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应未必都是幽灵在冰箱门上玩磁铁,礼拜二早上的时候,我就忽然灵机一动,有了很棒的妙悟。那时我正在刮胡子,心里想的是去派对时别忘了带啤酒。就在这时,脑子里灵光一闪,而且跟所有的奇妙灵感一样,来得无由觅处。
我赶忙冲进起居室,倒也不算飞奔,边跑还能用毛巾擦掉脸上的刮胡膏。匆忙中,我朝《头痛时间》看了一眼,它就压在我写的那沓稿子的上面。我一开始想破解“往下十九”、“往下九十二”的时候,最先去翻的就是这本字谜书。倒不是说拿这做起点说不通,只是,《头痛时间》跟tR-90有什么关系呢?这书是在德里的“平装书专家”买的。我总共做完了约三十册字谜书,其中只有六本不是在德里做完的。tR的鬼应该不会对我在德里的字谜书有什么兴趣吧?反之,电话簿——
我伸手把电话簿从餐厅的桌上抓过来。这本电话簿虽然收录了城堡郡南部的每一个电话——莫顿、哈洛、卡许瓦卡玛,还有tR——却不厚。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翻白页的名录,看有没有九十二。结果是有。Y和Z这两部分结束在第九十七页。
答案就在这里。一定是。
“找到了,对吧?”我问本特,“就在这里。”
没回应。本特的铃铛纹丝不动。
“不理你了,你这个标本大角鹿的脑袋瓜懂什么电话簿?”
往下十九。我翻到电话簿的第十九页,F这个字母印得大大的,很显眼。我赶忙用手指头顺着第一行往下找。手指头一路往下滑,我的兴致跟着一路往下跌。第十九页的第十九个人名是哈罗德·费里斯,看不出来有什么意思。还有几个费尔顿、费纳,一个费克沙姆,几个费尼,六个费勒提,外加一大堆福斯,你数都数不清。第十九页的最后一个人名是弗雷明翰,还是看不出来什么意思,不过——
我盯着这个名字看了一会儿,心里慢慢有了底。这跟冰箱门上的字没有一点关系。
,我心里有声音在说,就像你去买了一辆蓝色的别克——
“结果到处都看到蓝色的别克。”我说,“要把这些全踢出去免得挡路。对,就该这样。”只是,我两只手往九十二页翻下去时,却在发抖。
第九十二页是城堡郡南区t字头的部分,尾巴有几个U开头的,比如艾尔顿·尤贝克和凯瑟琳·尤戴尔,把这一页走完。这下子我就懒得查这一页第九十二个名字了,看来电话簿根本不是破解磁铁字谜的关键。只不过,这电话簿还是指点了迷津。我合上电话簿,握在手里(封面印的是几个开心的农民手里拿着一篮篮的蓝莓酱),不经意间随便一翻,翻到了M字头的一页。你心里若有要找的东西,那东西就会忽然迸现在你眼前。
所有的K。
对啊,一堆姓斯蒂文斯的、姓琼斯的、姓玛莎的,还有梅泽夫、梅西尔、杰豪斯。不止,一路看下去好多名字是K开头的,但都只列出姓氏,不列名字。光是第五十页就有起码二十个K开头的名字,还有十几个C开头的名字。至于全名嘛……
我随便翻到的M字头的这一页,就有三个肯尼斯·摩尔,两个肯尼斯·蒙特。四个C开头的凯瑟琳,两个K开头的凯瑟琳。有一个凯西,一个凯耶娜,一个基弗。
“我的妈啊,像原子弹落尘。”我低声说了一句。
我一页页翻着电话簿,不敢相信怎么有这种事,但还是一路看下去。到处都是肯尼斯、凯瑟琳、基斯。还看到金柏莉、基姆、凯姆。也有凯米、凯娅(没错,当初我和乔还以为我们两个很有创意呢)、凯亚、肯德拉、凯拉、基尔、凯尔。柯比和柯克。还有一个女的叫姬西·鲍登,有一个男的叫基托·瑞尼——基托,凯拉说的“批箱”里的人写过的字。不论看到哪里,远比已经很常见的S字头、t字头、E字头的名字要多得多,到处都是K字头的名字在我眼底迸现。
我转头看一下钟——不想害约翰·斯托罗在机场瞎等,拜托,绝对不可以——结果没看到。当然看不到,这只“神经猫”早在先前发神经时把眼珠子给蹦掉啦。我“哈”一声大笑出来,把自己吓了一跳——这种怪笑法很难说特别正常。
“控制一下,迈克,”我说,“深呼吸,小子。”
我深吸一口气,憋住,再吐出来。转头看一眼微波炉的数字钟,八点十五,去接约翰还早。我转回头又开始快速游览电话簿,心里再次闪过一丝灵感——不像头一次有千万瓦特那么强,但要准确得多,由后事可证。
缅因州西部算是比较闭塞的地带——有点像“南部边陲”那一带的丘陵地区——但也始终还是有一些从远地来的外人移入(“平地人”,这一带瞧不起人的时候就用这名称)。过去二三十年,这里还成为许多活动力强的老人的退休处所,可以钓鱼、滑雪,颐养天年。从这本电话簿里,就看得出来哪些人是新来移民,哪些人是古老的世家。巴毕奇、佩瑞蒂、奥昆德兰、多纳休、史摩纳克、德佛札克、毕兰德麦尔——全都是外地人,全都是“平地人”。杰尔伯特、梅泽夫、费斯伯瑞、史普鲁斯、泰瑞奥、佩罗、斯坦切菲尔德、史塔勃德、杜拜——就全都是城堡郡人氏。这下子明白我在说什么了吧。你在第十二页看到一大堆姓鲍伊的人,就知道这些人都是在这里落地生根够久,可以开枝散叶,让鲍伊的基因广为流传的。
姓佩瑞蒂和史摩纳克的人里面,的确也列了几个缩写K和K开头的名字,但并不多。和K有关的名字,绝大部分都是落脚在这里年代够久、浸淫这里的风气够深的人家。也就是说,吸进去的“落尘”够多,只不过,并不是辐射落尘,而是——
我心里忽然出现一幅画面:一个很高的黑色墓碑,比旧怨湖边最高的树木还要高,投下大片的阴影罩住了城堡郡大半个上空。这幅画面很清晰,很恐怖,我赶忙伸手遮住眼睛,电话簿跟着掉到桌上。但是,遮住眼睛好像反而放大了这幕景象:墓碑大得连太阳都遮掉了;tR-90匍匐在墓碑下面,像葬礼的花束。莎拉·蒂德韦尔的儿子淹死在旧怨湖里……或是被人淹死在旧怨湖里。她为儿子立了碑,作为纪念。不知道镇上还有谁注意到我刚才发现的事。我想几率不会很大。一般人翻电话簿都是找特定的人名,不会逐行逐个去读。不知道乔注意到了没有——不知道她有没有注意到,这地方只要是老一点的家族,几乎至少都有一个孩子的名字和莎拉·蒂德韦尔死去儿子的名字连得起来,不管是怎么连的。
乔不笨。所以,我觉得她应该注意得到。
我回到浴室,重新抹上刮胡膏,重新再刮一次胡子。刮完后,我走回电话旁边,拿起话筒,但才按了三个数字就停下来,眼睛飘向屋外的湖面。玛蒂和凯已经起床,正在厨房里忙,两人都穿着围裙,两人都兴奋不已。要开派对哦!她们一定会换上最漂亮的夏装,一定会用玛蒂的大型手提CD音响放音乐!凯在帮玛蒂做“早莓租”,等这草莓酥送进烤炉里后,就要接着做沙拉。我若现在打电话给玛蒂,说随便收拾几件行李就好,我带你和凯到迪士尼去玩个几天,玛蒂一定当我在闹着玩,催我快点穿好衣服,准时到机场接约翰。若我逼她一下,她就会说林迪刚要她回去工作,假如她礼拜五下午两点没准时到班的话,这差事准会泡汤。我若再逼她一下,她会干脆跟我说一句不行。
因为,在物外神游的不止我一个,对不对?有那感觉的人不止我一个。
我把话筒放回充电机座,走回北厢的卧室。那时我已经穿好衣服,但是刚穿上身的干净衬衫,腋下就已经有了汗渍。那天早上之热,跟前一个礼拜有得比,搞不好还更热,但我还是会早早就去接机的。这时,我心里头一次开始有一点不太想开派对,但我还是会准时赴约。迈克一定到,我就是这样的人。迈克不要命也会到。
约翰没给我他的航班号,但在城堡郡机场,这类小事根本就不需要。这一处繁忙的交通枢纽有三座停机坪,一座航站大楼,以前是“第一航空”的加油站——这栋小小的建筑锈渍斑驳的北墙,若有强光打上去,还看得到画了翅膀的“第一”的字样。跑道只有一条。保安由灵犬莱西负责,它是布雷克·佩尔兰养的牧羊犬,整日四仰八叉地躺在油布地板上面,有飞机起降就朝天花板竖起一只耳朵表示警戒。
我把头伸进佩尔兰的办公室,问他十点从波士顿起飞的飞机会准时到吗?他说会准时到,但觉得我要接的那一位要么最好在下午就飞回去,要么就在此过夜。天气要变坏了,他奶奶的,要变坏了。布雷克·佩尔兰说这坏天气是“放电天”。我知道他的意思,因为我的神经系统已经接收到了电力。
我走到航站楼跑道那边,坐在一张长椅上面,长椅上有“柯米耶超市”的广告(飞到我们的熟食部,一飨缅因州最好的肉制品)。太阳像一颗银色的纽扣,钉在白灿灿的东边天际。“头痛天气”,要是我妈就会这么说。天气是真要变了。对这风雨欲来,我也只能寄予最好的期望。
十点过十分的时候,我听到有嗡嗡声从南边传来。再过十五分钟,就有一架双引擎小飞机从阴沉的云团里钻了出来,啪一下降落在跑道上,再朝航站楼滑行过来。机上只有四名乘客,约翰·斯托罗是第一个下机的。我看到他时挤出一抹怪笑,不笑不行。他穿了一件黑色的t恤,前胸印着“我们是冠军”,下面穿的是卡其短裤,露出两条又白又细的小腿,十足都市白斩鸡。他手上的保温袋和公文包让他有一点忙不过来。我赶忙接过他的保温袋夹在腋下,晚四秒准被他摔到地上。
“迈克!”他朝我大喊,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
“约翰!”我也同样高声回话(我这位字谜狂的脑袋里,马上蹦出evoe这个字),伸出手和他击掌。他中度英俊的脸上马上露出开心的笑,害我心头一阵内疚的刺痛。虽然玛蒂已经表明她倾心的对象不是约翰,老实说还是“倾心”的反义词;他也没有真替她解决什么麻烦——德沃尔自己抢在他有机会出手帮玛蒂解决之前,就先作了自我了断——但我还是觉得有那么一根讨厌的刺扎在心里。
“走吧,”他说,“赶快躲掉这股热气。你的车上有冷气吗?我猜有吧。”
“当然。”
“那有磁带放音机吗?你装了吗?若有,我就放一卷东西给你听,准会听得你抚掌大笑。”
“我好像没听过有人在平常的对话里用这四个字的,约翰。”
他脸上又泛起了笑,我这就注意到他脸上的雀斑还真多。安迪警长的儿子欧皮长大后当上了律师w),安迪·格里菲斯饰演的鳏夫警长和老妈一起抚养儿子欧皮,当年演欧皮的小童星就是现在的著名导演朗·霍华德(Ron howard)。">。“我是律师,我讲话时连还没发明的字都用得到。你有可以听磁带的东西吗?”
“当然有。”我举起保温袋,“牛排?”
“你说呢?彼得·卢格,他们是——”
“——全世界最棒的,你跟我说过。”
我们朝航站楼走过去时,有人喊了我一声:“迈克吗?”
是罗密欧·比索内特,陪我出席采证庭、担当护卫的那位律师。他一只手上捧着一个裹着蓝色包装纸的盒子,盒上绑了白色缎带。他身边有一个人从凹凸不平的椅子上站了起来,身材很高,发际已经染上一层灰白。他穿了一身棕色的西装,蓝色的衬衫,系的是蝴蝶领结,领夹是高尔夫球杆的造型。这人看起来更像要出席农场拍卖会的农夫,而不像一两杯黄汤进肚就会耍宝的人,但我知道他一定就是那位私家侦探。他一脚跨过倒在地上昏睡的牧羊犬,和我握手:“我是乔治·肯尼迪,努南先生,很高兴和你见面。你写的书我太太每一本都读过。”
“哦,请代我谢谢她捧场。”
“一定带到。我车里有一本——精装的……”他有一点不好意思,许多人都这样,一到了要开口问这句时都这样,“不知道你有时间的时候可不可以替她签一个名?”
“我很荣幸,”我说,“最好是马上,免得忘记。”我转向罗密欧,“很高兴和你见面,罗密欧。”
“叫我罗米好了,”他说,“我也很高兴和你见面。”他把盒子递给我,“乔治和我合起来送的。我们觉得有人英雄救美,应该送一份礼才对。”
肯尼迪这下子看起来是真的有一点像一两杯黄汤进肚就很有趣的人了。那种会突发奇想跳上隔壁的桌子,拿桌布当苏格兰裙穿着跳舞的人。我朝约翰看过去,他朝我一耸肩,意思是:喂,不关我的事。
我拉开缎带的花饰,把手伸进透明胶带粘住的包装纸里面,抬起眼来的时候,看到罗米·比索内特正用手肘推肯尼迪。两人脸上都在笑。
“里面不会有什么忽然蹦出来对着我大叫呜啊!呜啊!不会吧,你们几个?”我问道。
“绝对不会。”罗米说的时候,脸上的笑意更了。
嗨,我这人的娱乐精神跟谁比都不会差到哪里去。我撕开包装纸,打开纯白色的盒子,里面盖着四四方方的一大块棉花,我把棉花拿出来。从一开始我的笑就没消退过,但现在,我却觉得脸上的笑像要抽筋,嘴角也僵了,脊柱像是被什么揪住,手再也拿不住那盒子。
里面装的是麦克斯韦尔·德沃尔在大街上堵我时放在大腿上的氧气罩!他和罗杰特追着我打的时候,不时会拿起来嘶嘶吸上一口。罗米·比索内特和乔治·肯尼迪拿它当敌人脑袋上剥下来的头皮,来给我献宝,而我还要笑纳,当它很好玩——
“迈克?”罗米问得有一点紧张,“迈克,你没事吧?只是跟你开个玩笑——”
我眨一下眼睛,又仔细看,才发现根本不是氧气罩——老天爷啊我怎么会蠢到这个地步?别的不讲,它比德沃尔的氧气罩要大得多,而且它的材质是不透明的。这东西是——
我干笑一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罗米·比索内特脸上是松了好大一口气的表情,肯尼迪也是,只有约翰大惑不解。
“这真是,”我说,“很难笑。”我从面罩里面拉出一个小型麦克风。小麦克风吊在电线上晃来晃去,教我想起了菲利猫钟摇来摇去的尾巴。
“这是什么鬼东西?”约翰问。
“公园大道的大律师啊,”罗米看着乔治说话时,还特别把重音拉长,变成:公——园大——道的大——律师啊,“从——没见过这样的玩意儿,是吧,小朋友?没见过,哪——会见过。”接着切换到正常的腔调,谢天谢地。我长这么大一直住在缅因州,拿扬基腔来恶搞取笑在我听来“笑果”不大。“这是面罩速记机,速记员听迈克作证的时候就戴着这东西,迈克一直盯着他——”
“还真是把我给看傻了,”我说,“一个老家伙坐在角落里自顾自对着佐罗的面罩嘟嘟囔囔。”
“加里·布里斯吓过的人可多着呢。”肯尼迪接口说,嗓音低沉浑厚,“这一带就只剩他还在用这玩意儿,他的寄物室里还有十或十一个。我知道这个,是因为这一具就是从他那边买来的。”
“怎么他没塞进你嘴里!”我说。
“我觉得拿来当纪念挺好的,”罗米说,“但我其实是想拿一只砍下来的手装进去送你的——真讨厌礼盒搞混了你看。怎么回事嘛!”
“就是今年这七月又热又难熬啊,”我说,“总归就是这么一句。”我把面罩速记机的带子绕在一根手指头上甩着玩儿。
“玛蒂说十一点能到,”约翰跟我们说,“我们喝一点啤酒,玩玩飞盘。”
“这两样我都在行。”乔治·肯尼迪说。
我们走到机场外的小停车场时,乔治改朝一辆灰色的日产尼桑“阿蒂玛”走去,在车后座摸了摸,回来时手上多了一本破破的《红衫男子》。“弗里达要我拿这本来。她有更新的书,但这本是她最喜欢的。不好意思书弄成这样——她读了约有六遍。”
“这本同样是我的最爱,”我说,这是实话。“我也喜欢里程数多的书。”这也是实话。我翻开书页,看到里面的衬页上抹了一道巧克力,已经干了,颇为得意,便拿笔写下:弗里达·肯尼迪留念。谢谢你先生适时伸出援手,谢谢你把他借给我,谢谢你爱读我的作品。迈克·努南。
我从来不写这么长的——一般我只写敬祝安康或是一切顺利就好。但我想补偿一下;我打开他们送的无伤大雅的搞笑小礼时,脸上是僵了那么一下。我忙着写留言时,乔治问我是不是在写新作。
“没有,”我说,“目前正处于充电状态。”我把书还给他。
“弗里达听了会失望。”
“还好啦。反正已经有《红衫男子》了嘛。”
“我们开车跟在你们后面。”罗米刚说完,西边天际就遥遥传来一记闷雷。这一记没比过去一个礼拜偶尔传来的雷声大,但它不再是旱雷。我们全都听了出来,几个人一起抬头朝那方向看过去。
“你想我们赶得及在暴风雨来前吃完吗?”乔治问我。
“可以吧,应该来得及。”
我开到停车场门口时,查看了一下外面的车流,就瞥见约翰正在看我,眼神若有所思。
“什么事啊?”
“没事,只是玛蒂说过你正在写书。是出了岔子还是怎样?”
我那童年伙伴还活蹦乱跳的,真的……只是绝不会有结尾了。我今天早上确定会下雨时就知道了。地下室的小子决定把书收回,原因不明。而且,追究原因可能还不太明智,答案说不定不太中听。
“是有状况,还不确定到底会怎样。”我把车子开上高速公路,瞥一眼后视镜,看到罗米和乔治坐在乔治的小阿蒂玛里面跟在后头。美国已经快要变成大个子专门坐小车的地方了。“你要放什么给我听?你自己的卡拉OK就免了,我可不要听你唱什么‘老哥昨晚一枪打碎点唱机’),美国乡村男歌手马克·切斯特纳特(Mark ut,1963—)一九九二年的名曲。">!”
“哦,比那还棒,”他说,“棒多啦。”
他打开公文包,在里面翻了翻,翻出一个卡式录音带塑料盒。里面有一卷录音带,写着7-20-98,昨天的日期。“我爱死它了。”他说时朝前倾,转开放音机,把录音带放进去。
我本以为吓死人的惊喜我那天早上都已经领教完毕,结果大错特错。
“不好意思,我有另一通电话不接不行。”约翰的声音从我雪佛兰的音箱里传来,十二万分平稳,律师的官腔十足。我敢赌一百万他细瘦的小白腿儿在录这卷录音带的时候,绝对藏得好好的。
接着一声干笑,沙哑、粗嘎,听得我胸口一紧,想起第一次看见她站在夕阳酒吧外面的情景。黑色短裤罩在黑色的连身泳衣外面。站在那里,活像从快速瘦身集中营跑出来的饥民。
“你是说你要去开你的录音机,是吧?”她说了这一句,我就想起她扔过来的那记飞石狠狠打中我的后脑勺后,湖水马上像是整个变色,从亮橘变成暗红,紧接着我就开始大口猛喝旧怨湖的水了,“没关系啊。你要录随便你录。”
这时,约翰忽然伸手按键让录音带弹出来。“唉,干吗给你听这个,”他说,“又没什么。我只是想让你听她满嘴胡说八道笑一笑的,可是……老兄你看起来不太对。要不要换我来开?你的脸色白得跟纸一样吓人!”
“我可以开,”我说,“你继续放吧,等一下我再跟你说我上礼拜五傍晚的那场小小历险记……但你绝不可以说出去。其他人没必要知道——”我竖起大拇指往肩膀后面一指,指向跟在后面的阿蒂玛——“玛蒂一样没必要知道。尤其是玛蒂。”
他伸手去拿录音带,不太确定,又问我一句:“真的要听?”
“要。只是没想到又会听到她的声音,吓了一跳。她那嗓音……妈的,这录音带的音质真好。”
“埃弗里麦克莱恩伯恩斯坦事务所的一切都用最好的。还有,我们对于什么该录也有很严格的规定,你若想知道的话。”
“不用了。我看这些也没办法用在诉讼程序里,对不对?”
“有时候法官也会允许,但很少见。不过,这不是我们录音的理由。四年前就靠我们的录音带救过一个男人的命,就在我刚进事务所的时候。那男人现在由证人保护计划保护着。”
“放吧。”
他靠向前去,压下按键。
约翰:“沙漠那边天气怎样,惠特莫尔女士?”
惠特莫尔:“热。”
约翰:“事情处理得还顺利吗?我知道这种事有多难挨——”
惠特莫尔:“你知道个鬼啊,大律师,我跟你说,这些废话我们就省一省吧。”
约翰:“这不就省了吗?”
惠特莫尔:“你把德沃尔先生遗嘱的条件转达给他儿媳妇了吗?”
约翰:“已经说了,夫人。”
惠特莫尔:“那她的反应呢?”
约翰:“目前无可奉告。等德沃尔先生的遗嘱认证过后可能就有了。但我想你应该也知道这类的附录就算有,也很少被法庭采纳的吧?”
惠特莫尔:“唔,那个小妇人若真敢从镇上搬出去,我们就等着瞧,对不对?”
约翰:“是。”
惠特莫尔:“你们庆祝胜利的派对什么时候举行?”
约翰:“不好意思,你说什么?”
惠特莫尔:“拜托,我今天有六十件事要处理,还有一个老板明天要下葬。你会过去陪她和她女儿一起庆祝,对吧?你知道她也请了那个作家吧,她那姘头?”
约翰转头看我,一脸开心:“你听,她气死了。她想藏,但是藏不住。气得她揪心肝啊。”
我没注意他在说什么,我的心思留在神游的物外,留在她说的()话和她的言外之意。压在字面下的东西。,那天她朝我喊过这句话。
约翰:“我想我和玛蒂的朋友要做什么不关你的事,惠特莫尔女士。请您就容我以下犯上,建议您要玩就和您的朋友玩吧,别去打扰玛蒂·德沃尔去跟谁——”
惠特莫尔:“你带个口信给他。”
我。她在说我。不,我才发觉不止于此——她是在对我说话。她的躯体或许远在美国的另一头,但她的声音和怨恨就在这辆车里,跟我们在一起。
还有麦克斯韦尔·德沃尔的遗嘱。不是他的律师写在白纸黑字上的狗屁废话,而是他的遗愿,那个王八蛋是死透了没错,但是啊,他还没松手,就是要抢监护权。
约翰:“给谁口信,惠特莫尔女士?”
惠特莫尔:“你跟他说,他一直没有回答德沃尔先生的问题。”
约翰:“什么问题?”
惠特莫尔:“你问他,他知道。”
约翰:“你说的他若是迈克·努南,你可以自己去问他。今年秋天你回城堡郡出席遗嘱认证庭的时候就可以见到他了。”
惠特莫尔:“我看不会。德沃尔先生的遗嘱是在这里订立、作证的。”
约翰:“还是一样,要回缅因州来认证。他死在缅因州。我已经打定主意了。下一次你离开城堡郡的时候,罗杰特,一定会带着增加很多的法律知识走的。”
她终于像是生气了,声音倏地拉高,像乌鸦扯直了喉咙。
惠特莫尔:“你以为——”
约翰:“我不以为,我只知道。再见,惠特莫尔女士。”
惠特莫尔:“你最好离——”
喀嗒一声,就只剩电话断线的嗡嗡声。接着是电脑语音在说:“早上九点四十……东部夏时制时间……七月……二十日。”约翰按下弹出键,拿出录音带,放回他的公文包。
“我挂掉的。”他说的口气像第一次玩高空跳伞,“真的。她气疯了,对吧?你说她是不是气得不行?”
“对。”这是他要听的,但不是我真心相信的。气!对,气得不行?那可未必。玛蒂人在哪里和玛蒂的心理状态都不是她关心的,罗杰特打电话是要跟我说话,是要我回想踩在水里逃命、后脑血流如注的情景,是要再吓我一吓。她达到了目的。
“你没回答的那问题是什么?”约翰问我。
“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意思,”我说,“但我可以跟你说,为什么听到她的声音我会脸色发白。就看你会不会守口如瓶,就看你想不想听。”
“我们还有十八英里路要走,你就全跟我招了吧。”
于是我跟他说了礼拜五傍晚的事。我没把我看到的怪事或发的神经加进来,纯粹只讲迈克·努南在夕阳西下的时候沿着大街散步。就在我停在一株横躺在湖边的桦树边小站片刻,远眺夕阳朝群山缓缓落下的时候,那两个人悄悄出现在我身后。德沃尔坐着轮椅朝我冲来,到我终于从水里回到陆地,这一段我说得倒还挺忠于事实。
我说完后,约翰一开始一声也没吭,由此可以看出他有多震惊。在一般情况下,他这人是跟凯有得比的话匣子。
“喂,”我说了,“有评论吗?有问题吗?”
“你头发掀起来,让我看看你耳朵后面。”
我照他说的做了,掀起头发,露出一大块创可贴和一大片肿块。约翰靠近过来查看,像小孩子下课时跑来看他好朋友跟人打架的疤。“真惨!”过一会儿终于说了一句。
轮到我没声音了。
“那两个老王八蛋存心要淹死你。”
我还是没说话。
“就因为你出手帮玛蒂,他们就要你的命。”
这下子我真是没话说了。
“你一直都没去报案?”
“一开始想过,”我说,“但后来觉得只会害我自己出丑,像爱告状的小瘪三和骗子!”
“你想那个奥斯古德会不会知道什么?”
“你是说他们要淹死我的事?什么也不会知道。他只是带口信的小喽啰。”
约翰又反常地没吭一声。过了几秒,他伸出手轻轻摸了一下我后脑勺上的肿块。
“哇——”
“对不起。”顿一下,“妈的,然后他就回沃林顿撒手人寰了。妈的,迈克,我若知道就绝对不会——”
“没关系。但你绝对不可以跟玛蒂说。我把头发弄成这样不是没理由的。”
“难道以后也都不跟她说吗?你觉得呢?”
“可能会说吧。等到他死掉很久了,事过境迁,我们可以把我不脱衣服就去游泳的事当笑话讲的时候。”
“那要再过一阵子呢。”他说。
“是啊,应该是。”
我们有一阵子都没说话,静静地往前开。我感觉得到约翰在想办法,要把气氛再带回到庆祝的情绪,为此我很感谢他。他往前靠,转开收音机,结果传来的是很吵的“枪炮与玫瑰”——欢迎来到丛林世界,心肝宝贝,这里有的是乐子和游戏。
“不吐不归,”他说,“对吧?”
我咧嘴一笑。那母夜叉还像魔音穿脑一样粘在我脑袋里面不走,要我笑可不容易,但我还是硬挤出来了。“你要的话。”我说。
“我要,”他说,“当然要。”
“约翰,就律师而言你真是个好人。”
“就作家而言你也真是个好人。”
这一次我脸上的笑比较自然,也停得比较久了。我们的车开过了tR-90的路标。这时,太阳已经从阴沉的云气里面露脸,洒得到处都是灿烂的光,看起来像云破天晴的兆头。然而,我朝西边看过去,却发现西边灿烂的天光里带着黑影,雷雨云在怀特山脉已经愈积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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