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凤年和余地龙陆续上马,徐凤年皮笑肉不笑道:“余地龙,去,揍你师弟一顿。”
余地龙左手握着右手拳头,狠狠揉了揉,一脸“杀机”。然后这个孩子问到:“师父,啥理由啊?”
土膏既厚,春雷一动,万物生发。
细雨如丝。临近黄昏,在胭脂郡府城跟碧山县相接的官道上,三骑疾驰,终于还是赶在晚饭的点进入了那条轱辘街。三骑缓行在稍显泥泞的街道上,最后几个拐绕来到一座僻静院落。三人下马,背挂有那柄大霜长刀的吕云长一脸狐疑,不知道余地龙这家伙为何死活要来一趟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当时师父一说直接返回凉州,这家伙整张脸就垮了,回屋子里拖延了半天,隔着房门说自己吃坏了肚子,让他吕云长先陪师父动身上去。吕云长当场就乐了,就你余地龙那内力底子,就是吞剑吃刀也搞不坏肚子啊。吕云长调侃了一句:“难不成你怀孕啦?”搁在以往,开不起玩笑的大师兄也就要用拳头跟他切磋切磋了,这次却没反应。然后师父也不知怎的,只说先去趟碧山县好了,余地龙立即就生龙活虎了,飞奔去马厩,然后牵马上马,一气呵成。柴扉院门用了芦柴秆做门闩,要是吕云长随手一推也就给开门了,但是余地龙熟门熟路拴好马匹后,竟在门口郑重其事理了理衣襟,拍了拍肩头雨痕,这才一本正经敲了敲柴门。很快吕云长就看到里屋房门缓缓打开,走出一个衣饰素朴的女子。吕云长小声问道:“余地龙,是你娘?”
余地龙一脸恼火,下意识脱口而出:“是你娘!”
大概是觉得院内裴姨若是成了吕云长的娘亲,那吕云长也太祖坟冒青烟了,这哪里是骂人,分明是夸他,余地龙很快绷着脸道:“别嬉皮笑脸的,等下跟我一起喊裴姨。其他时候我不管,今天你要是敢没个正经,我真揍你。”
吕云长翻了个白眼,不过很快他就有点挪不开眼珠子了。乖乖,这位姐姐可真是好看啊。不过吕云长很快就眼观鼻鼻观心,他又不是缺心眼的傻子,在东海武帝城底层江湖摸爬滚打了那么多年,年纪不大却也是老江湖了,用屁股猜也该知道这位绝色女子是他们师父的那个啥了。接下来那位姐姐的言行举止可就更让吕云长刮目相看了。自己这个师父是谁?是离阳王朝最有权势的藩王不去说,随便混了几年江湖,就捞到了天下第一高手的名头。吕云长还听说如今在江湖上呼风唤雨的紫衣轩辕,那位数百年来唯一的女子江湖盟主,当时只不过是师父身边的跟班扈从。可这位隔着一扇破烂柴扉木门的女子,也不急着拔掉门闩子,脸色冷冷清清的,斜瞥了眼徐凤年,似笑非笑,还真不如不笑,就是吕云长看着那也绝对是有玄妙有杀机的。只听她说道:“哟,稀客啊。”
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吕云长,差点就要忍不住伸出大拇指,心想这位绝对是女侠!而且还是那种不问世事却武功绝顶的真女侠!否则看这要给师父吃闭门羹的架势,全天下谁有这份实力和胆识?余地龙忍着笑意,似乎很开心看到师父吃瘪。徐凤年咳嗽了一声,等了片刻,看她始终没有开门的意思,有些尴尬道:“这不是有些忙嘛。对了,吃饭了没?”
裴南苇没理睬他,这时候余地龙伸长脖子,很乖巧地灿烂笑道:“裴姨。”
裴南苇会心一笑,这才给三人开了柴门。她揉了揉余地龙的脑袋:“好像长高了些。”
余地龙嘿嘿笑着。四人一起走向屋子,吕云长鬼头鬼脑环视四周,实在是看不出啥门道啊,就是一座很寻常的北凉小户人家,墙角有绿意淡淡的菜圃,甚至还有简陋的鸡舍。余地龙踹了一脚吕云长,吕云长低声道:“干啥?!”
余地龙怒目相向,吕云长愣了一下,这才赶紧挤出笑脸道:“裴姨,我叫吕云长,是师父的大徒弟。”
从葫芦口返回后一直斜背有那柄凉刀的余地龙,面无表情地抬起手握住刀柄,不敢真跟余地龙玩命的吕云长赶忙笑道:“说错了说错了,我是师父的关门弟子。余地龙是我大师兄,师父还有个徒弟,叫王生,是二师姐。”
裴南苇笑着点了点头。
进了屋子,裴南苇去灶房给师徒三人做了些淡菜吃食,四个人一人一张凳子围坐着桌子,徐凤年缓缓下着筷子。
裴南苇问道:“什么时候走?”
徐凤年苦笑道:“这就赶人了?”
裴南苇沉默片刻,突然皱眉说道:“你不是还挂着碧山县主簿吗,怎么领不到俸禄了?我元宵后去过县衙,户房胥吏说你也不用再去衙门点卯。后来听说县令跟郡守大人通了气,要换上一名赴凉的外乡士子替补上主簿的空缺。”
徐凤年笑道:“占着茅坑不拉屎,是不太像话,俸禄也就……”
发现裴南苇死死盯着自己,徐凤年一拍筷子,立即见风转舵佯怒道:“岂有此理!这不是欺负人嘛,我找个机会去县衙说理去。”
裴南苇说道:“吃过饭就去。”
徐凤年小心翼翼问道:“家里没有闲余银子了?”
裴南苇淡然道:“过日子,哪有嫌银子多的?”
苦孩子出身的余地龙一脸深以为然,点头道:“就是就是。裴姨,你说得对,等下我和师父一起去那碧山县衙门帮你讨要俸禄,不给的话……”
裴南苇微笑道:“好好说话,别打架。”
余地龙使劲点头,望向徐凤年,严肃道:“师父,咱们北凉不是有战功就有赏银吗,葫芦口外那些都是大个子的,不算我的。要不然你先预支给我十两银子,以后我在战场上补上。我先把银子存在裴姨这边好了。”
徐凤年在桌子底下踢了这哪壶不开提哪壶的笨徒弟,无奈笑道:“我身上没带银子。”
余地龙不依不饶追着说道:“咱们不还从郡城那边带走了两罐棋子嘛,轱辘街上也有当铺的,我瞅着还挺值钱,要不然挑个四五十颗给我,我典当个十两银子先?”
徐凤年伸手摸了摸额头,轻轻叹息。这胳膊肘往外拐的小败家子,那各有一百八十颗的两只红枣木罐,鱼脑冻黑棋也好,雪印白棋也好,仅就材质而言,一颗棋子别说十两银子,十两金都不卖。而且这类古董奇珍,跟收藏珍版书籍一个德行,最是讲究一个喜全忌缺。再说了,那可是西楚宫廷的头等御用贡品啊,天晓得昔年是不是哪位棋待诏的心头爱,甚至有可能连国师李密弼或者曹长卿都用过它们与人对弈指点江山。
裴南苇不悦问道:“他才多大的孩子,就去沙场杀人了?”
徐凤年看着她平静道:“他是我的徒弟。”
余地龙大概很怕师父和裴姨因为自己而吵架,笑道:“裴姨,没事,我是北凉人,既然有武艺,上阵杀蛮子也是应该的。以后等我还完大个子的债,再有立下军功,银子都往你这儿寄送,你帮我存着好不好?到时候裴姨你随便用就是了。”
裴南苇笑着嗯了一声:“回头姨找人大修一下房子,建成四合院,到时候专门帮你留一间屋子。”
狼吞虎咽的余地龙抬头雀跃道:“好嘞!”
徐凤年吃过饭,放下筷子,看了眼裴南苇:“我跟你去县衙,让两个孩子洗碗筷好了。”
两人各自拿了把油纸伞走出屋子后,吕云长盘腿坐在凳子上,望向忙着收拾碗筷的余地龙,小声问道:“裴姨到底何方神圣啊?怎么瞅着咱们师父挺紧着她的。”
心情极佳的余地龙有了开玩笑的念头,故意神秘兮兮道:“裴姨可了不得,武功没有天下第二,也有天下第三。”
吕云长一脸匪夷所思:“你唬我?”
余地龙撇嘴道:“爱信不信,反正裴姨一根手指头就捏死你。对了,这是我家,你以后登门拜访,记得别蹭吃蹭喝,得带礼物。”
吕云长一阵龇牙咧嘴。
余地龙捧着碗筷欢快跑向灶房:“有家喽!”
徐凤年和裴南苇走在巷弄里,感慨道:“谢了。”
裴南苇淡然道:“因为余地龙那孩子?不用,我本来就挺喜欢这孩子。倒是那个吕云长,浑身戾气,不太喜欢。”
徐凤年摇头道:“你错了。我如果撒手不管,吕云长以后撑死了也就是个在江湖上翻云覆雨的枭雄,做个什么武林盟主就差不多了。可余地龙要是没有管束,或者说心里头没个牵挂,会很可怕的。这孩子未必没有机会成为另一个王仙芝。”
徐凤年有些头疼:“以后的天下是怎么一个光景不好说,但是在黄三甲把八国气运转入江湖后,当下的武林就像是一座竹林,是个雨后春笋的大年。可接下来,马上就会是竹子开花的光景,一死就死大片,方圆几十里甚至几百里都死绝的那种。何况以后再无大年丰收一说了,都是小年份。越是这样,我三个徒弟,余地龙、王生、吕云长,他们就越会出类拔萃。尤其是机缘最好成就最高的余地龙,到时候他肯定一峰独高,说不定会是在我这一辈人以后的百年江湖,唯一的陆地神仙。所以他有没有一个家,很不一样。”
裴南苇笑道:“所以你这才乐意来这边看一眼吃顿饭,真是难为你这个北凉王既要跟北莽蛮子打仗,还要忧国忧民忧天下了。而且你连自己徒弟也算计,不累吗?”
徐凤年自嘲道:“忧国忧民就算了,我实在没那份闲心。说到底,我就是想要守住徐骁传给我的家业,这个是底线。在底线之上,能够锦上添花做点好事,那是更好。做不到,也不强求为难自己。但什么落井下石什么火上浇油,也还真不乐意干。至于你说的算计,也许吧,没办法啊,一看到余地龙这个徒弟,就很难不想到那个王仙芝。他和黄龙士、张巨鹿三人,是三个我早年很讨厌,但最后自己不得不去佩服的人。”
裴南苇突然说道:“刚听到从葫芦口那边传来的军情,说是卧弓城和鸾鹤城一下子就给北莽蛮子攻破了,我以为你会让谍子带话给我,让我搬回清凉山。这两天碧山县城都在说你亲自带兵去了葫芦口外,杀了很多蛮子。那我是不是可以不用去凉州了?”
徐凤年笑道:“不喜欢就不用回去,而且跟你说实话好了,如果北莽大军真能南下,北凉四州,幽州只会是最后一个。”
裴南苇疑惑道:“比凉州还晚?”
徐凤年点头道:“地理形势使然。打个比方,幽州是鸡肋,而且极其难啃。流州是一碟开胃菜,味道辛辣,但是北莽真要咬咬牙,也能吃掉。陵州是一盘山珍海味,就是离着有点远,蛮子的筷子夹不到。因此双方主战场只能是在凉州,城池攻守,双方轻骑伺机而动,甚至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重骑兵之间的冲撞厮杀,都有可能出现。”
裴南苇轻声道:“北凉道还是太小了,人口也不够多。”
徐凤年有些无奈:“要不然你以为?离阳当初张庐、顾庐制御诸多藩镇的手笔,很大程度参考了荀平撰写的《括地志》和谢观应那部《洪嘉年郡县图志》。几大藩王的疆土,徐骁的北凉道能养兵多少,赵炳的南疆能养兵多少,都是被无数次推演计算过的。永徽中期开始,对北凉道的各种掣肘和扶持,当时都建立在北莽以北凉作为南下切入口的基础上,元本溪就是在赌出现有今天的局面。至于赵炳的南疆,则是用来针对广陵道上的西楚复国,否则离阳哪来的底气在杨慎杏、阎震春大败后,依旧那么气定神闲?赵惇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在死前都只是带着顾剑棠,跑去蓟州看风景,而不是去京畿南给大军鼓舞士气,更没有火急火燎让两辽边军南下。为什么?很简单,西楚复国,在赵惇眼中根本就不是什么伤及一国元气的大事,他要做的,不过是拿捏火候,削弱北凉道以外所有藩王的割据势力。前期吃了败仗多,他不怕,他反而怕杨慎杏、阎震春一开始就连战告捷,导致没有广陵王赵毅、淮南王赵英、靖安王赵珣什么事,否则你以为为何熟谙兵事的阎震春当时会仓促南下驰援杨慎杏?卢升象会看不出风险?战后看似胡乱发号施令酿成大祸的京城兵部,为何连同卢升象在内无一人被问罪?”
裴南苇忧心忡忡道:“万一燕剌王赵炳不出兵,怎么办?北莽百万大军压境,朝廷当真一点不怕腹背受敌?到时候光靠顾剑棠的两辽守得住太安城?”
徐凤年笑了笑,柔声道:“你啊,太小看赵惇和那班永徽之春的名臣了。藩镇,宦官,外戚,文官党争,地方武将拥兵自雄,一向是历史上的五大害,你不妨回忆一下离阳朝廷这二十年的景象,还有自西楚复国以来的结果。”
裴南苇娓娓道来:“宦官干政,两任赵室皇帝活着的时候都没有,而且以后也不会有。外戚一事,也是同理。若说党争,永徽年间有个张巨鹿,不成气候,如今张庐、顾庐都倒塌了,虽然不知换了人坐龙椅是如何,但我也知道赵惇在死前,请了上阴学宫大祭酒齐阳龙去太安城做那顾命大臣,帮着新君稳定朝局,想来不至于出大乱子。至于地方武将,顾庐倒塌后,又有杨慎杏和阎震春这两个老将的前车之鉴,人人自危。加上顾剑棠处处退让,很多武将能够自保都要谢天谢地,委实没那份跟朝廷叫板的心气。而几大老藩王里,淮南王赵英死了,胶东王赵睢给顾剑棠压制得喘气都艰辛,青州那边……那人为了表忠心,好像搭上了好几千精骑吧?然后,北凉要跟北莽死战,势力最大的广陵王赵毅被西楚牵制,免不了一场伤筋动骨,加上你说燕剌王赵炳很快就要被敕令北上……”
裴南苇伸手捋了捋额头发丝,笑道:“不愧是永徽之春。”
徐凤年感慨道:“齐阳龙没有让人失望,新朝廷很多事情都做得面面俱到,为功勋武将破格美谥,为文官增添了六馆学士,一切都有条不紊。”
徐凤年微微低下头,看着巷中雨水落在青石板上然后不断消逝:“张巨鹿死了,除了某些潜在的事情不会变外,他和张庐在离阳朝的很多烙印,很快就会淡化,然后消失无踪。张巨鹿写就的永徽之春,那一页书,说翻过去就翻过去了。这才是离阳最厉害的地方,看上去八面来风四处漏水,其实稳如泰山。归根结底,是因为赵惇留给当今天子的家底,不薄。”
两人走得慢,离那碧山县衙门还有些路程,裴南苇欲言又止起来。
徐凤年转头看着她笑道:“想问就问吧。”
裴南苇看着他:“你不是知道我想问什么吗?”
徐凤年收拢起自己的油纸伞,突然挤入她伞下。裴南苇也没什么异样神情,她想“夫妻”二人去衙门吵架要债,结果各自撑伞,也许会不太像话,气势就弱了。
徐凤年从她手中接过雨伞,二人肩并肩走在拐出巷口后踏足的轱辘街上:“当时跟武当王小屏去神武城的途中,我也没有把握能在人猫韩生宣手底下活着,就跟王小屏说过些心里话。我爹徐骁一直不是什么弯弯肠子的人,他说过北凉道和离阳就是一家人,关起门来吵架都没关系,一个屋檐下的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那就搬出去在隔壁自立门户,老死不相往来好了。但如果说别人觉得有机可乘,跑到家门口耀武扬威,那么徐骁不介意一个大嘴巴就甩过去。就这么简单的道理。当然,徐骁也有底线,就是我这个要继承他家业的儿子,只要我不死,哪怕继承家业的过程中磕磕碰碰,没那么顺顺当当,徐骁也能忍着。如果我死在朝廷手里,那他就不管北凉了,肯定要带着三十万北凉边军一路打到太安城。当年我跟老黄一起游历江湖,当时的皇后如今的太后赵稚,就亲自动用侍卫帮我挡过灾,显然她作为女子,更能凭借直觉把握住徐骁的心思。”
徐凤年突然自顾自乐和起来,笑道:“至于我呢,当年在京城说过大话,说要为中原百姓守国门。不是真心话,但也不算假话。反正我得帮徐骁守着北凉,不就是帮中原百姓守着西北门户吗?一样的事情,两样的心眼而已。”
裴南苇嘴角轻轻勾起。
徐凤年望着前方不远的那座衙门,轻声道:“北莽那老妇人曾经当着两朝所有人的面,说愿意与徐骁共治天下。是不是听上去很激荡豪气?”
裴南苇点头道:“对啊。”
徐凤年笑道:“这是绵里藏针呢。当年徐骁不肯划江而治,走掉了一批心有不甘的将领。如果说这是徐骁自找的,后来朝廷让徐家铁骑马踏江湖,对武林中人动刀子,走掉的底层士卒有多少人?你肯定猜不到,是两万之多,无一不是身经百战的精锐老卒。如果说徐骁愿意当年在北莽老妪提议下,接受了,你觉得会走掉多少人?”
徐凤年伸出一只手,旋转了一下:“最少十万。”
裴南苇恍然道:“原来如此。”
徐凤年眯起眼:“那场风雪中,徐骁跟那老妇在关外相见,我和拓跋菩萨各自当马夫。最后不欢而散。不过你要是以为徐骁是觉得会使得北凉军心涣散才不答应,那你也太小瞧我爹和慕容女帝了。她私下答应过徐骁,提出过一个条件,你打死都猜不到。”
裴南苇随口道:“不就是功成之后,徐骁年纪大了,只能养老,但可以让你徐凤年来当中原之主吗?”
徐凤年目瞪口呆,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后,满脸震惊道:“你这也猜得到?!”
裴南苇白了一眼他:“本来猜不到,可你都那么说了,反正就是怎么不可思议怎么来。再说了,赵稚是女子,我也是女子,就不能猜出慕容女帝的心思?”
徐凤年由衷赞叹道:“厉害!”
裴南苇冷不丁说道:“我不冷。”
徐凤年一脸茫然。
裴南苇扯了扯嘴:“真怕我冷,给雨水溅在肩头,你怎么干脆不把油纸伞侧向我,你的诚意是不是也太足了点?手,拿开!”
徐凤年悻悻然缩回搭在裴南苇肩头的手。
两人走入县衙大门,徐凤年收起伞。县令冯瓘和县丞左靖都按例住在衙门后边,徐凤年这个名义上县衙三把手的主簿本该也有一席之地,只不过当时给冯瓘欺侮他“年少无知又无根基”,排挤了出去。当初入山剿匪一役,其实什么都没做就只因为是一把手的冯瓘,在年末考评得了一个中上,左靖倒剩点残羹冷炙的“分润”,赴凉士子身份的县尉白上阙则成功转入幽州军。两人穿过衙门的时候,一路上那些还在当值的六房胥吏都有热络打招呼,他们对“徐奇”这位失踪很长时间导致座位不保的年轻主簿印象不差,只不过热情脸色中,顺带着又有些玩味眼神,既有惋惜,也有幸灾乐祸。徐凤年靠着这点蛛丝马迹,就心中有数了。虽说徐主簿马上就要卷铺盖滚蛋了,但是冯瓘在获知此人登门拜访后,还是没有太过不近人情,毕竟他才是罪魁祸首,否则徐奇也不至于这么快就得离开碧山县。在幽州的旧皇历上,别说一年半载,多少在衙门当差任职捞油水的将种子弟不是几年都见不着人影的?谁让徐奇这个末流将种门庭子弟既没靠山,又不识时务在当下游手好闲?如今幽州谁还敢不把点卯当回事?据说陵州那边,在那个粮仓刺史的整顿下,一大批不务正业的世家子都给收拾得比孙子还孙子。
冯瓘坐在书房,正在把玩两样新到手的好物件:竹根雕少狮太师镇纸摆件,和据说是旧南唐御制的竹黄灵芝玉如意。听到下人禀报后,本想起身去书房外应付几句就了事,是不会让那徐奇喝上一口热茶的。只不过当那下人善解人意地提了一嘴那徐主簿的“妻子”也同行后,县令大人就心领神会了,把屁股贴回椅子,说要在书房会客,备好茶水。
冯瓘没有走到书房门口相迎,然后县令大人就看到那个本该满脸谄媚的年轻人就径直跨过门槛,也没有主动跟他客套寒暄,接下来的举动更是荒唐,竟是让他那个“守活寡”的媳妇坐在椅子上,他自己则斜靠着椅子,问道:“我如果没有记错,新任主簿和县尉都是赴凉士子,分别叫杨公寿和朱缨。先前都是青鹿洞书院的学子,如今北凉有大儒黄裳等人主持评点北凉士子文章时论,那杨公寿是得过一次幽州半年评的魁首,不去谈他,你只说说看那朱缨治政如何?”
冯瓘还是一手拎着那件精美竹雕,一手保持着请人喝茶的姿势,有点不知所措。
他一时间竟不敢直视眼前年轻人。
冯瓘自己都觉得奇怪,这小子哪来的这份官威?冯瓘可是在胭脂郡的太守洪山东身上都没感受到这种压力。倍感颜面尽失的冯瓘放下竹雕如意摆件,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用公门修行多年才练就出来的官腔拖音道:“徐奇啊……”
徐凤年微笑道:“我叫徐凤年。”
冯瓘愣了一下,冷笑道:“本官还是张巨鹿呢!”
冯瓘突然意识到那位首辅大人已经死了,恼羞成怒,一拍桌子道:“徐奇,信不信本官凭你这句混账话,就可以让锦衣游骑把你逮捕下狱?!嗯?!”
裴南苇伸出两根手指,偷偷拧着徐凤年的腰,也学县令大人的那份腔调:“说正事!嗯?!”
徐凤年打了个响指,然后冯瓘发现自己身边出现一阵阴风,接着神出鬼没站了个神情刻板的黑衣壮汉,从怀中掏出一枚造型古朴的青铜“将军符”,握着放到他眼前。
冯瓘听说过边军高层将领都有一枚将军符,不用以调兵遣将,只有一种用途,那就是在沙场上将领战死,交由副将指挥战事,副将战死交给校尉,校尉战死,传给都尉,都尉战死,交给标长,标长战死,交给伍长,直到全军战死为止。
可是冯瓘不敢确定这是否就是那将军符,再说了打死他也不相信那徐奇徐主簿是什么北凉王,所以冯瓘愣是没来由生出一股干云豪气,大声斥责道:“徐奇,你放肆!真当本官是好糊弄之人?!”
那名跟随徐骁多年的地支死士看了眼新主人,徐凤年摆了摆手,这个面无表情的影子一闪而逝。
冯瓘毛骨悚然。
碰到这么个人,徐凤年哭笑不得,伸手握住裴南苇的两根手指,后者挣扎着抽掉。
徐凤年无可奈何道:“先不说其他,你把那几个月的俸禄给我,家里等着下锅。”
冯瓘后背仅仅靠着椅背:“有话好好说,杀人灭口的事情,万万做不得,本官治下碧山县可是有好几百锦衣游骑的。”
他与其去相信这位前任主簿是什么徐凤年,显然更相信这家伙是那北莽渗入幽州境内的谍子。
裴南苇伸出一只手,平淡道:“给钱。二十四两七钱。”
冯瓘额头都是冷汗,强颜欢笑道:“两件竹雕,都出自春秋名匠之手,最少能卖百来两银子,你们拿去好了。”
裴南苇冷笑道:“拿去烧火用?够用?何况过了你的手,嫌脏。我要银子。嗯?!”
冯瓘心中怒骂,两件竹雕,老子不过是把玩摩挲了一番,脏什么!那真金白银就没过手了?真是头发长见识短的婆娘,真是白生了这般祸水的姿容。徐凤年笑道:“县令大人,那我可就去户房那边领薪水去了。”
冯瓘其实两条腿都在打哆嗦,但仍是故作镇定地摆了摆手,想着等他们“夫妻”一走,马上就让刑房和捕快缉拿二人!
徐凤年走出书房后,拿起搁在门口的两把油纸伞。裴南苇问道:“你就这么讨要俸禄?”
徐凤年笑道:“这不是怕讲道理讲不通嘛,而且就他那对全在你身上转悠的眼招子,我怕扯皮没扯出什么,就忍不住一巴掌把他扇死了。扇死了冯瓘其实也不错,这种官员换谁都能当,正好给杨公寿和朱缨腾出位置。”
裴南苇脸色有些古怪。
徐凤年在前院衙门户房领了俸银,那胥吏自然不敢给有着县令口头“圣旨”的主簿什么脸色看。走出衙门,发现雨停了。徐凤年轻声道:“那杨公寿不算什么,只会写些辞藻华美其实没啥精气神支撑的漂亮文章,倒是朱缨,在青鹿山麓那间书院里并不出名,但是许多针砭时事的文章,无一不在拂水房案头上摆着。最后连我二姐都给惊动了,专程写信跟我说此人当得大用,就是比起陈亮锡和徐北枳,太过锐气了,认死理,而且得理不饶人,好几次连黄裳请去的大儒讲学,都给逼得下不来台。”
裴南苇冷着脸道:“那杨公寿不是个好东西。”
徐凤年笑道:“我就知道。是这人在纠缠你?拂水房的谍子可还没跟我讲这个,是最近几天的事情?”
裴南苇脸上没什么怒气:“上次去衙门讨债,此人来碧山县赴任,大概是还得等着郡守大人的正式批文,吃饱了撑的整天没事。每次我出门买东西,他就出现,总算还剩点读书人的脸皮,倒也不凑近,就在不近不远的地方大声吟诗颂词。嗯,水平也许跟你当年旗鼓相当。”
徐凤年忍俊不禁道:“怎么可能,我当年跟北凉士子购买诗词,那可都是重金高价,内容也都不差的。”
裴南苇和徐凤年就在要由轱辘街拐入巷弄的时候,四五个像是等着他们的地痞无赖嬉皮笑脸着围过来。裴南苇看了眼徐凤年,后者皱眉自言自语道:“碧山县没领教过锦衣游骑的厉害?怎么这个时候还有人有胆子惹事?”
很快答案就自己水落石出。
在那群地痞说着怪话围上来的工夫,有人英雄救美来了。徐凤年和裴南苇身后不远处出现一位白衣飘逸的佩剑男子,相貌很英俊倜傥,站姿很玉树临风,还有佩剑,挺值钱。
当他看到裴南苇身边的徐凤年后,眼中悄悄闪过一抹伤感和失落,但很快这股情绪就化为满腔热血和无穷斗志。
然后他都不用剑出如游龙,轻喝一声,潇洒快步上前,隔着七八步远就一掌递出,顿时就有一名地痞好似给雄浑掌风扫中,双脚离地,撞到了巷弄墙壁上。
这名白衣剑客又是一掌,又有一人身体自己打了好多个转,然后倒地不起,痛苦呻吟。
裴南苇嘴角有些抽搐,撇过头,不去看这个白痴。
徐凤年伸出手指捏住她的下巴,轻轻把她脑袋转回来,忍着笑意道:“这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大侠,也很辛苦的好不好,你好歹把戏看完。”
白衣剑客正忙着彰显自己的浑厚内力和绝世武功,没看到这一幕,否则估计就要把自己打吐血了。
只见他一掌接一掌,打得那群五大三粗的地痞流氓屁滚尿流,还有些个“挣扎”着起身,朝那白衣剑客冲去,然后都是连大侠的衣角都没摸到,就给“凌厉”掌风扫中,以各种精彩纷呈的姿势侧飞、倒飞、旋转着飞出去。
徐凤年侧过头,以“过来人”的老到经验跟裴南苇低声介绍道:“我当年做这种事情,开销要在两百两以上。因为一开始让王府里头的侍卫扈从假扮地痞,太假了。头一次做事,我也没有经验,那七八个侍卫明明是嘴上调戏姑娘而已,结果一开口就跟要杀人全家差不多,吓得那个小家碧玉差点昏厥过去,哭着说别杀她,她什么都从了,后来我只好出面解释。你猜怎么着,那看上去挺清秀的姑娘也没啥害羞,就直接问我娶妻了没,结果把我给吓到了。害得我给李翰林那几个看热闹的家伙笑话了大半年。那以后我就聘请市井无赖来演这种戏,事先还得说好怎么个打法,这种掌风拳罡风格的,还好说,价格低点。若是动刀子的,人家就要加价了。不过那时候我都是看着心情给银子,我估摸着这哥们儿再小家子气,花了恐怕也得有二三十两银子。”
在巷弄口那里蹲着的余地龙和吕云长,也都看傻眼了。
等到那位光是出掌就大汗淋漓的侠士总算打完收工,那些地痞“照规矩”喊完了类似“少侠饶命”“少侠武功硬是了得”这些话语,然后就相互搀扶着离开。
裴南苇掩嘴而笑,因为在她耳朵边,徐凤年早就先于他们说了这些话,这个曾经的北凉祸害之首满脸得意:“怎么样,都是这个套路吧?我才是这种事情的开山鼻祖,当年凉州、陵州不知道有多少纨绔子弟都在学我。”
背对着两人的白衣剑客赶紧喘了几口大气,等呼吸平稳下来,这才笑着转过身,向徐凤年和裴南苇走去。他正要说话,也不知道从哪里跑出两个捣乱的,其中那个子高的对那裴小姐身边的碍眼家伙嚷了一句:“师父师娘,我和师兄随便找家客栈去住了,否则我们两个挤在一张床板上睡不惯,走了啊!”
徐凤年看见两个小兔崽子一溜烟跑路了,脸色有些尴尬。
裴南苇冷笑道:“收了好徒弟啊。”
眼前这位白衣剑客,正是新任碧山县主簿的杨公寿,他眼睁睁看着那“徐奇”站在自己心仪女子身边,真是心都碎了。他早就对胭脂婆姨的水灵俊俏有所耳闻,什么“娶妻当娶陵州女,纳妾要纳胭脂娘”,起先也只当是个官场老淫棍茶余饭后的荤话,可真当他对那个在衙门出现的女子惊鸿一瞥后,真是魂魄都没了。后来听说她已经嫁为人妇,他也有过一番痛苦的天人交战,最后仍是把持不住。杨公寿也没想着真要如何,只是辛苦找寻机会在她面前出现而已。后来见诗词才学没用,就觉得可能是路数错了,既然北凉民风彪悍,说不定她是喜欢那种大侠高手路线的,然后就有了这么一出。
徐凤年伸手挽住裴南苇的纤细蛮腰,笑眯眯道:“这位大侠,该是江湖上的宗师吧,不知道有没有如雷贯耳的外号?”
杨公寿微微张嘴,这一茬还真给忘了,不过他才情确实是有的,否则也不会在青鹿洞书院声名鹊起,闻言抱拳微笑道:“在下杨公寿,江湖人称‘诗赋剑’……”
不远处一名年轻士子轻轻拍掌走来,大笑道:“文甫兄当初与我一同登上青鹿山,可是才一半山路就气喘如牛了,不知今日如何就神功大成了,莫不是世间真有那天人附体?”
杨公寿给人揭穿老底,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好在那裴小姐已经与那人走了。
杨公寿涨红着脸,终于还是说不出什么狠话,重重冷哼一声。
那士子跟杨公寿站在一起,望着两人走入巷弄的背影,轻声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文甫兄,以前你我互不对眼,不过今日后,你对我恶感大增,我倒是对你有了几分好感。”
杨公寿一甩袖子,大踏步走向县衙。
那人笑着摇头道:“杨公寿啊杨公寿,你真以为那两人看不出你的拙劣把戏?我这可是免去你继续给人当作耍猴戏啊。”
走在巷弄里,徐凤年笑道:“可能那杨公寿不会领情,只当朱缨是在拆台。”
曾经登榜胭脂评的裴南苇对于这场闹剧,心中并无半点波澜,说道:“那朱缨应该不适合官场吧?”
徐凤年轻声叹息道:“要是在离阳,除非有那独具慧眼且有容人之量的伯乐,否则朱缨应该一辈子都混不出头。读书人有一点很不好。”
裴南苇问道:“意气用事?”
徐凤年点了点头:“读书人比常人有着更多的感触,读书识字越多,认得历史越多,心思就难免越重。才学越高,往往分寸感越弱,不喜欢拿捏火候,准确说来,是不屑,懒得与人与事去虚与委蛇。看人和做事,就容易非黑即白,也就是你所谓的意气用事了。所以历史上那些才高八斗的文豪,做官往往不大,这种奇怪现象,不是‘眼高手低’四个字就可以全部解释的。好在这对他们来说也没关系,帝王将相终是一抔土,唯有饮者诗者留其名,借酒浇愁写名篇,岂不快哉。千百年后,自然比那些帝王将相和达官显贵更容易让人记住。”
两人回到院子,裴南苇端了两条小板凳放在屋檐下。
她看着自己身边安静坐着的他。
她说道:“很难想象你是当年那个在芦苇荡杀人的世子殿下。”
他默不作声。
她随口问道:“听街上人说广陵道那边出现转机了,西楚打了败仗,你觉得曹长卿会不会出手?还是等到燕剌王北上?”
他摇头道:“广陵王应该很快就要去陪淮南王了。然后燕剌王大军才会和曹长卿对峙。”
她问道:“你这次肯来,又说了这么多,是在交代遗言吗?”
他再次不说话。
两人沉默许久,夜色中,其实没什么好看的。
她看着天空,终于说话:“有权势的男子,把女人当人看,很难得吧?”
他轻声道:“也许不多,但肯定不少。只是你运气不太好,没有遇到而已。”
裴南苇把下巴搁在膝盖上,呢喃道:“可是,一年到头不把女人当女人看,也不好吧?”
她说完这句话后,就起身走入屋子。
身姿婀娜。
天亮后,余地龙和吕云长离开轱辘街上的小客栈,来到院门口,一左一右蹲坐着,像两位门神。
等人实在是一件百无聊赖的事情,吕云长打了个哈欠,伸手轻轻拍嘴,随口问道:“余蚯蚓,你知道今年开春后的头等大事吗?”
余地龙正想着师妹王生在那白狐儿脸身边过得习不习惯,有没有在北莽找到一两把崭新名剑,有没有跟人打架,根本没听到吕云长这个经常自诩“江湖小喇叭”的家伙在说什么。反正吕云长狗嘴里也吐不出象牙来,这句话是王生说的,余地龙一直没搞懂什么意思。吕云长也习惯了余地龙的心不在焉,自顾自说道:“以前吧,文武评、将相评和胭脂评,一共有七评,都会把武评当作压轴好戏放在后头,先用胭脂评来吊起人的胃口。这次由纳兰右慈和谢观应联袂评点的‘祥符大评’,不太一样,好像格外重视文评和将相评这三评,竟然把那武评放在了前头。”
余地龙哦了一声。
吕云长好奇问道:“你就不好奇咱们师父在武评上排第几?”
余地龙漫不经心道:“那谁跟谁也不厚道,在师父受了重伤的时候做这个,要是师父名次不好,以后等到北凉打败了北莽蛮子,我也学成了武艺,就去找他们麻烦去。”
吕云长白眼道:“今年武评一共有十四人登榜,重新提出了四大宗师的说法,再加上十大高手。师父跟拓跋菩萨、邓太阿、曹长卿三人一起被誉为天下四大宗师。接下来才是十大高手,据说也没有先后高低之分。离阳这边有陈芝豹、徐偃兵、顾剑棠、徽山的轩辕青锋、吴家剑冢的家主。北莽那边有呼延大观、洛阳、洪敬岩、慕容宝鼎、邓茂。”
余地龙皱了皱眉头:“咋的那个白狐儿脸、高个子观音宗宗主和喜欢吃剑的白眉老头儿,都没上榜?我觉得他们都挺厉害的啊。”
吕云长玩笑道:“以后你找到谢观应和纳兰右慈,自己问他们去,我哪里知道为什么。”
余地龙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吕云长讶异道:“你还真去啊?”
余地龙转头看了他一眼,问道:“你知道裴姨说的四合院是啥吗?”
吕云长点头道:“中原那边有很多这种院落,分为几进几进的,很多有钱人的大宅子,都是四合院。”
余地龙低声问道:“那得好些银子吧?”
吕云长撇嘴道:“在这整个县城就一条轱辘街的碧山,花得了几个银子?撑死了四五十两就能拿下来。”
余地龙怒道:“四十五两还少?!”
横背着那柄大霜长刀的吕云长掏了掏耳屎:“也就你是眼窝子浅,作为咱们师父的徒弟,你跟师父在清凉山王府要座院子还不是一句话的事?那地儿才值钱,黄金万两都买不来!你瞧瞧北凉多少当官做将军的,不就只有副经略使宋洞明宋大人才能在清凉山有个住处?”
余地龙嗤笑道:“你懂个屁!”
吕云长针锋相对:“你连屁都不懂呢。”
余地龙伸手摸住凉刀刀柄,吕云长也猛然起身:“余地龙,你真当我怕你,老子的大霜长刀早就饥渴难耐了!”
正在这个时候,徐凤年一手扶着腰,一手打开柴门,看到门口两个徒弟剑拔弩张的模样,没好气道:“要打就滚远点打。”
余地龙看着师父的气色,既愧疚又惊骇道:“师父,咋又受伤啦?昨夜难不成有北莽刺客?”
徐凤年脸色古怪,吕云长笑意更加古怪,这家伙殷勤谄媚道:“师父,等会儿徒弟扶你上马,可别再把腰给闪着喽。”
徐凤年一脚踹得吕云长飘离门口台阶:“牵马,起程去凉州都护府。”
余地龙小心翼翼问道:“师父,真没事?”
徐凤年板起脸,一本正经道:“有些败仗,输了后是找不回场子的。男人年纪越大越是如此。”
余地龙很用心想了想:“师父都已经是四大宗师了,看来敌人很强大啊。对了,师父,裴姨没事吧?”
徐凤年正要说话,吕云长扯开嗓子喊道:“裴姨,咱们跟师父走了啊,师父的腰不行了!上马都困难!”
吕云长翻身上马,赶紧疾驰而去。
徐凤年和余地龙陆续上马,徐凤年皮笑肉不笑道:“余地龙,去,揍你师弟一顿。”
余地龙左手握着右手拳头,狠狠揉了揉,一脸“杀机”。然后这个孩子问道:“师父,啥理由啊?”
徐凤年反问道:“大师兄揍小师弟还需要理由?”
余地龙策马狂奔,追赶吕云长去了。
徐凤年看着孩子的背影,轻声笑道:“就像你挂念着王生,也是不需要什么理由的。”
徐凤年深呼吸一口气,回望小院一眼:“走了。”
情之一字,不知所起,不知所栖。不知所结,不知所解。不知所处,不知所终。
从钟鸣鼎食的家族,到青州襄樊城,再到比中原天高的北凉,住在清凉山听潮湖的湖畔,后来到了胭脂郡的贫瘠小县。
像一株无根漂泊的孱弱芦苇,从胭脂评上的离阳王妃,到不争气的“丈夫”丢了芝麻官后生活越发拮据的妇人,每日与柴米油盐酱醋茶打着交道,但裴南苇从未如此安心过。
她慵懒起床后,像往常那般做起了早饭。上次年夜饭她忙碌了一个下午,做了摆满一桌子的八九个菜,然后她在桌上搁放了两副碗筷。她坐在桌前,想着墙脚根那块菜圃和院后那块稍大一些的菜园子,什么时候会有收成。想着吃过了饭,就要去打开那座鸡舍,看着会不会有惊喜。她想着昨夜从县衙那边讨要回来的二十多两银子,加上之前攒下的三十几两,按着碧山县泥瓦匠和木匠的价钱,怎么也能修出一栋有模有样的小四合院了。可惜如今幽州的世道不太平,若是在去年,还可以多省下好些银钱。裴南苇环视四周,去年末购买年货,给屋子添置了好些物件,当时事后还心疼来着,偷偷埋怨自己不该大手大脚,结果如今都涨了价格,倒是让她越来越觉得自己其实……也挺持家有道。
裴南苇收拾着碗筷,自言自语道:“不常来没关系,能来就好,所以别死了。”
她突然俏脸微红起来,轻轻碎嘴:“什么天下第一,还不是揉着腰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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