遥领先。
这些都是事实——是不可否认的事实——但是它们都寡然无味。有味的是,他很想跑到关着他那位心不甘情不愿的宿主房间的门前,大声叫嚷:“你瞧,我收拾你了吧?让你吃苦头了吧?”至于吃苦头或吃苦脚与此有何相关,格雷先生并不清楚,但这是琼西的军械库里颇具威力的情感子弹——能带给他一种孩子般的强烈快意。然后,他会把琼西的舌头(,格雷先生洋洋自得地想)从琼西的嘴唇里伸出来,好好地呸他几?声。
至于对那些跟踪者,他很想脱掉琼西的裤子,让他们看琼西的屁股。虽然这与一样毫无意义,与一样毫无意义,但他还是很想这么做。这叫做“露屁股”,而他很想露它一?露。
“不是他。不是他们。”但手指仍然贴着鼻子,仍然是那副狡黠的神?情。
“我知道。”琼西说着,打出一张三点。杜迪茨叫了十三点,于是琼西从杜迪茨的牌中挑出那张?牌。
比如熏肉。比如“跟卡拉做爱”,琼西的思想将其确定为最享受的事情,关乎情感和感官上的双重投入。还有飙车,在芬威公园附近的奥利里酒吧打台球,喝啤酒,现场乐队震耳欲聋的演奏,以及聆听佩蒂·勒夫莱丝演唱“要怪就怪你那撒谎的骗人的冷酷的耍赖的不忠的偏袒的吝啬的虐待的花心”(格雷先生不知道这是什么)。还有夏天的清晨,大地在薄雾中缓缓升起的景象。当然还有谋杀。毫无疑?问。
他的难题是,如果不尽快干完这件事,他可能就永远干不完了。他不再是拜拉姆,而是格雷先生。再过多久,他就会弃却格雷先生而变成琼西?呢?
,他想。他猛踩油门,虽然油门可踩的余地已经不多,但斯巴鲁还是稍稍加快了速度。后座上的狗在“汪汪”地叫……接着又痛苦地哀号起来。格雷先生让自己的思想游离出来,去抚触长在狗肚子里的拜拉姆。它长得很快。几乎是太快了。而且还不仅如此——与它的思想相遇时毫无快乐可言,毫无同类相遇时的温暖。拜拉姆的思想感觉冷冰冰的……还有腐臭?味……
安抚一番之后,播音员接着却重复起他们刚才从那位神志不太清醒的调频波主持人那儿听过的传言,把听众的心又提了起来,只不过他的言辞略微婉转一些:瘟疫,外星生物侵入,死亡射线。然后是天气预报:由于有暖锋(更不用说外星人杀手)过境,阵雪之后将有降雨和阵风。几声“嗤嗤”的电波声之后,又播起了他们刚才听过的新?闻。
三十二,三十三,三十四,三十五,三十六。又回到椅子后面,该走下一圈?了。
当他和那人的视线相遇时,这一希望破灭?了。
他开始洗牌……接着,他愣住了,他的脑海突然被杜迪茨所占满。是真正的杜迪茨,年轻、强壮、准备战斗的杜迪?茨。
玩克里比奇纸?牌。
“雷先生——想吃——熏?肉。”
他对这声音置之不理,尽管琼西的胃在“咕咕”叫。他倒是想吃点熏肉,没错,肉多油厚,非常爽口,能给人一种原始的、生理上的满足感,可现在不是时候。在他处理完这条狗之后也许可以。然后,如果在其他人赶上来之前还有时间,只要他愿意,他把自己吃到撑死都行。但现在不是时候。经过10号出口时——现在只剩下两个出口了——他把注意力又转回到美国内战,转向那些穿着蓝衣服和灰衣服的人们,他们在硝烟中奔跑,口里大叫着,把刺刀捅进对方的身体,让成千上万的人大吃苦头,抡起枪托砸在敌人的头颅上,发出好听的“砰砰”声,还?有——
“当然,”亨利说,“早在发生这一切之前,我就从杜迪茨那儿有所收获。琼西、彼得、比弗也是这样。我们自己都不知不觉。那只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当然,就是这样。正如所有那些关于塑料袋、大桥桥墩以及猎枪的念头一样。只是我生活的一部分。“现在它更强烈了。也许到头来终会消退,不过现在……”他耸了耸肩,说,“现在我能听到声?音。”
他的胃又“咕咕”叫了起来。琼西的嘴里也冒出口水,他想起戴萨特,想起蓝色盘子上又黄又脆的肉条,用手抓起来,感觉质地很硬,是好吃的死肉的质?地——
如果觉得无聊了,就干上一?仗。
“这很重要?吗?”
格雷先生含糊不清地叫了一声,不知道自己已经情不自禁地流出了口?水。
“我听到他了。”亨利突然说。他把两只拳头抵在太阳穴上,似乎想止住头痛。“天啊,真痛。他简直就像一头。”
“谁啊?”欧文问。他们刚刚越过边界进入马萨诸塞州。车前的银色雨丝随风斜飘而下。“那条狗吗?还是琼西?到底是?谁?”
“是他,”亨利回答,“格雷先生。”他看着欧文,眼中猛然充满希望,“我觉得他就要停车了。。”
亨利把舌头伸了出来。欧文看了看,做了个苦脸。“看起来更糟了,但可能已经好转。那些玩意儿都变白?了。”
格雷先生发现,自己染上了这个世界的拜拉斯。它起始于情感,继而蔓延至感觉意识(食物的味道,让那位州警在洗浴间里以头撞墙时带给他的毋庸置疑的疯狂快感——那空洞的“砰砰”声),进而发展成琼西所说的。在格雷先生看来,这简直是可笑,就和把粪便称为经过处理的食物或者把种族灭绝称为种族清洗没什么两样。但是思维对他还是颇有吸引力,因为他此前一直是作为无性繁殖的精神的一部分而存在,是作为一种具有高等智能的非意识而存?在。
往南,往南,往?南。
“头儿,我还是很渴。”珀利恋恋不舍地朝克兹的百事可乐看了一眼,接着又放了一个臭屁。,克兹这样想着,笑出声来。弗雷迪嘴里骂骂咧咧的,但是不再像之前那样又惊又恨;他现在似乎已经无可奈何,几乎是懒得见怪?了。
“恐怕这是我的,小子,”克兹说,“我自己也口干舌燥?了。”
他们什么时候说话最?多?
不管是怎么回事,她显然是迷路了,而且头脑也不太清醒。有人记得她一边脸上有瘀伤,还有人注意到她上衣的扣子扣错了。她的英语很差,但是可以大体表达自己的意图:去奎宾水库的路。她把路线说明用俄语记在一张纸片上。那天傍晚,当温莎大坝上的那条路关闭之后,有人在固纳夫大堤的野餐区发现了那辆护卫者,车上的人已经不知去向。第二天早上,那辆车还在那儿,水利局的两个人(谁知道呢,也许就包括洛灵顿)与两位森林管理员开始一起寻找?她。
“是你。”珀利说,克兹不由得一震。读心术这玩意儿真是太恐怖了。你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却突然发现没有,你根本就没有习惯。“是你造成的。所以,快他妈的给我喝的。。”
“嘴巴放干净点儿,蠢货。”弗雷迪说了一?句。
“把你知道的告诉我,这剩下的就归你了。”克兹拿起那瓶百事可乐,在珀尔马特痛苦的目光前晃着。与此同时,他在心里不无幽默地嘲笑自己。他曾经指挥过大规模军队,用他们彻底改变了某些地方的地缘政治。而现在,他所指挥的只是两个人和一瓶饮料。他的地位真是一落千丈。他是因为自负才一落千丈,赞美上帝。他具有撒旦的自负,就算这是一个错误,也是一个难以放弃的错误。自负是你用来拴住裤子的裤带——即使你的裤子已经不复存?在。
“你保证?”珀利伸出长着红色绒毛的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如果我撒谎的话,就让我不得好死,”克兹认真地说,“见鬼,小子,你他妈的读读我的思想好?了!”
突然传来一声不耐烦的车喇叭声,格雷先生不禁吓了一跳,莱德也哼了起来。原来他上错了车道,琼西的思想称之为“超车道”,于是他开到一旁,让一辆比斯巴鲁跑得更快的大货车呼啸而过。大货车把大片泥浆溅在小车的挡风玻璃上,一时挡住了他的视线。格雷先生想着抓到你杀死你把你的脑袋砸开花你这乱开车的不要命的王八蛋,砰砰,让你吃苦头让你吃苦。
最后,珀尔马特似乎满意了,点了点?头。
“我现在知道得更多了,”他开口道,接着把声音压低,用神秘而惊恐的语气说,“你知道,它正在吃我。在吃我的内脏。我能感觉得?到。”
格雷先生又往前走去,没错,转过拐角后,只见有些车停在那里,多半又旧又?破。
格雷先生接着查看那一箱又一箱稀奇古怪的武器——葡萄弹、链弹、实心弹、炮弹、刺刀、地雷——就在这时,有个声音响了起?来。
克兹刚才把手放在珀尔马特的胳膊上,这时突然用力,他的指甲几乎像鹰爪一般。“在哪?儿?”
“他们在我们后面多远,亨?利?”
那人拿着熏肉,顺着中间的过道一瘸一拐地走回来,一边还浏览着货架。他看上去很危险,很饥饿,而且疲倦到了极点——犹如跑进最后一英里的马拉松运动员。看着他时,迪克感觉到头晕目眩,就像从高处往下看时一样。他似乎不是在看一个人而是好几个人,而且这些人互相重叠,时远时近。迪克顿时想起他看过的一部电影,电影里有个具有一百种人格的疯婆?娘。
他沿着90号州际公路向西驶去,途经一些小镇(琼西称之为,不过这么说时也不无喜爱之情),比如维斯布罗、格拉夫顿以及桃乐丝塘(已经很近了,大概还有四十英里),同时想把自己不肯安分的新意识转移到一个不会给他惹麻烦的地方。他试着去想琼西的孩子,但是牵涉到太多的感情,于是连忙退了回来。他又试着去想杜迪茨,可这部分仍然是一片空白;琼西偷走了那些记忆。最后,他选择了琼西历史教师的工作,还有他那有趣得可怕的专业。看来在1860年到1865年间,美国曾经一分为二,就像拜拉斯群体在生长周期临近结束时一样。其中有多种原因,最关键的与“奴隶制”相关,这又跟把粪便或者呕吐物称为经过处理的食物一样可笑。“奴隶制”毫无意义。“分离权”毫无意义。“保卫联邦”毫无意义。从根本上看,这些生物只是做了他们最擅长的事情:他们“失去了理性”,说到底也就是“发疯”,但是从社交角度上说,前者更容易接受一些。哦,“失去理性”的人群的规模真是不?小。
“亨利、欧文和杜达茨知道琼西和格雷先生停下来了?吗?”
“是杜干的,你这老笨蛋!”珀尔马特吼道,但马上又抱着肚子疼得大叫,他的肚子又鼓起了来。是的,他们知道!是杜迪茨帮忙让格雷先生产生饥饿感的!是他和琼西一起干?的!”
“我可不喜欢这个。”弗雷迪?说。
琼西抬头望着捕梦网,他很肯定声音来自那里。“我没有哭,杜杜。只是有些他妈的过敏而已。好了,我以为你是想?玩……”
“求求你了,头儿,”珀利说,“我太渴?了。”
克兹把瓶子递给他,冷冷地看着他把饮料喝?干。
“到495号公路了,头儿,”弗雷迪说,“我该怎么?办?”
“上去,”珀尔马特说,“然后转90号公路往西。”他打了一个嗝。声音很响,但好在没有异味。“它还想要一瓶可乐。它喜欢糖,还有咖啡?因。”
“他们感觉不到我。”格雷先生说,并呼出一口气(他的口里、喉咙里以及肺里的冷空气非常怡人,令他神清气爽——就连汽油和柴油的味道也十分好闻),“我感觉不到他们说明他们也感觉不到?我。”
如果有警察想挡他们的道,那就是自寻死路,上帝保佑他们。无论如何,现在已经到了生死关?头。
“弗雷?迪。”
那次同行的大约还有十来人,当时他们已经快回到出发地。琼西站在穿过温莎大坝的那条路边,朝北眺望着水库(在阳光下,奎宾水库碧蓝一片,波光粼粼;小乔伊正伏在琼西的背上熟睡)。洛灵顿的讲解已经接近尾声,正准备跟他们道别,就在这时,有个穿着鲁特格斯大学t恤衫的人像小学生似的举手问道:12号管道。那个俄罗斯女人不就是在那?儿……
“加大油门。让这破车跑起来,上帝保佑你。快让它跑起?来。”
弗雷迪·约翰逊依命而?行。
没有牲口棚,没有畜栏,没有小牧场,窗户上挂的牌子不是营业执照,而是一张奎宾水库的照片,底下有一行字:但除此之外,这里几乎是戈斯林商店的翻版:同样的破披叠板,同样的褐黄色屋顶,几缕青烟从同样歪歪斜斜的烟囱里升上雨中的天空,门前的加油泵也同样锈迹斑斑。加油泵上还靠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
在十一月份的这个午后,商店里冷冷清清,只有名叫迪克·麦卡斯凯尔的店主一个人。像大多数人一样,他一上午也都是坐在电视机前。从所有的新闻报道(多是些再三重复的内容,由于北部那片林区已经用警戒线封锁起来,也没有什么好图片,不外乎是陆军、海军、空军的武器装备),一直看到总统的演讲。迪克称总统为“悬乎先生”,因为其当选的方式很悬乎——那儿难道就没有一个人他妈的会数数吗?虽然自从吉佩尔(噢,那才是一位真正的总统)之后,迪克再也没有行使过选举权,可他还是讨厌悬乎总统,认为他是一个油腔滑调、不值得信赖的大门牙王八蛋(不过他老婆倒是挺漂亮),而总统十一点钟的演讲也是一如既往的狗屁胡说。老悬乎的话迪克一个字也不信。在他看来,整个事件很可能只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是一种恐吓战略,旨在使美国的纳税人更加心甘情愿地支持增加国防支出,进而增加税收。太空中什么人都没有,这已经有了科学证明。在美国,唯一的外星人(除了悬乎总统本人之外)就是从墨西哥那边游过边界来的吃豆人了。可大家都给吓坏了,一个个都坐在家里看电视。过一段时间,会有人出来喝点啤酒或葡萄酒,但是现在,这地方只是一片死气沉?沉。
半个小时之前,迪克就关掉了电视(老天,他简直是受够了)。所以一点一刻当门铃响起时,他正在看一本从商店后排的报刊架上——那儿有一个写着的提示牌——拿来的杂志。这本杂志名为《戴眼镜的女郎》,这倒也名副其实,因为里面的女郎全都戴着眼镜。仅仅是戴着眼镜,身上一丝不?挂。
他抬头看了客人一眼,正准备说一句“你好”或者“路上很滑吧”,却又生生吞了回去。他突然觉得一阵不安,紧接着就确信这人是要抢劫……如果仅仅是抢劫的话,他就算走运了。开商店十二年以来,他还从来不曾遭到过抢劫——如果有人为了一把钱而甘冒坐牢的危险,那么,这一带有不少地方可以让他抢到不仅是一把钱,而且是一大把钱。除非他?是——
比他预料的要好。听到欧文惊恐的声音,他还以为是大出血,但实际上,杜迪茨只是有一只鼻孔在微微流血,以及咳嗽时有些带血。欧文大概以为可怜的杜杜把肺都咳出来了,而其实可能只是喉咙里咳破了一点皮。这并不是说没有危险。杜迪茨的身体每况愈下,任何情况都可能有潜在危险;一个小小的感冒病菌都可能要了他的命。在他们见面的那一刻,亨利就知道,杜迪茨的生命在走向尽头,很快就要回老家?了。
迪克并没有妄想狂的天性(他的前妻会告诉你,他天性很),但尽管如此,今天下午的第一位客人还是让他感受到一种突如其来的威胁。平时经常有人来到他的商店里瞎晃荡,口里议论着爱国者队或红袜队,或者胡编一些关于水库的奇闻,迪克不大喜欢那些人,但此时此刻,他但愿那些人在这里。甚至全都在这里才?好。
那家伙起初只是站在进门的地方,没错,他是有什么不对劲。他穿着一件橘红色猎装,而马萨诸塞州的猎鹿季节还没有开始,不过这还算不了什么。迪克不喜欢的是那人脸上的伤痕——仿佛他好几天来一直在漫无边际的丛林中穿行——以及他那神不守舍、憔悴不堪的神情。他的嘴唇嚅动着,好像在自言自语。还不仅如此。下午暗淡的天色从满是灰尘的前窗里斜射进来,照在那人的嘴唇和下巴上,发出怪异的亮?光。
,迪克想,
那家伙的脑袋像抽筋似的快速扭动,而他的身子却纹丝不动。迪克不由得想起寻找猎物时一动不动地蹲在树枝上的猫头鹰。迪克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他很想从椅子上溜下来,躲进柜台底下,但是他还没来得及考虑此举的利弊(他的前妻还会告诉你,他不是一个思维很敏捷的人),那家伙的脑袋就又一次快速扭动,正好面对着?他。
迪克思想中理性的那一部分在暗暗希望(还不是一个很清晰的念头)这一切都是他的想象,是看了发生在缅因州北部的那些稀奇古怪的新闻和神乎其神的传言——媒体对每一条都进行了例行公事的报道——之后所引起的胡思乱想。也许这家伙只是想买包烟或半打啤酒或一瓶咖啡白兰地外加一本色情杂志,好帮助他在维尔或者贝尔彻镇郊外的汽车旅馆里打发一个漫长的雪?夜。
琼西在被格雷先生关起来之前,曾经建议他放弃自己的使命,好好享受做人的乐趣。现在,格雷先生发现自己产生了这种欲望,而他此前一直和谐的思想,那种非意识的思想,正在四分五裂,变成众多互不相让的声音,有的要A,有的要B,还有的要Q的平方除以Z。他原以为这些乱哄哄的说话声很可怕,是疯子的胡言乱语,到头来却发现自己很喜欢这种争?吵。
“熏肉,”他说,“他非常喜欢吃熏?肉。”
而且,那是迪克·麦卡斯凯尔有生以来所见过的最饥饿的一双眼?睛。
要不了多久?了。
猛然间,迪克十分地清楚,如果他没有熏肉,这人一定会杀了他。也许终究还是会杀了他,可如果没有熏肉……是啊,那就毫无疑问了。他有熏肉。感谢上帝,感谢耶稣,感谢悬乎先生,感谢那些加油枪,他有熏?肉。
“在后面的冰柜里,”他用自己那极为陌生的声音说。放在杂志上的那只手感觉冷冰冰的。他听到自己的脑海里有声音在低语,好像不是他自己的声音。红色的思想。黑色的思想。饥饿的思?想。
一个不属于人的声音问,一个属于人的非常疲倦的声音回答,顺着过道往前走,帅哥,你就会看到?了。
“不仅是他,”亨利回答,“还有其他一些拜拉斯正处于活动期的人。多数在我们后?面。”
这人从迪克身旁经过,顺着中间的过道往里走。他走起路来一瘸一?拐。
收银机旁有一部电话。迪克朝它看了看,马上又移开视线。它伸手可及,而且911还被他设置成快速拨叫,但感觉却是咫尺天涯。即使他能使出浑身的力量拿起电?话——
,那个不属于人的声音说。迪克吓得差点儿叫出声来。那声音就在他的头脑里,仿佛有人在里面安了一部收音?机。
店门上装着一面凸面镜,一到夏天就很能派上用场。每年夏天,商店里常常挤满与家长一起去水库——这儿离奎宾水库只有十八英里——钓鱼、露营或野炊的孩子。那些小兔崽子总是想顺手牵羊地捞点东西,尤其是糖果和少女杂志。迪克现在望着那面镜子,既恐惧又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穿橘红色猎装的人走到冰柜旁。他在那儿站了片刻,低头看着冰柜,然后拿起不是一袋而是所有的四袋熏?肉。
“火星人马文发动进攻了,各位兄弟姐妹,这是从萨默塞特和卡斯尔两县传来的消息。瘟疫,死亡射线,人们生不如死。我这里要插播‘世纪轮胎’的一段广告,但是去他妈的吧。”有什么东西被摔破了。听声音像是塑料制品。亨利凝神地听着。又来了,又是黑暗他的老朋友,这一次不是在他的脑海里,而是在该死的收音机里。“各位兄弟姐妹,如果你此刻正在奥古斯塔以北的地方,那么,你的朋友,VE娱乐台‘寂寞的戴维’要给你一点忠告:往南走。而且刻不容缓。下面就来一段迁移?曲。”
这一次有了回答:彼此彼此,搭档。所以,你干吗不去一个需要你的地方呢?赶快行动,马上上路?吧。
他把要买的东西放在柜台上,口里说:“白面包做的熏肉三明治,加上蛋黄酱。味道美极了。”说完他笑了。这笑容里带着疲惫而令人心碎的诚意,迪克一时忘记了自己的恐?惧。
他不假思索地伸出手去。“先生,你还?好——”
迪克的手犹如碰到一堵墙似的停住了。那只手在柜台上方哆嗦了片刻,然后扬起来,“啪”地扇了自己一耳光。接着,那只手缓缓地移开,然后又停住,像气垫船一样悬在半空。无名指和小指慢慢地弯曲起来,贴住手?掌。
如果你逼我的话,你可能会吃不了兜着走?的。
“不知道。这破车上有收音机吗,欧文?我想听听新?闻。”
他那只气垫船般悬着的手漂到自己面前,食指和中指插进鼻孔中,把鼻孔塞得严严实实。有片刻时间,它们一动不动,可是接着,哦天啊它们往里挖了起来。虽然迪克·麦卡斯凯尔有很多不太好的习惯,但是并不包括啃指甲。他的手指一开始不想太深入——里面不畅通——可随后,有润滑作用的鲜血流了出来,它们就变得积极活跃了,像虫子似的蠕动着。肮脏的指甲犹如犬牙般地挖着。它们渐渐地深入,朝大脑的方向凿去……他可以感觉到软骨破裂……可以听到破裂的声?音……
快停下,格雷先生,快停?下!
“我该付你多少钱,迪?克?”
“不用了!”仍然是那公鸭般的沙哑嗓音,不过现在还带着,因为他的鼻孔里全是血,“哎呀伙计,你只管拿走得了!快滚开?吧!”
“不行,我一定得付。这是买卖,也就是说,真正有价值的东西要用货币来交?换。”
“他们可能是停下来喝了杯咖啡,吃了些点心,”欧文说,“也可能是要了一份熏肉三明?治。”
这疯子掏出一个破旧的钱包,打开来,在里面翻找了好半天。低头看钱包的时候,他的口水顺着嘴角不停地流出来。他终于拿出了三美元。他把钱放在柜台上,将钱包重新塞回口袋里。接着,他又在那条脏乎乎的牛仔裤(,迪克想)里摸索着,掏出一把零钱,挑出三枚硬币放在印有“干杯!”的零钱垫上。两枚两角五分和一枚一角的硬?币。
“我付的是百分之二十的小费,”迪克的顾客说,难掩语气中的自豪,“琼西只付百分之十五。这样好些。这样多?些。”
“我腿上伤口里的也是。你脸上和眉毛上也一样。我们还算幸运,不是肺部、脑袋或肠胃感染。”他顿了顿。“珀尔马特就是肠胃感染。他体内长出了那种东?西。”
“你瞧,”亨利指着一旁说,“看到了?吗?”
“你……你走?好。”
穿着橘红色外套的人低着头站在那里。迪克可以听见他在搜寻合适的回答。这使迪克差点儿放声大叫。最后这人说:“我想怎么走,就怎么走。”他顿了顿,又说:“我不希望你给任何人打电话,伙?计。”
“我不会?的。”
欧文的视线又一次不由自主地投向那个纸袋,他的思想也又一次回到那片编织物上。是比弗送给我的。是上周给我的圣诞礼?物。
“好的,我向上帝发?誓。”
大多数人听从了他的建议,开始转身回?家。
“没错,好的。不管?你——”
“如果你打电话给别人,我就会知道。我会回来让你吃苦?头。”
“我不会?的!”
“很好。”他打开门,门上的铃铛一响,他出去?了。
有好一会儿,迪克站在原地,仿佛生了根一般。接着,他猛地从柜台后冲出来,一条大腿重重地撞在柜台角上。到傍晚的时候,大腿上一准会出现大片青紫,但是此刻他毫无感觉。他拧上门锁,插上门闩,然后站在那儿向门外张望。商店门口停着一辆小巧的红色斯巴鲁,车身上满是泥浆,看起来也是风尘仆仆。那人把买好的东西抱在一边臂弯里,打开车门,钻进去坐在驾驶座?上。
格雷先生的思想游离出来,去寻找后面的人。亨利和他的朋友欧文已经完全消失了,就像广播台停止广播一样,这可是件麻烦事。再往后是一行三人(他们刚刚经过纽波特出口,在格雷先生目前所在位置以北六十英里左右的地方),其中有个叫“珀利”的很容易联系。与这条狗一样,那位“珀利”也在孕育拜拉姆,所以格雷先生可以清楚地接收他的信息。在此之前,他还能接收那群人中一个叫“弗雷迪”的信息,但现在“弗雷迪”消失了。他身上的拜拉斯已经死了。“珀利”是这么说?的。
但是他没有开走,而是拿起一样东西——是那条面包——并扯下一端的细绳。他一把倒出十来片面包。接着,他打开那瓶蛋黄酱,以手代刀,将蛋黄酱抹在面包上。每抹完一片,他都会把手指舔得干干净净。而每当这时,他都会眯起眼睛,仰起脑袋,陶醉之情不仅洋溢在脸上,还从嘴角流露出来。面包抹好后,他拿起一包肉,扯掉外层包装纸,再用牙齿撕开里面的塑料袋,把那一磅熏肉片倒了出来。他把肉片叠好,放在一片面包上,上面再加一片面包。他像饿狼一般大口吃起了三明治,那种极度享受的表情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他的面孔;这是一个人在享受绝世佳肴时的神情。每一大口吞下去时,他的喉结都在随之起伏。三大口之后,三明治就下了肚。只见车里的人又拿起两片面包,迪克·麦卡斯凯尔的脑海里不禁闪过一个念头,犹如霓虹灯一般清晰:这样更好一些!差不多像个活人!虽然冷冰冰的,但差不多像个活?人!
迪克从门口退开,他的动作很慢,仿佛置身水下。灰暗的天色似乎渗进了商店,灯光也暗淡了。他觉得自己的腿不听使唤;在脏乎乎的地板竖起来迎接他之前,灰暗变成漆?黑。
“珀利——他怎么?会——”
,克兹?想。
,迪克想,我但愿你大吐特吐,把肠子都吐出来,把——
但就在这时,他自己的肠胃突然奇怪地痉挛了一下,他连忙用手捂住嘴巴。他脑海中出现一幅清晰得可怕的画面:那人的牙齿咬住露在两片面包之外的肥腻的生肉,那灰白的生肉上还有褐色的纹路,就像从一匹死马口里割下来的舌头。迪克用手蒙住的口里发出了作呕的声?音。
有辆轿车开了过来——眼看迪克就要呕吐了,这位客人来得正是时候。仔细一看,根本不是什么轿车,也不是卡车。甚至不是运动型多用途车。那是一辆难看的悍马,涂着黑黑绿绿的迷彩。前面坐着两个人,迪克几乎可以肯定后面还有一?个。
他伸出手去,把门上正在营业的牌子翻过来,牌子背面写着暂停营业,然后慢慢地往后挪。他已经站起身来,起码好不容易站起身来了,但他觉得自己随时都有可能重新倒下。他们看到我在这儿了,一准他妈的看到了,他想,他们会进来向我打听那人的去向,因为他们在追他。他们想抓他,他们想抓住那个吃熏肉三明治的人。而我会说出来的。他们会逼我说出来的。然后我?就——
他的一只手抬到自己的眼前。食指和中指上一直到第二个关节都有凝固的血迹,现在它们伸了出来,弯成钩状。它们在发抖。在迪克看来,它们简直就像在招手。喂,眼睛们,你们好吗?趁着还能看的时候,好好看看吧,因为我们马上要来收拾你们?了。
悍马后座上的人探身向前,似乎跟驾驶员说了句什么,随后悍马开始倒退,一只后轮从商店的上一位客人所留下的那摊呕吐物上碾过。它在路上调转车头,停顿片刻,然后朝维尔和奎宾水库的方向驶?去。
“我觉得他是换了车,”亨利说,“是不是这样,杜迪茨?他换车了?吗?”
他的祈祷应验了。那辆红色的小屁车已经离开。它原先所停之处有四个空空的熏肉包装袋、一瓶剩下四分之一的蛋黄酱和半条霍尔萨姆白面包。几只乌鸦——水库周围有不少很大的乌鸦——发现了面包,正把它从破包装袋里啄出来。在不远处靠近32号公路的地方,有一摊依稀可见熏肉和面包的呕吐物,也有两三只乌鸦在那儿忙碌。看来,那位先生的胃对美味午餐感到不舒服。
欧文虽然很疲惫,但听懂杜迪茨的话容易了一些(一旦你的耳朵听习惯了,也就不是很难):
欧文倒转车头,上了32号公路,而杜迪茨则坐回——是躺回——后座,又一次咳了起?来。
“你仍然与珀利保持着联系,”欧文说,“尽管你身上的拜拉斯快要死了,你还是能感应。是不是……”他用大拇指朝靠在后座上的杜迪茨指了指。杜迪茨不像刚才那么抖得厉害了,至少眼下是这?样。
欧文看到了。一堆包装袋被大雨浇得贴在地上,旁边还有一个蛋黄酱瓶子。他加大马力朝北驶去。雨点落在挡风玻璃上,又大又猛,欧文知道很快就会转成雨夹雪,然后很可能又会变成雪。欧文差不多已经精疲力竭,而越来越弱的心灵感应也让他生出一种莫名的伤感,他发现,自己最大的遗憾就是在这么肮脏的一天死?去。
他像听他妈的收音机一样听那条狗,克兹惊奇地?想。
“他在那儿。”亨利心不在焉地回答。他已经转过身去,正用一块湿布帮杜迪茨擦脸。杜迪茨感激地望着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他惨白的脸上渗出汗珠,眼睛下面的黑圈更大了,使他变成了熊猫?眼。
“如果他在,我们又干吗非得来这儿呢?”欧文问。他已经把悍马开到了每小时七十英里,在这种滑溜溜的双车道柏油路上非常危险,但现在已经别无选?择。
格雷先生打开车锁,坐进红色斯巴鲁。座位上还有半包炸薯片。格雷先生一边把车开回清雪车旁边,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薯片,吃完后,还舔了舔琼西的手指。油腻腻的,真好吃。跟熏肉一样。他把那条狗从清雪车上抱了过来。五分钟之后,他重返高速公?路。
杜迪茨痛苦地大叫了一声,他双臂环抱在胸前,身子弯成一团。亨利仍然跪在座椅上,抚摸着杜迪茨瘦长的脖?颈。
“放松点儿,杜迪茨,”亨利说,“你没事儿?的。”
但是他并非没事儿。欧文心里明白,亨利也明白。发烧,痉挛,尽管服了第二片强的松外加两片羟考酮,但现在每次咳嗽都会带血;杜迪茨·卡弗尔离没事儿十万八千里。值得欣慰的是,琼西—格雷组合同样离没事儿相去甚?远。
是因为熏肉。他们原本只希望让格雷先生停留一阵;谁也没有想到他会贪吃到这种程度。这对琼西消化系统的影响也可想而知。在小商店门口的停车场格雷先生就吐过一次,在去维尔的途中又不得不两次停车,从车窗里探出身子,把那几磅生肉倒出来,简直是吐得昏天黑?地。
接着是腹泻。他在9号公路上位于维尔东南郊的美孚加油站停了下来,甚至等不及奔进厕所。加油站外面有块的招牌,但是到格雷先生离开时,干净厕所一说显然成了过去时。他没有在美孚杀人,亨利觉得这是一个进?步。
“就像上帝。”他的客人?说。
第二次从树林回来并坐进驾驶座时,格雷先生对琼西十分恼火,不停地抱怨他。这全是琼西的错,是琼西在陷害他。他刻意忽略了自己的饥饿,还有贪吃时的急不可耐——只是在舔手指上的肥油时才肯稍稍歇口气。在此之前,亨利曾多次在自己的病人中见识过这种对事实的选择性安排——强调这一些,而完全忽略那一些。从某些方面来看,格雷先生简直是巴利·纽曼再?世。
,他想,这么像人,简直是不可思?议。
“你刚才说他在那儿,”欧文问,“你是指?”
“我也不知道。他又联系不上了,起码是很难了。杜迪茨,你能听到琼西?吗?”
亨利摇摇头。“但是听到了一些东?西。”
克兹把百事可乐瓶举到珀尔马特的面前,当珀利伸手来拿时,又一巴掌将他打?开。
这些声音都在迪克的脑海里响?着。
在一段很滑的路面上,悍马突然一个侧滑,眼看就到了千钧一发的关头——以每小时七十英里的车速,翻车可能会要了他们所有人的性命,而就算他们大难不死,阻止格雷先生的最后一线希望也会泡汤——但紧接着,车身又稳定住?了。
不管简单与否,也不管是社交手腕还是领导才能,演讲与欧文和亨利所预期的相差无几……而克兹则能预知演讲的每一个字眼和每一次转折。演讲主要有两层简单的意思,两层意思都作为确定无疑的事实表达了出来,而且都旨在平息人们的恐慌情绪,这种情绪在今天上午打击了美国人惯有的自负心理。第一层意思是,那些外来者虽然不是挥舞着橄榄枝或携带着免费的见面礼而来,但也丝毫没有表现出将有攻击性或不友好行为的迹象。第二层意思是,尽管他们随身带来了某种病毒,但已经被控制在杰弗逊林区(总统一边说,一边还在色度键控绿色屏幕上指出这一地区,其动作之熟练,不亚于天气预报员指出一块低压云图)。而且即使在那里,根本不用现场的科学家和军事专家出手,那种病毒也正在消?亡。
欧文想,现在用心灵感应来交流,将无异于把字条装进玻璃瓶,再把玻璃瓶扔进大海。但他还是试了试,朝他认为是杜迪茨的方向发送了一个念头:
出乎意料的是,突然之间,欧文看见了一个很大的房间,集客厅、餐厅、厨房于一体。上过漆的松木板发出柔和的光彩,地上铺着一块纳瓦霍地毯,一面墙上挂着挂毯——上面有一群小印第安猎人围着一个灰色的东西,那是超市里常见的上千种小报上的外星人的原型。还有一座壁炉,一尊石砌烟囱,一张橡木餐桌。但吸引欧文注意力的是挂在房子中梁下的那片编织物——欧文不可能不注意到它;它出现在杜迪茨发给他的画面的正中间,闪耀着它特有的光芒。那是杜迪茨药袋里的编织物的豪华版,由色彩艳丽的(而不是单调的白色)细绳织成,除此之外,两者完全一样。欧文不禁热泪盈眶。那是世界上最美的房间。他之所以这么认为,是因为杜迪茨这样认为。而杜迪茨之所以这样认为,是因为那是他朋友们所去的地方,而他爱他?们。
“捕梦网。”奄奄一息的杜迪茨在后座上说,每一个字都十分清?晰。
没有回答……但是他感觉到琼西在侧耳倾?听。
,他给杜迪茨发去信息,他猜想亨利应该也能听见,但是他并不在意。这是给杜迪茨的信息,是给杜迪茨一个人的信息。你就是捕梦网,对吧?你就是他们的捕梦网。一直都?是。
后视镜里的杜迪茨笑?了。
当成格雷先生——准确地说,是把当成格雷先生——的实体,现在遇到了大难题,但至少它自己知?道。
他们经过一块指示牌,上面写着:奎宾水库?8英里 ?严禁钓鱼? 严禁商业活动 ?野餐区开放? 山路开放 ?进入此区者出事后果自负。还有别的内容,但是在时速八十英里的车上,亨利没有时间细?看。
三十岁的时候,他和卡拉已经有了三个孩子(老四是不到一年前才出生的),两人从来没有想到过不了多久,他们会拥有一所度暑别墅,哪怕是维尔北区奥斯本路上那种简易别墅。可是后来,琼西的系里发生了巨大的人事变动。有位好朋友成了系主任,结果琼西被聘为副教授,这比他自己最乐观的预计至少早了三年。薪水也涨了不?少。
但事实并非如此。12号管道口的圆铁盖被移动了,朝水库一侧露出一个新月形的黑洞。黑洞旁边是那女人用来撬开管道盖的撬棍——它原本与其他几件工具一起靠在石屋门后。撬棍的另一边放着俄罗斯女人的皮包,皮包上面是她的钱夹,钱夹打开了,现出她的身份证。钱夹的上面——或者说金字塔的塔顶——是她的护照。有一截纸片从护照里露了出来,纸片上弯弯扭扭地写了字,大概是俄语,或者西里尔语,随你怎么叫好了。搜寻人员觉得应该是自杀遗书,但经过翻译才发现,那其实只是俄罗斯女人的路线说明。她在末尾写着:道路走到尽头后,就沿着堤岸走。她的确是这么走的,一边走还一边脱衣服,对那些划伤她皮肤的枝条丝毫不以为?意。
“那你呢,亨利?你能走得快?吗?”
鉴于他现在全身发僵,双腿酸痛,这还真是个问题。“如果需要的话,”他说,“我会尽全力的。但是话说回来,还有杜迪茨。我看他恐怕没有力气走长?路。”
,亨利这句话没有说出?来。
“亨利,克兹、弗雷迪和珀尔马特他们几个,在我们后面多?远?”
亨利思量着。他能十分清楚地感觉到珀尔马特……还能接触他体内那贪婪的食人怪物。那东西很像格雷先生,只不过那只鼬鼠栖身于一个由肉做成的世界。那个肉做的世界就是阿奇·珀尔马特,前美国陆军上尉。亨利不想去那个世界,那里太痛,太?饿。
“十五英里,”他说,“也可能只有十二英里。但是没关系,欧文。他们追不上我们。现在唯一的问题是,我们能否抓住格雷先生。我们需要一点运气。或一点帮?助。”
“亨利,如果我们抓住他了,我们还会是英雄?吗?”
亨利疲惫地对他笑了笑。“我想我们得试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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