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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雪中悍刀行07·白发舞太安第四章 徐凤年又逢青衣,徽山主往见世子

第四章 徐凤年又逢青衣,徽山主往见世子

        这一次徐骁披将军甲而非穿北凉王蟒袍,出现在了边境。

        徐北枳在停马寺说了一句俗人怕果,菩萨怕因。徐凤年面对杨太岁也说过心境跌落,就如草籽茁壮生于大山石缝,如圆镜破开一丝裂隙,愈演愈烈,再想破镜重圆,难上加难。两个姓徐的两句话,双语皆是成谶。

        徐凤年收回视线,不去看那位生出三千青丝的六珠上师。这批八百白马义从的战马都精心筛选过,在奔袭之前便祛除了北凉军标识,此时走得没有后顾之忧,不怕被抓到明显的把柄,即便有高人顺藤摸瓜,徐凤年也可以说是西域僧兵栽赃嫁祸。决定这种争吵走向的关键,不是道义,也不是真相,而是棋局双方手谈人物身后的兵戈战力。徐凤年从青鸟手中接过那只从马车锦盒中拎出的银瓶,似笑非笑。

        袁左宗提枪纵马在徐凤年半马之后,脸色凝重。按照常理,独杀老僧杨太岁的世子殿下应该精神萎靡才对,便是昏迷不醒也在意料之中。可此时徐凤年策马狂奔,神采焕发,没有一丝疲态,反倒是一身凌厉气势攀至巅峰。尤其是那柄以春秋士气为玄胎锻造而成的春秋剑,剑气冲霄,未曾出鞘,仍是隐约有种种龙鸣,如九条恶蛟翻江倒海。袁左宗心中喟叹,这场截杀胜得堪称惨烈啊。况且还有诸多依旧藏在水下的暗流。杨太岁战死,皇子赵楷自刎而死,如此一来,北凉跟朝廷的情分算是彻底掏空了。

        袁左宗笑了笑,望向徐凤年的背影。下一次,若再有战事,便是他带领自己这帮北凉老卒征战四方了吧?

        黄沙万里,看久了本就是一幅枯燥乏味的景象,可在众人眼中更是异常的满眼荒凉,触目惊心。真是名副其实的天翻地覆,方圆三十里,撕裂出无数道大小不一的沟壑,早先天空无云而响雷,直到此刻才渐渐声响衰减下去。好在有先前世子殿下雷池剑阵杀老僧的手段做了铺垫,此时白马义从也没有如何震惊,只是一个个握紧枪矛凉刀。拥有徐凤年、袁左宗、徐龙象、六臂阴物和青鸟,这支战力只能用近乎无敌来形容的骑队顺着沟壑弯弯绕绕,终于来到一条深不见底宽达二十丈的鸿沟边缘,那边站着一位中年青衫儒士,负手而立,两鬓霜白,风流夺魁。

        正是曹长卿。

        这位在西垒壁成为陆地神仙的亡国儒圣朗声笑道:“都走了。”

        徐凤年抬了抬手臂,除去新生双臂的阴物丹婴,其余都在袁左宗带领下绕行鸿沟。徐凤年将那只本该价值连城如今却只能按斤两算价钱的瓶子丢给阴物,掠过鸿沟,阴物则一手握银瓶,双臂托马跃过。反正它就是手多。都说双拳难敌四手,对上这么一位有六条胳膊的,估计谁的心里都没底。哪怕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曹长卿,也不免多瞧了几眼。大官子曹青衣见徐凤年眼角余光游移,微笑道:“你二姐徐渭熊受了重伤,被公主御剑送往北凉王府。至于那位不知如何称呼的陈芝豹,已经孤身一人去往西蜀,相信很快离阳上下都知道出了第二位异姓王,不过低于最早六大藩王的亲王爵,仅是蜀地郡王。”

        徐凤年点了点头。

        曹长卿叹息一声,走上前,屈指一弹,弹在徐凤年眉心,“你的伪境指玄,自悟断长生,可断得别人的长生,何尝不是断自己的长生。你这种不计后果的回光返照,真想死在徐渭熊前头?”

        徐凤年原本强撑而架起的气势,在曹长卿一弹指之后,顿时一泻如虹,整张英俊脸庞都扭曲得狰狞。曹长卿对那头阴物笑道:“劳烦你按住他的心脉,到北凉王府之前都不要收手,我稍后传你一段口诀,你帮他引气缓缓下昆仑,不要松手,切记。”

        双相阴物闻言后轻柔伸出一臂按住徐凤年的心脉。

        徐凤年黯然道:“我姐?”

        曹长卿平静道:“被陈芝豹捅透了胸口,又被梅子酒青转紫,命悬一线。想要活下来,就要看她本性里的求生欲如何了。”

        徐凤年吐出一口紫黑淤血,向后倒去,所幸有阴物环臂扶住。

        曹长卿不惊反喜,笑了笑,“吐出来好。放心,只要你不死,徐渭熊十有八九便不会死。都说世间但凡万物,有不平则鸣,像我这种读书人不平则登高诗赋,说到底,长生之道,还是讲究一个人不可心有戾气过甚。你啊,辛苦隐忍得太多年了。知道李淳罡老前辈为何一直说你天赋不如公主吗?公主比你天然通透,当然,这也与她是女子有关。”

        徐凤年眼前视线模糊,依稀看到曹青衣青衫破碎,更有血迹缠身,忍住刺入骨髓的疼痛,咬牙问道:“陈芝豹做蜀王,是赵家天子临时起意的一招后手?只要我敢截杀赵楷,他就肯让陈芝豹去西蜀封王?还是说早就跟陈芝豹有过承诺约定?”

        曹长卿又叩指续长生,气机徐徐下昆仑,徐凤年双脚脚底板顿时血如泉涌,浸透得渗入黄沙。然后才听他缓缓说道:“赵楷是棋子,却并非起先便是勾引你入瓮的弃子,那个皇帝还没这等孤注一掷的大魄力,除非是赵楷的爷爷还差不多。他啊,稍逊一筹,守成之主,大多如此,要不然也坐不上龙椅。赵楷既是试图以后屠龙的一颗活子,但也不是不可以舍弃,就看你们北凉如何应对了。没有这场截杀,给赵楷十年,在西蜀、西域两地站稳脚跟,截断北凉退路,有了本钱,赵楷说不定就可以真的登基坐龙椅。但是万一,赵楷被人,尤其是被你堵死在西域,京城那边也得有后招,因为陈芝豹也必须走出去,只要你起得来,他在北凉就没有待下去的理由。陈芝豹和你爹是一样的人,心底仍是很念相互的香火情。当年老皇帝那般逼徐骁,大将军一样没有反,就是这个道理。只要一方没有老死,就绝不过那条底线——谋反。这种事情,无关对错,人活一口气,没有这口贯彻一生一世的,休想有大成就。我曹长卿自然也不例外。徐凤年,要是不觉得没有高手气度,咱们坐着说话?”

        徐凤年笑着点了点头,只是笑得比哭还难看就是了。

        阴物扶着他缓缓盘膝而坐,曹长卿也坦然坐下。

        曹长卿笑问道:“不光是你这场截杀,离阳和北凉的大势,同样是一环扣一环。这一局棋,你身在局中,可以看到十之七八,已经殊为不易。如果我早早告诉你,三寸舌杀三百万的黄龙士,和春秋时期号称第一谋士的人物也参与其中,你还会这么一头撞入铁门关吗?”

        徐凤年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曹长卿也不觉得奇怪,望向身边这条被梅子酒割画而出的鸿沟,轻声感慨道:“实不相瞒,陈芝豹差点让我大半修为都留在这里。若是我跟他都没有后顾之忧地死斗一场,我能活,他会死,但我的全部修为也就废去,到时候就真的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无用书生了。”

        徐凤年重伤所致,言语含糊不清,“他就算进入陆地神仙,我也不奇怪。”

        曹长卿惊讶地哦了一声,有些好奇地笑问道:“你这般看好陈芝豹?”

        徐凤年双手搭在膝盖上,平淡道:“陈芝豹视我如草芥草包,我视陈芝豹一直是文武皆无敌。”

        曹长卿摇头道:“陈芝豹比谁都看重你。临行前,他曾说过以后迟早有一天会堂堂正正跟你一战。陈芝豹还说,这句话,他也在肚子里憋了二十年。”

        徐凤年苦涩道:“我是该高兴吗?”

        曹长卿乐得这小子吃瘪,舒心大笑,敛了敛笑意,“两朝灭佛一事,让龙树僧人圆寂,这位佛门圣人一走,陈芝豹是占了便宜的,否则他也不能那么快入圣。”

        徐凤年由衷笑道:“徐骁不太爱说大道理,不过有一句话我记得很清楚,要吃得自家苦享得自家福,但也得看得别人好。所以我一直认为天底下那么多好事便宜事,总不能都搂在自己手里,这也不现实。就跟美人那么多,你娶回家也就那么几个,是不是,曹叔叔?”

        曹长卿眼神欣然,不过手上一指轻弹,“别喊我曹叔叔,咱俩交情没好到那份上。”

        徐凤年点头道:“确实,否则你也不会放陈芝豹去西蜀了。毕竟以你我那点淡薄情分来计较,你能够挡下陈芝豹去铁门关就算十二分的厚道。陈芝豹去了西蜀,是京城里杀敌一千自折八百的阴损勾当,给北凉埋下祸根,离阳也好不到哪里去。你既然想要气运犹在的西楚复国,总归是天大的好事。”

        曹长卿洒然一笑,并未否认,“我不希望他执掌北凉,但我希望让陈芝豹去西蜀称王,因为西楚想要复国,就只能是火中取栗,乱中获利。棋局越乱越好,一个你所在的北凉,远远不够。”

        徐凤年啧啧道:“怕了你们读书人。”

        曹长卿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徐凤年,有一句话我还是要提醒你,在其位谋其政,你当北凉王和做北凉世子是截然不同的立场。这之前你剑走偏锋,次次以奇兵险胜,但以后仍是要正奇并用才行。就好像这场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截杀,说到底,许多事情不光是赵家天子,离阳王朝张巨鹿、顾剑棠那些老狐精怪们也都心知肚明,只是徐骁在李义山授意下,这些年走得更多是阳谋路子,无可指摘,才有北凉今日基业,你可不要辜负了老一辈北凉人的期望。赵楷这次输得不是气运,而是输在了他想要以小搏大,滔天富贵险中求,但他有一点忘了,他是皇子,是要争夺帝位的角色,但太平盛世之中,往往一步一步走近龙椅的龙子龙孙,都讲求一个潜龙在渊的韬晦。京城那边,大皇子得大显势,四皇子得大隐势,你都要小心。”

        徐凤年微微作揖致敬,“心诚领教。”

        曹长卿轻轻挥袖叠放在膝盖上,“说实话,以前我不喜欢你这个人,多情而薄情,如今亲眼见过一些事情,反而有几分看好了。上次去北莽南朝的姑赛、龙腰,途经北凉,跟大将军有过一番密谈约定,这次按约行事阻挡下陈芝豹,算是还清了一笔西楚欠给你们徐家的老债,以后就是两不相欠最相宜,该杀你时,我一样会毫不犹豫地出手。”

        徐凤年笑道:“不怕你家公主骂你?”

        曹长卿愣了一下,屈指一弹在徐凤年眉心,让后者一阵倒抽冷气。

        阴物欢喜相面孔竟是会心笑了一笑。

        徐凤年自言自语道:“快到冬天了,她又该生冻疮了。”

        曹长卿哑然,随即笑道:“对啊,又该扎草人骂你了。”

        徐凤年被阴物搀扶着起身,“我赶着回去看我姐,你家公主殿下肯定是不愿见我的,曹叔叔,咱们是分道扬镳,还是一起走一段?”

        曹长卿起身拂去尘土,“各走各的,你小子少跟我套近乎。”

        徐凤年给阴物飘向马背,抱拳跟这位儒圣曹青衣别过。

        一骑绝尘。

        曹长卿站在原地。

        这一次徐骁披将军甲而非穿凉王蟒袍,出现在了边境。

        因此,曹长卿此刻是目送年轻北凉王离去。

        事后黄龙士。

        离阳王朝上下都喜欢用这个说法来讥讽某人的马后炮。

        当然,马后炮又来自黄龙士独创的象棋,象棋取代别名“握槊长行”的双陆,成为仅次于手谈的名士行径。

        北莽一间小茶馆。

        那只掉毛的鹦鹉依旧喜欢逢人便喊公公,姓黄的茶馆掌柜还是那般不上进,养了一头大猫的少女又没个好脸色给顾客,加上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酒馆生意冷清寡淡得跟坟场一个德行,这让始终没能挣钱去青楼装风流的温华当下和裆下都很忧郁啊。

        今日茶馆外头挂了免客歇业的木牌子,温华拎着鸟笼走入酒馆后,他从不亏待自己的五脏庙,做了碗香喷喷的葱花面埋头吃。掌柜的老黄不知从哪里摸来三只木盒子,盛放了满满的棋子,两盒黑白子,一盒七彩琉璃子,清空了桌面,在那里摆摆放放,不断落子又收子。看得温华一阵火大,装神弄鬼,有本事学自己哥们儿徐凤年那样摆摊赌棋挣铜钱去!闭起门来装棋圣棋王棋仙,算什么英雄好汉!吃完了葱花面,正想着是不是偷偷去灶房再来一碗犒劳自己,只是想着入不敷出,委实没这脸皮揩油。温华一点不浪费地吃光舔净了大白瓷碗,对着空碗唉声叹气。百无聊赖,只好端着碗筷去黄老头那边坐着,那个一不合心就朝客人呵呵要手刀杀人的贾姑娘扛着一杆向日葵,双腿搁在长凳上怔怔发呆,温华没胆子跟她坐在一条凳上,就让黄老头稍微挪一挪,把屁股搁在黄龙士身边。温华看到桌面上黑白对峙,夹杂有许多枚色彩缤纷的琉璃棋子,他想要去摸起一颗瞅瞅是否值钱,要是值钱,偷拿几颗典当了也是应该嘛,都多久没给薪水了?更别提逢年过节的红包了!可惜被黄龙士一巴掌拍掉爪子,温华随手把碗筷放在桌上角落头,嬉笑道:“老黄,干啥呢,给说说名堂呗。”

        黄龙士当下一手拎了一盒琉璃子,一手掐指微动,凝神屏气,没有理睬温华这店小二的聒噪。

        温华觉得无趣,只得转头望向喜欢呵呵笑的少女,“贾家嘉嫁加价假架佳,我跟你把话挑明了啊,那头大猫就是个馋嘴吃货,咱们养不起!”

        清秀少女呵呵一笑,都没看温华一眼。给酒馆当牛做马还不得好的温华一拍桌子,怒道:“别仗着老黄头给你撑腰,你就跟我呵呵呵,我又没有化石点金的神仙本事,咱们三个人三张嘴都没那只大猫一张嘴吃得多,店里生意这么惨,也没见你上心。你说昨天那位,不就说了茶水不地道吗,你就要拿盘子削他脑袋;还有大前天那个客人,说茶香不够浓,你又要拧他脑袋,你还有没有王法了?我还成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

        少女面朝温华,呵了一声。

        温华一拍脑门,给气得憋出内伤。

        黄掌柜轻轻抚平那些被瓷碗震乱位置的棋子,皱眉道:“饿不死谁就行了,你就算把茶馆开成北莽第一大,就有出息了?”

        温华反问道:“这还不算有出息?”

        自有一股温文尔雅气度的老儒商瞥了一眼,“那你干脆别练剑,我保证让你成为北莽一等一的豪绅富贾,如何?”

        温华摆手道:“去去去,不让老子练剑,还不如杀了我。”

        黄掌柜笑问道:“老子?”

        温华赶忙笑道:“小的小的。您老下棋这么久了,手酸不酸,肩膀累不累?给您揉揉敲敲?”

        落子越多,一张桌上就摆满了密密麻麻的黑白棋子和相对稀疏的琉璃子,那只瓷白碗就成了碍眼的玩意儿,老人挥手道:“拿走。”

        温华“得嘞”一句,端起碗就小跑向灶房,自己吃独食弄一碗葱花面,是不太地道,不过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下个三碗面,给那对奇奇怪怪的父女也捎上还是可以的嘛。不理睬温华那小子,黄老头望着越发局势明朗的棋局,手中将一颗相对硕大的琉璃子狠狠敲入一处腹地,然后是否要提起拔去一颗琉璃棋子,显得犹豫不决。老人放下棋盒,自言自语道:“闺女啊,这次老爹我是错过这场好戏了。没法子,京城那位当年被我害得自断其舌的男人,寄了信过来,要跟我算一算老账,老爹一方面于心不忍,一方面又期待着接下去的走向,也就答应了他一回。棋子要活,能做眼,下棋人才有意思。要不然你瞧瞧,这儿叫铁门关,是个风水不错的地方,死在那儿总比死在鬼气森森、几万死人一起分摊气数的沙场上强多了。这颗去了西蜀的大琉璃子,如果一口吃掉了赵楷和徐凤年那两批棋子,留在北凉的话,比起他去当什么郡王,可有趣多了。别瞪我,是那小子自己要一头撞入这盘棋,我这回可没怎么给他下绊子。放心,那小子这趟赚大了,世袭罔替北凉王,稳喽。”

        “徐凤年死了,陈芝豹坐上北凉王的位置,就得一生一世活在徐骁的阴影下。赵家亏欠徐家的老账旧账,以陈芝豹的性子,肯定要明着暗着一点一点讨要回来。京城那位男子,不想看到这一幕。但是那家伙小瞧了下一任北凉王,姓徐的小子,哪里就比陈芝豹豁达大度了?这也不怪那家伙,毕竟陈芝豹明面上还是要强出徐凤年太多太多了。可历来国手对弈,眼窝子浅了,是要吃大亏的。”

        少女摇晃了一下金灿灿的向日葵,呵呵一笑。

        老人这一生纵横术迭出机关无穷,让人雾里看花,甚至十几二十年后才恍然大悟,但老人本身少有与人诉说的情形,但既然身边是自家闺女,则是毫不藏私,娓娓道来。

        “这回呢,敌对双方谁的屁股都不干净,为了顾全大局,输的一方就得捏着鼻子承受。这场截杀的底线很清晰,赵家天子不亲自动手,徐骁也一样,至于各自儿子是生是死,看造化,拼谋划,比狠辣。不过京城那位九五之尊有个双方心知肚明的优势,他有多名皇子,死一个哪怕有些心疼,但也不至于伤筋动骨,可这场率先落子在棋盘的赵家天子,显然没有意料到北凉应对得如此决然,徐凤年亲身赴险截杀,许多扎根极深的暗子都陆续尽起。否则按照常理来说,只要剑阁没有那何晏三千精骑,只要那姓南宫的余孽没有出阁,只要曹长卿没有按约去还人情,输的还是徐凤年和赵楷。陈芝豹则短时间内不输不赢。垮了北凉,做了蜀王,不过将来等徐骁一死,北凉也有一半可能是他囊中之物。陈芝豹跟徐骁相比,有优势也有劣势,优势在于年轻,文武俱是当之无愧的风流无双,有些像我……”

        “呵。”

        “行行行,爹也不跟你吹嘘这个,继续跟你唠叨唠叨正经事。陈芝豹的优势还在于多年蓄势,寒了天下士子心的只是他义父徐骁,而非儒将极致的这位兵圣。劣势嘛,也很明显,想做北凉王,终归是名不正言不顺,去了封王西蜀之后,他在北凉军中积攒下来的军心士气,会跟着徐骁的去世,一样再而衰三而竭。所以他如果真心想要当皇帝,最多只能等十年,再多,说是气运也好,民心也罢,都聚拢不起来了。人心凉薄,谁都一样的,怎样的声望能绵延两代三代?也就只有徐骁在离阳军中这么个异类了。陈芝豹,还差了些火候。我早就说钦天监那帮皓首穷经的老书生,都是只认死板象数不懂天机如水的半吊子,被我骗了这么多年还是没个记性。赵楷这小子也有意思,真以为自己天下气运无敌了?那西域女上师也聪明不到哪里去,赵楷之气运,可是靠附龙三十余年的韩貂寺,以及杨太岁那老秃驴死死堆积出来的,加上她自身也有道行,有她在旁边,赵楷的气数无形中又被累加一层,可不就瞅着是块有望登基称帝的香饽饽了?三教中人亲身入局,有几个能有好下场?龙树和尚,杨太岁,不都死了。龙虎山那几些天师,老一辈的也都没个好下场。说到底,都是自以为超然世外,实则半点不得自在、不得逍遥的可怜人。老爹我啊,春秋之间摆布了那么多其表大吉其实大凶、凶中有吉吉中有凶的祥瑞和异象,这帮聪明人还是没看透啊。可见聪明与聪慧,一字之差,就是天壤之别。北莽太平令临老偏偏不服老,还要跟我对局一场,不知道明确两分天下的象棋之势还是我一手造就的?天下,总该老老实实交给年轻人了。蹲着茅坑不拉屎,旧屎生硬,如何浇灌田地?”

        听到这里,少女嘴角翘起,呵呵一笑。

        正端了三碗葱花面过来的温华怒气冲冲道:“黄老头,能不能在吃饭的时候不谈这个?!”

        温华见掌柜的没动静,瞪眼道:“还不把桌面腾出来?”

        老人轻轻一笑,一袖挥去满桌棋子,温华放下三双碗筷,还喋喋不休,“下棋下棋,就知道下棋,会下棋了不起啊。等老子练剑练成了剑仙,管你是谁,敢在老子面前蹦跶,都一剑伺候!”

        老人拿起筷子,笑眯眯问道:“哦?那我教你练剑,让你吃了这么多苦头,那到时候你第一个是斩我一斩?”

        温华哈哈笑道:“哪敢哪敢,我温华岂是那种忘恩负义之人。我这人吧,相貌英俊,脾气还好,又有古道心肠,这些优点都不去说,关键是义气啊!”

        老人笑着摇了摇头,也有些无奈,夹了一筷子香喷喷的葱花面,低头吃面前,说道:“你去离阳京城。”

        温华愕然,低声问道:“这就直接去京城闯荡名气?不需要先在小地方热热手?”

        老人裹了一筷子面条,不往伸长脖子替闺女吹了吹面条热气,生怕她烫着。呵呵姑娘灿烂一笑,摘下一小瓣向日葵,放在老人碗中边沿。

        瞧着就喜庆。

        老人心情大好,对温华说道:“你不想一鸣惊人?还有,你可以见到声色双甲的白玉狮子,也就是你一见钟情的青楼女子。”

        温华哧溜哧溜吃着面条,笑道:“青楼女子咋了,我就是喜欢。这趟京城,我去定了!”

        老人微微一笑。

        吃过了面条,老人掏出一些银钱,吩咐收拾完碗筷返身落座的温华:“去,买壶好酒。”

        温华白眼道:“卖茶的去买酒喝,也就黄老头你做得出来!”

        没多久,温华拎了壶酒回来,老人淡然道:“余下那几钱银子,自己留着花。”

        温华嘿嘿一笑,嘴上说着出门一趟,再去住处小屋拿出藏好的一袋碎银子,一股脑装好,脚底抹油跑出茶馆。

        他早就看中了一套春宫图,今儿总算凑足了银子,这就出门买去。当年他跟徐小子都有这么个癖好,只是那时候游历江湖,穷得叮当响,天天有上顿没下顿的,那是没钱,如今有点小钱了,总得惦念着自家兄弟一起好!温华想着下回见着了面,就拿这个当见面礼了。礼轻情意重嘛。

        那小子敢嫌弃,老子非就拿木剑削他!

        呵呵姑娘不喝酒,看着老人独饮。

        老人轻声笑道:“春秋十三甲,我独占三甲。其余十人,除了入蜀的陈芝豹,和这些年独霸离阳文坛宋观海,也都走得差不多了。哦,宋家这一门三杰,也快要被陆诩害死了。”

        老人酒量似乎不好,喝了大半壶就倒头昏昏欲睡去。

        少女去拿来一件厚实衣衫,悄悄盖在老人身上。然后她便守在他身边,又开始出神发呆。

        老人犹在醉酒细语呢喃:“庄公梦蝶,蝶梦庄公?我梦庄公我梦蝶……”

        徐凤年跟那重新头披巾手藏袖的阴物丹婴同骑一马,也谈不上什么不适应,何况心脉还被它按住,引导紊乱气机下昆仑,这时候的徐凤年实在是顾不上什么别扭不别扭。

        跟白马义从会合后,驰马返回北凉。

        临近边境,徐凤年抬起手,那头神俊非凡的青白鸾直直坠下,停在手臂上。很快就有韵律堪称简洁极致的一阵马蹄声传入耳中,为首一人是头臃肿不堪的肥猪,胯下坐骑,也亏得是一头重型汗血宝驹,这胖子竟然破天荒披了一套轻质甲胄,因为体型缘故,腰间佩刀不易察觉,实在无法想象这是一位戎马生涯的百战将军,更无法想象这个死胖子曾经有过千骑开蜀的惊天壮举。褚禄山披甲以后,这一次见着世子殿下,没有当场滚落下马匍匐在地,做出一番鼻涕眼泪横流的景象,只是在马背上弯腰抱拳,毕恭毕敬说道:“启禀殿下,末将已经开辟出一条清净路径。”

        徐凤年皱眉道:“徐骁也来了?”

        只带来三百精锐骑军的褚禄山抬头咧嘴笑道:“大将军一人,就已经把顾剑棠旧部的六万兵马吓得屁滚尿流。”

        脸色苍白的徐凤年点了点头。

        轻松穿过无人阻拦的边境,徐凤年见到一骑疾驰而来。

        一对父子,相视无言。

        行出二十里路,徐骁终于开口问道:“伤得重不重?”

        徐凤年摇头道:“死不了。”

        徐骁瞪眼道:“臭小子,说什么屁话!”

        徐凤年回瞪了一眼。

        徐骁立马气焰全无,望向前方叹息道:“辛苦你了。”

        徐凤年没好气道:“你不一样说的是屁话。”

        徐骁点了点头,又不说话了。

        黄蛮儿拖拽着那具符将金甲,步行如飞,跟在徐骁和徐凤年身后,一直傻笑。

        袁左宗和褚禄山并驾齐驱,但两相厌憎,隔了两丈距离,从到头尾都没有任何视线交集。

        褚禄山也不去瞧袁左宗,只是嘿嘿笑道:“袁将军,看情形,没怎么出力嘛?胳膊腿脚都还在,倒是殿下受伤不轻。咋的,没遇上值得你老人家出手的货色?哎呦喂,杨太岁都不放眼里了啊。”

        袁左宗不理睬禄球儿尖酸刻薄的挖苦。

        一个巴掌拍不响。

        可惜禄球儿从来都是那种一个人就能把巴掌拍得震天响的浑人,“我说袁将军,别立下大功就瞧不起咱这种只能远远给你摇旗呐喊的小喽啰嘛,来,给咱说说看你老人家在铁门关外的丰功伟绩,回头我去给你立块碑去,要不给你建座生祠?都不是问题啊。”

        袁左宗始终不闻不看也不说不怒。

        褚禄山继续在那叨叨叨没完没了,不过稍微放低了嗓音:“嘿,我还以为你会跟着陈芝豹去西蜀称王称霸呢,你老人家跟齐当国那憨货一样,太让我失望了,你瞧瞧姚简、叶熙真那俩不记恩的白眼狼,就没让我失望。”

        袁左宗眯起那双杏子眼。

        死胖子还没过足嘴瘾,扭了扭粗短脖子,还要说话,被徐凤年回头训斥道:“禄球儿,回北凉喝你的绿蚁!要是不够,喝奶喝尿,随你!”

        褚禄山缩了缩脖子,终于绷不住,露出本来面目,一脸谄媚道:“殿下说啥就是啥。”

        袁左宗神情平静。

        褚禄山嘀咕道:“该反的不反,不该反的偏偏反了,狗日的。”

        袁左宗突然说道:“来的路上殿下说了,回头拉上齐当国,一起喝酒。”

        褚禄山瞪圆眼珠子,扭头问道:“再说一遍?!”

        袁左宗重新如石佛禅定,一言不发。

        褚禄山抹了抹额头滚烫的汗水,“娘咧,老子比当年听说你要点我的天灯还发慌。”

        徐骁转头瞥了一眼那对势如水火多年的义子,悄悄感叹。

        徐凤年长久吸气却不呼气,然后重重吐出一口气,转头问道:“死士甲,为什么?”

        徐骁平淡道:“黄蛮儿打小不跟他二姐亲近,不是没有理由的。”

        徐凤年嘴唇颤抖,欲言又止。

        徐骁说道:“虽然她不是我和你娘亲生的,但我从没有把她当什么死士甲看待。我只知道我有两个女儿,两儿两女,三个孩子都长得俊俏,随他们娘亲,唯独二女儿长得最像我徐骁,我不疼她疼谁?养儿子养女儿,是不一样的养法,我这个当爹的也不知道到底是对是错。真说起来,最苦的还是你。所有孩子里,我没有骂过谁,就只有打过你一次,而且两次三番让你往外跑,说不准哪天我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你娘去得早,否则肯定抽死我。”

        “那你不拦住我姐?”

        “根本拦不住。我传信给她说曹长卿会前去阻截,她还是去了,大雪龙骑军内部差点闹出哗变。这傻闺女,真是比亲生的还亲生的,你说像不像我?”

        “像。对了,这些话回头你自己跟我姐说去。”

        “哪敢啊,你小子每次也就是拿扫帚板凳撵我,那闺女真生气的话,可是会拔剑的。”

        徐凤年无奈道:“瞧你这堂堂北凉王的出息!”

        徐骁笑道:“你有出息就行。”

        徐凤年轻轻晃臂,那只相伴多年的六年凤振翅高飞。

        徐凤年看着天空中逐渐变成黑点的神禽,轻声道:“真看不出来,披上甲胄,挺像将军的。”

        徐骁也抬头望向天空,柔声道:“你以后也一样的。”

        一辆美玉琳琅的豪奢马车驶入北凉道境内驿道,都说行走江湖出门在外不露黄白,这辆马车的主子可就真是忒不知江湖险恶了。马夫是一名体魄健壮的中年男子,深秋萧索凉透,仍是一袭黑色短打紧衫,浑身肌肉鼓胀,气机却内敛如常,呼吸吐纳悠然不绝如长河,显然已经是臻于外家高手巅峰。由此可见,马车内所坐的人物,跋扈得也有些道理和依仗。

        中年马夫姓洪名骠,这一路走得那叫一个血雨腥风,从王朝东南方走到这离阳西北,一夜之间掌门或是长老变成人干的帮派宗门不下二十个,这些人物在江湖上都有着鼎鼎大名,绝非练了几手把式就能沽名钓誉的小鱼小虾。洪骠叹了口气,有些骑虎难下,内心深处无奈之余,对于身后的年轻主子更夹杂有几分越来越浓重的敬畏,有些话他甚至已经不敢当面去跟她说。他替她寻觅作为进补武学修为的食料,为虎作伥不假,可她这趟入北凉,何尝不是与虎谋皮?

        车厢内,没有丫鬟婢女随侍的年轻女子正在对镜抹胭脂,一袭大袖紫裙,也亏得是她才压得住这种纯正大色,她的嘴唇原本已经有些病态的透紫,此时正在用昂贵锦盒中的桃红胭脂压一压,否则就阴气远胜英气了。她抿了抿嘴唇,眼眸中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一般女子捧镜描眉贴花黄,何况还是长得这般沉鱼落雁,总归是件喜气开心的事情。她随手丢掉绕枝铜镜和锦盒胭脂,想了想,又拿起那柄铜镜,伸出一指,在镜面上横竖勾画,镜面顿时支离破碎。

        她就是徽山牯牛大岗的女主人——轩辕青锋。车厢内堆了不下百本大多是轩辕家珍藏数百年的秘笈,她要送给某人,是跟送一堆废铜烂铁没有差别的败家送法。问题在于对方还未必肯收,这让轩辕青锋皱了皱眉头,身上气势越发阴郁沉沉,像一株阴雨天气里的枯败桂花树。她根据家学所载秘术,在一年多时间里如一只择人而噬的母饕餮,汲取了无数功力修为,让她的武学境界一日千里。下山之前,有一批徽山旧仇欺她女子当家,联手上山寻衅,不顾有邻居龙虎山的真人在场,她将十数人全部钩抓成干尸,原本关系不错的天师府已经明言轩辕氏子弟不得踏足龙虎山半步。可她轩辕青锋会在意这个?

        轩辕青锋伸出一根手指,轻柔抹匀了嘴上胭脂,嘴角翘起,挂满讥讽意味:等我走到武道鳌头,第一个目标便是你们天师府那一窝的黄紫贵人!

        她掀起帘子,懒洋洋地坐在客卿洪骠身后。洪骠没有回头,轻笑道:“到北凉境内了。”

        轩辕青锋点了点头,问道:“吕祖有句歪诗:得传三清长生术,已证金刚不坏身。你说指玄境界高于金刚,是不是因为这句诗长生术在前金刚身在后的关系?”

        洪骠放声笑道:“这种道理,家主你可就得问黄放佛了,我不太懂,这辈子只知道埋头练武。以前随便得到一本秘笈就一条路走到黑,后边到了徽山,也只是挑了一两本去学,也没怎么想去多看几本。说到底,还是笨,死脑筋,没的药医治。”

        北凉的凉风习习,秋意拂面,轩辕青锋心情疏淡了几分,少了些许阴森戾气,微笑道:“洪叔叔,黄放佛可是捅破一品境界那层窗户纸了,你也得追上去。否则咱们徽山可真没几个拿得出手,好去江湖上显摆。”

        洪骠点头道:“家主放心,洪某不会有任何懈怠。走外家路数,开头容易后头吃苦,由外家转入内家不易,不过既然家主已经给我指了条坦荡明路,要是再达不到一品金刚境,可就真是茅坑里的砖头,什么用都没有了。”

        意态慵懒的轩辕青锋嗯了一声。

        主仆二人沉默许久。

        轩辕青锋冷不丁看似玩笑问道:“洪叔叔,你会不会有一天在我众叛亲离的时候背后捅刀子?”

        背对她的洪骠手中马缰微微凝滞,然后迅速挥下,笑道:“不会。我洪骠能有今天,都是你爹轩辕敬城所赐,洪骠是不懂去讲什么仁义道德,但帮亲不帮理,是打从娘胎出来就注定了的。”

        轩辕青锋笑容古怪,语气平静道:“那洪叔叔留在北凉军中。”

        洪骠强忍住转头的冲动,轻轻问道:“啥?”

        “洪叔叔你熟谙兵法韬略,徽山私军骑兵都是你栽培出来的,那位北凉世子多半会接纳你,一朝天子一朝臣,等他当上北凉王,总会有你出人头地的一天,比起屈才给我这个江湖大魔头当打手,惹得一身腥臭,可要好上千百倍。不管你认为我是出于交换目的,将你留在北凉当人质也好,还是由于信不过你,不愿意将你留在身边也罢,都没有关系。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洪骠沉声道:“洪某就算身在北凉,将来也一日不敢忘记自己是徽山家奴!”

        轩辕青锋靠着车厢外边的沉香木壁,没有出声。

        洪骠也没有继续感恩戴德。

        轩辕青锋的视线从洪骠背后转到驿路一边的杨柳树上。

        柳,谐音留。

        轩辕青锋伸出双指,朝路旁柳树作势一夹,凭空斩断一截柳枝,驭回手中。

        洪骠的呼吸在刹那之间由急变缓。

        轩辕青锋编制了一个柳环,戴在头上,嫣然一笑。

        那只等同于遗言的锦囊曾明确说过洪骠有反骨,看似憨厚,实则奸猾,需要以力压制。轩辕青锋并非没有信心让他臣服,只是生怕自己忍不住就把这个有反骨的家伙给生吞活剥了。

        在她眼中,一个洪骠能算什么东西。

        她发誓要以女子身份登顶武道第一人!

        襄樊城外绵延无边的稻田都已收割得十之八九,是个顶好的丰收年,百姓们都说是托了新靖安王的福气。

        只不过这位靖安王赵珣在民间口碑好上加好,在青州青党之中却是急转直下,都骂这位藩王忘本,过河拆桥,才由世子变藩王,胳膊肘就开始往外拐得厉害。起因是朝廷下旨各藩抽调精兵赶赴边陲换防以及增防,就数靖安王这边最为不遗余力,让本就在庙堂上说话越来越没有分量的青党怨声载道。也对,这种被朝廷摆上台面的削藩举措,本就是出自赵珣入京时呈上的二疏十三策,如今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赵珣这位破例担任经略使的“文臣”藩王果真是够狠,一样做得毫不含糊,被做惯了山大王的青州将领们骂得不行。私下相聚,都说这种胸无大志的狗屁藩王,做什么靖宁一方安定一藩的靖安王,去京城朝廷当个礼部侍郎就差不多了。

        不过看架势,靖安王赵珣却是乐在其中,做了许多踏踏实实让利于民的事情,一点都不介意被青党台柱大佬们嫌弃,因为经略使的特殊身份,没有了诸多藩王禁锢,甚至几次主动登门造访青党砥柱姓氏,吃闭门羹还不至于,但高门豪阀后头的老头子和青壮派,也谈不上有什么好脸色给靖安王。以往那些常年积攒出来的深厚交情,都给冲淡了,唯独一些小字辈的,暂时在家族内说不上话的众多角色,对赵珣还是观感颇佳渐好。

        今天襄樊城郊一户农家可是受宠若惊了,两位士子模样的公子哥竟然停马下车,其中一位衣着华贵的士子还亲自下田帮他们收割稻谷。起先当家的老农委实不敢让那公子哥动手,生怕割伤了手,可拗不过那张笑脸恳求,也就战战兢兢应下了。那公子哥不愧是看着就有大学问的读书人,学什么都快,一亩地秋收完毕,第二亩稻田,公子哥割稻的手法就跟做惯了庄稼活的村民一样娴熟。老农的孙女给那公子递过水壶时,脸红得不行,把老农给乐得更是不行,私下玩笑了一句自己孙女,说那位士子可是富贵人家出身,瞧不上你这妮子。

        割完了金黄熟稻,那公子还帮着装上牛车,黝黑老农都替他心疼那一身衣衫,最后看着孙女慢慢一步偷偷三回头的俏皮模样,笑着摇头,沧桑老人心中感慨那公子真是好人啊。

        亲自下田割稻的公子哥一屁股坐在田埂上,擦了擦额头汗水,干脆脱去鞋袜,将双脚踩在泥地上。

        身边有一位笑意温和的年轻读书人,穿着朴素,跟贫寒士子无异,他因为目盲而没有下田。

        有隐蔽于远处的侍从想要端上一壶快马加鞭从府邸送来的冰镇凉酒,被锦衣华服的公子哥挥手退下。

        他笑问道:“陆诩,你说本王这算不算知道民间疾苦了?”

        目盲士子扯了扯嘴角,“若是能够不提‘本王’二字,才算真切知道民间疾苦。”

        公子哈哈大笑,对于这种大不敬言语,根本不以为意。

        靖安王赵珣。

        曾在永子巷赌棋谋生的瞎子陆诩。

        赵珣叹了口气,忧心忡忡道:“陆诩,青党一事,你让我先行喂饱小鱼,长线好钓肥,再辅以文火慢炖老乌龟,我都按照你的既定策略去做了。这些都不难,毕竟都算是自家人,青党本就大厦将倾,注定是分崩离析的结局,一群被赶出庙堂中枢的散兵游勇,他们大多数人除了依附于我,也没有其他选择。不过当下咱们可是有燃眉之急,京城那一门三杰的宋家可是铁了心要咬我。宋观海那老儿开创心明学,得以霸占文坛二十年,我朝平定春秋以后,宋老夫子更是亲笔题写《忠臣》《佞臣》两传,还有编撰《九阁全书》,每月十五评点天下士子,可在皇城骑马而行,都是天下读书人崇拜至极的荣勋。小夫子宋至求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接任国子监右祭酒,一字千金,连皇帝陛下也赞不绝口,如今科举取士,大半读书人可都是不得不写那‘宋体’,献媚于考官。宋家雏凤宋恪礼也不辱家学门风,一举金榜题名,位列榜眼,成为新晋的黄门郎,万一再打磨几年外放为官,立马掺沙子到了咱们这边,可就彻底难缠了。宋观海记仇父王当年当庭羞辱他是老不修,如今天天在京城挖苦我,更是不断在朝廷上弹劾我,就算听说他现在身体抱恙,没几天可活,但是有宋至求和宋恪礼在,对咱们来说依然是一场近乎没个止境的恶仗啊。”

        陆诩兴许是因为眼睛瞎了,听人说话时,显得格外专注。

        他是温吞的性子,别人说话时从不打断,自然更不会有半句迂阔言谈,安静等待靖安王倒完了苦水,也没有妄下定论,只是平静问道:“靖安王可知宋观海在殿上有过忠臣良臣一说?”

        赵珣受陆诩感染,加上本身并不毛躁,此时已是平心静气许多,点头道:“当然知晓,在春秋前后当过三姓家奴的宋观海为了给自己洗出个清白,跟先皇讲过忠臣与良臣之区别。良臣是为一己之私,不惧刀斧加身,为名垂青史而让帝王蒙受史书骂名。而忠臣则是勤勤恳恳辅佐君王共图大业的同时,自己同样收获好名声,子孙薪火相传,福禄无疆。宋观海那老家伙当然是以铮铮忠臣自居,二十年中讽谏直谏死谏无数次,连皇后都数次亲自为他向陛下求情,这才逃过牢狱之灾。这一点,我倒是的确打心眼里佩服宋老夫子。”

        陆诩嘴角勾起一抹讥诮,摇头缓缓道:“不过是一介纵横家的长短学说而已,忽而用儒,忽而转黄老,再而崇法,无操守可言,当不起‘夫子’二字。陛下曾说过‘宋夫子疏慢通达,但朕觉其妩媚’,世人都以为是称赞,但深究一番,这可不是什么好话。或者说是一句有很大余地的盖棺之论。”

        赵珣一愣之后,舒心大笑,拍手道:“新鲜新鲜,陆诩你这个说法大快人心。我都想要喝酒了!”

        陆诩仍是古井不波的心境,淡笑道:“上次让婢女读你送来的京城密信,其中一件小道消息写得模棱两可。传言宋观海谏诤皇帝的奏章,都偷存有副本,但是至今忍住没有交给史官。这可是又想当忠臣又当良臣的人心不足。”

        赵珣皱眉道:“这件事情真假还不好说,就算退一步说,宋观海真存有奏章秘录,只要不交给史官,咱们能拿这个做什么手脚?要是哪天带进棺材,就更是没戏了。宋老夫子可是板上钉钉可以死后让陛下撰写碑文的。”

        陆诩语气平缓地说道:“以宋观海的性格,肯定是真有其事。至于是否在死后交给史官,顾虑子孙福泽,哪怕他年老昏聩,他儿子宋至求也会拦下。但是……”

        赵珣急不可耐道:“快说快说。”

        原本没有卖关子企图的陆诩停顿了一下。

        赵珣赶忙笑着作揖致歉,“是我心急了。”

        陆诩说道:“人近暮年,尤其是自知在世时日,一些个没有远虑更无近忧的权势人物,往往就会有一些可大可小的昏着。就算有宋至求有意缝缝补补,但也不是滴水不漏,只需等宋观海去世后,趁热打铁,动用在宋府上潜伏的谍子,故意向京城某一股宋家敌对势力泄露此事。若是没有安插死士谍子也无妨,空穴来风的流言蜚语一样稳妥,京城从不缺捕风捉影的小人。但有一点极其重要,消息传递要快,要以最快的速度传入皇帝耳中,绝不能给宋家销毁奏章副本的空闲。若是被迅速毁去,再想扳倒宋观海,就只能让靖安王府牵头,授意一人集合三百四十二本奏章,鼓吹散布于京城。只是如此一来,你就要难免牵扯其中,并不明智。咱们不能轻视陛下眼线的耳目之灵光,以及那些官场老人的敏锐嗅觉。还有,请靖安王你牢记,宋观海毕竟是大皇子和四皇子的授业恩师,虽说你在京城跟他们都有过一面之缘,看似相互观感不俗,其实仅以眼下来说,弊远远大于利。如果这件宋门祸事无须靖安王你亲自出马,不存在任何蛛丝马迹的话,到时候便可以自污名声,假传奏章副本外泄,因你而起。如此一来,你就可以彻底摘出京城官场,暂时远离两位皇子。而且不用担心皇帝陛下会对你起疑心,他毕竟不是那类无知庸君,反而只会对你加重信赖。这对襄樊和你这位经略使而言,才是正途。”

        靖安王赵珣细细咀嚼,频频点头。

        但赵珣随即问道:“这件小事,真能推倒宋家?”

        陆诩闻着秋收稻田独有的乡土清香气息,脸上终于洋溢起一点笑意涟漪:“官场上做戏,不能做得过火。跟炖老鸭汤是一个道理,慢炖出味儿,但太久了,也就没味了。宋家治学有道,为官则远逊张首辅、桓祭酒等人,比起西楚遗老孙太师更是差了太多。还有,自古著文立意要求大,切入口则要求小。见微知著,别小看这种小事,真正让宋家从荣转衰的,恰恰就是这类小事。荣极人臣,向来福祸相依。宋观海不是徐骁也不是顾剑棠,更不是看似跋扈乖僻其实底蕴无比雄厚的张巨鹿。富贵才三代的宋家失之根基轻浮,看似满门荣耀,加上宋观海结怨太多文坛巨擘,想要保住晚节,很难。宋至求的国子监右祭酒,宋恪礼的小黄门,一旦大祸临头,那些自称宋门走狗的门生,大多会急匆匆回家提笔倒戈一击,不愿落井下石都算风骨奇佳了。靖安王你可以选择在宋观海死后有所动作,也可以在宋观海重病时做出动静,若是后者,大概可以活活气死和吓死这位老夫子吧。”

        赵珣向后倒去,直直躺在田埂上,跷起二郎腿,眯眼望向天空,“那宋至求和宋恪礼会如何?”

        陆诩答复道:“看他们如何应对。负荆请罪,不认老子认朝廷,还有希望东山再起。若是孝字当头,甚至有一点点奢望忠孝两全,就只能是死在潦倒中。”

        赵珣无言以对。

        陆诩也寂静无声,抓起一把泥土。

        赵珣突然坐起身,笑问道:“你这些门道都是怎么学来的?”

        陆诩自嘲道:“眼瞎了,无事可做,就只能瞎琢磨一些事情。”

        赵珣伸了个懒腰,“你说那老鸭煲,真的好吃?回头让府上下人帮你做两盅?”

        陆诩点头道:“不扣俸禄就行。”

        记下煲汤这件事的赵珣拍拍屁股起身,陆诩轻轻放下手上那一抔土,跟着站起身后轻声说道:“那女子来历不明,还希望靖王不要沾染太多,动心不动情即可。”

        赵珣厉声道:“放肆!”

        陆诩笑而不语。

        僵持不下。

        赵珣脸色猛然转变,握住陆诩手臂,无比诚恳地说道:“我一直在等你这句话!我深知襄樊上下,唯有你是真心待我,赵珣岂会不知?陆诩,还希望你以后能在我走弯路的时候,直言不讳。”

        “我只是个无法科举无法担任朝官的瞎子,只要靖安王肯告知我,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嘿,那床笫之事,要不要听上一听?我赵珣可是连这个都可以与你说上一说的!”

        “非礼勿听。”

        “别啊!陆诩啊陆诩,其他事情都是你教我,我今日一定要扳回一局,好好跟你说道说道这男女之事!”

        “非礼勿听。”

        ……

        陆诩除了老靖安王赵衡在世时,辗转各个衙门担任一些无关轻重的小官小吏,等到赵珣世袭罔替之后,就一直住在王府中,也出人意料地没有担任任何官职,只算是幕僚清客一肩挑。但王府上下,没有谁胆敢怠慢了这位藩王跟前的第一红人,哪怕是两代人都在王府上担任管事的大管家,遇上瞎子陆诩,也一样嘘寒问暖,生怕出了丁点儿纰漏。而陆诩也的确好说话,偶尔得闲,也能跟府上下人仆役不露痕迹地打成一片,给人说书说狐仙志怪,帮人算命看手相,书写春联也是有求必应,真真正正是个无欲无求的散仙人物,再小肚鸡肠的难弄人物,也都憎恶不起来,谁吃饱了撑着跟一个不会跟你抢什么东西却能随时帮衬你一把的和善人物过不去?

        陆诩的住处僻静优雅,虽说独门独院,地方却也着实算不得如何气派,院子里除了几名负责打扫杂事的女婢,也就一个唤作杏花的贴身婢女,伺候这个与世无争的年轻瞎子。

        夜深人静。

        陆诩坐在书房,为方便杏花照料,他特意点上了两盏油灯,至于是不是那上品松脂油水贵如金,陆诩不至于去计较这种事情。

        陆诩目前在做一件眼瞎之前便在做的事情,自嘲为狗尾续貂。那就是搜集二十三史、天下诸州郡县志书,以及历朝各代名公文集章奏文册,不论国典朝章,还是官方记载民隐秘录,有得即录,除了靖安王藏书,还请赵珣暗中收购,耗费金银几许,陆诩依旧不去计较。陆诩让丫鬟杏花每日诵读文字,并且帮忙手录勾勒地理图志的轮廓,他则亲笔以蝇头小楷在书页初稿中做细致的眉批夹注,至今已经完成十余卷帙,盛放于书房角落的一只竹筐中,暂命书名为《春秋州郡利病药方书》,有意自贬为一个只懂得头疼治头的末流郎中,为天下州郡把脉治病,至于是否能对症下药,就由以后翻阅此书之人去判断。说是兵家典籍,不准确。说是简单的地理图志,也不对。赵珣曾经来到书房,随手翻过,并无精读的兴致,只是将写这本书当作闲暇差事的陆诩也不去强求。

        陆诩搁笔歇息,转了转手腕,杏花询问要不要揉肩敲背,仍是不习惯被人殷勤侍候的陆诩摇了摇头。

        杏花是靖安王府上的精锐死士,从赵衡传到了赵珣手上。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护人和杀人也肯定更精通。她可以为了护卫陆诩坦然赴死,也可以因为赵珣一句话而不眨眼地杀掉他陆诩。陆诩眼瞎,可心知肚明,而且也不会因此对她或是靖安王生出芥蒂。

        既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又说防人之心不可无。反正天底下的道理都给说光了,但道理太多,也就其实等于没说。

        陆诩一直在钻研如何细致权衡人心,最终得出的结论也无非是妇人孺子皆知权衡利害,可就怕那斗大砣小。想来想去,只是想出了一个陆诩自认为很蠢的办法,就是以棋子颗数多寡来计算人心之厚薄。

        陆诩听着灯花燃烧时嗤嗤作响的细微声音,笑道:“杏花,世间声音无数,你最喜欢哪一种?”

        杏花相貌平平,不过声音清脆,极为悦耳,身段也婀娜动人,因为要读书以及偶尔的代笔,她就坐在陆诩旁边的椅子上,微笑道:“公子,奴婢不知。不过公子若是给出一些选择,奴婢可以作答。”

        陆诩轻轻点头,略作思量,娓娓道来:“泉声,琴声,松涛声,竹啸声,山禽声,芭蕉雨声,落叶声,稚子读书声,名妓歌曲声,少女挑担卖花声。”

        杏花掩嘴笑道:“奴婢肯定选卖花声呀。”

        陆诩哑然失笑,“忘了你叫杏花。不过我告诉你,前朝有一位被称作诗家天子的大文豪,说法便是与你一样,也说那千百种天地清籁,就数市井深巷的卖花声为第一,最是能断人肝肠。”

        杏花疑惑问道:“公子,这是为何?”

        陆诩在她面前,大概是处处有求于人,也就不吝言笑了,“这些年我也一直在想原因,什么时候想通了再告诉你一声。”

        跟陆诩朝夕相处,杏花也随意了许多,打趣道:“也有公子不明白的事情啊?”

        “有很多。”

        曾被靖安王当面誉为“不输元本溪”的目盲寒士说完以后,重新提笔,伏案书写“药方”。

        此王是赵衡,而非赵珣。

        陆诩至今也不明白那位让赵衡临死仍有怨念的元本溪是谁。

        轩辕青锋递出徽山千年老桂树心制成的木质名刺,然后被管事带入北凉王府,穿廊过栋,终于来到半山腰听潮湖心的凉亭中。年轻男子早早白发如霜,随意用一根红绳系了一个挽结,坐在临水围栏上,靠着金漆廊柱,手中把玩着轩辕青锋上交王府的名刺。轩辕青锋站在凉亭外嵌入水中上的莲花石墩上,一路行来,百感交集。当年吴州元宵赏灯,这个皮囊俊秀的年轻人跟一个色胚无赖待在一起,争执过后,被她的扈从撵得如过街老鼠一般凄凉。那时候轩辕青锋也只当他是破落户里没出息的无趣男子,胸无点墨,科举无望,也就只能凭着相貌骗涉世未深的小家碧玉。事后偶尔想起那桩闹剧,也仅是猜测他的娘亲一定是位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儿,才生得出这样好看的儿子。哪里知道重逢于徽山,这厮摇身一变,就成了恶名昭彰的北凉世子,带一百甲士入龙虎,可以说因为他,牯牛大岗主人才能够换成是她。只是轩辕青锋始终没办法将他和将要世袭罔替北凉王的男子联系在一起,直到亲身步入清凉山王府,她才逐渐有一个清晰的轮廓——徐凤年,会成为人屠徐骁之后离阳王朝第二位异姓王。

        徐凤年摩挲着手中桂木心削成的名刺,笑望向这名千里迢迢从剑州赶来王朝西北的女子。招摇山上有许多千年老桂,只是近百年逐渐死去,最后一株唐桂也不能例外,徽山的桂子酒也就成了绝唱。徐凤年招了招手,轻声问道:“除了一百多部秘笈,你带桂子酒了没有?”

        轩辕青锋走入凉亭,挑了个离他最远的位置坐下,目不斜视,平淡道:“徽山所剩不多,但是如果世子想要喝,下回给你带一坛。”

        徐凤年把名刺放在膝盖上,脸上有遮掩不住的疲乏神态,闭目养神,谈不上有什么待客之道。轩辕青锋没有任何愤懑怨言,在她看来,只要是人屠的嫡长子,就有这份傲慢的资格。她心平气和地问道:“一直听说北凉王府戒备是外松内紧,将那江湖刺客当作一尾尾肥鱼钓上钩。为何殿下肯放心让我入亭,不怕我也是刺客吗?”

        徐凤年打了个响指,一袭朱袍从听潮湖中跃起,跃过了凉亭顶,再坠入湖中,一闪而逝。景象旖旎,如一尾红鲤跳龙门。

        除了嗜好逗留湖中的朱袍阴物“浮出水面”,远处有府上婢女托盘姗姗而来,盛放有用作观景的饵料。徐凤年摆摆手,示意交给轩辕青锋。

        徐凤年睁开眼睛,坐回垫有绸缎的长椅,说道:“徽山那边的动静,我都有听说。不过你就算境界突飞猛进,我再让你坐近肩并肩,你想要杀我,也不容易。”

        轩辕青锋冷笑道:“北凉王府果真不缺高手。”

        徐凤年瞥了眼优哉游哉在听潮湖水中嬉戏的阴物,笑道:“这位天象境高手,可是我拿性命和气运换来的,一分银钱一分货。轩辕青锋你啊,就别冷嘲热讽了。”

        轩辕青锋没有向湖中抛下饵料,面无表情地说道:“不敢。”

        徐凤年也不计较这种事情,问道:“一百来部锦上添花的秘笈,你就想让我扶植你当南方江湖的魁首,是不是有些贪心了。你也不是我媳妇,我为什么做这样亏的买卖?”

        轩辕青锋从那只通体施青绿色釉的折枝牡丹纹盘中抓起一把饵料,没有急于丢入湖水去欣赏天下闻名的万鲤翻滚景象,缓缓说道:“我能雪中送炭。”

        徐凤年伸了伸手。

        轩辕青锋说道:“徽山不乏有人急功好利且富有真才实学,洪骠便是其中之一。这些江湖莽夫不缺身手和野心,缺的仅是路子。只要北凉敢收下,诱以足够分量的鱼饵,他们心甘情愿上钩。但有一事轩辕青锋必须说好,进入北凉他们求官求财,但不会乐意把命搭上,你要他们进了北凉军就去边境上厮杀,他们绝对不肯,但是在北凉境内担任个六七品官职的校尉,只要是官帽子,散官流官也无妨,就足够让他们替你出份气力办事。”

        徐凤年讥笑道:“轩辕青锋,你当官帽子是路边摊子上的大白菜?”

        轩辕青锋丢下一把饵料入湖,平淡道:“陈芝豹入蜀封王一事,天下妇孺皆知。这位兵圣的一些心腹嫡系也大多辞官赴蜀,更有大量六七品武将蠢蠢欲动,到时候这些新空出来的座椅,你给谁不是给?还不如做顺水人情。我送给你的人物,好歹都是年岁不高却成名已久的江湖一流好手,只需给他们一两年时间,也就能服众。我轩辕青锋虽然没有当过官,但御人术还算知道一点。一朝天子一朝臣,你想要当稳北凉王,总归需要一些自己人,哪怕鱼龙混杂了一些。”

        徐凤年笑道:“你那点道行,也就是略懂皮毛的驭人术,称不得御人术。跟驭剑、御剑之差是一样的。”

        轩辕青锋也不反驳,只是冷着脸把一整盘饵料都一股脑倒入湖中,锦鲤扑水,喧沸嘈杂。

        徐凤年等湖面复归平静,这才无奈道:“你这坏脾气什么时候能改一改?当初我跟温华遇上你,虽说是我们管不住嘴出言调戏,有错在先,可有几个大家闺秀跟你这样斤斤计较的。现在当上了徽山家主,而且还想要一统江湖,就你这份糟糕的养气功夫,就算你当上了武道最拔尖的超一流高手,也注定是孤家寡人。我栽培谁不好,偏偏扶植你?注定竹篮打水一场空,耗银子还费精力。咱俩不打不相识是不假,可坐下来做生意就得有做生意的规矩讲究。”

        轩辕青锋盯着徐凤年,眼神冷漠道:“徐凤年,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到了王府就没如何休憩的徐凤年又靠向廊柱,轻声道:“当你是半个朋友,才跟你唠叨这些不讨好的话。爱听不听。”

        轩辕青锋嗤笑一下,“你我能否打开天窗说亮话?”

        徐凤年轻轻抚掌笑道:“那行,这趟既然是有求于我,我也就跟你开门见山。我有个朋友在西域那边缠斗韩貂寺,已经有一段时日,王府上也陆续派遣了一些死士过去帮手,但效果都不大。你如今修为暴涨,要不去热热手?就当作一场凶险的武学砥砺。对了,轩辕青锋,你有没有心仪的男子?没有的话正好,我那朋友就是天下第一的美人,叫南宫仆射,排第二的陈渔在胭脂榜上四字评语便是‘不输南宫’,就是这个南宫。我习惯称呼他白狐儿脸,不过你记得千万别这么叫,会被打的。刺杀天下首宦韩貂寺,也算是你给我们北凉纳下的投名状,没有了退路,我才能放心信任你一个远在几千里之外的徽山家主。”

        轩辕青锋冷笑道:“这便是你的御人术?真谈不上半点炉火纯青。”

        徐凤年摇头道:“我跟你一样,只会驭人,都是‘官场’上的初生牛犊。”

        轩辕青锋瞥了一眼这位世子的似雪白发,笑了笑,问道:“徐凤年,怎么回事?”

        徐凤年摸了摸头发,平淡道:“现在说好听点,算是伪指玄境界。说难听点,跌境跌得一塌糊涂,想必你看得出来,我就算痊愈,内力修为则是连二品境界都没了。但的确有那么眨眼工夫,我曾经可以以伪天象去御剑了。所以你犯不着可怜我,要可怜,好歹也得等你实打实进入圆满指玄。”

        这娘们儿真是糟糕至极的脾气,都懒得掩饰她的幸灾乐祸,哈哈大笑:“又是伪指玄又是伪天象的,也就听上去吓唬人而已。徐凤年,那你岂不是这辈子撑死了就是金刚境?我都想真的可怜可怜你了。”

        徐凤年看着这张灿烂脸庞,跟着笑起来,“我就说,你还是开心嬉笑的时候更好看一些。”

        轩辕青锋没有刻意绷住笑脸,肆意大笑,“看你如此凄惨,我真是开心得很哪。”

        徐凤年将名刺抛回给轩辕青锋,“虽说咱们关系半生不熟,但还没有生疏到来我家做客需要递交名刺的地步,以后再来这儿,别说不用走大门,你翻墙进入都行。只要西域那边传来我想要的好消息,我保证让你徽山不缺银子不缺人。”

        轩辕青锋接过名刺放入青花盘子,突然收敛笑容,一本正经问道:“徐凤年,你是不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徐凤年笑骂道:“放你的屁。轩辕青锋,你就不能有句不刺人的好话?”

        轩辕青锋说道:“你要我何时去西域剿杀韩貂寺?”

        徐凤年起身,朝岸边招了招手,马上有一名背负铁胎巨弓的少年奔跑而来。

        徐凤年指了指从北莽带回王府的年轻死士戊,对轩辕青锋笑道:“这孩子绰号‘一点’,他带你出北凉,西域那边还会有人接应你们。”

        健壮少年轻轻说道:“公子,下回给人介绍我能不能别说成一点啊,我叫戊。”

        徐凤年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你个小二百五,你不是总说要成为最出色的死士吗,逢人就自报名号身份,你不觉得丢人现眼啊?”

        少年愣了愣,挠头咧嘴笑道:“也对。”

        徐凤年笑道:“去,带这位阿姨去西域。”

        轩辕青锋默默深呼吸一口气。

        少年说了一句好咧,转身就走,时不时偷瞧几眼身边的女子,姨?那得是多大岁数了?快三十了?敢情是保养得好?

        徐凤年在轩辕青锋背后说道:“洪骠的去处,我会安排的。”

        轩辕青锋转头笑眯眯道:“侄儿真乖。”

        徐凤年一笑置之,真是个不肯吃亏的娘们儿。

        笑过之后,徐凤年走往二姐徐渭熊所在的院落。药气弥漫刺鼻,徐凤年来到床头坐下,她依然昏迷不醒。

        这些天,徐凤年除了马马虎虎清洗后换上洁净装束,就一直守在这屋子里没有如何合眼,也就逐渐褪色露出了那一头白发,他嫌染色麻烦,让青鸟仅是一番梳洗后就作罢。

        徐凤年轻轻握住她的手,屋内寂静无声。

        火大无烟,水顺无声,人之情苦至极者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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