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八点三刻,老嘟嘟推着车,在E区走完了当晚最后一趟。我们耐心听了他一大箩废话,让他贪心地笑了起来。
“听着,你们几位看见那只老鼠了吗?”他问道。
我们都摇摇头。
“也许那漂亮小伙见过。”嘟嘟说着头朝储藏室方向一点,珀西正在那里拖地板,写报告,或是在抠屁眼。
“你操什么心?管他谁见了,没你的事,”布鲁托尔说道,“嘟嘟,推车走吧,你把这地方弄得臭死了。”
嘟嘟堆出一脸他独有的、让人很不舒服的笑容,张开无牙的大嘴,脸颊凹瘦。他装模作样地吸了口气。“你们闻到的不是我,”他说,“是德尔,说再见的德尔。”
说完,他嘎吱嘎吱推车出了门,去了操练场。后来他又推了十年车,向还买得起点东西的看守和囚犯叫卖馅饼和汽水,我离开之后他还推了很久,天啊,冷山监狱撤销后他还推了很久。直到现在,我还不时在梦里听见他喊着,他给烤糊了,他给烤糊了,他成了烤熟的火鸡。
嘟嘟走后,时间变得漫长起来,时钟似乎在爬行。我们把收音机开了一个半小时,里面在播弗雷德·埃伦的“埃伦的小径”等节目,沃顿发出了一阵阵狂笑,可我非常怀疑他听懂了里面的多少笑话。约翰·柯菲还坐在床头,双手紧握,眼睛几乎没离开过坐在值班桌前的人。我见过这种神情,一副在汽车站等车来的样子。
十点三刻时,珀西从储藏室来了,递给我一份用铅笔费劲写成的报告,页面上满是橡皮擦的碎屑和污迹。他见我用拇指抹了抹其中的一处污迹,便匆匆说道:“这只是第一稿,我会再抄一遍的。你觉得怎样?”
我觉得这是我有生以来读到的最他妈粉饰太平的报告了。不过我对他说的是,写得不错。他满意了,走开了。
迪安和哈里在玩纸牌,大声吵闹着,经常为了分数争论不休,每隔五六秒钟就抬头看看慢慢爬行的时钟。当晚至少有一局牌戏中,他们似乎在牌板上走了三个来回而不是两个。空气十分紧张,我觉得几乎能把紧张像黄泥一样捏成形了,而唯一没有这种感觉的人就是珀西和野小子比利。
到十点二十分时,我再也忍受不了了,便朝迪安微微一点头。他拿了瓶从嘟嘟的推车上买来的可乐,走进我的办公室,一两分钟后又出来了。此时可乐已倒在一只锡铁杯里,这样的杯子不会被囚犯砸碎了当利器。
我拿过杯子,四下看看。哈里、迪安和布鲁托尔都在注视着我。约翰·柯菲也在看着我。不过,珀西不在其中。他已经回储藏室去了,也许他觉得那天晚上待在那里更舒服些。我拿起杯子嗅了一下,没有其他味道,只有可乐的气味,一种当时闻来有些奇怪但让人愉快的肉桂味。
我拿着杯子来到沃顿的牢房前,他正在床上睡着。他并不在自慰,不过裤裆里面的确硬硬地有东西顶着,他不时轻重适度地用手指去拨弄一两下,好像一个笨手笨脚的提琴手在用力拨弄特粗的E弦。
“乖孩子。”我说道。
“别烦我。”他说。
“好吧,”我顺着说道,“我给你弄了杯可乐,看你这一夜还像个人样,差不多要创纪录了。不过我还是自己喝了吧。”
我把杯子举到嘴边,做出真要喝的样子。那杯子的四周被人愤怒地在牢房铁栏上砸得凹凸不平。刹那间,沃顿就跳下板床,但这并不让我惊讶。这也不是什么高危动作。大多数囚犯,管他是无期的还是强奸犯,还有确定要上“电伙计”的家伙,见了甜食都不要命,这家伙也绝非例外。
“给我,你这呆子,”沃顿说话的腔调好像他是工头,我倒成了苦力,“把可乐给乖孩子我。”
我把杯子拿到铁栏近处,让他伸出手来取。要反过来做,那就等着倒大霉吧,在监狱里做久了,谁都会这么对你说。这样的动作,我们甚至没意识到是否思考过就自然会做的,就像我们决不会让囚犯对我们直呼其名来套近乎,就像每当我们听见有急促的钥匙叮当声就明白区里出事了,因为那是狱警奔跑时发出的声音,而监狱若平安无事,狱警决不会奔跑。而这样的事情,珀西·韦特莫尔从来搞不明白。
然而这天晚上,沃顿却不打算把自己噎死。他抓过杯子,长长地三口喝光了饮料,打了个响亮的嗝。“妙极了!”他说道。
我伸出手:“杯子。”
他拿着杯子不放,眼神里透出调侃:“我要是不给呢?”
我耸耸肩:“我们就进来拿。那你就得到那小房间去了。你刚才喝的就是这辈子最后一杯可乐啦,除非地狱里还有可乐卖。”
他的笑容消失了:“别跟我用地狱开玩笑,住嘴。”他隔着铁栏把杯子扔了出来,“给你,接着。”
我接住杯子。珀西在我背后说道:“老天呐,你干吗还要给这种笨蛋喝汽水?”
因为里面混上了足够的安眠药,好让他不吃不喝睡上两天两夜,我暗想。
“保罗这人呐,”布鲁托尔说道,“慈悲之心并非出于勉强,它像点滴甘霖从天而降。”
“嗯?”珀西不解地皱着眉头。
“意思是说他是个软心肠的家伙,过去将来,一直都是。珀西,要不要玩一盘疯狂八?”
珀西鼻孔一出气:“除了钓鱼和老处女,这就是最愚蠢的牌戏了。”
“正因为如此,我才想你也许会愿意玩上几把呢。”布鲁托尔笑容可掬地说道。
“怎么谁都自作聪明。”珀西说完,拉着脸走进我办公室去了。这讨厌鬼坐在我办公桌前,我老大不愿意,但我没做声。
时钟在爬行。十二点二十,十二点三十,到了十二点四十,约翰·柯菲从床上起身,站到牢房门前,双手搭在铁栏上。布鲁托尔和我走到沃顿牢前,朝里张望了一下。他躺在床上,仰面朝天,微笑着,眼睛是睁着的,眼珠像两只大玻璃球。他一只手搭在前胸,另一只手耷拉在床边,手腕在地面上擦来擦去。
“天啊,”布鲁托尔说道,“不到一小时,乖孩子比利就成了甩泪威利。不知道迪安在汽水里放了多少吗啡片呢。”
“够量。”我说话的声音里有一丝颤抖。不知道布鲁托尔是否听了出来,反正我肯定是听到了。“来吧,行动吧。”
“你不打算等那帅小伙迷糊过去了?”
“布鲁托尔,他早已迷糊过去了。他脑袋晕得连闭眼都嫌费力了。”
“你是头儿。”他四下看看,寻找着哈里,可哈里早在那儿了。迪安正直挺挺地坐在值班桌前,来回洗着牌,力量之大,速度之快,纸牌居然没烧起来,还真让人有点惊讶。他每洗一轮,目光就稍稍朝左边一瞥,朝我办公室看一眼。他一直在注视着珀西的举动。
“是时候了吗?”哈里问道。他那张长长的马脸在蓝色制服的衬托下更显得苍白,但神情十分坚定。
“是,”我说,“如果我们要行动,时候到了。”
哈里在胸前一划十字,吻了吻拇指。然后,他走到禁闭室前,打开锁,进去拿了件约束衣回来了。他把约束衣递给布鲁托尔。我们三人沿绿里走去。柯菲站在牢房门里,看着我们走过去,一言不发。我们走到值班桌时,布鲁托尔把约束衣往背后一掖,他的背十分宽阔,足够把约束衣藏在后面。
“好运。”迪安说道,他的脸色和哈里一样苍白,脸上的神情也一样坚定。
珀西正坐在我的桌前,坐在我的椅子里,眉头紧锁,盯着书看。近几个晚上,这本书一直没离他左右。不是《大商船》,也不是《男士派对》,而是《精神病院病人护理》。可当我们走进去时,他向我们投来夹杂着内疚和焦虑的一瞥,这反倒让人觉得他在看的是《所多玛和俄摩拉的末日》。
“怎么啦?”他匆匆合上书,问道,“你们要干什么?”
“要和你谈谈,珀西,”我说,“没别的。”
但是他从我们的神色上看出,这可远不止谈谈,便刷地起身,急忙朝那扇敞开着通往储藏室的门冲去,虽不能说是跑,但也差不了多少。他以为我们至少要捉弄他一番,更可能给他一顿好揍。
哈里转身拦住他,挡在门口,胳膊交叉着抱在胸前。
“嘿——!”珀西转身看着我,他有些惊慌,但拼命想掩饰慌张。“这怎么回事?”
“别问,珀西。”我说。我一直以为,这疯狂的行动一旦开始,我就会没事,反正就是恢复常态,可事实并非如此。我不敢相信自己正在做这样的事情。简直像在做梦。我真希望妻子会来把我摇醒,说我一直在睡梦中呻吟。“你一切照办就不会有麻烦。”
“豪厄尔背后藏的是什么?”珀西用声音沙哑地问道,说着他朝布鲁托尔转过身去,想看个仔细。
“没什么,”布鲁托尔说,“嗯……这个,我想是……”
他一把抽出约束衣,在身体一侧甩了甩,就像斗牛士挥舞着红斗篷,挑逗公牛前来冲撞。
珀西眼睛瞪得溜圆,跳将起来。他是想跑,但哈里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结果他所做到的只是蹦了一下而已。
“放开我!”西喊起来,拼命想从哈里手上挣脱出来。这根本不可能,因为哈里差不多比他重了一百磅,更因为长期耕地砍柴,一身健壮汉子的鼓鼓肌肉,不过珀西还是拼命挣扎,竟然把哈里拖过了半个房间,把我一直想换掉的难看的绿地毯踩得一团皱巴。我觉得他几乎要挣脱出一条胳膊了,恐惧有时候真能激发人的力量啊。
“别动了,珀西,”我说道,“一切好说,只要你……”
“让谁别动啊,你们这帮笨蛋!”珀西扯着嗓子嚷道,奋力扭动肩膀,企图把胳膊挣脱出来。“都给我松手!都松手!我有人的!是大人物!你们要是不住手,就等着一路去南卡罗莱纳讨稀粥吃吧!”
他又向前一番挣扎,屁股上端撞到了我的办公桌。他刚才在看的那本《精神病院病人护理》飞了起来,还跳出一本宣传册大小的书,原来这小书一直藏在大书里面。难怪我们进去时珀西显得心里有鬼。那不是《所多玛和俄摩拉的末日》,却是我们有时会给囚犯的那本书,或奖励他们一段时间表现良好,或平抚他们正经受的性冲动的极度折磨。我想我前面提到过的,就是那本小漫画书,书里的奥利弗·奥依尔和所有的人都干过,除了那孩子小甜豆。
珀西居然在我的办公室里看这种低级色情书,我觉得太可悲了。越过珀西紧绷的肩头,我看到哈里一脸淡淡的鄙夷,布鲁托尔却大笑了起来,这倒使珀西停止了挣扎,至少暂时不动了。
“啊哟,珀西啊,”他说道,“你妈会怎么说啊?这件事,州长先生又会怎么说呢?”
珀西脸涨成了酱红色:“给我闭嘴,别提我妈妈。”
布鲁托尔朝我挥了挥约束衣,脸朝珀西凑了过去:“当然啦。你就乖乖把胳膊伸出来吧。”
珀西的嘴唇在颤抖,眼睛显得特别亮。我意识到,他这是快要哭出来了。“决不,”他说话的语气像个孩子,微微颤抖,“你别想强迫我。”接着,他提高嗓门,喊起救命来。哈里露出一丝畏缩,我也是。如果我们打算就此退堂,此刻正是时候。我们差一点就打退堂鼓了,但布鲁托尔却十分坚定,没有丝毫迟疑。他走到珀西背后,正好和反拧着珀西双手的哈里并肩站着。布鲁托尔伸出手去,一手一只捏住珀西的耳朵。
“别叫,”布鲁托尔说道,“除非你想要一对世界上绝无仅有的袋茶罐。”
珀西的喊叫停了一下,他站在那里,浑身颤抖,垂头看着地上那本粗糙的漫画书封面,上面画着波派和奥利弗正用新奇的方式干那事,那姿势我只听说,可从没试过。奥利弗头顶上方的气球上写着“喔……,波派!”波派头顶的气球上则是“哼啊—哼啊—哼啊—哼啊”,还抽着烟斗。
“把胳膊伸出来,”布鲁托尔说道,“别犯傻了,快点。”
“就不,”珀西说,“我就不伸,你别想逼我。”
“那你就大错特错了,知道吗?”布鲁托尔说着捏紧珀西的耳朵使劲一拧,就像在拧微波炉上的开关,而且是台不听使唤的微波炉。珀西发出一声痛苦和惊恐的尖叫,我宁愿自己从没听到过这样的声音。它传达的不仅是痛苦和惊恐,还有领悟。珀西活到现在,终于第一次明白,可怕的事情并不只发生在其他人身上,并不只发生在没有足够的运气与州长攀上关系的人身上。我想让布鲁托尔住手,但我当然不能这么做。我们已经走得太远。我只是一个劲地告诉自己,珀西就因为德拉克罗瓦嘲笑了他,就让德拉克罗瓦受了那么多的苦难煎熬。不过这么想并没有让我好受多少。也许,要是我天性中更多些珀西的因素,情况就不一样了。
“亲爱的,把胳膊伸出来,”布鲁托尔说道,“不然就再来一次。”
哈里已经放开了年轻的韦特莫尔先生。珀西像小孩一样抽泣着,刚才噙在眼角的泪珠此刻顺着面颊淌了下来,他像喜剧电影里的梦游人一样刷地把手直直往前伸出。眨眼间我就把约束衣套上了他的胳膊。我刚把衣服套过珀西的肩膀,布鲁托尔就松开了珀西的耳朵,一把拽住约束衣袖口的皮带。他用力把珀西的手向两旁拉去,使他的两条胳膊交叉着紧紧锁在前胸。与此同时,哈里系好了约束衣背部的带子。从珀西伸出双手到整件活干完,用了不到十秒钟时间。
“好啦,小子,”布鲁托尔说道,“向前开步走。”
但是珀西死活不动,他朝布鲁托尔看看,然后把惊恐万状、泪水涟涟的目光转向我。不再提他的人头关系,也不提要把我们发配到南卡去讨饭了,早不是那么回事了。
“求你了,”他用嘶哑的、带着哭腔的声音说道,“别把我和他放一块,保罗。”
这下我明白他为什么害怕、为什么要拼命抗拒我们了。他以为我们要把他和野小子比利·沃顿关到一起,他以为我们要惩罚他没把海绵弄湿,要让那蹲牢房的疯子用干玉米棒捅他的屁眼。想到这一点,我非但没觉得珀西可怜,反生出厌恶,更坚定了自己的决心。说到底,他还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不到沃顿那里去,”我说道,“去禁闭室,珀西。你得在那里待上三四小时,一个人在黑暗里待着,好好反思你对德尔干的好事。也许已经来不及让你吸取教训,学学该怎么做事,反正布鲁托尔是这么想的,不过我还乐观。好了,走吧。”
他开动了脚步,边走边咕哝着有我们后悔的,大大的后悔,就等着瞧吧,不过总的来说,他松了口气,放心了。
我们把他推进大厅,迪安瞪大了眼睛,一脸无辜,十分惊奇地看着我们,要不是这活儿极其严肃,我真想大声笑出来。就是密林谷仓里的讽刺短剧,演得也比他好。
“咳,难道这玩笑开得不够大吗?”迪安问道。
“你给我闭嘴,除非你不知好歹。”布鲁托尔吼道。这都是我们在午饭时编好的台词,我听到的就是这个效果,编好的台词,但如果珀西已经被吓得够戗,头脑混乱,那这几句话也许还是能让迪安·斯坦顿保住自己的工作。我本人并不相信会如此,但一切均有可能。无论是那时还是后来,每当我对任何事情发生怀疑,我就会想到约翰·柯菲,想到德拉克罗瓦的老鼠。
我们推着珀西走过绿里,一路上他磕磕绊绊,气喘吁吁地要我们走慢点,说要是我们不放慢脚步,他就得跌个嘴啃泥了。沃顿躺在床上,但我们很快就从他牢房走过,我没来得及看清楚他到底是睡着还是醒着。约翰·柯菲站在自己的牢门内看着。“你是个坏蛋,你活该去那个黑暗地方。”他说道,但我觉得珀西没听见。
我们走进了禁闭室,珀西双颊通红,满脸泪水,眼珠在眼眶里乱翻,散乱的头发贴在前额上。哈里一手抽去了珀西的手枪,另一手拿走了他心爱的胡桃木把警棍。“会还给你的,别担心。”哈里说道,声音显得有点尴尬。
“但愿对你的工作我也能这么说,”珀西答道,“你们所有人的工作。你们竟敢把我这样!你们敢!”
显然,他已准备这样嚷上一阵子,但我们却无心听他的说教。我口袋里放着一卷绝缘胶带,是人们现在使用的胶带在三十年代时的前身。珀西一见,便拼命想躲开去。布鲁托尔从后面一把揪住他,紧紧抱定,我用胶带把他的嘴封上,还绕着他脖子围了一圈,以防万一。等胶带取下后,他肯定得少几撮头发,嘴唇也得严重开裂,不过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已经受够了珀西·韦特莫尔。
我们从他身边退开。只见他站在屋子中央,头顶亮着一盏装了防护罩的灯,上身绷着约束衣,撑着鼻孔呼吸着,蒙着胶带的嘴里发出沉闷的“呜!呜!”声。从头到脚,他那可笑的模样和被我们揪到这间屋子里来的囚犯没什么两样。
“话越少,出去越早,”我说道,“珀西,记住这句话。”
“你要是觉得孤单,就想想奥利弗·奥依尔吧,”哈里劝说道,“哼啊—哼啊—哼啊—哼啊。”
说完,我们都出了房间。我关上门,布鲁托尔上了锁。迪安正站在稍远的绿里上,就在柯菲牢房外。他已经把总钥匙插进了上锁孔。我们四个相互对视一下,谁也没说话。没有必要了。我们已经发动了车子,现在能做的就是希望它按照我们铺好的轨道走下去,而不要半路脱轨。
“约翰,你还想坐趟车吗?”布鲁托尔问道。
“是的,先生,”柯菲说道,“我想是的。”
“好,”迪安说。他拧动了第一道锁,拔出钥匙,把它插进第二个锁孔。
“要我们把你捆起来吗,约翰?”我问道。
柯菲似乎想了想。“你们想捆就捆吧,”他最后这么说,“但没必要。”
我朝布鲁托尔点点,他打开牢门,然后转向哈里,哈里正用珀西的那把点四五瞄着柯菲,看着他走出牢房。
“把家伙交给迪安。”我说道。
哈里眨眨眼睛,好像被人从短暂的瞌睡中叫醒了似的,发现珀西的手枪竟还在自己手里,赶紧把它递给迪安。与此同时,柯菲迈着沉重的步子上了走道,光秃的脑袋几乎要擦到头顶上方的灯罩。他站在那里,双手交叉放在身前,肩膀松松地垂挂在宽大的胸脯两边,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样子,他让我想起一头被捕获的巨熊。
“把珀西的玩具锁进值班桌里,直到我们回来。”我说。
“如果我们还回来。”哈里补充道。
“好的。”迪安对我说,并不理睬哈里。
“如果有人来……也许不会有人来,但如果真有人来……你怎么说?”
“说柯菲半夜里闹事。”迪安答道,脸上的认真表情就像学生在回答考试问题,“我们只好给他套上约束衣,关进禁闭室。如果那里有响动,听到的人准会以为那就是他。”他抬起下巴冲约翰·柯菲一指。
“那我们呢?”布鲁托尔问道。
“保罗去管理处,查阅德尔的文件和见证人名单,”迪安说道,“这次特别重要,因为行刑时出了大问题。他说也许得在那里待到下班。你、哈里还有珀西都去洗衣房洗衣服了。”
好了,反正大伙是这么说的。洗衣用品间晚上有时有掷骰子游戏,有时是二十一点或扑克或一点两点。不管是什么,去玩的看守就说是去洗衣服了。每逢这样的聚会,总有亮堂的月光,有时候,还轮流吸一圈烟枪。我觉得,自打有监狱以来,监狱里就是这么回事了。当你一辈子管理着肮脏家伙时,你自己也难免沾上一点肮脏。反正,对我们这种活动,也不太可能有人认真处理。在冷山监狱,“洗衣服”这样的事情处理起来是十分宽大的。
“一字不差。”我说着让柯菲转身起步,“迪安,万一出了差错,你就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说说容易,但……”
就在这时,一条瘦削的胳膊从沃顿的牢房铁栏中突然伸出,掐住柯菲胳膊上的一条肌肉。我们倒吸一口凉气。沃顿本该昏昏沉沉睡得死人一般,可眼前的他却站在那里,身体前后摇晃,像被人连续重击似的,一脸似睡似醒的笑容。
柯菲的反应让人惊叹。他没有试图挣脱,但也牙关紧闭,倒吸了口气,就像触到了冰冷的或恶心的东西。他双目圆睁,一时间,他的表情似乎说明,他从来就不是木讷的,更不可能从早上起床到晚上睡下都是木讷的。当他要我走进他的牢房、让他给我治疗时,他充满活力。用柯菲的话讲,他帮了我。他伸出手去接那只老鼠时也是这样的表情。现在,他的脸上第三次焕发出光彩,好像聚光灯突然在他大脑中亮了起来。只不过这一次稍有不同。这一次是。我第一次想到,如果约翰·柯菲突然变成杀人狂,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我们有枪,可以朝他开枪,但要真正制服他可不那么容易。
我在布鲁托尔脸上看出了相同的想法,但沃顿只是表情僵硬地咧嘴笑着。“你要去哪里啊?”他问道,不过那声音就像一连串的咕哝。
柯菲站着没动,先看看沃顿,又看看他的手,然后视线又回到沃顿脸上。我看不懂那表情是什么意思。我是说,我能看出那是智慧的表情,但我无法看懂其中的意思。至于沃顿,我可一点不担心。他事后什么都不会记得,他就像个酒鬼,虽在走动却毫无知觉。
“你是个坏蛋。”柯菲凑着他耳朵说道。我说不出他声音里到底有什么:是痛苦,是愤怒,还是害怕,也许三者都有。柯菲又低头看看抓着自己胳膊的手,就像在看一只会狠狠咬人一口的小虫子,如果虫子也有头脑的话。
“没错,黑鬼,”沃顿说道,他依然睡眼蒙眬,笑容里傲气十足。“坏得没治了。”
我突然间肯定,要出事了,今天上午计划好的事情全要搞砸了,就像一场灾难性地震,会让河道完全改变模样。要出事了,而我也好,我们中任何一个也好,都无法阻止其发生。
这时布鲁托尔伸出手,一把将沃顿的手从约翰胳膊上掰开,刚才的感觉没有了,就像某个潜伏着危险的电路被切断了。布鲁托尔把沃顿的手从我身边的大个子身上拉开时,我感到一阵宽慰流遍全身。我告诉你,我在E区的全部生涯中,州长专线从来没响过。千真万确,但我觉得,如果那时候电话真的响了,我必会感到同样的宽慰。柯菲的眼神立刻变得迟钝起来,似乎他头脑里的探照灯被关灭了。
“躺着去,比利。”布鲁托尔说道,“去休息一会。”这可是我的行话,不过这种情况下,我才不在意布鲁托尔也来用呢。
“好吧。”沃顿答应着。他往后退了一步,一阵踉跄,几乎要跌倒,最后才找回了平衡。“哦哟,老爹,整个房间都在转啊,像喝醉了酒喽。”
他退到自己的床前,一边退,还一边睡眼惺忪地盯着柯菲。“黑鬼该有专用的电椅。”他还在发表意见。随后,他的腿碰到了床沿,一屁股坐下。他头还没沾上那只小小的监狱枕头,就呼呼地睡着了,空洞的眼珠里透出深蓝色的阴影,舌尖探在嘴巴外面。
“天哪,灌了那么多药,他怎么还起得来?”迪安悄悄说。
“没关系,现在他睡过去了,”我说,“如果他又起来了,再给他来一片,溶在水杯里。不过,就放一片。我们可不能把他弄死了。”
“谁信啊,”布鲁托尔粗声粗气咕哝着,轻蔑地看了一眼沃顿。“反正一片药也死不了他那样的猴,他们可是吃那玩意长大的。”
“他是个坏蛋。”柯菲说道,不过这次声音低了些,好像他也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或者不明白说的是什么意思。
“那倒不错,”布鲁托尔说,“罪大恶极。不过现在这与我们无关,我们别再答理他了。”我们再次迈开脚步,四个人环绕在柯菲周围,像崇拜者围着一个跌跌撞撞进入了某种半衰期的偶像。“约翰,告诉我,你知道我们要带你去哪里吗?”
“去帮人,”他说道,“我想……是去帮……一位女士?”他看看布鲁托尔,眼神里半是希望半是不安。
布鲁托尔点点头:“没错,可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怎么会知道的?”
约翰·柯菲仔细想了想,然后一摇头。“不知道,”他对布鲁托尔说,“头儿,实话对你说,我什么都不太知道,从不知道。”
而我们也只好接受这样的回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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