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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雪中悍刀行04·孤身行北莽第九章 战留城世子袭杀,归离阳鱼龙收官

第九章 战留城世子袭杀,归离阳鱼龙收官

        你想要江湖,我便给你一个;你想要江山,我就给你一座。而我呢,就想要个儿子,你给不给?

        留下城城牧府,身材雄壮的陶潜稚虽身着一袭文官袍,但难以掩饰尸骨堆里爬起的武将气焰。书房简陋,许多上任留下城城牧刻意留下的古董珍玩都在第一天便尽数典当,得来的金银全部分发给留下城武卒,文官笔吏则一颗铜钱都没有分到手。其间有位官员仗着职责便利偷偷克扣了二百两银子,被举发后,便有城牧府三十精锐健卒闯入,鲜血淋漓的脑袋被悬挂在校场旗杆上。官员小有背景,族人告状告到龙腰州持节副令那边,结果石沉大海,留下城再无人敢欺陶将军新官上任不熟的地盘。

        陶潜稚不曾将家眷带来,但这位曾是正四品冲摄武将的城牧大人并不是死板男人,每隔一些时日就会花钱去请城内青楼红人前来府中温存,该花多少银子绝不少去一分。起先一些青楼都不敢要,都被强塞到手中,过了段提心吊胆的时日,也不见城牧大人有秋后算账的迹象,这才如释重负,加上这位冲摄将军的神勇事迹不断传入留下城,对陶潜稚的认知也逐渐口碑好评如潮,许多青楼都主动奉送头等花魁去城牧府,本是一夜几十金的身价,只开口要价几十银,陶潜稚也不过分计较细枝末节,越发显得大将气度,让原本生怕贼来如梳官过如剃的留下城百姓心安许多。

        小雨连绵,陶潜稚坐于空落落的寒酸书房,挑灯夜读一部兵书。

        一名从姑塞州带来的心腹校尉站在门口恭敬道:“玉蟾州鸿雁郡主冒雨造访。”

        陶潜稚皱了皱眉头,淡然说道:“她若是独自入府便不见。”

        一名貂覆额丰腴女子出现在校尉身边,身后跟着双手插袖的锦衣老者。

        她跨过门槛,双手搭在皇帝陛下钦赐的玉腰带上,娇滴滴道:“呦,陶将军好大的官架子,还是说怕惹来流言蜚语?”

        英武非凡的城牧大人皱了皱眉头,放下书籍,对这位腰扣鲜卑头的皇室宗亲竟是丝毫不忌惮,冷笑道:“郡主艳名远播,喜好豢养面首,小小留下城城牧,可不敢入郡主的法眼。”

        锦衣老者重重冷哼一声。

        陶潜稚嘴角翘起,眼中满是不屑。手中拎着一把缎面伞的貂覆额鸿雁郡主浪荡大笑,花枝招展,摆手示意郡王府的老扈从不要介意,她盯着蛮横无理的中年城牧,媚眼如丝说道:“陶将军,本来呢,本郡主是不想进这座宅子的,每日都要杀人,阴气太重,本郡主不如陶将军这样阳气旺盛,就怕被冤鬼缠身,又快到了清明时节……”

        陶潜稚冷淡道:“若是郡主没有正经要事,恕不相送。”

        这位在玉蟾州头等富贵的腴美人几次被冲撞,仍是不见怒容,笑道:“好吧,不与陶将军兜圈子了,是有人让本郡主代传一句话给陶将军,八个字,清明日,勿出门。”

        感觉到被戏弄的陶潜稚怒气横生,书房内杀机重重。

        锦衣老者双袖翻涌如浪潮。

        郡主轻轻拍了一下脸颊,歉意道:“呀呀,本郡主这张笨嘴,瞎说什么哩,说错啦,的的确确是八个字,清明时分,不宜出门。陶将军可别不信,说这八个字的人,本郡主不敢有任何违逆。”

        陶潜稚背过身,语气没有半点起伏,冷淡道:“不送!”

        鸿雁郡主甩了甩沾满雨水的绸缎花伞,笑眯眯道:“本郡主牢记陶城牧今日的待客之道。”

        在院中屋檐下,武力绝对要高于陶潜稚的锦衣老者接过伞撑开,倾斜向这位女主子后,愤愤道:“郡主,为何不让老奴出手教训这名不识好歹的小小五品城牧?”

        没有急着步入雨幕的貂覆额女子伸出手掌接着雨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眼神迷离道:“老天爷哭什么哭?”

        两天后清晨,雨势渐大,道路满是泥浆,城牧陶潜稚带三十亲骑前往城外,要给一名祖籍留下城的战死袍泽上坟。

        清明大雨。

        烧纸不易死人易。

        北莽边境这边与汉人衣冠的离阳王朝习俗相近,尤其是在八国遗民大量迁移涌入后,其实已是相差无几。重阳登高插茱萸,中秋赏桂吃月饼,年夜守岁放鞭炮,还有今日的清明扫墓,家中男子不管老幼携带酒食果品纸钱上坟,烧纸钱,为旧坟覆新土,让做晚辈的稚童少年们在城中折上嫩黄新枝插在坟头,烧过黄纸,然后叩头行礼,祭拜先祖,求一些阴福,便可返回。

        清明什么时辰上坟没有定数,早晚皆可,只不过留下城今天头顶大雨泼得厉害,坟头大多在城郊,离得不近,许多百姓心疼衣衫,都希冀着能晚一些等雨小去了再去扫墓。

        所以陶城牧三十一骑的出城就显得十分刺眼,留下城内青石板街道由中间往两侧低斜,平时不易察觉,到了大雨时节,看到雨水滑入水槽,才能看出名堂。三十名披甲铁骑马蹄阵阵,重重敲在街道两旁的人心上,联系这名冲摄将军在边境沙场上杀敌破百,以及日日在城牧府中杀人喝酒尽兴的血腥事迹,升斗小民们就越发觉得这名军旅出身的城牧可以放心依靠。

        魏丰是商贾,商人挣钱再多,终归不如士族地位尊崇,魏丰虽然是留下城屈指可数的富人,但所拥府邸仍是离城牧府第所在街道隔了两条街,好在魏府在主城道上,闹中取静,恰好可以看到三十一铁骑驰骋出城。为首的便是不合官制身披甲胄的陶潜稚,坐骑是一匹罕见汗血宝马,通体淡金色。汗血宝马本就已经格外珍贵,这一匹姑塞州持节令割爱赏赐下来的骏马又是其中翘楚,雄健异常,让城中富人垂涎三尺,让百姓望而生畏。

        城牧陶潜稚一马当先,目不斜视,自然没有留心到魏府大门高墙青瓦下,蹲着一个佩刀年轻人,一名身娇体柔眼儿媚的丫鬟替他撑伞。那公子哥在墙根屈膝蹲着,脸朝南面好不容易烧掉几捧黄纸,约莫是心意已经尽到,还剩下一捧黄色纸钱放回了怀中。秀色可怜的丫鬟小声提醒说道:“徐公子,给先人用的纸钱不好放进活人怀里的,奴婢帮你收着吧?”

        徐凤年站起身,见她左肩湿透,拿手指将红木伞骨往丫鬟那边推了推,双手交叠放在腹部,望着雨中疾驰而去的铁骑,笑而不语,只是摇头。眼角瞧见小伞又悄悄往自己头顶这边倾斜,他好气又好笑地接过小伞,不偏不倚撑在两人头顶,丫鬟春弄抬起小脑袋,眨巴眨巴那双天生春意盎然的眸子。

        徐凤年摸了摸她的脑袋,微笑道:“先送你进府,等下我要出去走走,你就别跟着了,这趟离开留下城也就不知牛年马月才能回来。如果逛到城隍庙,雨不像现在这么大,我就帮你和秋水带一屉周记小笼包。”

        身段初长开的小丫鬟善解人意地说道:“就这些路,奴婢跑几步就到啦,公子你径直去逛街便是。”

        徐凤年眯起那双好看至极的丹凤眸子,故作委屈,调笑道:“本想与某位小娘子多说几句话的,奈何人家不解风情。”

        那一刻,小姑娘好似如遭雷击,整颗心肝都颤了,痴痴然说不出话来,只是翘起那再年长几岁便会蓦地削尖下去的小下巴,望着眼前笑容醉人的公子。一些情窦初开,总是莫名其妙,也许多半会被雨打风吹去,但此时此景,让小姑娘措手不及。

        徐凤年笑着将她送入魏府,进门后小姑娘没有立即走入深深庭院,而是站在原地看着他的修长背影,看得仔细,便看到他撑伞走入檐外雨帘时,身形顿了一顿,似乎透过伞沿看了眼如一大方渗墨砚台的天空。

        徐凤年撑伞缓慢走在街道上,鞋袜袍脚早已在烧纸时浸湿。北凉世子殿下踩着北莽城内的石板,去杀包括城牧在内的三十一铁骑,真相说出去好像有点冷,跟这让人忍不住缩脖子骂娘的鬼天气差不多。

        鱼龙帮付出巨大代价送到城内的货物其实交给魏丰以后,就没有他们什么事情,但还是留到今天,说好下午才出城。这几天无非是魏丰尽了些地主之谊,让几名管事带着这些没见过大世面的土鳖帮众,好好体会了一回温柔乡的滋味,光是这笔开销就达三千多两银子,在鱼龙帮看来实在是出手阔绰得惊世骇俗,连他们自己在吃喝嫖赌之余都感到有点难为情,只有吃了黄连有苦说不出的刘妮蓉保持沉默,没有对任何人说起客卿公孙杨的死讯。

        少年王大石是唯一始终留在魏府的笨蛋,除了练拳便是背口诀。前天徐公子教了他一招剑势,可惜他如何都学不会,形似都称不上,神似就更别提了,好在徐公子貌似是个不怕徒弟笨反而怕聪明的奇怪师父,王大石也没啥负担,反正徐公子好心好意教了,就老老实实学呗。只知道那一招名叫“三斤”,光听名字,王大石就挺钟情,觉着透着一股子亲近,不像鱼龙帮里那些师父的唬人噱头,动辄就是万剑归宗、屠龙杀虎刀、无敌旋风腿什么的,吓唬谁呢,反正连王大石都不信这些招式能有多大能耐。

        徐凤年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意料之外的来人,平静道:“去给公孙杨上坟?”

        面容凄苦神情憔悴的刘妮蓉点点头,然后一字一字沉声说道:“再就是不让你去上坟。”

        徐凤年摇头道:“我就在城里转转,不去公孙杨的坟头说什么,也确实无话可说。刘小姐多虑了。”

        刘妮蓉大踏步前行,将徐凤年远远甩在后头。这对造化弄人的新仇人前后出城,刘妮蓉往西南方走去,徐凤年则是行向东南。大雨滂沱,天色昏暗如夜,官道上泥泞难行。徐凤年靴子裹满了黄泥浆,不急不缓走了三炷香的工夫,没有碰上一位扫墓的。徐凤年吐出一口雾气,啪一声收伞,任由黄豆大小的雨点砸在身上,开始狂奔,却不是沿着官道直掠,而是绕了一个极大的圆圈,每一次脚尖踩地,地面都轰出一个泥窟窿,溅起水花无数,若有常人旁观,只能看到青影一闪而逝,留下一大串间隔六丈绽放如朵朵莲花的水坑,就像用石子朝湖中打了一个大水漂。

        城牧陶潜稚来到孤零零的一座坟头,里面躺着一位谈不上有何官爵的姑塞边军袍泽,阵亡时不过才是一名伍长。这老家伙十六岁进入边军步战营,从军三十来年,花了两年工夫靠着侥幸杀死一名北凉铁骑升为伍长,然后再用整整二十多年都在伍长这个位置上虚度光阴。在战场上来来回回,始终没杀过几个人,但说来奇怪,枪林箭雨里跟阎王爷打交道这些年,愣是没死。老伍长这辈子麾下只带过十几个兔崽子,而活下来的如今只剩下四个。陶潜稚是其中一个,由步卒转骑卒,平步青云做到了冲摄将军;一名当上了正五品的步战统领;一名成了姑塞边军里屈指可数的优秀游哨;最后一人比陶潜稚的官位还要显赫,隐约要一跃成为北莽王庭的栋梁。老伍长贪生怕死,教给这些新兵蛋子的不是如何英勇杀敌,而是怎么贪生怕死怎么去打仗,比如如何不露痕迹地装死,比如偷取尸体上的细软,如何抢斩首级捞军功。但就是这么一个马上可以领取一笔俸禄回家养老的老兵痞,在一次毫无征兆的接触战中,死了,替手下挡了一记凶狠的北凉刀,整个后背都划开,他这个北莽边军的普通步卒,所穿软甲在锋锐无匹的北凉刀下根本不顶用。陶潜稚跟几个同龄人袍泽那时候还年轻,抱着奄奄一息的老伍长,不明白为什么嗜酒如命的老家伙要说死在阵上好,都不用棺材。老伍长死前唠唠叨叨,也谈不上骨气,只是疼得眼泪鼻涕一大把,最后说了一句,真他娘的疼。

        三十名从姑塞带来的嫡系亲兵整齐翻身下马,站在远处,其中两人各自取下背囊,一人拿出好几瓶将军专门重金买来的好酒,除了酒就再没其他,另外一人拿出油纸裹住的一大摞纸钱,与火折子一同递给将军后,撑开伞,遮风挡雨。

        陶潜稚蹲在坟头,一拳砸裂一只酒瓶,六七瓶从离阳王朝江南道那边传入北莽的昂贵烧酒肆意流淌,与雨水一起渗入坟前泥地。陶潜稚一甩军中专用的火折子,点燃了黄纸,自言自语道:“老头,你没啥大本事,不过我们哥几个的活命功夫都是你手把手教会的,那会儿要不是你说自己攒军功没用,将那两颗首级转送给了董卓,这家伙打死也没有今天的风光;不是最后你替我挡了一刀,我也没法子帮你弄好酒来。董胖子这小子是茅坑里的石头,臭烘烘的犟脾气,与我们喝酒时说漏了嘴,说他不做到持节令,没脸来见你这个跟他一样死要面子的老头儿。我没他想那么多,既然到了留下城,清明节都不给捎带几瓶你生前垂涎已久的好酒,说不过去。你这老家伙小心眼,以前偷你酒喝,就跟抢了你媳妇一样,哦,忘记了,你打了一辈子光棍。要是能活到今天,老头,你只要说看上了谁,我和董胖子这几个天王老子都不怕的,帮你抢来就是了。”

        陶潜稚握着在手上熊熊燃烧的黄纸,完全不理睬那种炙热痛感,轻声道:“来给你上坟前杀了个北凉甲士,我亲手用北凉刀砍断了他的四肢,知道你胆小,怕你睡不安稳,就不带到坟头吵你了。老头,跟你说其实这北凉铁骑也就我们那年轻时候觉得天下无敌,主要都是被你吓唬的,每次还没上战场,光听到马蹄声,就瞅见你发抖,两条腿打摆子,连带着我跟董胖子几个也跟着害怕得要死。如今杀多了北凉人,其实也就那么回事,来留下城的时候带了四囚笼的北凉士卒,也有许多跪地求饶像条狗的,有为了活命跟袍泽拔刀相向还不如狗的。”

        一捧黄纸烧尽,陶潜稚拍了拍手,拍散灰烬,缓缓起身道:“不耽误你喝酒。”

        三十一骑默然上马,那名游哨出身的心腹校尉策马奔来,靠近陶潜稚后,沉声道:“将军,方圆三里以内,并无异样。”

        陶潜稚点了点头,笑道:“还以为那几个去姑塞骗功勋的皇室酱缸里的蛀虫会借着我被贬的机会,跑来叫嚣着要痛打落水狗,看来是我高估他们的胆识了。”

        校尉阴森冷笑道:“将熊熊一窝,这些穿银甲佩银刀的绣花枕头,能带出什么勇夫悍卒,来一百骑都是塞咱们的牙缝。”

        陶潜稚抬头看了眼灰蒙蒙天幕,雨势仍是没有清减弱去的迹象,他收回视线平静道:“回城。”

        雷声雨声马蹄声。

        一骑衔尾一骑,奔出了坟头这边长达两三里路的泥路小径,马上就要折入官道。

        陶潜稚瞳孔一缩,眼中闪过一抹阴鸷酷厉,扬起手,身后三十骑瞬间停下。官道平时可供四骑齐驱,大雨浇灌冲刷以后坑坑洼洼,三骑并肩已是极限,骑兵想要发挥最大的冲锋效果,配合马战制式莽刀的挥动空间,两骑最佳。

        水珠四溅的官道上,一名佩刀青年撑伞而立。

        精于游哨技击的校尉骑士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查探方圆三里内一草一木,加上大雨消弭了足迹,只敢保证确认有无十人数目左右的队伍,对于这条拦路的漏网之鱼,已是北莽六品校尉的骑士呵斥道:“来者何人?!”

        佩刀男子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收起伞,将伞尖插入身侧泥地。

        陶潜稚不愧是杀伐果决的武将出身,见到年轻人的这个动作,嘴角扯了扯,平淡道:“两伍队展开冲锋,杀无赦。”

        两骑率先并肩冲出,骑士胯下马匹健壮,是边境战马中熟谙战事的良驹,奔跑过程中展现出一种极具动态的视觉美感,被雨水冲刷而过鬃毛随着肌肉规律地颤动,一时间马蹄声竟盖过了雨声。

        两柄出鞘的莽刀清亮如雪,刀身比北凉刀要宽而厚,长度相似,锋芒稍逊,弯度更大。

        经验老到的悍卒出刀必然要结合坐骑的奔跑速度,路况带来马背的颠簸起伏,两名骑兵手臂粗壮,本是姑塞边军的勇壮骑矛手,一刀劈出,气势凌人。两人若非精锐,也没资格被陶潜稚作为亲卫铁甲带到留下城。

        两匹高头战马两柄莽刀一同袭来,被夹在中间的年轻男子双脚不动,身体如陀螺一转,划出一个弧度,后倾向一刀落空的一匹战马,右脚往后一踏,后背贴向向前疾行的战马侧面,然后发出一声砰然巨响,连人带马将近两千斤重物就给侧撞飞出,四只马蹄一齐悬空,在六七丈外重重坠落,马背上的骑士当场晕厥。背靠一马后,借着一股油然而生的反弹劲头,年轻刀客身体前扑,闪电般踏出几步,双拳砸在第二匹战马肌肉结实的后臀上,鲜血瞬间溅射,战马哀嚎,在空中转了半圈才落在官道以外的泥泞中,那名骑兵也确实悍勇,弹离马背,在泥地里滑行出一大段距离,抹了一把脸,脸色狰狞。

        其余分作两列前冲的八骑,换成领头的两位骑兵面对这名刀客的冷血手段,丝毫不惧,按照战场一场场厮杀打熬出来的经验,再度与身边袍泽配合劈刀。

        年轻人不退反进,身形如一尾游鱼,踩着滑步在雨幕中穿梭而来,低头躲过刀劈,不理睬右手边一冲而过的骑兵,左手黏住另外一骑的手臂,双脚顺势被战马前冲的势头带着离地,滴溜儿就翻身上马,坐到了骑兵身后,双手按住骑兵的脑袋,交错一扭,将其毙命。然后曲臂游蛇,黏靠在这名尸体胸口,往后一拧,一百四五十斤的尸体就朝后激射抛去,恰好砸上身后追尾骑兵的马头,与主人征战多年的骏马头颅尽碎,前蹄弯曲,向下撞入泥地。

        骑兵几个翻滚,就地站起。这一列第四名骑士马术娴熟,不但躲过了毙命倒地的战马,还弯腰伸手拉起前一名袍泽,后者毫无凝滞地跃身上马,两人共乘一骑继续悍不畏死地追击。

        足可见北莽武卒之骁勇善战。

        刀客乘马却没有要与留下城骑卒马战的意图,坐骑猛地痛苦嘶鸣,四条马腿好似被万钧重担给压折。马背上的刀客鹞子腾空,在空中转身斜刺向一骑两人,两名骑卒只看到一道阴影在头顶扫过。

        两颗脑袋被一腿扫断,拔开身体一般,滚落在远处黄泥浆中。

        始终不曾拔刀的俊逸刀客站在仍在疾驰的马背上,脚尖一点,身体如一根离弦箭矢掠向另外一名骑兵,几个起落,皆是一腿踹在胸口狠狠绷死了身披甲胄的骑卒,一个个人马分离,五脏六腑碎裂得一塌糊涂。

        十骑中除了第二名骑卒没有阵亡,其余都已死绝。

        感到惊悚的校尉低声问道:“将军,是否派人前往城中报信。”

        陶潜稚点了点头,俯身拍了拍马头,平静道:“你们二十骑都分散回城,不需要担心我。”

        校尉红了眼睛,嗓子沙哑喊了一声“将军”。

        陶潜稚笑道:“哪有这么容易死,我也舍不得死在这里。”

        陶潜稚说完以后,肃容冷声道:“听令,回城!”

        二十骑经过短暂的犹豫后,军令如山,纷纷含恨拍马离去。

        年轻刀客并未阻拦,从马背上跳到官道上,显然今日清明,他只盯住了陶潜稚一人。

        陶潜稚高坐于淡金毛色的汗血宝马上,一手握住缰绳,一手握莽刀,神态自若,洪声问道:“可是慕容章台这条幼犬派你前来行刺陶某?”

        站在道路上的刺客一言不发,只是向留下城城牧走去。

        陶潜稚讥讽道:“难不成是鸿雁郡主的新面首?这小娘们儿怎么眼光一下子拔高了这么多,有点意思。”

        身披一具精良玄甲的陶潜稚翻身下马,拍了拍坐骑的马脖,通灵的汗血宝马恋恋不舍地小跑远去,在十几丈距离外嘶鸣徘徊,急躁不安地踩着马蹄。

        身材魁梧的陶潜稚似乎知道这名刺客不会泄露什么,不再废话,抽出莽刀那一刻,杀意弥漫四周。双方对冲而奔,官道上顿时杀机四伏,竟是远胜过青年刺客与十骑交锋时的气势。

        陶潜稚刀法纯朴,简单明快,都是戎马生涯中历练出来的杀人招式,绝无拖泥带水。

        必然要留下其中一具尸体的两人轰然相撞,莽刀劈在那柄短刀鞘上,莽刀分明没有一刀毙敌的奢望,蓄力十之七八,故而刀锋下滑,迅捷无匹,刺向年轻刀客的腹部。后者并未拔刀,只握刀鞘格挡,他不去看即将触及肚子的刀尖,右手手腕一旋,在鞘短刀竟然离手,在身前旋转出一个看不到丝毫缝隙的浑圆,铺天盖地的雨点拍打到这个圆形后,便被激射反弹。陶潜稚眯眼,刀尖不作退缩,骤然发力,试图要戳破这个撑死厚度不过刀鞘的圆。

        莽刀刀尖与古朴刀鞘摩擦,发出刺破耳膜的金石交错声。

        陶潜稚层层叠叠,气机如泉涌,刹那间数次叠加臂力,刀尖绽放出一股璀璨白芒。

        青年刺客身体后撤,不见他如何触碰,刀鞘便被牵引后移,右手斜抹出一个微妙幅度,离手刀鞘毒蛇一般绕刀尖急旋,然后攀缘向上,就要剁去陶潜稚的持刀手腕。

        陶潜稚略微缩手,冷哼一声,“哪来的野路子刀法,雕虫小技!”

        这位在姑塞素来以马战著称的骑将双袖鼓荡,莽刀成功磕开那仍是旋转不停的诡异刀鞘,眼见眼前此人手无兵器,莽刀光芒再涨,就要破裂这沉默刺客的胸膛。不过当陶潜稚看到刺客右臂做了个扯引再回拉的动作,心生警惕,使出千斤坠,双足深陷泥泞,低头堪堪躲过割头的一鞘。躲过一劫的陶潜稚拔出脚尖,溅起一大块泥泞扑向这名怪异手法层出不穷的年轻刀客,双手齐齐握住刀柄,健壮身体前倾,挟带刚猛势头,连人带刀撞去。刀鞘没有抹掉陶潜稚的脖颈,却不是坠入地面,而是在空中作燕子回旋,到了刺客左手边,屈指一弹,才触及一眨眼工夫便再度离手,撩起刺向陶潜稚。

        有些憋屈的陶潜稚莽刀一阵搅扭,身体随之滚动,在官道一侧站定,死死盯着这个轻轻弹指便精准驾驭刀鞘杀人的刺客,狞笑道:“竟然是江湖莽夫杂耍的离手刀!老子看你能一气呵成到几时!”

        刀鞘如灵燕绕梁,只见刀客每次弹指便盘旋不止。

        双方都没有给对手停歇的机会,莽刀白芒如流萤,陶潜稚滚刀而走。

        刀鞘燕回旋,不断与莽刀冲撞。相比而言,杀机勃勃的陶潜稚已经怒不可遏,刀势滚动,十分骇人。而那名正是北凉世子殿下的刺客则要悠闲许多,在官道上以倒马关外从肖锵那边偷师而来的离手剑以及鱼龙帮夫子三拱手,融会贯通,闲庭信步,显得进退有据,已经有了几分峥嵘豪气的宗师风度。

        曾有羊皮裘老头一伞仙人跪。

        春雷刀鞘已经数次在陶潜稚甲胄上无功而返,徐凤年眼神突然凌厉,胸中剑意一时间如江海倒泻,他让人匪夷所思地以离手刀鞘使出了一记初具雏形的剑气滚龙壁。

        闭鞘春雷终于回到徐凤年右手中。

        陶潜稚单膝跪地,北莽刀插入地面,浓郁鲜血由手腕沿着刀身滑落。

        一身玄甲破碎不堪,浑身血肉模糊,有几处甚至深可见骨。

        陶潜稚抬头咬牙笑道:“小子,还不给老子拔刀吗?”

        徐凤年想了想,嘴角扯起一个残忍笑意,然后不知疲倦地将剑气滚龙壁翻来覆去耍了十遍。

        三遍以后,陶潜稚玄甲全破。

        六遍以后,只剩下握刀右臂还算齐整。

        十遍剑气滚龙壁以后,陶潜稚已经被搅烂,双膝跪地,双手按在刀柄上,死而不倒。

        徐凤年慢慢走上前,毫不留情地拿春雷刀鞘将他拍飞。汗血马狂奔而来,徐凤年狞笑着侧过身,轻轻跃起,双臂环住马脖,屈下双膝,身体后仰,顺势将这匹战马整个身体都翻过来,汗血马轰然塌陷在官道上,整个马背都被砸断,当场倒毙。

        从头到尾,徐凤年都不曾跟这位本该前途似锦的北莽城牧废话半句。

        徐凤年站起身,任由雨水冲去后背淤泥,重新悬好春雷刀,抽出那柄雨伞,面朝北凉方向,从怀中抽出在魏府墙根刻意余下的一捧黄纸,轻轻洒向空中。

        撑伞走在裹足沉重的泥泞中,徐凤年伸手慢慢撕下一张生根面皮,揣入怀中。南疆巫女舒羞精心打造的六张面具中,通气、生根、入神三种层次,那张通气可以随意涂抹和摘取,若是生根就要耗费相当精力,一张入神,舒羞说只能使用一次就会作废,至于改变根骨的投胎一皮,戴上以后哪怕毁容都恢复不了原来面貌三分。一张生根约莫可以反复使用三到四次。徐凤年不要任何死士跟随,留了一个傀儡在北凉王府做障眼法,进入北莽以后免不了要做个勤俭持家的守财奴。

        杀二品六人,杀金刚境三人,杀指玄一人。

        这是徐凤年给自己北莽之行定下的其中一项目标,而选定龙腰州留下城作为北莽踏脚点,大半原因便是冲着城牧陶潜稚而来。这名明贬暗升的前冲摄将军,被北莽王庭安插在硝烟不浓的留下城,岂是简单让陶潜稚远离与年轻一代数位皇室宗亲是非恩怨。北莽女帝雄踞王庭宝座,对一统春秋的离阳王朝虎视眈眈,真真切切是摆出了坐北朝南气吞万里如虎的姿态,谁敢说陶潜稚不是她矛头直指北凉幽州的一枚关键暗棋?虽说此人只是一名接近二品的武夫,但陶潜稚不管是边境民心凝聚,还是以后对北凉的威胁,都远超过寻常。他与徐骁密谈,便提及这名新城牧,说杀一个陶潜稚,抵得上军阵斩杀北莽三千骑!

        此时喜好每日虐杀北凉甲士的陶潜稚根基未稳,徐凤年如何能不动手?

        挑了今日,陶潜稚算是死在了一个好时节。徐凤年虽然摘下面具,腰间朴拙春雷佩刀也不算显眼,但那二十骑铁甲亲卫逃回留下城,即便群龙无首,以陶潜稚治军的成果,注定会布下天罗地网。

        徐凤年前两日在城中闲逛,早已研究透彻留下城的布局,不走城门,挑了一段人烟罕至的城墙,如攻城蚁附般攀缘而上。大雨依旧滂沱,他攀至城头,一跃而过,在城内墙根飘然落定,行走于冷清的小巷窄弄。

        留下城除了陶潜稚还是有高人的,小股骑队分头游弋,戒严得十分巧妙,外松内紧,并未给城中百姓造成半点恐慌。徐凤年对这种程度的巡查搜捕,是当之无愧的行家里手,自然轻松避过,甚至还依约去周记铺子买了一屉热腾腾的小笼包。

        从离开魏府到返回,不过一个半时辰,离午饭尚有半个时辰。丫鬟春弄一直在他屋里候着,徐凤年推门时,百无聊赖的小姑娘趴在窗栏上发呆,并未察觉,直到闻到了香味,才猛然转头,见到满身湿透的徐公子,手上托着一屉吃食,没来由就红了眼睛,好一双无声胜有声的媚眼儿。

        徐凤年不得不打断她的情愫酝酿,调侃道:“别自作多情,顺手买来的。拿去,跟秋水分了吃,至于换衣服,就我自己来好了,省得扫了你胃口。咦?哭啦?别,外人见着了还以为我禽兽不如,想拿一屉小笼包子就拐跑你私奔回北凉。”

        小丫鬟抽了抽精致鼻子,见徐公子神色坚决,犹豫了一下,就败给了肚里馋虫,小心捧过小笼包,到了门槛那边,回眸一笑千娇百媚生。徐凤年挥了挥手,等她小跑远了,才闩上房门,摘下春雷搁在桌上,取出包裹严实的刀谱和一沓面皮,没有脱下冬暖夏凉的蚕丝甲,换了一身洁净舒适的文士青衫,重新放好贴身物件,当真称得上是孑然一身。

        春弄应该是潦草吃过了小笼包,便被更识大体的秋水一路拎着耳朵押送回来,一起帮徐公子侍弄头发,春弄一直丢眼色给秋水姐,后者悄悄叹息一声,问道:“徐公子,今日便要离开留下城返回陵州吗?”

        徐凤年点头开门见山地说道:“魏叔本意是想让你们两个跟我回陵州,但是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大丈夫没有建功立业,何以成家?”

        转头见两个丫鬟面面相觑,煞是可爱,徐凤年哈哈笑道:“还真信啊?我就是家底薄,养不起你们的。想多跑几趟北莽,挣了银子以后再把你们风风光光迎去陵州。”

        替徐凤年梳理头发的春弄怯生生道:“春弄跟秋水姐姐会女红会琴棋,不用徐公子养活也没关系啊。”

        秋水心思细腻成熟许多,对春弄悄悄摇了摇头,后者眼眶湿润,决堤一般,像一汪被春风吹皱了的池水,情意绵绵戚戚,却也乖巧地咬住嘴唇,不哭出声。

        徐凤年当然不会真的将这对丫鬟带回北凉,即便是以兵器监军府邸上的帮闲子弟身份,也不适合,更别提宛如一座雷池的真实身份,轻易涉足,动辄粉身碎骨。两株柔弱的十金莲,在这种安静环境生长才好,移植到了水流汹涌的江河,只会早早夭折。

        在留下城最后一顿午餐,最亮眼的一道佳肴竟是椒姜炒螺蛳。

        清明螺,肥似鹅,白玉盘中一堆青。

        可惜鱼龙帮帮众都是一群粗鄙汉子,荤菜只认猪牛羊,不清楚这些最佳时令的螺蛳从江南泥塘小溪摸出,活着运至北莽留下城是何等艰辛。好在宴席每桌都有一只镇场子的烤全羊,让鱼龙帮帮众吃得满嘴油腻。今日刘妮蓉发话不许喝酒,有些让人美中不足,不过刘小姐在肖副帮主和公孙客卿离开以后越发行事从容,逐渐有了独挑大梁的趋势,鱼龙帮一伙人心服口服。

        春弄两颊泪痕不见,但兴致低落,倒是秋水依然婉约周到,弯腰站在徐凤年身边,拿竹签剔出螺蛳肉,一粒一粒放在盘中。老狐狸魏丰出手豪气,早已赢得鱼龙帮的亲近感,也就是心知肚明魏老爷子财大气粗,是北莽站稳脚跟的豪横巨贾,自然眼高于顶,否则不少人都想着认个干爹,大树底下好乘凉哪。他们原本对姓徐的摸不清底细,横竖左右瞧不顺眼,如今明摆着与魏老爷子沾亲带故,许多人彻底没了与姓徐的叫板的胆气和兴趣,开始琢磨返回北凉途中要多热络,弥补一下北行的疏远。

        魏丰笑眯眯道:“侄儿,炒螺蛳就老酒,阎王来了不肯走。这道炒清明,名菜算不上,但在北莽还真难以享受这份滋味,你多尝尝。”

        应该是真把他当作亲生侄子看待,也不继续客套,魏丰转头对刘妮蓉笑道:“刘小姐,魏老头儿还是那句话,真要现银,马上就可以给鱼龙帮送到马车上。魏府也有些会耍几套把式的壮丁,可以帮忙护送,不敢夸海口,但二十骑的人手还是挤得出来。”

        刘妮蓉摇头笑道:“带几万两银子行走边境,实在太过冒失,这些天鱼龙帮全靠老爷子悉心招待,破费太多,也委实没脸面再让魏老爷子劳心。刘妮蓉信得过老爷子,也信得过在北凉、北莽两境通行的两字票庄。”

        魏丰捋须,笑而不语。

        刘妮蓉举杯,“刘妮蓉不敢多饮,可对老爷子,敬重万分,就替鱼龙帮敬老爷子三杯,老爷子您随意即可。”

        她连饮三杯,滴酒不漏。魏丰小酌了一口便放杯,却没有谁以为是老家伙在端架子摆谱,这段时日除了靠着魏府在留下城风流快活,也听说了许多有关魏老爷子的奇人轶事,比茶楼里说书先生的演义还要精彩。

        风雨停歇,街上多了许多出门扫墓的百姓。

        来时一辆马车有货物,还坐着脚边有牛角弓的西蜀公孙连珠箭,走时却只有一个摘下春雷刀搁在角落的徐凤年,上车前给魏丰执晚辈礼作揖,这次后者没有佯怒生气,坦然受之。

        望着鱼龙帮渐行渐远,魏丰收回视线,瞥了一眼春弄、秋水两名没能送出手的丫鬟,皱起灰败的眉头,嘴唇微动,含糊不清,不知老爷子说了什么。

        途经城门,不悬春雷的徐凤年主动下车,鱼龙帮路引齐备,比往时暗增了许多人手的城门守卫翻开进城记录,一人一人仔细对比过去,验证无误,才放行。

        离城百步,牵马而行的徐凤年下意识地望向城头,看到了与锦衣扈从并肩而立的貂覆额女子,她做了一个刀抹脖子的狠辣手势!

        徐凤年笑了笑,都赶着在清明这一天争相赴死吗?

        留下城?留下?

        徐凤年这一刻竟有了拔刀的冲动。

        一位腰扣鲜卑头的郡主,她的头颅,似乎不比陶潜稚的脑袋轻了去啊。

        老天爷终于不再阴沉着一张黑脸,缓缓放晴,风雨如晦了多日的天空透过云层,洒下第一缕阳光。丰腴女子头佩貂覆额,腰扣鲜卑头玉带,一手拎着缎面花伞,一甩一甩,望着城下与鱼龙帮一同出城远行的修长男子,做了那个血腥动作后,似乎被自己逗乐,捧腹大笑。身旁锦衣老者有些吃不准主子的心思,小声问道:“郡主,怎的与这个北凉平民较劲了?需要老奴出手?”

        前两天亲赴城牧府给陶潜稚送那八字谶语一般口信的鸿雁郡主微微摇头,收敛了笑意,玩味道:“老龙王,我闹着玩呢,不知道为什么见到这个家伙就忍不住想欺负一下,吓唬一下。不过说来奇怪,明知道不可能,但还是觉着这家伙跟陶潜稚的死有关联,我们女子的直觉,实在是连自己都琢磨不透。”

        锦衣老者笑道:“哪里当得起被郡主称呼‘龙王’。”

        在北莽皇朝中已是富贵至极的女子笑了笑,不置可否,轻轻旋转着紫檀柄缎伞。她自小便喜欢下雨天气,在雨中旋转伞面,激射雨花。年过五旬的北莽女帝对枝繁叶茂的王庭宗亲素来冷淡,唯独对这名小郡主出格宠溺,当鸿雁郡主还是年幼孩童时就经常随父亲进宫面圣,皇帝陛下亲手将其捧着放在膝上,看着她玩耍,曾是皇宫里头少有的含饴弄孙的温馨画面。可惜长成少女以后,远离皇城,与皇帝陛下的温情关系也就难免渐渐疏远,尤其是鸿雁郡主的父亲犯下失言重罪后,她已经有些年没有见到那位杀过皇后皇帝皇子皇孙的铁血女帝。

        她叹息一声,摇头驱散了一些灰暗情绪,眼神凌厉起来,说道:“陶潜稚实在是不可救药,死不足惜,这么一个想在王庭中枢重地要一席之地的大老爷们儿,与我一个郡主赌什么气,非要清明出城,这下好了吧,给人宰了。按照陶潜稚亲卫的描述,自称此生不负丹青的画师赫连解元也绘制了一幅画像,数百轻骑只配莽刀,城内城外无头苍蝇一样搜寻,还不是大海捞针。姓陶的死得如此不明不白,慕容章台这几个与陶潜稚有新仇旧怨的败类,岂不是要被董胖子这些军中实权青壮派给活活玩死,少不得被小题大做。再怎么说我与慕容章台都算是表姐弟。”

        常年双手插袖的锦衣老人笑道:“郡主若是因此兔死狐悲,也太给慕容章台这几人面子了。”

        女子脸面变幻如六月天,嬉笑道:“也对,虽说这几个兔崽子小时候总挂着两条鼻涕跟在本郡主身后当跟屁虫,可惜越长大越不可爱,才懒得管他们死活。”

        锦衣老者自然不是靠溜须拍马才能成为玉蟾州名列前茅的大清客,眯眼道:“陶潜稚马战步战都是好手,刀法砥砺个十来年,未尝没有机会登堂入室,南边那个顾剑棠就是靠杀人杀出来的大宗师。留下城暗桩颇多,这意味着北凉风吹草动逃不过咱们的眼睛,因此那名多半是单枪匹马闯过边境的刺客,能够轻易斩杀十名精锐铁骑后,再在短时间内击毙小二品的陶潜稚,让援兵扑空,可想而知,不是弱手。关键在于刺客杀死陶潜稚,到底是否拔刀,若是没有,就有些夸张了。估计接下来不光是留下城鸡飞狗跳,龙腰州许多大城重镇的封疆大吏都要提心吊胆。”

        貂覆额女子没心没肺地笑道:“龙腰州远比不得久经战火的姑塞州,这边的老爷们养尊处优惯了,个个养出一身肥膘,低头一看,咦,竟然看不见胯下雀儿哩。这样的北莽官员,多死几个才好。”

        锦衣老者哈哈大笑,这位小主子的唇舌实在是一如既往地恶毒,虽说自己常年跟随左右,已经将北莽八州逛了个遍,还是会时不时被惊喜到。

        鸿雁郡主轻声呢喃道:“离阳有赵勾,咱们北莽不也有一张蛛网嘛,我倒要看一看这名刺客何时会撞入网中。两只茧,六位提竿,三百捉蜓郎,八十扑蝶娘,可都是疯狗一般的货色。”

        听到这一连串落入老百姓耳中不起波澜的生僻词汇,锦衣老者警惕张望,四顾无人,才没有出声。

        貂覆额女子妩媚笑道:“老龙王,你怕什么,你以前不就是这张蛛网上的大人物嘛,如今六位不可一世的提竿,小半都得喊你师叔呢。”

        老者叹息一声,道:“没了那层人皮身份,便是一个新晋的捉蜓郎,都不会将老奴放在眼中。”

        她笑道:“都说老龙王一脚在金刚一脚在指玄,位列咱们北莽十大魔头第九,说出去多让人胆寒,不比什么提竿差了。”

        锦衣老者略微失神,摇头道:“比起拓跋菩萨、洪敬岩、洛阳这几人,老奴不管是境界,还是杀人的本事,都差了太多。”

        女子摸了摸头上的貂覆额,一脸看似天真的柔媚容颜,娇滴滴道:“比上小有不足,比下大大有余,我都羡慕死了。”

        老龙王会心一笑。

        城外,鱼龙帮少年王大石走在牵马慢行的徐公子身边,少年先前跟着回望了一眼,瞧见城头上的貂覆额女子后,吓了一跳。不是所有初出茅庐的江湖儿郎都有不怕虎的气魄与底气,王大石就很畏惧这个在倒马关与官兵勾勾搭搭的妖娆娘们儿,打心眼里觉得她既危险,也太不正经,比起少年心中偷偷思慕的姑娘,差了十万八千里。

        徐凤年翻身上马,来到领头的刘妮蓉身边,直截了当地说道:“我与鱼龙帮同行到雁回关,就要分道扬镳,有些将军府交代的私事要去处理。马车上有我从魏府讨要来的一小箱专供军营的火折子,还有几幅魏老爷子赠送的字画,就当作是将军府对鱼龙帮的额外补偿,收不收,刘小姐自行决定。在这里废话一句,江湖帮派与官府笼络关系,送真金白银不妥,容易犯忌讳,不如送几样对胃口的雅物珍玩,而且进寺烧香,光去叩拜菩萨未必有用,守门的和尚也要打点到位,鱼龙帮在这方面做得实在是,糟糕。越是失了先机想要亡羊补牢,越不能着急,其实刘老帮主在陵州口碑不俗,只要肯低头,想要打开僵局,并不困难,说到底,别看自己低头去赔笑脸的老爷们光鲜,他们也一样有低头哈腰的丢人光景。换个角度一想,除非是阎王爷让黑白无常来索命,世上其实也就没有过不去的坎了。”

        刘妮蓉冷冷瞥了一眼徐凤年,抿起嘴唇,锋芒毕露。这位内秀女子好似一块璞玉,被生活雕琢以后,越发璀璨。

        徐凤年对她的刻意冷淡不以为意,继续说道:“说这些,不过是想着做到面子上的好聚好散。”

        刘妮蓉转头平静望着徐凤年,说道:“东西我不会扔,也不会嫌脏,那是鱼龙帮应得的。”

        徐凤年笑了笑,转头指了指那个低头在泥泞官道上奔跑的少年,小声说道:“刘妮蓉,你知不知道他喜欢你?”

        刘妮蓉顺着手势望见在鱼龙帮默默无闻的少年,愣了一下。

        徐凤年直视前方,缓缓说道:“别误会,我只是告诉你一个事实,否则你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单相思的傻瓜。”

        刘妮蓉皱了皱眉头,“我其实知道。”

        徐凤年不再逗留惹人厌烦,拉了拉马缰,放缓速度,虽说经过两次天壤之别各有千秋的游历,已经不再如曾经的年轻世子那般玩世不恭,但脾气再好,性子磨砺得再圆滑如意,也没厚脸皮到嗜好讨骂找白眼的地步。至于为何在魏府自揽一盆脏水,不去辩解肖锵的死因,一来当时刘妮蓉怒火中烧,处在气头上,解释反成掩饰,何苦来哉;再者她要恨便干脆让她恨个通透好了,世子殿下这些年一步一步走来,对于这种误会,实在是近乎麻木。这何尝不是世子殿下对逼死公孙杨无法与人言说的愧疚?

        回到少年身边,徐凤年低声笑道:“王大石,刚才我与刘小姐说了,你喜欢她。”

        王大石先是惊愕,惊吓,惊惧,继而涨红了脸庞,差点就要哭出来,而徐公子已经是他这辈子最为敬佩和感恩的人物,哪里敢去怪罪,只好低下头去,双肩耸动,显然是委屈到哽咽了。

        徐凤年笑着安慰道:“骗你的。”

        王大石抬起头,说不出话,茫然而怅然。

        徐凤年微笑道:“王大石,我教你一个追求女孩子的好法子,想不想听?是真人真事。”

        王大石赶忙抹了抹眼睛,低声道:“徐公子你说便是。”

        徐凤年望着乌云散去的明亮天空,柔声道:“你走到她面前,跟她说,你想要江湖,我便给你一个;你想要江山,我就给你一座。而我呢,就想要个儿子,你给不给?”

        王大石目瞪口呆,嚅嚅嗫嗫道:“我可不敢这么说。”

        徐凤年嘴角翘起,笑意温柔。

        王大石后知后觉,好奇地问道:“徐公子,谁呢,这么有胆量,用咱们陵州的方言说,就是老霸气了!”

        徐凤年轻轻说道:“我爹。”

        徐凤年很想告诉初入江湖的懵懂少年,那些人前白衣飘飘仗剑走四方的大侠,也要为一日三餐费神。那些看似不食人间烟火的漂亮女子,也会有这样那样的小肚鸡肠。那些耀武扬威的一方诸侯,也有打落牙齿和血往肚子里吞的憋屈。只不过最终还是作罢,少年郎的江湖梦,能多做一天白日梦都是好事。徐凤年弯腰摸了摸座下棕色马匹的柔顺鬃毛,自己那个一见面就对媳妇大放厥词的老爹,说完那句话就不出意外地讨了一顿痛打,但让世人感到惊奇的是,这名辽东行伍出身的年轻武卒,一次一次死里逃生,一步一步登顶庙堂,除了与寻常将军并无两样的一具铠甲,更披上了那件王朝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蓝缎蟒袍。不过在世子殿下眼中,北凉王,大柱国,大将军,这几个让人敬畏的煊赫头衔,约莫是灯下黑的缘故,都极少去深思,记忆最深的只是徐骁年复一年地缝制布鞋,少年时代觉得徐骁是无聊透顶,如今也还是觉得徐骁是无聊。

        无聊无聊,人屠徐骁许多言语,赵长陵死了,那么多同生却不共死的老兄弟都死了,始终未再娶王妃,子女嫁的嫁,游学的游学,远行的远行,他又能找谁聊去?

        徐凤年长呼出一口气,突然意识到自己也挺无聊的,起码这趟北行就是。世子殿下没来由想起木剑温华的一句口头禅,当下很忧郁啊。

        鱼龙帮一路平安无事地到了雁回关附近,徐凤年也就反身北上,之所以没有出留下城便往龙腰州腹地而去,是怕被魏老狐狸瞧出端倪。拒收春弄、秋水已经惹人生疑,徐凤年不想再在这种小事上节外生枝。与鱼龙帮的离别,既谈不上半点伤感,也没如何欣喜,平淡如水。

        鱼龙帮不敢入城,只能在一处黄土高坡宿夜,以天为被以地为床的滋味不好受,也就是功成名就以后忆苦思甜的谈资罢了,当下没几个人乐意吃这份苦头。

        鱼龙帮毫无悬念地只有少年王大石给徐凤年送行。夕阳西下,徐凤年上马前停步笑道:“教你的拳法口诀,不是什么神功心法,靠的是滴水穿石,你就当作强身健体。至于那叫‘三斤’的剑招,你这辈子都未必有可能使得出手,如果你知道创出这招剑势的剑客是个缺门牙的老铁匠,一定会很失落。他呢,姓黄,西蜀人,这辈子穷困潦倒,既没媳妇也没有徒弟,我就当替老黄收你做徒弟,你们两个都是笨蛋,笨师父不嫌徒弟不聪明。江湖油子太多,个个都是想成精的狐狸,我就是一个,实诚人反而成了凤毛麟角,你也是一个。所以你别学我,我若是没能回北凉,他的剑术好歹还留下一招。”

        徐凤年上马以后,一人一骑一春雷,奔赴北莽。

        王大石驻足远望,直到徐公子身影消失,才握紧拳头,给自己鼓气,告诫自己万万不能偷懒。一转身,看到刘妮蓉站在不远处,才鼓起的勇气荡然无存,少年只剩下局促不安,刘妮蓉一笑置之,一起走回山坡。王大石再迟钝,也看得出她与徐公子之间剑拔弩张的关系,小心翼翼说道:“徐公子真的是好人。”

        刘妮蓉柔声道:“对你来说,当然是好人,我不否认。”

        王大石涨红着脸,少年性子憨厚,一张嘴拙笨,不知从何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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