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大街上往北走。两侧挂着一盏盏日本灯笼,但全都是暗的,因为那时候还是白天——亮晃晃的大白天。已经没有七月中旬的闷热、不洁,天空一片浓郁的蓝宝石光泽,是十月专属的蓝。映在天色下的湖面是深得不能再深的靛青,闪着粼粼的波光。树林的秋色刚过了极盛,一株株灼灼如炽热的火把。一阵阵微风从南方徐徐吹来,带起落叶拂过我的身侧和腿际,飒飒作响,飘着幽香。日本灯笼跟着点头,像是在说秋光莅临,此其时矣。前方传来飘飘渺渺的乐音,是莎拉和红顶小子。莎拉正引吭高歌,不时在歌词里加入张狂的笑,一如以往……只是,怎么会有人的笑听起来这么像咆哮?
“你这个白种兔崽子,我才不会手刃亲生孩子。你居然想得出来!”
我猛一转身,以为她就在我身后,但我身后空无一人……
“绿色贵妇”倒是在我身后,她那一身绿衣已经配合时令换成了秋叶,这下子该叫做“黄衣贵妇”。它后面那根光秃秃的松枝依然在替人指路:往北,年轻人,往北。沿着小路再走没多远就有另一株桦树。上次,溺水的感觉再次卷向我时,我紧紧抓住的就是那一株。
我站在那里等溺水的感觉袭来——等着嘴里、喉咙再度涌现湖水的铁锈味——但什么也没有。我回头去看“黄衣贵妇”,之后再看向它后面的“莎拉笑”。房子仍在,但看起来像是缩了水:没有北厢,没有南厢,没有二楼,旁边加盖的乔的工作室同样看不到。这些都还没加盖起来。桦树贵妇跟着我从一九九八年往回走了好多年,俯伏在湖面上的那株也是。要不然这是——
“我是在哪里?”我问那黄衣贵妇和一盏盏点头如捣蒜的日本灯笼,但又马上想到,我该问的其实是,“我是在什么年代?”没有回应,“这是在做梦,对不对?我正躺在床上做梦。”
从波光粼粼、灿烂夺目的湖面,远远地传来一声潜鸟的幽鸣。两次。叫一声表示肯定,两声表示否定。我心里想,这不是在做梦,迈克。虽然没办法确定到底是怎么回事——可能是灵魂在时间旅行吧——但这绝对不是梦。
“这是真的吗?”我对着白昼提问。树林的后面后来会有一条泥巴小路叫做42巷,可以通到另一条比较大的泥巴路,后来叫做68号公路。就从这树林的后面,传来了乌鸦的叫声。只有一声。
我走到俯伏在湖面的桦树旁边,伸出一只手揽住树干朝水里看(这动作勾起了记忆,我想起双手拥住玛蒂的纤腰,她的衣裙在光滑的肌肤上面滑动的感觉),虽说是想看那溺死的小男孩,但又很怕真看到了他。水底没有他的踪影,他原先躺着的地方倒是有别的东西在石块、树根、水草当中。我眯起眼睛朝下看。这时风势略微减缓,水面闪烁的粼光跟着沉静下来。那是一根拐杖,镶金头的拐杖,《波士顿邮报》送的。拐杖好像还缠着两条丝带,一圈圈往上绕,松脱的末梢在水底缓缓漂动——白色的底,鲜红色的边。看见罗伊斯的拐杖缠成这样,我顿时想起高中的毕业典礼上,年级代表手里就拿着这类礼杖,领着身穿毕业袍的毕业班学生依序就座。现在,我知道那老妖怪为什么没接电话了:罗伊斯·梅里尔该接的电话都已经接完。我也知道,我回去的年代是罗伊斯根本还没出生的年代。莎拉·蒂德韦尔就在这里,我听得到她在唱歌。罗伊斯生于一九〇三年,那时莎拉和她那一帮红顶小子已经走了两年。
“去吧,摩西,”我对着水底那根缠着丝带的拐杖说,“你就朝应许之地去吧。”
我再往前走,朝乐音的来处走去,沐浴在清冷的空气和阵阵的微风里,精神顿时抖擞起来。走着走着,连人声也听得到了:杂沓的人声,有讲话的,有喊叫的,有笑的。还有一个人的声音特别高亢,中气十足,不住吆喝,用嘶哑的嗓门招揽大伙儿去看杂耍:“来哟来哟!各位乡亲,快哟!快哟!快哟!全都在里面,要看就要快,下一场再十分钟就开始!来看蛇女安吉丽娜,看她扭、看她摇,绝对教你看得眼珠子掉下来,魂都跟着飞了。千万别靠得太近,她一口咬下去全都是毒哪!来看狗脸小男孩韩都,南太平洋来的妖怪!来看人的骷髅!来看人面毒蜥蜴,上帝忘了的古老遗迹!来看长男人胡须的女人!来看火星杀人魔!都在里面,没错啊,各位看官,快哟!快哟!快哟!”
我听到蒸汽风笛奏出乐音,那是旋转木马。也听到木柱子顶上的铃铛哐当一声,看来是有伐木工人赢了一个填充玩具可以送给他的心上人。一群女性开心地高声欢呼,他一定投得很用力,打得玩具直接从木柱子顶上掉下来。有点二二手枪的啪啪响,从射击场来的;有低低的几声“哞——”,看来是有人赢到了一头母牛……一阵阵香味飘来,都是我童年记忆里乡下游园会的香味:香甜的炸面饼、烤洋葱、烤甜椒、棉花糖、粪肥、干草。等听到吉他的琤琮乱响和低音提琴的重拍愈来愈大声,我赶忙加快脚步,心跳跟着往上拉一挡。我可以看到他们表演,亲眼看到莎拉和红顶小子在舞台上演出。绝对不会是什么先前梦到的那种乱七八糟的三幕火热秀。这可是身临其境的现在式,所以,快哟,快哟,快哟。
沃什伯恩家(那房子梅泽夫太太一提起来准说是“布里克家”)不见了。沃什伯恩家后来盖的那地方的后面,沿着大街东侧的陡峭坡地往下,有一条宽木板砌出来的阶梯小路,看了让人想起从游乐园通往老果园海滩的那条木板阶梯路。小路沿边亮着两排日本灯笼,尽管时间还是亮晃晃的大白天。这里的乐声也震天响,是莎拉在唱《吉米开玉米》。
我沿着阶梯往上走,迎向连番的笑声、吆喝、红顶小子和蒸汽风笛的乐音、油炸的香气和乡下家畜的味道。阶梯顶上立了一道木头搭的拱门牌楼,下面有
是漆上去的。我还没看完,就遇到一个穿短裤的小男孩和一个妇人,她穿着宽肩束腰的绣花衬衫和及膝的亚麻裙,两人穿过拱门牌楼朝我走来。两人全身闪着微光,影影绰绰的,一时间,我像是看得到他们的骨骸,看得到他们藏在笑脸下面咧着嘴的骨头。但没一下子,他们就不见了。
紧接着是两个农夫——一个戴着一顶草帽,一个拿着一柄玉米芯烟斗在比划,动作很大——出现在拱门过去的游园会,情况也是一样。这样一来我就懂了,大街和游园会两边是有一道关卡的。只是,我不觉得这道关卡会影响到我。我是例外。
“这样对吧?”我问,“我可以进去吗?”
那根“你有多大力”的木柱顶上的铃铛哐当一声,好大、好响亮。一下等于肯定,两下等于否定。我便再沿着阶梯往上走。
接下来我就看到一具重力式摩天轮衬着亮丽的天色在转动。奥斯廷的那本《旧怨湖纪事》里收录的乐队照片,背景里就有这具摩天轮。骨架是金属做的,漆得很鲜艳的乘客座却是木头做的。通往摩天轮的大路很像祭坛前的走道,很宽,铺的是锯木屑。他们铺锯木屑不是没道理的,我看到的人,只要是男的,好像都在嚼烟草。
我在阶梯顶上站了几秒钟,没往前走,人也还在牌楼靠湖的这一边。我有点怕自己一旦从拱门下面走过去,不知会出什么事,也有点怕我就这样死了或是不见了,但我最怕的是再也无法重回走过的这条路,从此被判待在十九、二十世纪之交的弗赖堡游园会里当个过客,永远无法脱身。现在回想起来,还有一点像雷·布莱伯利写的小说。
最后,我还是抬起脚,走到另一头的世界里去。我是被莎拉·蒂德韦尔拉进去的。我真的非亲眼看到她不可,非亲耳听她歌唱不可。不得不去。
我举步从牌楼下面走过去,略有一点毛骨悚然的感觉,耳朵里也听到叹息,千百万人的叹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这叹息的是放心还是担心?我分不出来。我唯一确定的只是走到另一边时,感觉很不一样——像是原本隔着玻璃窗看,现在身临其境;原本是远观,现在是近察。
五颜六色忽然蹦现在我眼前,像伏兵从藏身的地方发动奇袭。原本在牌楼靠湖那一边闻起来香甜、诱人、怀旧的气味,忽然变得呛鼻、撩人,蓦地从诗变成了散文。我闻到了香肠和煎牛肉,背景里还飘着巧克力沸腾的味道,无处不在。两个孩子从我身边走过,合吃包在纸卷里的棉花糖。两个人手里都抓着尾端打结的手帕,里面塞着一小撮零钱。“喂!你们两个!”一个穿着暗蓝色衬衫的男人朝他们吆喝。这男人手臂上套着袖套,笑开的嘴角露出一颗很亮的金牙:“打得到牛奶瓶就有大奖!总不能一整天来的全都吃瘪!”
再往前走,红顶小子的曲子已经唱到了《钓鱼蓝调》。我原本觉得城堡岩广场的那小子唱得已经很不错了,但红顶小子的原唱衬得那小子的歌沉闷、缓慢、笨拙。他们唱得不算俏皮,那调调不像古画里的仕女把裙角撩到膝头跳起端庄版的《黑底舞》,露出裙子里的灯笼裤下缘;也不像艾伦·洛玛克斯搜集的那一类民歌,不是夹在玻璃盒里、沾满灰的美国蝴蝶标本。他们的歌脏得还够亮,正好可以让他们那一帮九个人不会进大牢。莎拉·蒂德韦尔正在唱一曲火辣的“不羁”舞曲。依我猜,站在台前的每一个穿着连身工作裤、头戴草帽、嘴嚼烟草、满手老茧、脚上一双不合脚大鞋的乡下大老粗啊,全都在脑子里幻想和她做那档子事,不做到汗流浃背、血灌脑门、眼冒金星誓不罢休。
我开始朝那方向走过去,耳朵里有牛、有羊一下哞、一下咩的。声音是从展示场那边来的——我小时候“嗨—喔—牛奶场—喔”的乡下市集版。我走过射击场、投环游戏场和投币游戏场;我走过一处舞台,“安吉丽娜的女仆们”正双手合掌,用很慢的动作像蛇一般扭动身躯跳舞,另有一个头缠穆斯林头巾、脸上用鞋油涂得黑黑的男子在吹笛子为她们伴奏。从帆布架上画的图来看,安吉丽娜的本尊绝对衬得这两位小巫见大巫——入内一窥究竟只需看官您一毛钱啊,老乡。我走进“怪物展”,走过烤玉米摊和“鬼屋”等地方。“鬼屋”前面也竖了几个帆布架,画着幽魂野鬼从破掉的窗户、垮掉的烟囱里面钻出来。,我在心里说了一句……但里面听得到有小孩子的声音又是笑,又是叫,看来是在漆黑里不知撞上了什么,年龄大一点的搞不好还趁黑偷偷亲一下。我也走过“你有多大力”的柱子。往柱子顶的黄铜铃攀上去的一格格板子上面写着:“回家找奶瓶去吧”,“娘儿们,再试一下”,“男子汉”,“超人”。到了铃铛正下面,则是红色的大字“赫拉克勒斯”。柱子前已经聚了一小群人,正中央站着一个红头发的小伙子,正要脱掉上衣露出精壮的上半身肌肉。小摊的老板嘴里叼着香烟,拿出一根槌头递给那小伙子。我走过一处拼布摊,一个有不少人坐在一条条长椅上面玩宾果游戏的篷子,也走过一块投球游戏场。我从一个场地走到一个场地,全没漏掉,也全没认真去看。我正在太虚神游物外。“麻烦你把他叫回来,”乔以前碰到哈罗德打电话来,有时会跟他说,“迈克又搬到他想象的奇幻世界去住了。”只是这一次,这里的东西没一样感觉像是想象出来的,而我唯一想看的便是摩天轮下的舞台。舞台上面有八个黑人男子,搞不好是十个。那群男子前面站着一个女子,身上挂着吉他,一边唱一边猛刮琴弦,这女子便是莎拉·蒂德韦尔。活生生的人,正当盛年。她头朝后仰,冲着十月的天际狂放大笑。
这时,从身后传来呼喊,把我从恍惚里唤醒:“等我!迈克!等我!”
我一转身,就看到凯拉朝我跑来,两条胖胖的小腿啪嗒、啪嗒打在地上,穿过或是闲闲乱晃,或是下场玩乐,或是四处张望的人群朝我跑来。她身上穿的是白色的水手装,有红条纹的滚边,头上戴了一顶草帽,草帽上有海军蓝的缎带;一只手里抓着思特里克兰德。她跑到我跟前,就撒开腿扑向我,很笃定,知道我一定会一把抱住她往上提。我也真的一把抱住她往上提。她头上的帽子往下掉去,我伸手捞住,戴回她的头上。
“我紧抱自瞎的四分会!”她大喊一声,笑了起来,“又紧抱一次。”
“真棒!”我说,“你是标准的恶汉乔·格林!”我身上穿的是连身工作裤(一条洗得褪色的花色手帕从胸前口袋里露出一角),脚上是一双工作靴,沾着粪肥。我看一下凯拉穿的白袜子,发现是自家手工做的。若把她头上的草帽拿下来朝里面看,也绝对找不到藏在隐蔽处的“墨西哥制造”或“中国制造”小标签。这顶帽子十之八九来自莫顿,是某个农妇用她冻得红红的手和不时作痛的关节亲手做的。
“凯,玛蒂在哪里啊?”
“家里吧,我看。她没办法来。”
“那你是怎么来的?”
“爬楼梯来的啊。好多楼梯哟,你怎么不等我?你可以抱我啊,跟以前一样。我要听音乐。”
“我也要听音乐。你知道那是谁吗,凯拉?”
“知道,”她说,“基托的妈妈。快一点呀,慢吞吞!”
我朝舞台走过去,原以为只有站在人群后面的份儿,但我们一往前走,人们就往两旁站,为我们空出一条路来。我把凯拉抱在手上——她的体重是多甜蜜、多美好的负荷啊,这个穿水手装、戴缎带草帽的吉布森女郎——她的两只手臂搂住我的脖子。人群朝两边分开,像红海分开,辟路给摩西。
但这群人看也没看我们一眼。他们一个个随着音乐鼓掌、跺脚、叫好,浑然忘我。他们朝两边分开全属无意识的动作,像是有什么磁力作祟,要他们往两边靠——我和凯拉是正极,他们是负极。人群里有几个女人,脸上一片绯红,但显然同样乐在其中。有一个甚至笑出了眼泪,沿着脸颊滑落。她看起来顶多二十二或二十三岁吧。凯拉小手朝她一指,平平静静地说了一句:“你知道玛蒂在图书馆的老板吧?这就是她的奶奶。”
林迪·布里格斯的祖母!青春正盛如雏菊初绽!我在心里惊叹一声,
红顶小子排成一排站在舞台上面,头上垂着一条条红的、蓝的、白的彩旗,像时光旅行回到这年代的摇滚乐队。他们我都认得出来,是从爱德华·奥斯廷的书里看来的。男的穿白衬衫、黑背心、黑长裤,戴袖套。桑尼·蒂德韦尔站在舞台最靠边的地方,头上戴着照片里的那顶圆顶窄边礼帽。不过,莎拉……
“那个小姐为什么穿着玛蒂的衣服?”凯拉问我,开始发抖。
“我不知道,小心肝,我不知道。”我没办法说什么,因为莎拉身上穿的正是玛蒂在广场野餐时穿的那条白色无袖连身裙。
乐队在舞台上正演奏到器乐间奏,热闹得都要冒烟了。雷金纳德·桑尼·蒂德韦尔迈着晃悠悠的脚步,走到莎拉跟前,快弹的两只手在吉他的琴弦上面糊成褐色的一团。莎拉转头正对着他。两人额头抵着额头,她笑开了嘴,他一脸严肃。两人对望凝视,都想靠眼神要对方就范。观众看得又是叫好又是鼓掌。看着他们这副模样,我忽然确信我想得没错,他们真的是兄妹。那么像,要不注意或弄错也难。但我注意的主要还是她的腰和臀在白色连身裙里轻摇款摆的模样。凯拉和我的穿着应该就是十九、二十世纪之交的乡下人的衣服,莎拉却是十足摩登的蜜莉版),讲述乡下女孩到了纽约大都会,改头换面成了摩登女郎的奇异历险故事。">。没有灯笼裤,没有衬裙,没有棉织长袜。好像没人注意到她穿的连身裙盖不住膝盖——依那年头的标准,她这可以说跟啥也没穿没两样。而且,她在玛蒂这件裙装下面穿的还是那年头的人从没见过的:莱卡材质的胸罩、超低腰的尼龙内裤。我若把手搭在她的腰上,肯定能感觉到那件滑溜的裙装下面不是扎手的束腹,而是柔嫩光滑的肌肤。褐色的肌肤,不是白的。
莎拉从桑尼身边往后退一步,轻摇她没有束腹裹着、没有腰垫托住的翘臀,脸上盈盈地笑。乐队开始奏出“接续段”,桑尼跟着退回他的原位。莎拉转向观众,开口唱出下一段歌曲,眼睛却盯着我看。
还没开始钓鱼/最好先检查钓线。
甜心啊,都说还没开始钓鱼/最好先检查钓线。
我先替你拉吧,亲爱的/你也最好替我拉拉看。
观众听得大声叫好,我怀里的凯拉却颤抖得更加厉害。“我好怕,迈克,”她说,“我不喜欢这个小姐,她是可怕的小姐,她偷穿玛蒂的衣服。我要回家。”
虽然舞台上的音乐如排山倒海的狂风巨浪,莎拉却像是听到了凯拉的话。她猛把头朝后一甩,嘴一张,仰天大笑起来。从她张开的嘴里露出来的牙又大又黄,看起来像是饥火中烧的野兽利齿,看得我不得不同意凯拉的话:她是可怕的小姐。
“好,小乖乖,”我凑在凯拉的耳边悄声跟她说,“我们离开这里。”
但我还没来得及动,那女人就用她魂魄的力量——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说法可用——一把抓住我,让我没办法动。这下子我知道那天在厨房里从我身边蹿过去,打乱“卡拉·迪安”那几个字的是什么了;那股寒气也一模一样。这跟听人的脚步声就知道来者何人差不多。
她再带着乐队回到接续段,然后转入下一段歌词。但在这首歌现今能看到的各式版本里面,你绝对找不到有这样的歌词:
我不会伤害她的,甜心/用全世界的宝物来换也不会。
我说我不会伤害她的,宝贝/拿钻石或珍珠来换都不会。
只有黑心肝的杂种浑蛋/才敢去碰你那小女娃儿。
观众又大声叫好,好像听的是前所未闻的妙事,凯拉却哭了起来。莎拉见状,往前一挺胸——她的可比玛蒂的要壮观得多——朝凯拉摇了摇,祭出她的招牌:张嘴恣意狂笑。这嘲弄的姿态带着冷冷的寒意……还有空洞。悲伤。我却对她没有一丝同情。好像她的心已经被掏空,仅存的悲伤不过是另一缕幽魂,爱的记忆攀附在恨的骨骸上面,弥留不去。
她大笑时露出来的牙啊,好邪恶!
莎拉将两只手臂高举过头,又把它们往下一压,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嘲笑我有这样的心思。活像是盘子上的果冻,那年头有这么一首老歌有这样的歌词。她的影子在背景的帆布架上晃动,帆布上画着弗赖堡的景色。我看着帆布架,忽然意识到我的曼德雷噩梦里的那个影子是什么了。是莎拉。莎拉就是那个影子,一直都是莎拉。
不对,迈克,很近了,但不对。
管它是对是错,我都受够了。我转过身,一只手搭在凯的后脑勺,要她把脸埋在我的胸口。她两只手臂搂着我的脖子,搂得很紧,很惊慌。
我原以为要靠“杀出重围”才能从人群里出去——他们很愿意让我们进来,但可能不会乖乖让我们出去。,我在心里发狠,
他们也真的没有乱来。桑尼·蒂德韦尔在舞台上带着乐队从E和弦换到G和弦,有人打起了小手鼓,莎拉马上从《钓鱼蓝调》换到《放狗追猫》,连气也没换。舞台下方,围观的人群又自动往两旁让开,放我和我抱的小女娃过去,同样正眼也没瞧我们一眼,跟着音乐鼓掌的粗糙老手一拍也没漏。有个小伙子,一边的脸颊上有一大块鲜红的酒色斑,张开嘴——才二十岁就有一半的牙掉光了——吆喝了一声:“咿——啊!”嘴里还含着一大块糊糊的烟草。我发觉他就是村里小店的巴迪·杰利森……巴迪·杰利森像有魔法似的,从六十八岁倒回二十岁了。紧接着,我发现他头发的颜色不对——是浅褐色的,不是黑的(虽然巴迪已年近七十,整个人都变形了,但他头上的发丝可没一根白的)。他应该是巴迪的祖父,搞不好还是他的曾祖父。但管他是谁,我只要离开这里就好。
“不好意思。”我边说边从他身边挤过去。
“你兔崽子少管闲事,这里没有谁是酒鬼,”他说了一句,只是眼睛从没看我一眼,手上正在打的拍子也没少一拍,“全都是大家轮流当。”
,我心里想,只是在做梦,你看这不就是证明?
但他嘴里烟草的味道可不像是梦,人群的味道可不像是梦,我手里抱的这个惊慌的小女娃的重量也不像是梦。她的小脸压在我的衬衫上面,热热的、湿湿的。她在哭。
“嘿!你这爱尔兰佬!”莎拉从舞台上喊我,嗓音跟乔好像,我差一点就失声惊叫。她要我回过头去——感觉得到她的意愿像两只手一样,搭在我两边的脸颊上——但我不从。
我闪过三个农夫,他们正在传一个瓷罐子。闪过他们三个,我们就到了人群外面。木屑路就在我眼前,宽得像第五大道,路的尽头就是那个拱门牌楼,牌楼再过去是阶梯。然后是大街、旧怨湖、家。只要到了大街,我们就安全了。我心里很笃定。
“差不多了,爱尔兰佬!”莎拉在我身后大喊,口气听起来很生气,但没气到笑不出来。“你会得到你想要的,甜心,你要怎样痛快都可以,但你要先让我处理好这边的事。你听见没有,臭小子?别挡路,你给我听好!”
我赶忙加快脚步朝来时路走去,一只手不停轻抚凯的后脑勺,把她的脸压在我的胸口上。她的草帽掉了下去,我伸手去捞,却只捞到从帽檐上脱落的缎带。没关系,离开这里要紧。
我们的左手边是投球游戏场,里面有小男孩在喊:“威利把球扔过墙啦!妈!威利把球扔过墙啦!”一字字喊得又单调、又规律,听得人头昏脑涨。走过宾果游乐场时,里面有女人在狂呼她赢了火鸡,天哪!每个数字都盖着纽扣,而她赢到了火鸡。头顶上的太阳此时躲进一块云层,天色转而变得阴沉,我们的影子跟着不见。木屑路尽头的拱门牌楼好像愈来愈难走近,逼得人要发疯。
“到家了吗?”凯问我,几乎要哭出来了,“我要回家,迈克,你带我回家找妈妈。”
“好,”我说,“你不会有事的。”
我们走过“你有多大力”的柱子,那个红头发的小伙子正在把衬衫穿回去。他看到我,眼神沉沉的,很不高兴——那种不信任,可能是当地人看到不请自来的外地人都会有的本能反应吧——我忽然觉得我也知道他是谁。他会有一个孙子叫迪基,迪基会在这场游园会所礼赞的这个世纪末,在68号公路上开一家“全能修车厂”。
这时,从拼布摊子里面走出一个妇人,伸手朝我一指,龇牙咧嘴地,像恶犬发怒。我觉得这妇人我也认得。在哪里认得的呢?大概是镇上吧。但不重要,就算真是镇上的人,我也不想知道。
“我们不该来的。”凯呜咽着说道。
“我知道,”我说,“但我想我们没得选择,小宝贝儿,我们——”
这时,他们从怪物展的场地里走了出来,就在我们前头二十码左右的地方。我看到他们,停下了脚。总共是七个人,一个个昂首阔步,穿的都是伐木工人的衣服。不过,这里面有四个人可以不必去管,因为他们看起来很模糊,很苍白,像鬼影。似乎都有病,搞不好已经是死人,不比银版照相更危险。另外三个就是活着的真人了。反正,这鬼地方有多真,他们就有多真。领头的是个老家伙,戴着一顶褪色的蓝色北军帽子。他盯着我看的眼睛我认得。那双眼睛曾经透过氧气罩的上缘打量过我。
“迈克,为什么停下来?”
“没事,凯,头别抬起来。只是做梦而已。明天早上醒过来时,你就会在自己的床上。”
“好。”
这几个大汉在木屑路上一字排开,肩抵着肩,靴抵着靴,挡住了我们往拱门和大街去的路。戴旧蓝帽子的那个站在正中间,他两旁的两个人年纪轻得多,可能少上五十岁吧。模模糊糊的那几个,也就是不太存在的那几个,有两个并肩站在最老的那个右边。我在心里盘算,不知道冲不冲得过他们的防线。他们就算真有血肉,依我看,也顶多跟我别墅里敲地下室绝缘面板的那东西差不多吧……只是,万一我错了,又该怎么办?
“把她交出来,小子!”最老的那个跟我说,嗓音尖细、坚决,还朝我伸出两只手。麦克斯韦尔·德沃尔。他回来了,连死后也要抢监护权。但这又不是他,我知道不是他。这一位的脸型略有不同,两颊更瘦,眼睛更蓝。
“我是在哪里?”我朝他大喊,特别加重第一个字。安吉丽娜摊子前面戴头巾的男子(假的印度人,可能是从俄亥俄州桑达斯基叫来的)放下手中的笛子朝我们看过来。跳蛇舞的女子也停下动作看向我们,两人依然双手环抱在一起,互作倚靠。“我是在哪里,德沃尔?我们两人的曾祖父若真的同在一个茅坑里拉屎,那我这是在哪里?”
“我不是来帮你解答问题的。把她给我。”
“我去抱她,贾里德。”年轻的几个里有一个说了——看起来像真人里的一个。他看着德沃尔的眼神既奉承又殷切,让我觉得恶心。我知道他是谁——比尔·迪安的父亲,他后来虽然是城堡郡备受敬重的耆宿,却一样在拍德沃尔的马屁。
,乔在我心里低声叹道,别把他们每一个都想得太坏。他们那时都太年轻。
“你啥也不用管。”德沃尔回他一句,尖细的嗓音带着怒气,弗雷德·迪安脸都红了,“我要他自己把孩子交出来。他若不肯,我们就一起上。”
我看一眼最左边的那个男人,看起来像是真有其人、真在其地的第三个人。这是我吗?看起来不像。他长得有一点面熟,可是——
“把她交出来,爱尔兰佬!”德沃尔说,“最后一次机会。”
“我不给。”
德沃尔点点头,像是我的回答如他所料:“那我们就动手喽,总得做个了结。上吧,小子们!”
他们开始朝我走过来,这时我就知道最旁边的那个人让我想起谁来了。他穿的是防水伐木靴和法兰绒的伐木长裤。他是肯尼·奥斯特,养了一条狼犬,大笨狗吃起蛋糕来不吃到肚子破掉不懂得停。而这位肯尼·奥斯特还有一个小弟弟,被自己的老爸放在抽水泵下面活活淹死。
我转头朝身后看了一眼,红顶小子还在演奏,莎拉也还在笑,双手高举在头顶不住摇动臀部,群众依然挤在木屑路东边的那一头。往那边去,绝对不妙。若真朝那边去,到头来准会落得我卡在二十世纪初,独自养一个小女娃儿,只能净写一些庸俗、廉价的恐怖和言情小说勉强糊口。说不定不会这么惨……但怎么说都会有一个寂寞的少妇远在千里、百年之外,想念这小女娃儿。搞不好是想念我们两个。
我再回头,那群大汉已经走到眼前了。他们有几个感觉更真实,更像活人,但其实他们一个个全都是死人,全都背上了诅咒。我朝那个淡黄色头发的人看过去,他的后代很可能就是肯尼·奥斯特。我问他:“你做了什么好事?你们几个到底做了什么好事?”
他伸出两只手:“把她给我,爱尔兰佬,你只需要这样就好。你和那女人可以拥有很多东西,比你们要的多得多。她还年轻,孩子尽可以随她生。”
这时,我像被催眠了,他们很可能就这样把我们两个带走,幸亏有凯拉。“什么事?”她紧靠在我胸口大喊,“好臭!什么东西好臭好臭!迈克,把臭味弄走啊!”
我这才发觉我也闻得到那味道。腐坏的血肉和沼气!破烂的组织,咕嘟冒泡的内脏。德沃尔是里面力量最强大的一个,浑身散发着生猛但强大的磁力,和我在他曾孙身上感受到的一样。但他和其他人一样,也是死人。他一靠近,我就看得到在他鼻孔里面钻进钻出的小虫和眼角腐烂的红色血肉。,我心里面想,
他们伸出阴间的手,先是摸了一下凯,然后就要抱走她。我朝后退一步,看一下右手边,就看到了更多鬼魂——有的从破掉的窗口爬出来,有的从红砖烟囱飘过来。我紧抱住凯拉,朝“鬼屋”跑过去。
“抓住他!”贾里德·德沃尔大喊,很是吃惊,“抓住他,小子们!抓住那个废物!他妈的!”
我朝木头阶梯飞奔,边跑边觉得好像有软软的东西轻抚我的脸颊——凯的小玩具狗,她紧紧抓在一只手里。我想看他们是不是追得很近了,却不敢回头,怕万一绊一跤——
“嘿!”售票口的女人大叫一声。她顶着一头姜黄色的乱发,脸上的妆像是用园艺铲子抹上去的,幸好不像是我认识的人。她只是游乐场的人罢了,不巧路过这黑暗的处所。算她命好。“嘿,先生,要买票啊!”
没时间啦,小姐,没时间。
“挡下他,”德沃尔大喊,“该死,他是骗子、小偷!那个孩子不是他的,他还硬抢!挡下他!”没人听他的,我连忙抱着凯一头冲进“鬼屋”。
“鬼屋”入口进去是一条走道,很窄,我得侧着身体才进得去。幽暗里,有一双双磷光荧荧的眼睛盯着我们。头顶上还有木头滚得轰隆轰隆,愈来愈响,底下夹着铁链铿铿锵锵。身后听得到咚咚咚的沉重脚步声,是防水伐木靴踩在外面的楼梯赶着往上跑。现在,轮到姜黄色乱发的售票小姐朝他们吼了,她在喊他们若撞破里面的东西,准要他们拿货来抵。“你们听到了吗?该死,你们这些土包子!”她大喊,“这地方是给孩子玩的,哪是你们这些人玩的!”
轰隆轰隆声跑到了我们前头。方向转了。一开始,我还搞不清楚那声音是什么。
“放我下来,迈克!”凯拉说得很兴奋,“我要自己走。”
我放她下地,紧张得回头看。他们全都抢着进来,遮住了入口的亮光。
“净是没用的大笨蛋!”德沃尔大骂,“不要一次全挤进来!”一声啪,有人喊了一声。我转过头来,就看到凯拉猛地朝乱滚的大桶冲过去,两只手臂张得大大地维持平衡。不敢相信!她在笑。
我跟上去,才到半路就重重摔在地上。
“噢!”凯拉在另一头喊了一声,咯咯笑了起来,看着我七手八脚要爬起来,却又摔下去。这一次,我一路连滚带翻地往前滑。手帕从我胸前的口袋掉出来,一袋苦薄荷糖从另一个口袋掉出来。我想回头看他们是不是排好队形要挤进来,但刚一回头,大桶就趁我不注意时推着我又翻了一个大筋斗。现在我知道衣服在烘衣机里翻来滚去是什么滋味了。
我终于爬到了大桶尾端,站起来,牵住凯的手,由她带路往鬼屋里去。我们走了约莫十步,前方出现一团白光,圈住她整个人,像盛开的百合。凯放声尖叫。有动物——听起来像是一只特大号的猫——发出沉沉几声“嘶——嘶——”。肾上腺素倏地打进我的血管,我才要伸手把凯再次拽进怀里,“嘶——嘶——”声重又开始。我觉得脚踝上有热气,凯的裙摆也在腿边鼓得像一只钟。但这一次,她笑了起来,没有大叫。
“快走啊,凯,”我压低声音跟她说,“快走!”
我们再往前走,把那个呼热气的东西扔在身后。再过去是一条镜廊,照得我们两个先是像矮墩墩的侏儒,又变成细细长长的瘦竹竿,脸上的五官全都拉得长长的,像惨白的吸血鬼。在这里,我得催凯快一点走,因为她只想对着镜子扮鬼脸。我已经听到那几个伐木工人满嘴脏话地在对付大桶,也听到德沃尔不住开骂。只是,这时他再骂起来好像……嗨,好像没那么趾高气昂。
我们顺着一条滑竿滑到一块很大的帆布软垫上面,摔上去时,压得大软垫“噗——”一声,放了好大一个屁,逗得凯笑得眼泪沿着两颊流下来,整个人躺在地上乱滚乱翻、两脚乱踢,乐得要命。我伸手从她腋下一抱,把她拉了起来。
“不要紧抱自瞎的四分会。”她跟我说了这一句就又笑了起来,先前的恐惧似乎跑得无影无踪。
我们再往前走进一条窄窄的长廊,闻起来有松木的香气,看来长廊就是松木盖的。一边的墙后面有两个“鬼”正在敲铁链,一下一下很有规律,像鞋厂装配线上的工人边干活边聊晚上要带妞儿到哪里去玩,该由谁负责带“红眼引擎”——管它那“红眼引擎”是啥。至于身后倒是没听到声音了。凯拉在前面带路,信心满满的样子,一只小手拉着我的大拇指,牵着我向前走。我们走到一扇门前,门上画着熊熊的火焰,还写着“幽冥地府由此进”,她一把推开门,没有一点犹豫。进了里面,火红的云母贴在走道顶上,像染色的天光,映得一片玫瑰红,我觉得用在幽冥地府也未免太赏心悦目了。
我们往前走,像是走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才忽然发觉蒸汽风笛的乐音、“你有多大力”柱头那一声“砰——”,还有莎拉和红顶小子等等全都听不到了。对这,我也没有多惊讶。我们少说也走了四分之一英里的路。只是,这乡下游园会的“鬼屋”怎么会这么大?
接下来,我们走到了三扇门前,一扇在左,一扇在右,另一扇开在走廊的尽头。一扇门上画着一辆小小的红色三轮脚踏车。正对着它的另一扇门上画着我那台绿色的IBM打字机。走廊尽头的那扇门,画的图看起来就比较旧了,有一点褪色,有一点破,画的是小孩子的雪橇。斯库特·拉里布的雪橇,我在心里想,德沃尔偷的那副。我的手臂和背上顿时爬满大片的鸡皮疙瘩。
“哦,”凯拉说得兴奋,“玩具在这里。”还把思特里克兰德拉高一点,让它看一眼那辆红色的三轮脚踏车。
“对,”我说,“我想也是。”
“谢谢你带我走,”她说,“他们好可怕啊,鬼屋就很好玩。晚安,思特里克男也在说晚安哟。”还是奶声奶气得有一点外国腔——“在”说成了“赛”——越南话的“极乐”。
我还没来得及搭腔,她就自己推开有三轮脚踏车的那扇门,走了进去,门砰的一声在她身后关了起来。门关上时,我看到了从她帽子上滑落的缎带。缎带从我连身工作裤的前胸口袋里露出一截来。我呆呆看了缎带一会儿,才伸手去转她走进去的那扇门的门把。转不动。我用手拍门,但那木头门拍起来却像硬而密实的金属。我朝后退一步,转头朝我们走来的方向看过去。什么也没有。鸦雀无声。
我在心里想道,人家说的“穿过缝隙”就是这意思,他们穿过的地方就是像这样。
乔告诉我,如果你不想永远被困在这里,就赶快走。
我再去开画有打字机的那扇门。门一下就开了。门后是另一道窄窄的走廊,依然是木头搭的,也一样有松木的清香。我不想进这条走廊,觉得里面活像是很长的棺木,但不进去又不行,没别的地方可去。于是我跨步走进去,砰一声,门在我身上马上关了起来。
,我在心里嘀咕,伸手不见五指,我被关在一片黑暗里……这下子迈克·努南要演出他举世知名的恐慌秀了。
幸好,我的胸口没被绳子紧紧勒住,心跳是比较快,肌肉也灌进大股大股的肾上腺素,但我没有失控。而且,我发现这里不算全黑。虽然只隐约看得见一点,但也看得出来墙壁和木地板。我把凯帽子上的深蓝色缎带缠在手腕上,一头塞紧,免得松开掉了,然后开始朝前走去。
我走了好长一段时间。走廊一下转这边,一下拐那边,九弯十八拐地乱转一通,我只觉得自己好像细菌在肠道里面溜滑梯。最后,我终于走到了两扇木头拱门前。我站在两扇门前,不知道该选哪一扇。忽然间,像是听到本特的铃铛在我左手边的那扇门后微微作响,我便走了进去。愈往里走,铃铛的声音就愈响。走着走着,铃铛的声音开始夹着微微的雷声。秋日的凉爽已经不见,又换成了夏季的暑热——好闷。我朝下一看,发现身上的连身工作裤和乡下大老粗的鞋子变成了卫生衣和痒痒袜。
接下来,还有两次需要选择,每一次我都选听得到本特铃铛的那个入口。第二次,我站在两个入口前面的时候,还听到黑暗里有人在说话,声音很清晰:“不对,总统夫人没被射中,她袜子上的血是总统的。”
我继续往前走,发觉脚板和脚踝不再发痒、大腿也没包在卫生裤里面拼命流汗的时候,便停下脚步。这时,我已经改穿平常睡觉时穿的平脚内裤。我抬起眼来,发现我正站在自家的起居室里,摸黑在家具中间小心穿梭,拼命注意不要绊到东西,撞伤脚指头。很快,我可以看得清楚一点了,有很淡的乳白色光线从窗外穿透进来。我摸到隔在起居室和厨房中间的餐台,探身去看菲利猫钟。五点零五分。
我走向水槽,打开水龙头。正要伸手拿玻璃杯时,我看到凯草帽上的那条缎带还缠在手腕上。我解下缎带,放在餐台的咖啡机和小电视中间。接着,我倒了一杯冷水,喝光,再就着浴室夜灯暗暗的黄光,沿着北厢的走廊走进浴室。我先尿尿(小——便,好像听到凯在纠正我),然后走进卧室。床上的被单很乱,但不是我和莎拉、玛蒂、乔的春梦过后那种狂野的乱法。怎么会呢?我只是下床梦游了一会儿。清楚得过分的梦罢了,到弗赖堡游园会玩了一趟。
只是啊,这些都是废话!不仅是因为我身上有凯草帽上的蓝色缎带,也因为我没有一丝做梦过后醒来的感觉。梦里面很合理的忽然变得很荒谬,所有的颜色——不管是明亮还是惨淡的——瞬间都消退不见的感觉,我全都没有。我举起手靠近脸,盖在鼻尖上,深吸一口气。松香。我再仔细看,我有一根小指头上面甚至还沾上了一小块树脂。
我坐在床沿,想把刚才经过的事录在我的口述录音机上,却一头栽进枕头。我好累。雷声隆隆。我闭上眼睛,刚要任心绪飘走,就听到一声尖叫划破屋子。尖厉的叫声,锐利如打破的瓶口。我从床上坐起来,失声惊叫,手压住胸口。
是乔。她生前我从没听到她这样子叫过,但我知道这是她在尖叫,我就是知道。“不要伤害她!”我在黑暗里大喊,“不管你是谁,不要伤害她!”
她又尖叫一声,好像有一把尖刀、螺丝钳或灼热的火钳硬是要违抗我的意思,还恶毒得引以为乐。这一次好像隔着一段距离。等到她尖叫第三次,和前两次一样痛苦,声音就离得更远了。跟小男孩的哭声慢慢远去的情形一样。
乔的第四声尖叫,是在漆黑里幽幽飘来。之后,“莎拉笑”就陷入死寂。“莎拉笑”屏息在我四周呼吸。在热气里像是活的,在黎明隐隐的雷声里精神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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