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天下其他读书人如何想如何做,我张庐书生,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祥符三年,冬。
中原不安定。原本广陵江南北均势,局势瞬间急转直下,缘于蜀王陈芝豹与燕剌王世子赵铸。只是两人两骑,没有任何扈从护送,去往吴重轩大军帅帐,说服那位领兵部尚书衔的征南大将军再度倒戈。
叛军挥师北上,麾下大军驻扎在京畿南部地带的卢升象,转眼之间便陷入危如累卵的困境。
太安城庙堂的黄紫公卿,听闻这个惊悚噩耗之后,人人乱如热锅上的蚂蚁。
原本已经因病辞官的坦坦翁不得不重新参与大小朝会,这才人心稍定。
隆冬时节,天寒地冻人心凉。
一辆马车缓缓驶出桓府,来到只隔着一条街的某座破败府邸,匾额早已摘去,成了无主之地。
老人提着两壶酒走下马车,拾级而上,伸手撕掉贴在大门上的封条。
藏在阴暗处的几名赵勾谍子,虽然品秩极高,却皆是识趣地视而不见。
老人将两壶酒抱在胸口,一只手十分吃力地推开大门。
老人熟门熟路地绕廊过栋,直接来到那间书房。有些书籍已经搬走,有些书籍还留下,搬走的留下的,其实都是吃灰尘罢了,无非换个地方而已。
书房内依旧只搁有一张椅子。
遥想当年,朝野上下,除了赵礼赵惇两任离阳君王,恐怕就只有他桓温能够在此大大咧咧落座,心安理得地鸠占鹊巢。
桓温绕过那张空荡荡的书案,将两壶酒搁置桌上,用袖子擦去厚重灰尘,这才缓缓落座。若是往年,那位紫髯碧眼儿就会站在窗口位置了。
坦坦翁望向窗口那边,轻声道:“碧眼儿,你瞧瞧,你撂挑子一走了事,没换来你心目中的太平盛世,结果只换来这么个乌烟瘴气的狗屁时局,你就不愧疚吗?你啊,也亏得早死了,要不然悔也悔死你!”
老人冷哼一声:“也就是你不在,要不然我真恨不得一巴掌甩在你脑壳上,我可真打,绝不是吓唬你。”
老人陷入沉默。
广陵道节度使卢白颉生死不知,倒是经略使王雄贵不知为何竟然被驱逐出境,无论是性命还是名声,都逃过一劫,最终在卢升象派兵护送下,即将返回京城。
在迎回王雄贵入京这件事情上,太安城朝会还有争执的闲情逸致,原本以王雄贵的张庐继承人、前任户部尚书以及现任一道经略使的三重身份,礼部尚书司马朴华出城迎接,理所当然,只是广陵道沦陷,导致半壁江山糜烂不堪,王雄贵落魄至极,就算活着回到太安城,以后的日子是何等惨淡光景,可想而知。礼部衙门在离阳朝廷的地位越来越高,如今仅次于天官殷茂春的吏部,司马朴华担心京城风评受损,更怕被王雄贵连累为年轻天子迁怒,自然不乐意亲自接手王雄贵这颗烫手芋头,礼部二把手晋兰亭更是多次在士林诗会上,公然痛骂王雄贵贻误朝局,更是绝不会出城迎接,所以就又轮到可怜的右侍郎蒋永乐出马了。事实上新近在庙堂崛起的辽东士子集团,对于向来与江南士子亲近的经略使大人,打定主意要痛打落水狗,在太安城大肆宣扬王雄贵的不堪重任。若非齐阳龙一锤定音,阻止了愈演愈烈的讨伐风潮,恐怕迎接王雄贵的就不是礼部右侍郎,而是携带枷锁的刑部官吏了。
桓温见惯了宦海的潮起潮落,对此谈不上有多少感触,只是有些灰心罢了。
太平盛世,文臣言语过激,就像永徽年间对人屠徐骁的评点,无伤大雅,那个远在西北的徐瘸子也懒得计较。
可如今不比当年啊,不可同日而语。
桓温没来由想起那个年轻人,碧眼儿的幼子张边关,那个被说成是京城身份最显贵却无品的官宦子弟,被说成连欺男霸女都不敢的窝囊废,高不成低不就,年轻人两头不靠,所以谁都不爱搭理。
碧眼儿的子女中,反而只有张边关最讨自己喜欢,见到自己也不怕,什么玩笑也敢开。
桓温听说张边关当年离开张府后,娶了个小户人家的女子,在市井巷弄过着平平淡淡的小日子,最喜欢做的事情,是四处闲逛,看那些鸽群在太安城的天空飞掠,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可惜到最后,这么一个与世无争的年轻人也死了。
老人打开一壶酒,仰头灌了一口,突然有些哀伤。
老人提着那壶酒,起身来到窗口,推窗望向灰蒙蒙的天空。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一杯哪里够!一壶才马马虎虎。
老人狠狠喝了口酒,抹了抹嘴角,笑道:“嘿,此等醇酒,你喝不着,馋死你。”
这位历经三朝始终身居高位屹立不倒的坦坦翁叹了口气,小声道:“差点忘了,你是不爱喝酒的人。”
老人像个孩子一样一脸愤愤道:“天底下竟然有不爱喝酒的人!岂有此理!”
坦坦翁背靠窗户,望向那张书案,小口小口喝着酒,很快就喝去大半,有几分醉眼蒙眬。
小酣而未大醉,人生至境。
老人好像看到了一位紫髯碧眼的读书人,正襟危坐在书案之后,正笑望向自己。
坦坦翁记起当年自己与那家伙年少时分,一起同窗苦读圣贤书的光景,缓缓提起酒壶,轻声笑道:“莫道儒冠误,读书不负人。”
那人好似回答:“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坦坦翁便继续朗诵一句:“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郎。”
最后两人一同念道:“天子重英豪!”
坦坦翁哈哈大笑,不敢再看那边,生怕下一刻便再也看不到那个身影。
老人饮尽壶中最后一口烈酒,将酒壶搁在窗栏之上,踉跄离开这间书房。
唯有我辈有负圣贤书,自古圣贤书不负我。
书案上,留下一壶无人喝的美酒。
自古圣贤皆寂寞。
唯有饮者留其名。
出人意料,王雄贵返回京城之后,皇帝陛下非但没有龙颜震怒,反而在朝会上对这位广陵道经略使好言安慰,只是得知那位棠溪剑仙卢白颉生死未知,且不曾依附作乱藩王赵炳后,年轻天子的神色似乎有些触动。
听闻这个消息后,不只是皇帝赵篆松了口气,事实上所有江南道出身的朝堂官员都如释重负。江南四大豪阀,在卢道林、卢白颉先后担任离阳一部尚书后,卢氏已经算是后来者居上,成为江南系官员的执牛耳者,一旦作为台面上的南党领袖卢白颉叛出离阳赵室,必然是一场波及离阳中枢的官场灾难,恐怕与卢家同气连枝的江南道三大高门,在内心深处,或多或少都希望卢白颉与其苟活得富贵,还不如自尽殉国来得一干二净。退一步说,只要卢白颉没有任何消息传出,就绝对是不幸中的万幸。
事实上,那场春雪楼变故之后,武将的表现,太过让人失望。
蓟州将军袁庭山,叛变。
春雪楼旧将,原本凭借平定西楚余孽一跃成为离阳朝堂新贵的宋笠,堂堂镇字头的实权将军,叛变。
广陵道豪阀子弟齐神策,上阴学宫的一流俊彦,刚刚崭露头角,便也叛变了。
而且据闻三人分领一支骑军作为先锋,即将进逼京畿南部的卢升象大军那条尚未构建严密的防线。
鼓舞人心的好消息也不是没有,两淮道新任节度使许拱调兵向南,准备着手构成一道南北向的防线,已经先行死死扼守住几大关隘军镇,使得京畿西门户暂时无忧。
两位蓟州副将韩芳和杨虎臣,各自亲率精骑疾驰南下,与新任靖安道节度使马忠贤南北呼应,让广陵江以北的中原腹地不至于动荡不安。
原节度使蔡楠的螟蛉之子蔡柏,在经略使韩林的大力推荐下,升任河州将军后,火速带兵赶赴蓟州增援许拱,毫无推诿之意。
同样是手握兵权的地方武将,一方是乱臣贼子,奢望建立扶龙之功,一方则是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
暂时仍是广陵道经略使的王雄贵安然返回府邸后,没有接受夫人的建议,没有立即沐浴更衣洗去晦气,而是招来府上两位管事,分别去邀请早已多年没有来往的两人:一位是中书省仅次于当朝首辅齐阳龙的中书侍郎赵右龄,一位是由翰林院升任吏部尚书的殷茂春。王雄贵的两位心腹管事都大感意外,要知道不但是主人与那两位大人之前摆明了老死不相往来,事实上永徽储相殷茂春和赵右龄虽然是亲家,但也向来关系浅淡,联姻之后,更是从无私下来往。
故而两人离开门可罗雀的府邸后,都觉得要白跑一趟,但是两人都没有想到,前后脚就有一人登门拜访了,而且身份显赫,元虢!
同样出自那场“永徽之春”,同样曾是在张庐熠熠生辉前途似锦的官员,而且元虢在早年才气之高,甚至还要超出科举一甲的赵右龄、殷茂春,一直是坦坦翁最为青眼相加的后辈晚生。只不过由于元虢性情太过散淡,学识太高,锋芒太盛,很快在官场上就被赵殷两人超过,最后连王雄贵和韩林也将他远远抛在后头。好不容易在永徽祥符交替之中复出,历任两部尚书,但随即就又因为不合帝心,迅速离开太安城,被贬谪去往两辽道担任副节度使,碌碌无为。无论是顾剑棠还是胶东王赵睢,都对元虢不太上心,连两辽士子都不怎么待见这位年纪越大越没有主见的“好好先生”。因此元虢这次入京,没有掀起半点波澜,倒是那帮从小就被元虢这位无良前辈骗着喝酒的小辈人物,在元虢府邸好好聚了一场。
王雄贵的幼子王远燃,那个京城最出名的公子哥儿,早年第一次喝花酒,就是给元虢拐带去的。为了类似这种鸡毛蒜皮的破烂事,素来以温良恭俭让著称朝野的原刑部侍郎韩林,就跟元虢这个为老不尊的家伙彻底绝交过。不过这么多年下来,王远燃这拨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也好,殷茂春嫡长子殷长庚这些志向远大的年轻人也罢,倒是都跟最没有长辈架子的元虢很是合得来。
当赵右龄、殷茂春两位中枢大佬前后来到王雄贵的书房后,当年张庐最出彩的五名年轻人,除了远在西北担任经略使的韩林,就都凑齐了。
四人聚齐落座后,一时间竟是皆无言。
作为东道主,王雄贵举起茶杯,轻声笑道:“我以茶代酒,子思以后就有劳各位照拂了。”
“子思”是王远燃的表字,是坦坦翁桓温所赠。不过在座四人都晓得这中间又有一桩秘事。一开始王雄贵是希冀着他们四人的座师张巨鹿赐字,只不过张首辅向来对这类锦上添花的事情没有兴趣,根本就没有跟谁开过金口,倒是学识深厚的坦坦翁,历来都是来者不拒,无论官场同僚还是士林好友,都有求必应。坦坦翁的官场不倒,大概也正是缘于这种点点滴滴的积累。其实王雄贵当时也就是随口一提,哪敢奢望首辅大人为自己破例,毕竟当时少年王远燃在世家子弟里的口碑如何,他这个当父亲的心知肚明,恐怕首辅大人都不乐意拿正眼看待王远燃。每年正月拜年,王远燃跟几位兄长跟随王雄贵登上首辅府邸,次次都跟老鼠进了猫窝差不多,绝对不敢多说一个字。怪不得王远燃胆子小,试想连首辅的几个儿子见到张巨鹿都如临大敌,一口大气都不敢喘,王远燃哪敢造次。
只是不知为何王远燃的表字“子思”,的的确确是出自张巨鹿的手笔,只不过是找了个机会转述桓温,不愿公开而已。
王雄贵当时喜出望外,说是喜极而泣都不夸张。只不过深谙官场规矩的户部尚书,丝毫不敢对外宣扬,甚至到了夫人儿子那边,都始终没有道破真相。
元虢第一个说话:“这有什么问题,子思如今浪子回头,再不似当年那般浑噩度日,是好事,我这个做长辈的,当然没道理推托。”
然后元虢笑眯眯转头望向赵右龄,故意问道:“赵大人,是吧?”
赵右龄瞪了一眼这个家伙,但面对王雄贵近乎可怜的眼光,于是点头笑道:“没有问题。”
只剩下殷茂春没有开口了。
永徽之春当中,殷茂春极为出彩,否则也不会被离阳前朝帝师元本溪当作储相培养,比另外一人宋洞明要器重更多。
执掌过翰林院十多年的殷茂春,也是当今天下最当得起“桃李满天下”美誉的名臣,某种意义上,殷茂春比暂时比自己官衔稍高、权柄更重的赵右龄后劲更足。
王雄贵见殷茂春没有说话,也不强求,也不敢强求。
不料殷茂春放下茶杯后,惜字如金道:“好。”
王雄贵突然说道:“恩师当年曾言,书生治国,责无旁贷,书生救国,力所能及,唯独不可书生乱国。”
元虢嗯了一声:“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是说过。”
王雄贵沉默片刻:“当时西楚叛乱被平定,广陵道那座姜氏庙堂的乱象,你们三人不曾亲眼所见,大概不会知道那种读书人只有在生死关头,才愿意展露出来的人间百态。”
王雄贵自嘲笑道:“我朝平定春秋一统中原后,修编前朝史书,总能看到一些笑话,什么水太凉井太小,什么我家徒四壁,无大梁无白绫。我以前不太愿意相信,只是这一次,我亲眼所见亲耳所听,才不得不信。”
王雄贵站起身,来到窗外便是大雪纷飞的靠窗位置:“春雪楼庆功宴,陈芝豹和赵炳还有纳兰右慈三人联袂而至,气势汹汹,楼下就是数千叛军铁甲,唯有棠溪先生一人,挺身而出,出声当场质问赵炳。而我王雄贵,与卢白颉同样是正二品的封疆大吏,虽怒而不敢言。”
王雄贵转头笑问道:“我一直想,如果恩师当时在场,会如何说如何做?”
殷茂春陷入沉思,赵右龄笑而不语。
元虢捻须道:“我估摸着吧,一辈子没跟人动过手的先生,会破天荒对赵炳饱以老拳。”
殷茂春破天荒大笑起来,毫无顾忌。
同样官场修为堪称大宗师的赵右龄亦是发出会心笑声。
王雄贵正衣襟,转身向窗外,郑重其事地作揖。
元虢叹息一声,缓缓起身,同样正衣襟,作揖。
赵右龄与殷茂春相视一笑,同时起身,作揖。
读书人之事。
不管天下其他读书人如何想如何做,我张庐书生,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太安城皇城一处边缘地带,小院屋门半掩,目盲年轻人与相依为命的侍女,两人雪夜围炉煮酒。
名叫杏花的婢女忧心道:“公子,外边世道好像越来越不太平了,我去买菜的时候,听说三位叛乱藩王一路打过来,只差没跟卢侍郎的大军撞上了,京城米价涨了好多,咱们再不多赶紧囤些,就麻烦了。”
如今以白衣之身笑傲王侯的年轻人柔声道:“放心,饿不着咱们。不过家有余粮心不慌,终归是不错的。”
她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忍不住小声问道:“公子,咱们守得住吗?是不是只要顾大柱国的两辽边军南下驰援,就一定能够成功平乱?可是连我都知道蜀王陈芝豹用兵很厉害,他帮着燕剌王他们为虎作伥,如何是好啊?”
执掌离阳赵勾的陆诩轻声说道:“那位白衣兵圣选择接纳吴重轩部大军,不仅仅是想要速战速决,也意味着他视线最远处的风光,不在这座太安城,而是顾剑棠的两辽边镇。”
杏花一脸茫然:“啊?他想什么呢?”
陆诩玩笑道:“那就只有天晓得了。”
她小心翼翼递给陆诩一杯热酒。这几年朝夕相处,两人早已心有灵犀,陆诩虽目盲却自然而然接过酒杯。在陆诩低头饮酒的时候,她感叹道:“唉,才二十来年太平光景,就又要兵荒马乱了。”
陆诩嘴角翘起:“咱俩大概能算是运气好的,恰好刚刚活在这二十年里头。永徽前期,和今年祥符三年入夏以后的中原百姓,之前的老人,现在的孩子,都得胆战心惊活着。”
她展颜一笑:“公子说得是。”
陆诩转头“望向”半掩半开的屋门,嘴唇抿起,神色恬静。
她望向公子的侧脸,眼神痴痴。
她没有任何奢望,只希望自己能够陪在他身边,直到看到公子缓缓白头,而公子却永远不会看到她白发苍苍的不堪老态。
陆诩缓缓回过头,打破这份宁静:“我今天已经遣散赵勾谍子了,什么话都能说。”
杏花犹豫道:“公子,你会不会偶尔也感到寂寞?”
目盲年轻人笑着摇头:“我啊,醯鸡处瓮,怡然自得。”
杏花吐了吐舌头:“公子宁静淡泊,真是厉害。”
他自嘲道:“井蛙说海,夏虫语冰,才是厉害。”
她听不太懂,也就没有说话。
陆诩突然说道:“记得我家乡有泉水,被大奉朝茶圣誉为天下第九名泉,若是将泉水倒入杯中,水面过杯而不外溢,甚至能够浮起铜钱。”
杏花瞪大那双秋水眼眸:“真有这么神奇?”
陆诩哈哈大笑:“水浮铜钱,肯定是假,不过如醇酒沾杯,倒是真事。如果有机会,以后咱们用那里的泉水煮酒。”
杏花使劲点头。
陆诩微微仰起头,小声道:“此泉最可人,春风十八回。”
她好奇问道:“公子,是谁作的诗,挺好的。”
陆诩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笑脸温柔。
杏花立即一本正经道:“真是顶好的诗文!”
陆诩指了指她:“你这马屁拍得不太好。”
杏花有些赧颜。
陆诩向身边的女子轻轻摊开一只手掌。
她如遭雷击,怯怯柔柔,终于鼓起勇气伸出她有些冰凉的纤细柔荑,放在他的手心上。
陆诩握紧她的手,说道:“杏花,我是个瞎子,以后你就帮我看看那些大好河山,你看见了,我就看见了。”
她哽咽道:“公子别嫌弃我笨。”
陆诩摇头柔声道:“夫君不敢。”
屋外大雪纷飞落人间,屋内人心温暖如春。
祥符四年,初春。
去年末最后的那场鹅毛大雪,尚未消融殆尽。
胶东王赵睢尽起精锐挥师南下,同时河州将军蔡柏部精骑与杨虎臣、韩芳部骑军成功合龙,靖安道节度使马忠贤宣称麾下聚集十万精锐,即将向东突进。
这些好消息使得今年的初次朝会,增添了许多连过年都不曾有的喜庆气息。
退朝后,孙寅在人群中找到范长后,说是最近捡漏了一本残谱,当真是神功大成,棋力暴涨,绝对能够在棋盘上要这位十段棋圣好看。
范长后原本与同在翰林院任职的宋恪礼并肩而行,两人意气相投,关系莫逆,家道中落的那位宋家雏凤一向沉默寡言,唯独与范长后经常秉烛夜谈。
范长后听到孙寅的一番挑衅后,笑着答应下来,相约今晚在孙寅的那栋宅子一较高下。孙寅反复提醒这位大国手,登门之前切莫忘了顺路捎带停马坊的柳记羊肉,范长后只得许诺就算人不到,也决不让羊肉失约,孙寅这才罢休。
上届科举状元郎李吉甫一路小跑,来到狂士孙寅身边的时候,有些喘气,被孙寅狠狠白眼后,李吉甫笑脸腼腆。
相貌平平且性情木讷的李吉甫,一直被讥讽为离阳科举历届一甲三名的垫底人物,既无名士风流,也无事功韬略,别说与那位风流卓绝领衔永徽名臣的殷茂春相比,就跟同届科举的榜眼高亭树、探花吴从先比,都远远逊色。身世背景,仕途前程,京城清望,皆是如此。李吉甫整整三年碌碌无为,名声不显。如今马上就要迎来下一场殿试,虽然尚未有结果,可是去年秋的秋闱会元秦观海,无论风采还是气度,都已经比李吉甫超出一筹。世家子弟秦观海在太安城本就声名鹊起,又有晋兰亭、高亭树等人帮忙鼓吹造势,李吉甫便自然而然沦为绿叶,时不时被拎出来冷嘲热讽。
李吉甫这个老实人唯一引人注目的地方,大概就是心甘情愿做北凉狂士孙寅的跟屁虫了,有事没事就去找刚刚转入礼部当差的孙寅,每次退朝都会跟在孙寅屁股后头,好像不这样做就不安心,庙堂文武对此早已见怪不怪。反观孙寅,可真是不消停的主,在国子监那场辩论舌战群儒得以名声大噪之后,很快丢了官,在一年之中就又从兵部转入礼部,没过多久就接连大骂一尚书二侍郎三郎中,害得侥幸逃过一劫的那位仅剩郎中,几乎次次上朝都要被别部大佬追着询问,诸如“马郎中,昨日可曾被那一位堵门痛骂?”“今日可能继续幸免于难?”“马大人一定要坚持住啊,我可是押你这个月都安然无恙的!下月的俸禄还能否落袋,可就靠你了!”
很快这位马郎中就莫名其妙成了朝野皆知的出名人物,足可见“礼部小官”孙寅的嚣张气焰。
黄昏中,在孙狂人那座租赁而来的小宅子,对弈双方,竟然不是自诩棋力通神的孙寅和范长后,而是一个貌不惊人的外乡士子,在跟早已名动天下的祥符棋圣,在棋盘上捉对厮杀,而且六十余手后,前者依然不落下风,越是知晓范长后雄浑棋力的知情人,越晓得这份殊为不易。当世棋坛公认被誉为“范子”的范长后,实力已经超越西楚国师李密,极有可能直追黄三甲和曹长卿,胜负在五五之间,所以就有了个“徐渭熊不至京城,一臂之内范无敌”的谐趣说法。
离阳棋待诏几位国手输得心服口服,其中著有《桃泉弈谱》的棋坛名宿袁昧更是坦言,范长后先手无敌,是一种误解,只是因为京师之中,无人能够真正将棋局拖入中盘而已。
除了孙寅和下棋两人,屋内还有李吉甫和宋恪礼。孙寅蹲坐在小板凳上,兜着一大碟花生米,君子是观棋不语,棋力不济的孙寅则是观棋胡乱语,所幸那名年轻士子根本就没有听从他的建言。宋恪礼没有观战,在翻阅孙寅不知从何处捡漏得到的一部奉版古籍。无椅子凳子可坐的李吉甫就直接蹲在孙寅身边,偶尔从碟子里拈起一粒花生米,细嚼慢咽,若是拿得快了,就要被孙寅一巴掌狠狠拍掉,李吉甫便只能一脸悻悻然。
八十余手后,那名年轻士子投子认输。虽说此人实力已经极为惊世骇俗,但美中不足的是拈子也好,落子也罢,姿态太上不了台面,与那份潇洒写意没有半颗铜钱的关系。
范长后抬起头,望向那位低头凝视棋局的同龄人,温和问道:“刘兄,敢问你学棋多少年了?”
姓刘的年轻人抬起头,微笑道:“不足三年,是进京赶考后才会的,下得也不多,几位好友在去年离开京城后,就没人愿意陪我下棋了。”
范长后苦笑道:“刘兄在棋盘上有如神助,了不起。”
孙寅快意大笑,感觉比自己下赢了范长后还要痛快。这个姓刘的赶考士子,是他连拐带骗外加强拉,才好不容易给折腾到这栋宅子的,哪怕是这样,如果不是孙寅的北凉身份,这个家伙恐怕依旧不会来此借住。年轻人姓刘名怀,也是北凉人,是去年唯一参加秋闱会试的士子,只不过名次极其靠后,勉强能够参加殿试,若是按照会试成绩,肯定是一个同进士出身而已。只不过刘怀却算不得籍籍无名,因为有位没有功名在身的张姓中年儒士,在国子监门口帮刘怀抄过经文。刘怀在这里落脚后,深居简出,潜心学问。而狂士孙寅在北凉道家乡求学之时,就以“制艺超群”著称,当时连在国子监担任左祭酒的姚白峰这等首屈一指的文坛大家都情愿为其大力扬名,之后稳坐中书省第一把交椅的坦坦翁桓温,亦是亲自验证过此事,不得不一边教训孙寅要低调做人,一边又捏着鼻子气哼哼说“此子科举夺魁,如探囊取物”。
刘怀在此准备今年春的殿试,自然受益匪浅,而且刘怀虽然性格严谨,但是并无傲气,讨教学问,不遗余力,几次挑灯夜读至不解处,必然一一记下,然后只在清晨时分,等到需要参加早朝的孙寅起床开门,才一一询问。只不过孙寅虽然有问必答,却起床气颇重,依然少不了骂刘怀几句“勤恳有余,资质稍显不足啊”“连李吉甫那个笨蛋也不如”之类的。若是起床气不大的时候,倒也会拍拍刘怀肩膀,勉励几句:“没事,文章写得跟李吉甫半斤八两,也不算太丢人,毕竟你们不是我孙寅嘛,刘怀李吉甫之流,十年一出,可我孙寅百年难遇啊!”“刘怀老弟啊,读书人的本事,不在殿试上见功力的,殷茂春中过状元吧,可他的恩师,咱们张首辅当初殿试才第几?你再瞧瞧李吉甫这家伙,不也中过状元,跟我这个连殿试都没参加过的人,能比?”
经常在此借住的李吉甫,每到这个时候,总会笑着不说话。
他娘的,要知道李吉甫虽说仕途不顺,可他的科举文章,当真是谁都挑不出半点瑕疵的状元文!
三年前他的那篇经义文章,某位前辈状元甘拜下风,在公开场合笑称:“能不与李吉甫同年殿试,我何其幸也!高榜眼吴探花,何其不幸也!”
也亏得李吉甫竟然从不反驳半句。
刘怀一开始只当那位性情温良的李兄,只是与祥符元年的状元李吉甫同名同姓而已,等到得知真相后,不得不私下直言劝说孙寅,最少在自己面前不要那么笑话李兄。可是孙寅大袖一挥,撂下一句:“被我孙寅痛骂羞辱之人,不计其数,被我孙寅勉强认可之人,寥寥无几,李吉甫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生气!”
与李吉甫认识后颇为投缘的刘怀一怒之下,差点就要搬出宅子,还是李吉甫竭力阻拦,两人在门外一番交心言语后,刘怀这才回到宅子,之后半旬时间孙寅终于强忍冲动,不过明显憋得厉害。
最后是李吉甫在一次孙寅强行把到嘴边的话语咽回肚子后,挠挠头笑道:“孙哥,想说我就说吧。你不自在,我其实更不自在。”
孙寅指着李吉甫,望着满脸无奈的刘怀,得意道:“听见没?!”
跟孙寅相处久了,学了好些不入流口头禅的刘怀忍不住嘀咕道:“他娘的没天理,还他娘的没王法了!”
故而三人相处,还算融洽。
刘怀也知道,李吉甫是大有真才实学的,最重要的是有一种更为难得的“中正平和”,无傲气有傲骨,绝非那种“貌似忠良人,实则奸猾心”之徒。
今天刘怀只知道孙寅有棋友到家里下棋,气韵不俗的两位客人到了以后,孙寅也没有介绍身份,只说如果赢了那家伙,就带他和李吉甫去街尽头的那栋酒楼下馆子去,可劲儿大鱼大肉,我孙寅俸禄到手,跟那些孔方兄铆上了,不够的话还能赊账嘛,孙寅两个字,还不值他个几万两黄金?
所以刘怀只知道两人一个姓宋一个姓范。
这个时候听到姓范的年轻人称赞自己“有如神助”,还说“了不起”,刘怀就有些神情古怪:就我这个无意间才学会下棋的门外汉,你这么吹捧我,不合适吧?
敏锐察觉到刘怀的视线,范长后也很无奈啊,他又不是孙寅,没那脸皮自报名号。
孙寅越发乐得不行,抓起碟子里最后一把花生米,分了一半给李吉甫,起身后抖了抖袍子,这才坏笑道:“刘怀,知道这家伙是谁不?棋坛‘范子’,十段棋圣,我朝第一大国手,曹官子第二,大名鼎鼎的翰林院黄门郎,范短先!”
范短先?
竹筒倒豆子,这么一大通绰号名头给孙寅喊出来,就连在远处看书的宋恪礼都忍俊不禁,轻轻摇头。
范长后伸手扶额。
刘怀不笨,很快醒悟,起身作揖道:“刘怀谢过范先生指点。”
范长后赶紧起身还礼:“切磋而已,不敢指教。”
孙寅白眼,转头对李吉甫说道:“瞧见没,酸儒!还是两个!”
不等李吉甫说话,孙寅叹气道:“加上你,三个!”
只是不等孙寅继续说话,宋恪礼已经说道:“不劳孙兄褒奖,加我,四个!”
孙寅没来由冒出一句,直白至极:“宋恪礼,不是我说你,既然你与小国舅严池集相熟,算得上是君子之交,又何必在意那些闲言碎语。唉,到头来便宜了范短先,在你们两人之间横插一脚。”
捧书的宋恪礼深呼吸一口气,不说话。
孙寅仍是不愿就此作罢,念念叨叨道:“宋恪礼啊,须知情至浓处便转淡,好好一对美眷良配,可别因为你一人负气用事,就白瞎了月老红线。”
刘怀和李吉甫面面相觑,难不成这里头还真有玄机?
大致知道内幕的范长后强忍笑意。
宋恪礼扬起手中那本相当珍稀的奉刻版古书:“小三百两银子!别一不小心给火烧了,连三十两都不值了!”
孙寅赶紧伸出大拇指,啧啧称赞道:“直捣黄龙,用兵如神!我服了!”
宋恪礼冷哼一声,继续看书。
刘怀试探性问道:“范先生,能否再下一局?”
范长后笑着点头:“喊我名字即可。”
两人坐回凳子,继续再战。
百无聊赖的孙寅没了观棋兴致,只得发呆。
李吉甫对于下棋并无太多兴趣,棋力也一般,不过欣赏两位高手对弈,还是看得津津有味,至于棋品,自然是比孙寅高出十几层楼。
孙寅自言自语道:“可惜陈少保和严池集不在,否则我看得上眼的家伙,就都在一窝了。”
刘怀下棋极为专注,其实刘怀无论读书还是做事,都是这般心无旁骛。
不知打谱多少次的范长后当然也是如此,可谓落子之时,雷打不动。
宋恪礼闻言若有所思。
只有李吉甫笑了笑,只是很高兴。
很奇怪,虽然与孙寅相识相交相知不短了,可是两人之间,从无什么肺腑言语。孙寅总喜欢怔怔出神想事情,经常神游物外。李吉甫在孙寅身边,也很少主动说话,往往就是安安静静看看书,想想官场的大小事、衙门里的高低人。
孙寅自顾自说道:“其实啊,范短先胜负心重,又拿得起放得下,还真适合当官,不适合下棋,先在翰林院国子监、崇文馆这些地方逛荡,不怕慢就怕快。宋雏鸡……哦不对,宋雏凤呢,倒是贵在勇猛精进,三年当侍郎,五年当尚书,十年当首辅……哦又不对了,首辅得我孙寅来当,才算名至实归,宋恪礼你还是乖乖当你的一部尚书吧,大不了到时候我让你六部尚书随便挑就是。刘怀呢,千万别钻书堆里出不来,做教书先生,没啥大出息,撑死了也就是嗝屁后,给个不上不下的中等谥号,什么文洁啊文义啊文达啊,哪里是美谥,骂人呢不是……至于李吉甫你啊,凑合着在公门修行熬日子吧,记得没事就多烧烧香拜拜佛,运气好捞个正三品的侍郎,或是一州刺史啥的,可要运气不好的话,唉,就只能跟老子借钱度日了,估计娶个过得去的小媳妇都悬乎……”
李吉甫郑重其事地用力点头。
得,看样子这位状元郎还当真了。
宋恪礼又是摇头。
京城夜禁之前,范长后、宋恪礼告辞离去,刘怀当时起身送至门外。李吉甫晚些离开宅子,刘怀帮忙提着灯笼送到小巷拐角处,这才递出灯笼。
刘怀分明看到这位状元郎在渐渐远去的时候,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横臂拦住视线,双肩微微颤动。
在出门前,孙寅拿起那本被宋恪礼搁放在桌上的奉版书籍,随意丢给正要离开的李吉甫,没好气道:“书借你,交情归交情,得还的!最短三年,最迟五年,老子会掰着手指头算着日子的。你要敢不还,我到时候扛着粪桶去你家门口泼去。信不信由你!别婆婆妈妈的,赶紧滚蛋!”
夜色中,李吉甫渐行渐远,然后越走越快,大步向前。
事实上这位官场坎坷的状元郎不知为何,最近一段时间不断跟同僚借钱,但是始终咬牙不曾向孙寅开口,据说是家里寄信至京城,急需一笔不小的银子渡过难关。只不过李吉甫的家里人,多半是天真地以为光宗耀祖的李吉甫注定已经在京城飞黄腾达,哪里知道在太安城官场攀升的不容易,若是李吉甫不是那个令人眼红的一甲头名,而只是个名次较高的进士及第,可能日子都要比现在好过很多,最不济手头也会宽裕许多,朋友也更多一些。退一步说,哪怕是得以外放地方的次等进士,或是得以马上幸运补缺的同进士,好的,就是牧守一方的父母官了,差的,也是想两袖清风都难。偏偏是状元,又偏偏无家世根脚锦上添花,且官场前辈无雪中送炭,李吉甫如何能够一遇风云便化龙?早给京城前辈地头蛇们压弯了腰才是,所以之前孙寅可能是无心之语那个“熬”字,真是一语中的。
可再难熬,到底是状元出身,李吉甫未来的仕途,只要没有太大波折,终究是会越走越顺当,不说什么位极人臣,以离阳王朝历任皇帝的气量,还真没有半道夭折的状元,最差也都磕磕碰碰当上了从四品官员。
那么三五年之后,李吉甫一本奉版书籍的钱,当然掏得出、还得起。
那么李吉甫现在偷偷将书卖了,哪怕是贱卖,也有两百来两银子,对于李吉甫的那个家族而言,天大的坎,只要有这笔银子开路,肯定能迈过去。
狂士孙寅,既然能够在科举制艺之上冠绝离阳的读书人,岂是死读书之辈?当真是不谙世事不通人情?
不可能的。
刘怀百感交集地回到宅子,看着那个跷起二郎腿翻书的孙寅,轻声道:“哪怕明知多此一举,我也要替李兄向你说声谢谢。”
孙寅头也没转,淡然道:“你替他谢我?嘿,小心以后姓李的榆木疙瘩在官场上,不念你的情。”
刘怀坦然道:“我与李兄,本就是君子之交淡如水,虽味不如酒,可酒解馋,水却能解渴。我从不希望与李兄之间有任何利益来往,既然如此……”
孙寅打断刘怀的言语:“错啦,大错特错!你知道为何遍观历史,好像历朝历代的激烈党争,都是真君子输得一塌涂地,而伪君子却能捷报连连吗?”
刘怀正要说话,又被孙寅打断,这位狂士凝望着那盏油灯,娓娓道来:“你不知道,就算你现在以为自己所知道的,也是错的。君子喜欢自称朋而不党,真君子傻乎乎奉为圭臬,真这么做了。要知道官场登顶途中,最忌讳看似高朋满座,实则孤立无援。落难之时,尤其是惹来帝王君主厌烦之时,身旁君子的施以援手,很多时候只会适得其反。为何?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天底下最大的顺毛驴是何人。倒是豁得出脸皮的伪君子,和那些在赌桌上有胆子押上全部家当去以小博大的真小人,才有可能帮着化险为夷。话说回来,你别以为伪君子和真小人就是腹内空空的读书人,我告诉你,读书人之品行高洁低劣与否,和他们读过多少书得到多少功名声望,有一定关系,却绝无必然关系。我问你,宋恪礼的父亲祖父,永徽年间享誉海外的‘宋家两夫子’,宋老夫子的字写得如何?一等一的大宗师,指不定几百年以后,依旧有无数读书人临摹苦练。宋小夫子的文章好不好?当然好得不能再好了,诗词歌赋无所不精,只说散文,我猜千年以后,评定什么十大散文家之类的,宋恪礼的那位父亲,还是会有一席之地。可这父子二人,若说晚节不保,最终身败名裂,只是老首辅张巨鹿不满他们的文坛霸主地位,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刘怀真信?我孙寅不信,或者准确说只信一半。这件事要往深了说,掰碎了说个通透,你得听我说到天亮才行,因为涉及太多朝政秘事了,离阳科举走势,天下文脉兴衰,江南舆论风向,吏礼两部的沉疴,等等等等,估计你得听得头大。”
刘怀站在原地,呆若木鸡。
孙寅还是跷着二郎腿,一晃一晃,嘿嘿笑道:“只要你跻身庙堂,真正志同道合之人,肯定不多,对吧?但是你要记住一件事,无论在京为官,还是在地方执政,官场上的椅子,都是有定数的,你一屁股坐下,就肯定有个别人少了。官场结仇远甚江湖,这句至理名言,是某位大文豪……嗯,就是我孙寅说的。当你位置够高之后,椅子越来越少,更是如此。志向远大的读书人,如果没在官场沉浮里泯灭初心,只会越来越痛苦,因为你想放开手脚施展抱负,就越需要手握权柄,自然需要一大帮同僚下属一起鞠躬尽瘁,方方面面的利益,你都得一一照应到。举个简单例子,官场对手向你泼脏水,哪怕皇帝没上心,可是半个京城都跟着说你坏话呢?或是半个士林都在盲从附和呢?更可怕的是到时候连老百姓都会跟着骂你。你怎么办?骂回去?你一个饱读圣贤书的君子,都是黄紫公卿了,当面跟人对骂,斯文扫地,总归不像话吧?再者也坏了皇帝心中的印象。你需要怎么做?你到底要不要朋党?要不要打造一座张庐,要不要做青党领袖?刘怀,你扪心自问便是,我给不了你答案。我只想告诉你,欲要国事畅通政治清明,必然触及种种最终阻塞朝野道路的弊端,而弊端来自弊政,也有可能是良政被贪官恶人,更有可能是不做事之官员的冷眼袖手。空谈之人,最潇洒。做事之人,最挨骂。天下熙熙攘攘,无非利来利往。我最后告诉你一个悲哀的事实。张巨鹿之所以自寻死路,在于他看到了,世家子弟把持朝廷,到底是富贵惯了的,对钱财一事,看得再重,同样的禀性品行,前者肯定不如从寒门里头冒尖的贵子,我不是说所有人皆如此,但必定不在少数。试问后者骤然富贵之后,就算他能洁身自好,那么他所在家族之中,会不会有人索求无度?会不会在地方上仗势欺人?会不会成为横行一地的豪族劣绅?百善孝为先,当了官,多少人敢不认无仁义的父母?兄友弟恭,兄长一路助你苦读成才,他若说我要娶妻纳妾,要良田千百亩,你答应不答应?夫妻两人相敬如宾,妻族有人为非作歹,东窗事发,你敢不敢任由其头颅滚地,愿不愿看到同床共枕的妻子,每日以泪洗面?同乡寒窗多年,你富贵他无名,他求个小官当当,若他确有才学,无奈命运不济,你如何应付?若是携手富贵,子女联姻,日后他却贪渎误国,来求你网开一面,至交好友满门上下数十口,有你赐表字的读书郎,有认你做干爷爷的黄口小儿,却皆是命悬一线,你又当如何?”
孙寅终于不再说话,大概是说得口干舌燥,开始起身翻箱倒柜找酒喝去了。
刘怀目瞪口呆,汗流浃背。
孙寅总算找到了一壶绿蚁酒,仰头痛饮,然后瞥了眼刘怀,笑眯眯道:“为富不仁,我倒是不怎么怕,那些家伙死就死了,高楼崩塌便塌了,说不定我孙寅还会主动找他们的麻烦。可穷凶极恶四个字,人穷志短又四个字,你怕不怕?我孙寅怕!他张巨鹿更怕!”
刘怀始终没有挪步,没有吭声。
孙寅走到他跟前,在刘怀眼前晃了晃手臂:“咋的,吓傻了?”
刘怀眼眶通红,隐约有些泪水。
孙寅把酒壶递给这个北凉读书人,打趣道:“别怕啊,喝酒压压惊。”
刘怀摇头苦笑道:“还是不喝了,我没喝过酒。”
孙寅翻了个白眼,收回手,去门槛上坐着,嬉皮笑脸道:“得嘞,那我就有福独享喽。”
刘怀默默坐在他身边。
初春时节,以倒春寒和化雪时,最为冻人骨。
孙寅自顾自说道:“退一万步说,无亲无故之人,无牵无挂,有朝一日终于身居高位,小善之事愿不愿做,小恶之事怕不怕做?反正这两种事,我孙寅是既不愿做,也不怕做。”
刘怀叹了口气。
孙寅喝酒向来牛饮且快速,晃荡着价格不菲的那小半壶绿蚁酒,唏嘘道:“唉,头疼!心太高,看得太明白,想得太清楚,所以我孙寅比你们这些蠢材更寂寞啊。以后,再也不跟你这个北凉老乡说这些废话了,浪费老子的绿蚁酒。”
刘怀轻声道:“我想好了,我还是要当官。”
孙寅立即笑骂道:“狗日的,你比李吉甫那榆木疙瘩还榆木疙瘩,老子什么时候没让你做官了!你小子要不做官,以后怎么给我孙寅当那官场帮闲?”
刘怀闷闷道:“可我只为自己当官,为北凉做些事。”
这次轮到孙寅愣在当场。
长久沉默后,孙寅站起身,放下那只酒壶,走向自己那间屋子,好似自言自语道:“看来是真想明白了,那我酒没白喝,话没白说。”
刘怀犹豫了一下,提起酒壶,闻了闻,转头问道:“我喝了啊?”
背对刘怀的孙寅伸出一只手,只弯曲大小拇指:“约莫着还剩下三口酒,就当欠我三两银子了,看在北凉老乡的分上,只收你……六两银子!”
刘怀问道:“你这是怎么算的账?!”
孙寅走进屋子,猛然关门后,大声道:“我孙寅制艺的本事,天下第一!杀熟的本事,天下第二!”
刘怀转过身,小喝了一口绿蚁酒,打了个激灵。
从此以后,太安城,就又多了个酒鬼。
只不过很多年后,年轻酒鬼没有变成老酒鬼,而是成了桃李满天下的……酒仙。
祥符四年,春暖花开。
北凉怀阳关一直向北的龙腰州边境地带。
一个貂覆额、腰系鲜卑玉扣的小女孩,牵着那匹如一团火焰的赤红小马驹,在广袤草原上缓缓而行。她长得粉雕玉琢,大概可以称之为世间头等的美人坯子了。
在她身后紧紧跟随着三位神情古板的侍卫扈从,一名指玄境界,一名金刚境,一位二品小宗师。
在这处注定不会有战事发生的宁静草原上,仅是这三人阵容就足以让人咋舌,要知道如今凉莽大战正酣,高手宗师早已倾巢出动,过江龙地头蛇,池塘底下的千年老王八,都一股脑跟随四十万大军去往拒北城那边了。那么一个十来岁模样的孩子能够拥有这三位扈从,身份之显赫,可见一斑。其实不光是三名顶尖高手,三大一小四人的身后,还远远吊着的那六七百披甲精骑,更有潜伏在暗中的数十位精于刺杀的死士,最后有总计六十骑的马栏子,在四周井然有序地游弋巡视。
他们便是乌鸦栏子,在龙眼儿平原一役之前,曾经是天底下唯一能够与凉州白马游弩手媲美的斥候!是董卓耗费无数心血调教出来的精锐,这六十骑董家马栏子,算是最后的种子了,却在此时全部用来保证一个小女孩的安全。
可是董家大军上下,无人胆敢质疑半句。
因为谁都清楚,在大将军董卓心目中,这个袍泽遗孤的小侄女,比南北两朝所有郡主加在一起,还要珍贵。
小女孩不爱说话,但毫无骄纵脾性,而且天生让人心生亲近,哪怕是一路护送她漫无目的逛荡的三名高手扈从,都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天真烂漫的闺女。
那名指玄境武道宗师突然转头向北望去,视线可及的最远处,数骑乌鸦栏子正在与一支来历不明的草原骑军对峙,很快就有半数董家私骑疾驰而至,迅速将四人围起来,剩下三百多骑则向北而去。
那支风尘仆仆人人憔悴的骑军似乎是疲于奔命的缘故,阵形被拉伸得断断续续,在那六骑乌鸦栏子的视野中,最少有七百骑,而且根据其中两骑栏子之前传回的消息,这支骑军人数最少在千骑左右。
那名千夫长装束的为首骑士高高扬起马鞭,怒喝道:“速速让开道路!老子正在追杀逃犯,是玉蟾州持节令和呼延大将军两人的军令!挡我者死!”
六骑乌鸦栏子置若罔闻,完全无动于衷,既不向前,也不后撤。
满腹怒火的北莽千夫长眯起眼,咬牙切齿。如果不是看到那碍眼更碍事的三百多骑正在赶来,他早就带兵一冲而过了。六骑而已,任你天大本事,也是一个死!
年纪不大的董家骑将停马后,沉声问道:“何人?”
北莽千夫长侧头狠狠吐了口唾沫:“老子是玉蟾州军镇主将,耶律宣平!还不滚开?!耽误了大事,别说你这毛都没长齐的娃娃,你家主子都得死!”
董家骑将面无表情道:“我是董大将军麾下,骑军千夫长耶律斜轸。不管你是谁,只管冲锋便是。”
那名千夫长瞬间气焰全无,仿佛整个人都矮了一截,嘴唇微动,可怎么都说不出半个字。
整座草原十三州,大小悉剔和军镇将领不计其数,但是大将军,二十年间只有十三人,直到那个当过南院大王的董胖子成为第十四人。
同样是千夫长,同样是姓耶律,从北而来的那位恨得牙痒痒,瞥了眼那六骑马栏子,再看了看那三百多骑,心中已经确认无疑,还真他娘的是董卓私骑!你董大将军不是在怀阳关跟北凉都护褚禄山死磕吗,怎么还有骑军有闲心在这龙腰州边境闲逛,最后还跟老子撞上了?!
他满脸苦涩,无奈道:“这位耶律将军,实不相瞒,末将正在奉命追杀一名从敦煌城逃窜出来的江湖高手。不仅是我,还有其他三支骑军向南齐头并进,别说咱们伤亡惨重,就是朱魍谍子死士,这一路上都死了好几十人。”
董家骑将皱了皱眉头,稍作思量后说道:“我家小主人就在身后,你们南下,可以在一里地外绕行而过。”
那名千夫长哭丧着脸道:“耶律将军,咱们这趟南下,真是恨不得把每一寸地皮都给掀起来瞧几眼,就怕错过那个高手。如今那人身负重伤,肯定逃不远,至多在我们身前十里地,我这支骑军队伍里有擅长追捕的人物,如果担心咱们这些大老粗惊扰了你家贵人,那我就只带着一百骑跟着你们,咋样?耶律将军,你大人有大量,别为难我,行不行?就当我耶律宣平求你了!”
董家骑将犹豫不决。
那名千夫长收起先前略带谄媚的神色,沉声道:“我耶律宣平死了两百二十三名弟兄,他们不能白死!”
董家骑将举头望去,在此人身后的大队骑军,以七八骑十数骑的小股骑军各自扎堆,大多在一名没有身披铁甲的骑士率领下,如同拉开一张大网,疏密有致地向南驰骋。
他终于点了点头,缓缓道:“我可以擅作主张,准许你带着少量骑军跟我南下,一百骑。多一人,我杀一人。”
那位玉蟾州军镇骑将虽然有些遗憾,但更多还是庆幸不已。
此人也是行事果决之辈,抬臂挥挥手,只留下九十多骑跟随他笔直南下,其余骑军果真在一里之外的两侧地带,继续向前疾驰。
在那个貂覆额小女孩身边,三百骑的包围圈不知何时稍稍向外扩展了五十步,三名贴身扈从则并排站在女孩身后。
看到这一幕的董家骑军耶律斜轸眯了眯眼,不动声色。
在追杀骑军那支百人队伍中,三名看似胡乱策马奔走的骑士,偶尔会下马仔细观察草地,还会拔起一棵草放在鼻尖嗅一嗅,沿着那个圆形骑阵的边缘渐渐向南,最后翻身上马,三人视线交会后,其中一人对军镇骑将摇了摇头。
耶律宣平表情复杂,不知是失望还是轻松,在小心翼翼数次用眼角余光打量了那个小女孩后,对身边不远处的董家骑将抱拳感激道:“不管如何,末将谢过耶律将军!”
两名骑将姓氏相同而且官职相当,只不过自称末将的那位,晓得他与对方没法子。
耶律斜轸平静道:“辛苦你们了。”
那支如同草原秋狩的骑军继续南下追捕猎物。
在骑军消失在视野后,策马来到小女孩身边的耶律斜轸高坐马背,他早已伸手按住刀柄,死死盯住南方不远处的草地。
与此同时,三名武道宗师全部转身,指玄境界扈从完全挡住小女孩的身影,其余两人相隔十数步。
正是陶满武的小女孩探出一颗小脑袋,轻轻喊道:“你出来吧。”
没有丝毫动静。
她提高嗓音,善意提醒道:“你再躲下去也没用啊。”
终于,草地稍稍松动,然后砰然炸裂,一道异常魁梧的身形迅猛撞向陶满武这边,两条粗壮锁链牵引出来的虹光,分别刺向小女孩左右两名扈从胸口。
小女孩急忙喊道:“不许杀人!”
哪怕再晚上片刻,恐怕那名刺客就要被指玄境界扈从拧断脖子。
这名扈从已经来到刺客身前,左手五指握住那人脖子,右手握拳,距离刺客的心口只有寸余。
陶满武左右两位扈从,则各自攥紧一条从刺客双肩透出的锁链,这端铁链尽头悬有两柄巨大短刀。
小女孩想要上前,耶律斜轸第一次流露出焦急神色,翻身下马,蹲下身挡在她身前,眼神坚定却嗓音温柔道:“小公主,不可靠近!”
陶满武嗯了一声,然后对那个老人喊道:“白头发爷爷,我叫陶满武,我不会伤害你的,而且,而且……你马上就要死了。”
白发老人双眼绽放出精光:“小闺女,你说你叫什么?!再说一遍!”
陶满武大声喊道:“我叫陶满武!”
然后她说了句连同耶律斜轸在内所有人都听不懂的话:“我认识那个人!”
老人沙哑低声笑,没有半点人之将死的悲怆,只有莫名的快意:“好好好!好一个天无绝人之路!老天爷,就当我姓楚的欠你一次!”
陶满武扯了扯耶律斜轸的袖口,认真道:“斜轸大哥,我可以跟白头发爷爷说几句话吗?放心,我知道他不会伤害我,不骗你!”
耶律斜轸是唯一知晓小女孩那份天赋的存在,亲昵地摸了摸她的小脑袋:“但是我和三位长辈都要跟在你身边,好不好?”
天真无邪的小丫头使劲点头,小鸡啄米一般,惹人怜爱。
她快步向前,耶律斜轸和两名扈从紧跟其后。
陶满武在距离那名魁梧老人和指玄境扈从五六步外,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盘腿而坐,然后抬头说道:“有什么事情,老爷爷你说吧,如果我能帮忙,一定帮你!”
哭笑不得的耶律斜轸用眼神示意那名宗师松开五指,后者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松手收拳,横移三步,给小主人让出足够视野,哪怕知道这名刺客已到了油尽灯枯、气机干涸的凄惨地步,那名指玄境高手仍是不敢丝毫掉以轻心。
披头散发的老人也跟着小姑娘盘腿而坐,斜眼瞥了一下那名指玄境高手,冷哼道:“换作平时,老子一只手杀你!”
其实老人原本已经放弃逃出生天的打算,之所以用尽最后的精气神隐藏此地,无非想要给自己留下一个相对体面的死法而已。
天大地大,竟然能够偏偏遇到这个叫陶满武的小丫头,恐怕只能用天意来解释了。
老人低头大口喘息,宽阔胸膛剧烈起伏,气机稍微平缓之后,望向那个小姑娘缓缓开口道:“小丫头,我听那个人说起过你,但我很奇怪的是你怎么认得我?”
陶满武没有任何隐瞒,嗓音清脆道:“之前我只知道应该往这边走,但其实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也只知道老爷爷你不会伤害我……而且我能看到某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小女孩想了想,很快伸出双手,在空中看似随意的圈圈画画,十分潦草杂乱。
老人啧啧称奇道:“这般天赋异禀,当真是闻所未闻!跟他分别前,我听他无意中提起过你,知道北莽有个叫陶满武的小丫头……”
陶满武眨了眨那双灵气十足的眼眸,流光溢彩。
她眼眸最深处,藏着些高兴,又有些伤感。
老人咳嗽起来,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沉声道:“我本是公主坟大念头的……罢了,这些事就不多说了,总之我在离开北凉前是想着去中原江湖的,却得到另一个老头子的密信,说是敦煌城那边有玄机,希望我能最后做件事,只可惜我只做成了一半……陶满武,你记住,尽快让那个人知道,越快越好!让他知道他在北边不只有个女人,更重要的是那个女人,给他生了个孩子!”
陶满武微微张大嘴巴,显然有些不知所措。
老人苦笑道:“顾不得你这丫头会不会帮忙了,说句良心话,不帮也是情理之中,不管怎么说,我总算死得安心些。”
说完这句话,老人艰难伸手入袖,这个动作吓得耶律斜轸和三名扈从都如临大敌。
不过老人只是拿出一本并不厚的泛黄书籍,轻轻抛给小姑娘,自嘲道:“他送给我的一部刀谱,后来他自己也添加过一些招式,我大致看得懂,可惜全都学不会,小丫头,送你了。”
陶满武双手接过那部刀谱,捧在怀中,眼眶湿润。
她知道,老人是真的要走了。
老人伸出大拇指,指了指自己,笑道:“小丫头,记住喽,白头发老爷爷我啊,叫楚狂奴。是那个人一生当中,见到的第一位绝世高手!”
老人扯了扯嘴角,闭上眼睛,自言自语道:“给那湖水泡过的鸡腿,狗日的……竟然还真好吃……”
陶满武擦了擦眼泪,对着死去的老人大声许诺道:“我答应你!我一定会跟他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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