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敛到了压岁铺子,嫌弃铺子太久没开火,灶台成了摆设,便让裴钱去买些菜回来,说是做顿饭,热闹热闹。
裴钱忧心着去往玉液江的秀秀姐,不愿意挪窝,想着等秀秀姐回来了再说。就说隔壁草头铺子每天都开伙,咱们去那边蹭顿饭吃不就得了,酒儿小姐姐手艺还是不错的,整条骑龙巷都闻得着饭菜香。朱敛没答应,说一间铺子有一间铺子的人气风水,饭菜可以蹭,人气可带不回,人气哪里来,无非就是饮食起居,有炊烟,有被褥翻晒,最好有点读书声,光有打算盘的声响,不成事,天底下财运本就难留下,得靠一份人气帮着收拢在家中。
裴钱没辙,就数老厨子的规矩多、讲究怪,道理还说不过他,只好带上右护法小米粒,打算去不远处街巷铺子,买些野味、蔬菜回来。石柔心中愧且怕,总觉得朱敛是在敲打自己,嫌弃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既没能帮着落魄山挣着大钱,又坏了铺子风水,便偷偷拿出了私房钱塞给裴钱,当时裴钱嘴上说“这哪成这哪成,记在铺子账上比较合适”,却不等石柔收回钱袋子,便将一袋子铜钱收入袖中,一跺脚,埋怨一句“石柔姐姐你真是见外,下不为例啊”,然后带着周米粒一起吆喝着呼啸远去,瞬间没影了。
小镇如今成了槐黄县县城,大街小巷,商铺林立,许多铺子开始贩卖古董,多是牛角山包袱斋瞧不上眼的,但是只要卖出一件,动辄几枚神仙钱,在新郡城那边都能买下一栋宅子。其实骑龙巷的草头铺子,如今名气不小,铺子里边摆放的那些物件,除了贵,至少东西是真的,但就是因为贵了点,所以买的人不多,看的人不少。
来此游历的大骊学子络绎不绝,会祭拜老瓷山、神仙坟的文武庙,游历西边的众多仙家山头,去往披云山,拜访林鹿书院。至于那些乘坐仙家渡船,在牛角山渡口下山的修道之人,无非与负笈游学的读书人相比,将赏景路线反一下,桃叶巷的桃树,杏花巷附近的铁锁井,骑龙巷卖糕点、果脯的压岁铺子,看似贩卖杂货、实则与仙气沾边的草头铺子,龙尾溪陈氏开设的新学塾,这些个地方,外乡人往往都是必须要顺路逛一遍的。
人来人往,不大的小镇,熙熙攘攘。
朱敛去了灶房那边,水缸里没水,便寻了根扁担,肩挑两只水桶,如今汲水,铁锁井是不成了,给圈禁了起来,大骊朝廷在小镇新凿了数口井,免得老百姓喝水都成麻烦,只是上了岁数的当地老人,总念叨着味儿不对,不如锁龙井那边挑出来的水甘甜。日子得过水得喝,就是不耽误碎碎念叨,就像没了那棵遮阴纳凉的老槐树,老人们伤透了心,可如今那群脸上挂鼻涕、穿开裆裤的孙子辈孩子们,不也过得十分欢快无忧?
压岁铺子一下子没了人,石柔独自坐在柜台后边,有些不适应,便想着裴钱会买什么菜回家,再想着朱敛稍后系上围裙、手持锅铲的下厨情景,就忍不住想笑,瞥了眼门外的黄昏余晖,也像是脚步悠悠,一点一点回了家,忙碌了一天,收工休歇去了。
隔壁同样是落魄山名下的草头铺子,生意进账,比起看似账本更厚更琐碎繁多的自家铺子,其实要好太多太多,随便卖出一件,便顶得上压岁铺子好多年。目盲老道人贾晟,如今也不爱抛头露面了,修行到了瓶颈,把铺子生意交给了两个弟子,不苟言笑的瘸子年轻人赵登高和乖巧伶俐的田酒儿。
贾老道人一年有大半年都在最近成为落魄山藩属的黄湖山那边修行,不问世事。
修道之人,大多如此。
凡夫俗子,半生在床,练气士更是大半生都在静坐修行,远离人烟,断绝红尘,所谓的下山历练,不过是以他人人心砥砺自家道心。按照朱敛以前随口与裴钱闲聊所说的,只在山上道场修行,无非是以道心探究天心,枯坐而已,能够有所成,但是极难大成,所以才有了静极思动,主动走入红尘中。
这样远离人间的山上神仙,听惯了山风松子落的云中客,按照朱敛的说法,心性如何?不如何。不说拳头大小,境界高低,只说那心路长远,山上光阴数百年,也未必比得上山下老百姓的短短一辈子走得更远。心路远不远,就得跟人多打交道,山上终究人少。
石柔觉得这番话,说得好没道理,细究之下,又有些道理。
至于自家那位年轻山主就比较另类了,从来没闲着,放着这么大一份家业不打理,一年到头当甩手掌柜,在外边游历的时日,远远多于在自家山头待着享福、修行。
据说那座水运极佳的大山头,之所以能够被收入囊中,陈灵均是立了大功的,落魄山与黄湖山,双方一手交钱一手给地契,龙州刺史府、朝廷礼部和户部记录在册,黄湖山就悄悄成了年轻山主名下的产业。对于一门心思想着有那么座山头的贾老道人,石柔不太亲近,总觉得过于市侩了。
黄湖山的风水,可不简单,也是你贾晟能够觊觎的?
成为落魄山记名供奉前后,贾老道就是两个人。之前,对石柔那是百般客气,串门殷勤,没话聊也要在这边坐上许久,拐弯抹角套近乎,让石柔都要头疼;师徒三人皆成了记名供奉之后,贾老道便一次都不来压岁铺子了,石柔清楚,这是在跟自己摆架子呢,想着自己主动去隔壁那边坐坐,说几句捧场话,石柔偏不。
以前忙着担惊受怕,万事不多想,不知不觉过了这么些年的安稳日子,终于让石柔嚼出许多余味来。
年轻山主买山头,真是精明得一塌糊涂,从来大赚,还是闷头挣钱不外露的那种。一个泥瓶巷出身的贫寒少年,也没读过一天书,发迹过后,竟然从来没有半点炫耀心思,实在难得,可要说山主小气吝啬,又万万不是,哪怕是在半点功劳都算不上的石柔这边,也算极为大方了。那么些山头,都是年轻山主以极低价格收入,不但如此,黄湖山有现成的一座座仙家府邸,一并转手交予落魄山祖师堂,朱砂山也差不多,牛角山更是有现成的一座大渡口,连包袱斋那些砸下许多神仙钱打造出来的仙家铺子,一样落入了落魄山口袋。
朱敛挑水而返,前脚刚到,各挽一只竹篮的裴钱和周米粒后脚就到了。
周米粒帮着生火,鼓起腮帮子对付吹火筒,裴钱一边择菜,一边打趣小米粒悠着点,小心把整个灶台都给吹飞掉,小米粒一笑,就吸了好些草木灰烬在嘴里,裴钱捧腹大笑,周米粒哈哈笑着,说差点吃饱喽。老厨子系了围裙,用井水仔细清洗过了砧板,早已磨过了菜刀,准备大展手脚。
石柔想帮忙也帮不上,站在灶房门口那边显得有些多余,又不好走开,就那么杵在门口当门神。
其实石柔也没觉得有什么难为情,反正自己从来如此,她看着灶房里边的热闹劲儿,只是年关尚未到,便好像已经有了年味儿。
朱敛以刀切菜,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裴钱站在一旁,赞赏道:“好刀法,老厨子你咋个不使刀对敌?”
朱敛头也不抬,笑道:“菜刀啊?非要兵器傍身的话,仗剑远游,不是更好看些?”
裴钱无奈道:“我就奇了怪了,老厨子你年轻的时候肯定也俊不到哪里去,哪来这么多花头。”
朱敛说道:“就因为不俊,所以才要瞎讲究啊,不然破罐子破摔,岂不是更找不着媳妇?”
裴钱说道:“那你到底找着没?咱俩在那个江湖上,辈分隔得太远太远,你名气又不大,关于你的江湖事迹,我听得不多。”
朱敛随口道:“金团儿枣泥糕,你在南苑国京城那边,不早就听说过了?”
裴钱立即瞪眼轻声道:“隔墙有耳,还是老江湖哩,这么不谨慎!前边我这小江湖,说了这啥国啥京城的,就悔青了肠子,你当时不纠错就已经错了,怎么这会儿自己还来?”
朱敛点头笑道:“有道理有道理,以后我一定注意。”
裴钱问道:“不知道种夫子和曹木头今年赶不赶得回来?”
朱敛摇头道:“难,读书人到了那婆娑洲,就跟女子到了倒悬山麋鹿崖山脚铺子差不多,有的逛。”
裴钱又问道:“那今年春联谁来写?师父的祖宅、落魄山、霁色峰祖师堂、竹楼,加上那些宅子,还要加上别处那么多的山头,好像要写好多啊。”
朱敛笑道:“你要是忙不过来,我和大风兄弟都可以帮忙。”
裴钱皱眉道:“老厨子你帮忙,我勉强可以答应,但是郑大风写字,真能看?我怕他的字,太辟邪,山精鬼魅吓得不敢进没事,可千万别把那福气财运都一并吓跑了。”
朱敛说道:“大风兄弟其实内秀,除了下棋,写字学问,都很好的。”
不过朱敛突然说道:“算了,还是不让大风兄弟出力了。”
裴钱乐和起来。
坐灶台旁小板凳上的周米粒,一直拿着那根竹制吹火筒,一脸疑惑,裴钱坐在一旁嗑瓜子,小声解释道:“夸人内秀,其实就骂人长得丑。”
周米粒看了眼老厨子,再看了眼石柔,想了想郑大风的模样,咧嘴笑了起来。落魄山家里,如今好像也就魏山君的模样,比较对得起山上景色?
朱敛让石柔也炒两个小菜,石柔倒是想要拒绝,只是哪敢。
朱敛便拢了拢围裙,坐在灶房门槛那边。
裴钱嗑完了瓜子,开始掰手指:“我师父、魏山君、大白鹅、供奉周肥,其实落魄山,好看的人,还是很多的。”
周米粒伸手挡在嘴边,凑到裴钱耳边,小声道:“山上门派,镜花水月能挣钱嘞,他说过,其实天底下最容易挣钱,是那些仙子的神仙钱。”
裴钱一把扯住周米粒的耳朵:“想啥?我师父能挣这种钱?”
周米粒改口道:“不能,绝对不能!”
裴钱松开手,嬉笑道:“但是可以让大白鹅、魏山君和周肥三人,出卖色相挣这钱,说不定真可以财源滚滚。”
周米粒赶紧做了一个翻书抄书的动作。
裴钱点头道:“可以,在账本上再记你一功。”
朱敛有些幸灾乐祸:“此事可行,下次祖师堂议事,可以说一说。”
裴钱聚音成线,和老厨子说道:“在剑气长城,瞧见个玉璞境剑仙,叫米裕,长得也还行,就是傻了吧唧的,瞧着心境吧,漫山遍野的花朵儿,可花心,笑死个人,惹了咱们,师父和大白鹅都还没出手,那米裕就差点挨了大师伯一剑,其实也可以将功补过嘛,来咱们落魄山当个外门的首席杂役弟子,与大白鹅他们一起凑成四个人,帮着落魄山挣够了钱,就可以回家。”
朱敛点头道:“咱们落魄山是需要个剑仙镇场子,花架子的也成。”
然后朱敛蓦然大笑起来,也不与裴钱、小米粒说缘由。
崔东山,上五境了。
魏檗老弟,上五境的北岳山君。
供奉周肥,或者说姜尚真,更是仙人境,如今的玉圭宗宗主。
若是再加上一个玉璞境剑仙米裕……
这四位,反正也都不把脸皮当回事,挣这镜花水月的神仙钱,肯定一个个谁都不别扭。
朱敛身体后仰,瞥了眼正屋那边的老旧春联,风吹日晒雨淋挂了一年,默默护了门院一年,很快便要换了。
朱敛说道:“请春联,在我家乡那边还不太一样,有两请,春节时分,请春联上梁,是一请。少爷家乡这边,就是如此。只不过我家乡那边还有一请,在二月二前一天,请春联下梁,就是把春联请下来,请到敬字炉里边走一遭,算是功德圆满了。按照老话说,这些春联,是请给各路神仙的另外一种香火,然后得再写再请一次春联,这才是护着家家户户风水的。还有那福字倒贴,得贴家里边,大门那边是不贴的,福到家门口,终究还不算入了门,有些人家,祖上积德,家风纯正,自然留得住,不过有些是留不住的,所以最好得贴家里边。”
裴钱白眼道:“我小小年纪就游荡江湖,四海为家,晓得这些闹啥子嘛。”
说到这里,裴钱与周米粒小声道:“其实就是连个住的地儿都没有。”
周米粒使劲点头:“都这样都这样,游荡,这个‘游’字用得好,中意,可中意。我也是个小江湖,也喜欢游荡哑巴湖。”
周米粒抬起双手,比画起来,游来晃去。
裴钱就喜欢跟周米粒聊天,因为说了小时候的那些事儿,也不怕出糗,因为小米粒根本不懂风光和寒酸的分别嘛。
裴钱按住小米粒的脑袋,晃了一圈。黑衣小姑娘十分配合。
朱敛说道:“拳不在重。”
裴钱问道:“有说法?”
朱敛笑道:“你觉得我对那玉液江水神娘娘,下手重不重?”
裴钱点头道:“不算轻了。”
朱敛又问:“那么出拳为何?”
裴钱想了想,答道:“讲理,挣钱,救她。”
谁都不了解秀秀姐,裴钱了解。
朱敛又问:“祸端在何处?”
裴钱答道:“作为水神,身在江湖,风气不正,半点不讲江湖道义,一门心思想着结交豪杰神仙,对于辖境百姓、一地风水,做事也做,可其实全然不上心。”
朱敛点头道:“很好。你可以独自出门走江湖了。”
裴钱白眼道:“没有师父的允许,我才不下山出远门。”
周米粒点头道:“外边的江湖,可凶可凶!”
随后端菜上桌,不算太丰盛,米饭没少做。
有裴钱在桌上的时候,主位那都是需要空着的,每当逢年过节的时候,还要摆上碗筷。
今天四人一起吃饭的时候,刚要下筷子,阮秀便从压岁铺子前堂走到了后院,站在门槛那边,说道:“吃饭了啊。”
裴钱起身道:“哈哈,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秀秀姐,一起吃一起吃,我跟你坐一张凳子。”
阮秀笑道:“好啊。”
石柔赶紧起身,拿了碗筷,去与周米粒坐在一起。
周米粒给阮秀盛了一大碗米饭,用饭勺压得结结实实,端到了阮秀桌前。
阮秀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坐下身,拿起筷子,看到所有人都没动筷子的意思,笑道:“吃饭啊。”
裴钱欲言又止,瞥了眼压岁铺子前堂那边。那边来了个一身水运稀薄、金身不稳的玉液江水神娘娘。
阮秀说道:“要是嫌弃那个家伙,我让她先回了玉液江水府?或是去落魄山门口那边跪着去?”
裴钱使劲摇头道:“不用不用。”
朱敛跟着笑道:“吃饭,先吃饭。”
祖山落魄山,祖师堂所在落魄山霁色峰。
位于群山最东边的真珠山,因为太小的缘故,从未动土。
宝箓山,彩云峰,仙草山,租给龙泉剑宗三百年。
距离落魄山最近的北边灰蒙山,拥有仙家渡口的牛角山,朱砂山,鳌鱼背,蔚霞峰,位于群山最西的拜剑台,再加上新收入的黄湖山。落魄山其实已经拥有总计十一座藩属山头了。
落魄山,有些树大招风了。
尤其是那个清风城许氏,与落魄山有新仇旧怨,不太消停。毕竟当初清风城看不清形势,就与大骊划清了界限,转手出售朱砂山,根本不介意价格高低,朱砂山便落到了落魄山手中。在与上柱国袁氏联姻之前,清风城也顾不上这点,只是当形势安稳之后,就开始挠心挠肝了,毕竟一座朱砂山,不是一份什么可有可无的利益,更担心朱砂山会成为年轻皇帝心中的一根刺,就很想要收回去,所以许氏与龙州新刺史魏礼打过招呼,与礼部左侍郎也通过气,地方官府的封疆大吏,朝廷中枢的清贵京官,先后都找过落魄山,可惜在朱敛这边碰了一软一硬两颗钉子。
对于黄庭国郡守出身的新任刺史魏礼主动登山拜访,朱敛十分客气,可对于借着祭祀一事顺路来落魄山谈事情的礼部官吏,就没那么热络了。
毕竟魏礼只是公事公办,关于朱砂山一事,并无偏袒,哪怕碍于颜面,其实只需要让郡守登山,就算礼数足够,可魏礼仍是亲自登门,反而那位官位不高、架子不小的礼部员外郎,不过只是郎中辅官,一部一司的次官,到了落魄山山上,一开口就说想要去霁色峰祖师堂看看,朱敛也就没给什么好脸色了。郑大风因为这个,笑话了魏檗个把月,把魏檗给恶心得不行。
魏檗一怒之下,就要让那个礼部员外郎挪位置,真当一洲山君没点门路?
不过朱敛劝阻下来,说有这样傻子当对手,是好事,得好好养着。
其实那位大勇若怯的外乡剑修崔嵬已是金丹境瓶颈,照理来说,崔嵬问剑玉液江也是可以的,只不过朱敛觉得这么一个可用之才,太早就拿出来用,太可惜,一个清风城许氏,还不至于落魄山应付得手忙脚乱。
将来崔嵬出剑,必须得是元婴境瓶颈,甚至是玉璞境修为才行,务必一剑功成,必须要让对手死得不明就里,崔嵬便已经悄然返回。当然,这里边有个前提,崔嵬得真心认可落魄山。
至于小姑娘元宝的那个说法,最大的错,错在何处?错在还是低估了人心与心气,真正的一山栋梁,乱世当中的中流砥柱,皆是重生死,又可忘生死。对又对在何处?对在了小姑娘自己尚不自知,如果不将落魄山当作了自家山头,断然说不出那些话,不会想那些事。
朱敛知人心,深也远也。
落魄山只要有朱敛管家,山主陈平安便可放心远游,不怕晚归。
压岁铺子前堂那边,玉液江水神娘娘惶恐不安地站在原地。
赔礼道歉一事,水府是做了的,只不过不是她亲自出面去往落魄山,而是水府二把手,并且给了落魄山一件水府珍藏法宝,她觉得这已经足够有诚意了。
至于先前那个老人所谓给了她一门救命之法,她根本就没有当真。不但如此,她已经写好了一道可以直达礼部尚书手上的秘密折子。
落魄山有一头黄庭国御江出身的水怪,竟然公然祭出一只龙王篓,试图镇压玉液江水神祠,威慑百姓,差点酿成一祠百姓皆枉死的惨祸。
落魄山管事朱敛,更是一见面便蛮横不讲理,直接出拳重伤了一位有功于地方的江水正神。
其实在送出那道折子之前,冲澹江水神同僚奉劝过她一句:“忍一时风平浪静,对于你我水神而言,最是恰当了。”
但是她如何听得进去,更何况那头精怪出身、骤得神位的冲澹江同僚,她何曾真正瞧得上眼。至于某些拐弯抹角的内幕,他更是个局外人。
阮秀出自龙泉剑宗,是圣人阮邛的独女不假,可阮邛是出了名的守规矩,当真愿意为了这种事情,与整个大骊山水律例掰手腕?
当意外临头之前,一切都有道理。
等到自己被拘押到了这条小镇骑龙巷,玉液江水神娘娘更是欲哭无泪。委实是生不如死。
那一桌人,好像一家人融融洽洽地吃着家常饭。她这位水神娘娘就像捧着一碗断头饭,还是空碗,饭都不给吃的那种。
那边吃过了饭,除了石柔收拾碗筷桌子,其余人都走到了铺子那边。
阮秀在挑选糕点,裴钱带着周米粒站在柜台后边,一起站在了小板凳上,不然周米粒个儿太矮,脑壳儿都见不着。
朱敛坐在一条长凳上,笑着开口道:“市井斗殴,一拳打在谁身上,有多少疼,与那仙家斗法,谁挨了一记法宝,其实道理是一个道理,真要计较,道理没什么大小之分、贵贱之别。水神夫人,懂不懂?”
水神娘娘点了点头。不懂装懂,懂了其实她也不认可,但是形势所迫,还能如何。
如果周米粒不是落魄山谱牒子弟,若是落魄山没有那个“她”帮你们出手教训自己,哪有现在的事情。终究双方都是一路人,都在以势压人。
背对众人的阮秀皱了皱眉头。
朱敛笑道:“裴钱,带着小米粒去后边。”
裴钱哦了一声,拍了拍小米粒脑袋。
水神娘娘立即跪倒在地,面朝柜台:“我知错了。”
裴钱挠挠头,无奈道:“咋个这么费劲呢,不就是诚心诚意认个错嘛,有那么难吗?!凭什么觉得礼数够了,表面功夫做足了,就啥都够了?”
然后裴钱病恹恹趴在桌上:“我不喜欢这样。本来多简单一事,那水神府官吏与小米粒道个歉,说句‘对不起’,不就行了吗?结果那老妪也好,官吏也罢,腌臜算计那么多,不认错也罢了,一个个歹意恶念横生,跟一团黑乎乎的水草似的吓唬人,这是干吗呢。”
朱敛笑道:“错了,这还真就是咱们最强人所难的地方。要是给旁人看了去听了去,也会觉得咱们是得理不饶人,小题大做,咄咄逼人。而让你更加生闷气的事情,是这些旁人的恻隐之心,也不全是坏事,恰恰相反,是世道不至于太糟糕的底线所在。”
裴钱听得头疼,闷闷不乐道:“可总不能就这么闹大了吧,打杀了一位水神娘娘,外人怎么看待我们落魄山?你都说了外人都会帮着玉液江了。何况我也觉得哪怕这位水神娘娘说不认错,也不至于打死她啊。师父在的话,会怎么处置呢?”
朱敛想了想,说道:“大概少爷能够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帮着整座玉液江水神府一一捋顺吧。对错是非,不多一点,不少一点。”
只是有些事情,朱敛就先不与裴钱说了。
例如牵扯到了清风城许氏、正阳山甚至更远的一些内幕。
迷迷糊糊的周米粒,已经悄悄弯下膝盖,偷偷把脑袋躲在了柜台后边。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在铺子里边,你们谁都看不见我……
朱敛不着急。这一切,也能帮着裴钱修心,不然朱敛早就随着阮姑娘行事了。
就像裴钱心中了然的,玉液江水神府真正的大敌,其实是裴钱的这位秀秀姐。
可能是直接将那位水神娘娘打烂金身,或者是炼化掉整条玉液江,只留下水神独活,不是喜欢觉得小事大事都不是事吗,那就用自己的道理与大骊朝廷讲去。
换一个更加尽心尽责的江水正神,对于如今的大骊朝廷而言,还不简单?
至于一些可能性,寻常人是不去想的,例如小精怪被掳走,被参了一本,一座山头就此覆灭,反正只要事情没有发生,就不是道理。论心论事自古难两全。
裴钱试探性问道:“老厨子,不然就算了吧,我想不明白,以后师父回家了,我再问师父。”
朱敛笑着点头,望向阮秀。
阮秀拈起一块桃花糕放入嘴中,转过头,含糊不清道:“我随便啊。”
阮秀望向那个跪地不起的水神娘娘:“还不走?”
水神娘娘仓皇而走。
她心中恨死了那个清风城许氏供奉,更加恨死了那两个招惹祸事的下属官吏。
至于落魄山,丝毫不敢恨。至于那阮秀,想都不敢想。
朱敛对裴钱说道:“修行一事,不是为了可以不讲理,而是为了更好讲理,力所能及地,帮弱者去把道理讲清楚。这和修行有成,境界够高,拳头便是道理,有着天壤之别。”
然后朱敛又笑道:“慢慢来就是了,每个人的行善之事,兴许有大小,可善心就只是善心,并无分别。”
阮秀继续挑选着糕点,说道:“其实没那么复杂啊。”
裴钱问道:“秀秀姐,怎么说?”
阮秀说道:“好好修行。”
朱敛如释重负,他还真怕这位阮姑娘说出些惊世骇俗的“纯粹”道理来。
阮秀拈起一块糕点,笑道:“新鲜糕点,是好吃些。”
裴钱有些犯愁:“我修行,乌龟爬爬嘞。”
周米粒探出脑袋,说道:“其实乌龟凫水,上岸跑路,贼快贼快的!在哑巴湖那边,我追过它们很多次!”
裴钱伸手按住周米粒的脑袋:“怎么回事?”
周米粒晃着脑袋,突然晃出了一个她经常想起又忘掉的小问题:“为什么会有人喜欢欺负别人?”
朱敛哑然失笑。这个问题,还真不好回答。
阮秀说道:“人饿了,吃万物。”
周米粒笑哈哈道:“还是秀秀姐好,只喜欢吃糕点。”
朱敛不说话。裴钱眨了眨眼睛。阮秀笑了笑。
一主一婢女,两骑在风雪中南下,目的地是宝瓶洲最南端的老龙城,不过两骑绕路极多,游历了清风城许氏的那座狐国,也经过了石毫国,去了趟书简湖。
年轻男子坐在马背上,正打着瞌睡。婢女那一骑,只敢跟在后边,绝不敢和男子并驾齐驱。
泥瓶巷宋集薪有婢女稚圭跟随,杏花巷这位马苦玄,也就有样学样,收了一个婢女,取名数典。
身后婢女数典,估计打破脑袋,都想不到自己能够活命的真正理由便是这个。
南下路上,再没有偷袭刺杀了,因为愿意为她出头的人,都死绝了。
宝瓶洲的世道,从大乱逐渐趋于安稳,但是这一路,因为马苦玄从不乘坐仙家渡船,只是骑马赶路,又不喜欢走官道大路,所以难免会遇到各色存在:不知何去何从的山泽野修、精怪鬼魅,那些战战兢兢生怕被划为淫祠的地方山水神灵,许多纵情山水、莫名其妙就会大哭大喊的亡国遗老、旧王孙,也有那些骤然得势、有望从士族跻身为豪阀的子孙,趾高气扬,言必称我大骊如何如何。
马苦玄杀人,从来不拖泥带水,单凭喜好。
境界高的,看不顺眼,杀,境界低的,也杀,不是修道之人的,撞上了他马苦玄,一样杀。
但是数典依旧不知道这个杀心极重的天之骄子,为何偏能够风餐露宿,心情好的时候,也能与山野樵夫、田边老农攀谈许久。
前不久在石毫国,马苦玄便宰了一伙登山赏雪的权贵公子,他们瞧见了姿色动人的数典,又见马苦玄与数典两人牵马,应该不是那些仙家修士,误以为是自家石毫国地方上的殷实门户出身,而他们哪个不是京城权贵门庭里边出来的,便动了歪心思。石毫国是实打实经过一场战火洗劫的,寻常人出门在外,出点小意外,很正常。
马苦玄翻身上马,只给了数典两个选择:要么脱光了衣裳,任人凌辱;要么拿出一点仙家修士的风范,宰了那群公子哥。
数典脸色惨白,犹然胜过雪色。
马苦玄不太耐烦,手指一弹,先将一位公子哥打落山崖,公子哥身形去如飞鸟,就是“鸣叫声”凄惨了些,其余人等也一一跟上,一起狐裘登山,一起下山摔死,其间那土地公匆忙出面阻拦,为那些权贵子弟求情求饶,也被马苦玄一巴掌拍了个金身稀烂,天地间些许气数反扑,竟是靠近了马苦玄便自行退散。
数典最后被马苦玄拘押了境界修为,以绳索捆住双手,拖曳在马后,一路滑下山。
到了山脚,马苦玄才撤掉了术法神通,数典终究是修道之人,虽不至于血肉模糊,但是狼狈不堪,呆呆坐在雪地里。
马苦玄好像忘记了这么一个婢女,独自策马远走。数典犹豫许久,仍是在漫天风雪中,骑马跟上了马苦玄。
马苦玄当时只笑着说了一句话:“我滥杀是真,滥杀无辜,就是冤枉我了。”
数典当时也不知哪来的胆子,哭喊道:“你杀了那么多人,很多都是罪不至死!”
马苦玄笑道:“真正无辜而死的人,可没你幸运,不但能活着,还可以扯这么大嗓门说话。”
最后马苦玄抬头望天,微笑道:“如此杀人,天地当谢我。”
数典颓然坐在马背上,心力交瘁,呜咽呢喃道:“你就是个疯子,疯子!”
马苦玄打了个哈欠,继续懒洋洋赶路。
数典默默告诉自己不能死,绝对不能死,一定要亲眼看着这个疯子,多行不义必自毙,马苦玄这种人,肯定会遭天谴!然后她发现这个疯子好像心情不错。
事实上,路过了书简湖之后,马苦玄就多了些笑意。
在书简湖南边散修野修扎堆的大山,马苦玄还有闲情逸致,去了一座山头做客,坐在主位上,问了些事情,就越发开心了。
泥瓶巷那家伙在这边待了差不多三年,好像过得十分不顺心,那么马苦玄就很顺心。
马苦玄伸手攥了个雪球,转过身,随手砸在数典脑袋上,数典没敢躲,雪球炸开,雪屑四溅,稍稍遮挡了她的视线。
马苦玄伸了个懒腰,笑道:“在小镇那边,我从来没跟人打过雪仗,也不对,是有的,就是经常莫名其妙挨了砸,看他们开心,我也开心。”
一想到那个小镇,那个骊珠洞天,婢女数典就遍体生寒。
今日一切,都是那场游历带来的后果。
马苦玄招了招手,示意数典跟上。
马苦玄说道:“骊珠洞天每甲子一次的开门,你们这伙人是最后的人选,你就没点想法?”
马苦玄自顾自说道:“应该没想过,随波逐流,从来不会想着上岸。”
数典说道:“有想过。”
马苦玄转过头,笑道:“哦?你竟然还是有脑子的?”
数典说道:“你既然心比天高,百般作践我,意义何在?”
马苦玄根本懒得回答这种问题,只是问道:“比你们更早进入骊珠洞天的那拨人,记得住?”
数典默不作声。
马苦玄伸出双手,又开始攥雪球,自顾自说道:“大骊朝廷最后一次开门迎客,最早那拨到达小镇、率先进入骊珠洞天的寻宝人,哪个简单。你们这些稍后赶到的,一样是大骊宋氏先帝与绣虎精心挑选过的人选,也不算废物。当然,除了你。话说回来,你是彻头彻尾的废物,可是被你连累的那支海潮铁骑,于大骊而言,原本是有些用处的。”
马苦玄摇摇头:“可惜好死不死,遇上了我。”
数典惨然哭道:“是你自己说一人做事一人当,更是你有错在先,当年故意出手,误了我修行,事后就算我犯下大错,你为何不只是杀了我,而是要如此大开杀戒?”
马苦玄早已转去想着自己的事情,片刻之后,转头问道:“你方才说了什么?”
数典再次默然。
马苦玄也无所谓,数典若是道心真碎了个彻底,也就不好玩了。
马苦玄突然问道:“不如我收个将来肯定喜欢你的弟子,让他来帮你报仇?”
数典愕然。
马苦玄神采奕奕,觉得此事似乎有趣:“如何?我保证他出手杀我之前,绝不杀他,事后更不杀你。你只管看戏。我只提醒你一件事,千万别轻易让他得了手,更别弄假成真,喜欢上了他。我倒是无所谓这些,只是如此一来,说不定他腻歪了你,反客为主,通过杀你,来向我表忠心,到时候你俩算是殉情?恶心我啊?”
数典死死盯着马苦玄这个疯子。
修道之人,绝情寡欲。但是又有几个,会像眼前这个男人这么极端?
马苦玄撇撇嘴:“什么时候想通了,与我开口,定然让你遂愿。”
马苦玄掂量着手中雪球,举目远眺,风雪弥漫,前路茫茫,天地肃杀。
马苦玄思绪飘远。
当年泥瓶巷那个泥腿子,跑去小镇栅栏门口与郑大风收信的时候,其实马苦玄也跟着离开了杏花巷,然后远远看着大门那边。
陈平安看到的门外光景,马苦玄自然也看到了。
早先宝瓶洲唯一一位上五境野修刘老成的唯一嫡传弟子、云林姜氏子孙姜韫得了铁锁井那桩机缘。
大隋皇子高煊从李二手中买下了那条金色鲤鱼,还白白得了一只龙王篓。后来大隋与大骊签订盟约,高煊担任质子,寄人篱下,在披云山林鹿书院求学。以后多半是要当大隋皇帝的。
苻南华,老龙城下一任城主。
云霞山蔡金简。云霞山是宝瓶洲少数以佛家路数修行精进的仙家山头,如今顺势成了四大宗门候补之一。云霞山的修士,历来精通佛家律例、寺庙营造法式,纷纷下山,辅佐大骊工部官员,在各个大骊藩属境内重建寺庙,风光不风光?
正阳山,搬山老猿护着个小姑娘,叫什么来着,陶紫?记得她小小年纪,就极其像个山上人了。
还有那对清风城许氏母子。后来靠着嫡女嫁庶子,终究是与大骊上柱国袁氏联姻,攀上了一门亲家关系,如今也是宗门候补。
宁姚。高煊,随从宦官。姜韫。苻南华。蔡金简。搬山猿,陶紫。清风城许氏妇人,带着一个身穿鲜红法袍的孩子。当时挣钱送信的泥瓶巷少年,站在门口,一行人站在门外。估计门内门外双方谁都没有想到,将来他们会扯出那么多的恩怨情仇。
当年马苦玄最遗憾的事情,是清风城下手太软绵了,那头搬山猿老畜生更不济事,刘羡阳也好,陈平安也罢,竟然一个都没能做掉。
马苦玄叹了口气:“山巅之下,其实稍微有点脑子的,算计的深度和精度,都有,缺少的只是高度,这是聪明人最恨的地方,睁眼瞧见了,偏偏走不到那里去。
“命不好,又有什么法子?
“泥瓶巷宋集薪,从一个被戳脊梁骨的督造官私生子,摇身一变,成了大骊宋氏的龙种,如今成了藩王,不过就是个命好的,仅此而已。”
马苦玄轻轻抛着雪球:“没想到还要给这么个命好的蠢货打下手,我的命,也不算太好啊。”
书简湖宫柳岛,真境宗祖师堂所在。
姜尚真从宝瓶洲一杀回桐叶洲,立即天翻地覆,不但玉圭宗本身,事实上,一洲格局皆随之剧变。
只说玉圭宗,九弈峰峰主韦滢,玉璞境剑仙,就被姜尚真亲自“礼送出境”,去玉圭宗的下宗书简湖真境宗担任新任宗主。
韦滢离洲北上,带了不少人,其中就有姜尚真的嫡长子姜蘅。
还有位年轻女子,是被姜尚真当年从藕花福地带到浩然天下的鸦儿。
整个九弈峰子弟六人,皆是韦滢嫡传。这六人,兵家修士一人,纯粹武夫一人,剑修四人。六人又有各自弟子,总计十四人。
除了九弈峰,还有玉圭宗各大山头的别峰弟子,皆是百岁之下的修道之人,境界多是元婴境之下的中五境修士,少男少女岁数的练气士占据多数,总计六十人。
韦滢率队到达书简湖的时候,真境宗首席供奉刘老成刚好在大骊京城议事。
刘老成人不在书简湖,影响力其实早已渗透真境宗上上下下,甚至可以说书简湖的角角落落,都带着浓重的刘老成烙印。
韦滢一到真境宗,或者准确说来是姜尚真一离开书简湖,真境宗一下子就形成了三座山头,三方势力。
刘老成为首的旧书简湖势力。
李芙蕖这拨最早离开桐叶洲的玉圭宗谱牒仙师,其实当年跟随之人,都不是姜尚真,而是那位携带镇山之宝、叛逃到玉圭宗的桐叶宗掌律老祖。
成了供奉,又跻身了上五境,最终成功将青峡岛重新捞到手的刘志茂,与李芙蕖走得很近,也算这座山头的顶梁柱,不然李芙蕖这股过江龙势力,根本无法与刘老成这些地头蛇抗衡。
再就是韦滢,这位捡现成的新任宗主。
姜尚真在书简湖的时候,没这么复杂,我的就是我的,你们的还是我的。
韦滢到了书简湖后,没有任何动作,反正该如何安置这群玉圭宗修士,真境宗早就有了既定章程,岛屿众多,几乎全是一宗藩属,落脚的地方,还能少了新任宗主的扶龙之臣?李芙蕖是玉圭宗出身,对于韦滢,自然不敢有半点不敬。但敬畏归敬畏,也就止步于此了,李芙蕖根本不敢去投靠、依附韦滢。
今天李芙蕖到了青峡岛,与刘志茂在那重新修建起来的府邸一起饮茶。
李芙蕖忧心忡忡,愁眉不展。
刘志茂笑道:“就这么怕姜宗主吗?”
李芙蕖与刘志茂关系不差,虽不至于掏心掏肺,但是涉及大事,还是愿意多给几分诚意的,坦然道:“能不怕吗?怕到了骨子里。”
刘志茂点头道:“不光是你我,刘老成其实也怕,所以就这样吧。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能活着,就烧高香吧。”
李芙蕖苦笑道:“不然还能如何。”
哪怕姜尚真从在书简湖建立下宗,到如今返回桐叶洲,一跃成为玉圭宗宗主,根本就不稀罕与李芙蕖说话,更没有交代过什么言语,一副你李芙蕖爱怎么折腾都随便的架势,所以招呼都没打一声,便独自一人潇洒返回桐叶洲了,可李芙蕖依旧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小动作,恪守本分,守着原先的一亩三分地,争取不减一分,不争一毫。
即便韦滢是公认的玉圭宗修道资质第一人,更是九弈峰的主人、如今的真境宗宗主,李芙蕖还是不敢有任何逾越之举,只能是硬着头皮当那不知好歹的恶人,负责掣肘韦滢与刘老成。道理很简单,她怕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李芙蕖甚至觉得就算是这个韦滢,哪天死在了书简湖,比如闭关闭死了,或是不小心掉水里淹死了,吃个馒头噎死了,都不奇怪。
因为李芙蕖根本不知道姜尚真想要什么,会做什么,做了事情又到底图什么。反而是锋芒毕露的韦滢的一些想法,到底是有迹可循的。反观姜尚真,永远是近在眼前、远在天边的那么一个男人。更可怕的是,姜尚真明明远在天边,又偏偏像是下一刻就会近在眼前。
当初姜尚真一气之下离开玉圭宗,传闻杜懋曾经亲自邀请姜尚真入桐叶宗,答应当时只是金丹境的姜尚真,只要跻身了上五境,就是桐叶宗下任宗主。
姜尚真问杜懋是不是自己不答应就会死,杜懋大笑摇头,姜尚真便没答应,继续北上,一路远游,去了北俱芦洲。
不过据说回来的时候,姜尚真故意绕路,不走陆路,选择从海上偷摸南下,依旧被桐叶宗一位玉璞境修士截下,然后追杀了数万里之遥,结果就是姜尚真乞丐似的登了岸,那位玉璞境老神仙竟是不知所终了,名副其实的泥牛入海杳无音信。姜尚真直到今天,也没说缘由,桐叶宗事后也没过问,双方就这么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成了一桩让外人津津乐道的悬案。
真境宗尚未在宝瓶洲站稳脚跟,身为宗主的姜尚真就撂挑子游山玩水去了,第二次去北俱芦洲,然后啥事没做,就只是带回了一个襁褓中的小娃儿,孩子资质极其平常,但是姜尚真待之如亲生女儿,而姜尚真又是如何对待独子姜蘅的,整个玉圭宗哪个不知哪个不晓?
关于姜尚真的怪事奇谈,一桩桩一件件,几大箩筐都装不下。
早年没能去成九弈峰,所有人都觉得姜尚真这辈子算是与“宗主”二字无缘了,结果先是出人意料顶替了那位叛逃到玉圭宗的桐叶宗掌律老祖,当了下宗宗主,如今更是破例当了玉圭宗宗主。
这么一个一人就将北俱芦洲折腾得鸡飞狗跳的家伙,当了真境宗宗主后,结果反而莫名其妙开始夹着尾巴做人了,然后当了玉圭宗宗主之后,在所有人都以为他要对桐叶宗下手的时候,却又亲自跑了一趟风雨飘摇的桐叶宗,主动要求结盟。
李芙蕖问道:“刘老成何时返回?他会不会与韦宗主联手,对付你我?”
刘志茂笑道:“你是不是高看了自己,也高看了我?小看了刘老成,更小看了韦宗主?”
李芙蕖有些恼火,随即便点头道:“确实如此。”
刘志茂说道:“我们这些所谓的聪明人,总觉得处处是利益,可以被随手捡取,所以总想着多做些事情。其实更聪明的人,应该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不能做什么。”
李芙蕖思量片刻:“我不如你。”
刘志茂笑道:“你不是心智不如我,只是山泽野修出身的练气士,喜欢多想些事情。大宗门的谱牒仙师,万事无忧,修行路上不用修心太多,按部就班,步步登天。野修可不成,一件小事,想简单了,就要万劫不复。你知道我这辈子最糟心的一件事,至今都未能释怀,是什么事情吗?”
李芙蕖摇头。
刘志茂说道:“是我在成为三境练气士后,因为自己愚蠢,折损了一件下品灵器。当时只觉得天地昏暗,这辈子算是完蛋了,差点因此一蹶不振,大道断绝。在那之后,哪怕险象环生,多次命悬一线,也再没有如此灰心丧气过。”
李芙蕖诚恳道:“确实无法想象。”
新任宗主韦滢到了宫柳岛之后,便在宅子里边深居简出。
闲来无事,韦滢就在大堂打造了一幅山水画卷,在上边圈圈画画。例如将北岳披云山与龙泉剑宗圈画在一起,将中岳与观湖书院圈在一起,又如南岳与老龙城,东岳和真武山,西岳则与风雪庙,云林姜氏与青鸾国……
韦滢抬起头,笑道:“刘供奉无须计较那些繁文缛节,直接进府便是。”
刘老成来到大堂外,韦滢随手打散那幅画卷。
刘老成只是看了一眼画卷。
韦滢与刘老成一起落座,韦滢没有坐在主位上,两人只是一左一右,相对而坐。
刘老成说道:“不曾迎接宗主,失礼至极。”
韦滢笑道:“我们这些修道之人,问心即可。”
虽然刘老成在大骊京城那边签订了一桩秘密山盟,不过韦滢是新任宗主,有权知晓,无碍契约。
韦滢听过之后,说道:“崔国师令人神往,真境宗既然选址宝瓶洲,当然应该竭尽全力,除了留下些大道种子,其余该出钱就出钱,出人出力更是理所应当。刘供奉可以马上回复大骊皇帝,连同我在内,刘志茂,李芙蕖,所有那些大道种子之外的真境宗修士,所有藩属势力,悉数可以为大骊朝廷调用。”
刘老成沉默片刻,起身抱拳道:“宗主远见。”
韦滢起身笑道:“刘供奉,有一事相求。”
刘老成问也没问,直接点头。
最后韦滢从桌上取了一把长剑,与刘老成离开了府邸,找到了一位在宫柳岛水畔散步的女子——隋右边。
刘老成其实有些莫名其妙,不知为何这位年轻宗主要见隋右边,还必须带上自己一起露面。
韦滢走到隋右边身边:“若是不拉上刘供奉,我怕你又白死一次。”
至于隋右边为何能活,韦滢不会问;至于隋右边为何不跟随姜尚真一起返回玉圭宗,避开自己,韦滢更不会问。因为天底下很多事情的答案或是真相,其实半点不重要。
隋右边停下脚步:“说完了?”
韦滢微笑道:“不管如何,能够这么快就又见面。十分意外。”
韦滢提起手中长剑:“这是你的那把痴心剑,帮你捡回来了。品秩不高,名字很好。”
韦滢将那把长剑轻轻抛给隋右边。隋右边却没有去接,等到长剑落地后,被她一脚踢入书简湖,远远坠落湖底:“等我境界足够,自会取剑。”
韦滢点头道:“好的。”
隋右边继续前行,韦滢留在原地。
那位姜叔叔,只交代了他两件事,都与真境宗千秋大业没有半枚铜钱关系。
一件事,是别再去招惹隋右边。另外一件事,是好好照顾那个他从北俱芦洲抱回来的孩子,所有开销都记账上,姜氏自会加倍还钱。
韦滢都答应下来。
看着那个愈行愈远的女子背影,韦滢开始期待那场问剑,希望不要让自己等太久。
韦滢当下唯一的忧虑是宝瓶洲的剑道气运一事,透着些古怪。这会影响到自己的大道。
一条巷弄里边,一位白衣少年郎在下野棋挣钱,已经挣了不少铜钱,晚饭算是有着落了。
至于棋盘棋子,都是从一位同道中人那边赢来的,后者输了个精光,骂骂咧咧地走了。
白衣少年身边蹲着个神色木讷的孩子。
崔东山看了眼天色,差不多了。卷起行头离开了巷子,至于棋盘棋子,都让孩子背在了包裹里边。
崔东山靠着挣来的钱,吃了顿酒菜,找了座客栈住下。
崔东山掏出一张白纸,趴在桌上,倒持毛笔,轻轻敲击桌面。
瞥了眼安安静静坐在对面的孩子,崔东山笑眯眯道:“高老弟,说不定以后你与那崔赐,就是老祖宗嘞。”
孩子懵懵懂懂,看着崔东山。
崔东山收回视线,始终没有落笔,只是在心中继续完善那三条根本脉络,九条大纲,三十六条细则。
但是在这之中,需要崔东山去筛选和界定太多的事项。
喜,怒,哀,乐,愁,忧,浑噩,惊,惧,寂静,思虑。眼、耳、鼻、舌、身、意。身,家族,民风乡俗,国,天下,生死。
认同感,抵御孤独。归属感,身心安处。成就感,以虚无之物消解实在之物。
人生道路上的众多情况:生离,死别。喧嚣,独处,孤苦,愉悦,饱餐,饥寒。舒适,温暖,惬意,满足。酷暑,严寒。扎针,心绞,悲恸,震怒,愠怒,窃喜,侥幸,羞愧,懊恼,悔恨,敬仰,爱慕,艳羡,憎恨,愤懑,愉悦,伤感,忧愁,嫉妒……
下一个相对复杂的层次:释然,恍惚,迷茫,纠结,顿悟……
再下一个高度的感知:坚韧,崩散,执着,淡然,冷漠,炙热,奋发,从容……
三者之间,崔东山还要做大量的颠倒、替换、修正。
三者之间,又有着一个极其复杂的相互争斗、融合、打杀、消逝、新生、壮大、归无的过程。
会有一处处虚化、大小不一的旋涡,涟漪四散,有些增减抵消,有些叠加,有些相互绕开,有些几乎从头到尾,都不打照面。
其中一个关键的起始点,在于人之念头的储藏,到底有多少,如何分类。
亲眼看见,远在书上,近在眼前。听说,记住,自以为记住,清晰,记住却浑然不觉,模糊,混沌,偶尔会触发,只在一些关键时刻生发,如那围棋打谱,定式定理,灵犀一点通,灵光乍现,就是神仙手。
所以这就衍生出来第二件事,断定出一种触发机制,唯有如此,才有了那言行举止,诗词歌赋,人心起伏等等,万千气象。
世间万事万物,都没有纯粹的“不动寂然”,皆是拼凑而成,无数极小物,变成肉眼可见之实物,件件极小事,变成一场如梦如幻的人生。书会泛黄,山岳会高低,草木会生发荣枯,人会生老病死。
崔东山一直以笔尾端轻轻敲击桌面,盯着那张一字未写的白纸。
当年远游大隋途中,他曾经拿出三物:一碗水,一块石,一根树枝。
也曾与先生、小宝瓶他们半开玩笑,说过一个凡夫俗子,这辈子需要脱胎换骨多少次,悄无声息生死转换多少次。
石子,如人之身躯,又如山岳,风吹日晒,承载万物,是一座天地,其实一直是一种相对静止的流转状态。碗中水,是那念头流转。树枝,是那根本脉络,是大道运转的规矩所在。
这些年,崔东山其实就是在这些事情上与自己较劲。
仅仅是那较为笼统的七情六欲,事实上,远远不够。
崔东山第一个打造出来的瓷人,那个被李希圣带在身边的书童崔赐,其实已经可算精于一般的计算,但是“情感”一事,还是很稀薄,简单而言,就是脉络根本太脆弱,很难有归属感,以及受限于太过简单的身体魂魄,大道瓶颈太大,结成金丹客都是奢望。
但是眼前这个“高老弟”,念头会更多,脉络更加清晰且牢固,将来不但会弈棋,可以修行到元婴境瓶颈,还会诗词曲赋,会自己去创造一切与感性有关的事物,更能够由衷认为自己是真正的“人”。天底下根本就不存在什么虚无缥缈的事情,一切皆有迹可循,所以那些个所谓开了窍的符箓傀儡,碰到崔东山打造出来的崔赐,尤其是高老弟,都得跪在地上喊祖宗在上。
但是哪怕如此,距离崔东山的预期,依旧存在着一大段距离。
一个是成本太高,一个是瓶颈太大。再一个,就是崔东山真正的顾虑所在,重蹈神、人覆辙。
崔东山叹了口气,烦。
招呼一声高老弟,让那孩子背着自己满屋子跑。
崔东山一手甩起雪白大袖子,一只手摸着孩子的脑袋,学那大师姐说话,开心道:“小老弟,咋个这么听话嘞。”
宝瓶洲东南地带,一位白衣少年郎在深山野林停步,那是一条已经废弃数年的砚台河床,开凿取石痕迹明显,只是算不得什么老坑名石。溪水干涸,崔东山跳入河床,使劲扒拉着石头泥土,最后被他挖出了一块石板,可以勉强打造一块板砚。屈指轻轻一叩,侧耳聆听,音质还不错,便拂去泥土,越看越喜欢,偶遇之物最可人,花钱买不着的。崔东山呵了口气,吹平石纹褶皱、细微缝隙,然后用脸颊摩挲了半天,砚石纹路越发细腻,被崔东山拎在手中。那个孩子蹲在岸上,眼神呆滞,似乎不理解崔东山在做什么。崔东山爬上岸的时候,一板砚砸在孩子脑袋上。最后崔东山上了岸,让孩子顶着石板走路,双手不许去扶。
回望一眼河床,崔东山啧啧道:“下得水,上得岸,真乃豪杰。”
一路逛荡,夜宿荒郊野岭一处乱葬岗,趴在地上,以一根纤细小草篆刻砚铭。
然后出现了一位年轻书生,蹲在一旁,笑道:“人见过了,不错,是个好坯子,我那师兄,说不定真能相中,愿意收为嫡传。”
崔东山只是手持小草,盯着石板,问道:“帮你重返白帝城,你不得谢谢我?”
年轻书生正是去过一趟书简湖云楼城的柳赤诚。
柳赤诚笑道:“我本该是在此搅乱宝瓶洲形势的,如今什么事情都不做,咱俩就当扯平了吧?”
崔东山嗤笑道:“你可拉倒吧,被关了千年,怎么破阵而出的,你心里没点数?你这副皮囊,不是我精心挑选,再帮他开路,能误打误撞,把你放出来?还扯平,不如我把你关回去,再来谈扯平不扯平?”
柳赤诚一屁股坐在地上,好奇问道:“我离开白帝城太久了,你与我师兄下棋,感受如何?他的棋力,相较以往,是高了,还是低了?”
崔东山坐起身,抖了抖袖子,用胳膊擦了擦石板,砚铭为十六字:沐日浴月,形体健全,精神饱满,反以相天。
崔东山问道:“当年是谁让你来宝瓶洲避难的?”
柳赤诚笑呵呵道:“这个不能讲,出来混,义字当头。”
崔东山点了点头,用手指抹过十六字砚铭,顿时一笔一画皆如河床,有金色溪水在其中流淌:“佩服佩服。”
柳赤诚立即说道:“救命之恩,更是大义,那个名字,可以讲可以讲。”
在宝瓶洲,眼前少年是无敌手的,这与境界关系不大,只跟脑子有关系。
落魄山竹楼一楼。
裴钱今天抄完书之后,好不容易从放在脚边的小竹箱底部,一大摞文字、条目密密麻麻的册子里边掏出一本空白册子,轻轻抖了抖,摊开放在桌上,做了一个气沉丹田的姿势,准备开工记账了,都与玉液江水神府有关。
周米粒扛着一根小小的金扁担,一溜烟儿跑进屋子,裴钱赶紧伸手挡住其实还是空白的账本,皱眉道:“放肆了啊,这里是咱们落魄山的一等一的重地,你进门都不晓得敲门?”
周米粒赶紧转身跑到门外,敲了敲门,裴钱说了句“进来”,黑衣小姑娘这才屁颠屁颠跨过门槛,跑到书案对面,轻声禀报军情:“老厨子的那个大风兄弟去了趟红烛镇,买了一麻袋的书回来,开销可大!”
裴钱点头道:“等会儿我们就去查账,这是公事,万一伤了老厨子的心,也是没得法子。”
周米粒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想要看看裴钱做什么:“写啥嘞?”
裴钱一挥手:“去门口站着护法,除了暖树,谁都不许进来。”
周米粒哦了一声,突然又转身趴到桌子上,皱着疏淡微黄的小眉毛,欲言又止。
裴钱疑惑道:“干吗?”
周米粒压低嗓音说道:“州城城隍阁老爷的那个香火小人儿,咱们都认识的,还是朋友,对吧?想要顶替我先前那个骑龙巷右护法的位置,中不中?”
裴钱想了想,摇头道:“中个锤儿的中,不中不中。虽说骑龙巷左右护法两个职务,是我一个人就可以定夺的,但是不能那个小家伙一问,咱们就点头答应,先晾一晾,考验一番再说。”
周米粒哭丧着脸,先前她还拍胸脯与对方保证来着。
裴钱叹了口气:“行吧行吧,你去跟他说,我答应了,但是职责重大,不许他玩忽职守,每个月都要来我这边点卯一次。至于孝敬什么的,就算了,那也是个小穷光蛋。”
周米粒直腰挺身:“领命!”
一骑离开大隋京城,南下远游。
年轻女子身穿红衣,腰间悬挂一把狭刀、一枚银色养剑葫。
她抬头看了眼天上云海。
记得小时候,随便看一眼云朵,便会觉得那些是爱装扮的仙子们换着穿的衣裳。
她在小时候,好像每天都会有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成群结队闹哄哄,就像一群调皮捣蛋的小人儿,她管都管不过来,拦也拦不住。
她这会儿,摘下养剑葫,喝了一口酒。
李宝瓶有些小小的伤感。
小师叔,长大以后,我好像再也没有那些念头了。好像它们不打声招呼,就一个个离家出走,再也不回来找我了。
双方剑修问剑过后,一支支妖族北迁大军陆续赶到战场。
这一次坐镇大军的大妖是荷花庵主和那尊金甲神灵。
战场之上首次出现两头王座大妖共同主持一场战事。
荷花庵主炼化了蛮荒天下其中一轮月的半数月魄精华,先前在战场上,与游历剑气长城的婆娑洲醇儒陈淳安过招一次,谈不上胜负,不过荷花庵主小亏些许,是显而易见的事实。这与双方都未竭尽全力有关,或者说是战场形势复杂至极,根本容不得双方全力出手。
先前四场战事,都只有一头大妖负责,分别是枯骨大妖白莹,旧曳落河共主仰止,喜好炼化建筑打造天上城池的黄鸾,以及负责蛮荒天下问剑剑气长城的大髯汉子、与阿良亦敌亦友的豪侠刘叉。刘叉背剑佩刀,只是比白莹这些大妖更加做做样子,不过是在战场后方瞧了几眼双方剑阵,不过是大战落幕后挑选了十数位年轻剑修作为自己的记名弟子。
刘叉的开山大弟子、如今的唯一嫡传只有剑修背箧。
这些个个如同做梦一般的年轻剑修,其实距离成为刘叉的嫡传弟子还有两道大门槛,先入门,再入室。
记名之后,若是弟子学道有成,通过考验,便可入门。此后才是登堂入室,成为师父亲传,即为嫡传,可以得其恩师正法、正统。
即便大道依旧遥远,十余人仍然人人心情激荡,瞬间抱团,形成一座小山头。
毕竟半个师父的剑客刘叉是蛮荒天下剑道的最高峰,能够成为他的弟子,哪怕暂时只是记名,也足够自傲。
至于关门弟子,更是半点不比那开山大弟子简单,往往是传道之人认为此生技艺、学问托付无忧,可以至此休歇,弟子关门,外人止步,即为关门弟子。
投师如投胎,选徒如生子,对于双方而言,皆是大事。
大战开幕之前,齐狩就已经跻身了元婴境,高野侯如今也瓶颈松动,即将成为一位元婴境剑修,资质要好于高野侯、最终大道成就被视为比齐狩更高一筹的庞元济,反而剑心蒙尘,境界不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大道无常了。
大战波澜壮阔,一个小小龙门境的范大澈更进一步,得以跻身金丹境,其实是一件小事,无非是大战间隙,叠嶂他们几个朋友和范大澈各自喝了一壶庆功酒。
那拨妖族修士重新赶赴战场,继续以法宝洪流对撞剑阵。
妖族剑修却没有参与其中,实在是太过金贵,不愿意太多消耗在攻城战当中。
如果说那些尚未化作人形的蛮荒天下妖族,就是性命最不值钱的市井铜钱;那么开了窍修了道的妖族散修,便是雪花钱;修心有成了,便是那些坐拥灵器、法宝的小暑钱;妖族剑修才是那最被呵护的谷雨钱。不是说继续问剑剑气长城无意义,而是能够用源源不断的铜钱堆积出同样的战果,何必消耗那些用掉一枚便极难出现第二枚的剑修谷雨钱?
若是在浩然天下,这般攻城,军帐胆敢如此调兵遣将,无视蝼蚁性命,动辄让数以十万计妖族去送死,尸骨堆积城下战场,注定会遗臭万年,但是在蛮荒天下,毫无问题。
蛮荒天下终于第一次出现了蚁附攻城。
为此专门有号角声悠扬响起,响彻云霄,蛮荒天下军心大振。
纯粹武夫郁狷夫苦等已久,一身拳意盎然,终于可以酣畅淋漓地出拳杀妖。
隐官一脉的剑修,依旧是三人一拨,轮番上阵,去往城头出剑。
每天的双方战损都会详细记录在册,郭竹酒负责汇总,避暑行宫的大堂,气氛越来越凝重,人人忙碌得焦头烂额,便是郭竹酒都会一天到晚死守着书案。
倒悬山那边,几乎所有做倒悬山买卖的八洲渡船管事,都已经去过一次春幡斋。
晏溟、纳兰彩焕和米裕,再加上邵云岩和嫡传弟子韦文龙,也没闲着。
打仗一事,除厮杀搏命之外,其实也在账本上。
这是剑气长城与八洲渡船,双方尝试着以一种崭新方式进行贸易,小摩擦极多。而且皑皑洲渡船的收集雪花钱一事,进展也不是特别顺利。主要还是皑皑洲刘氏对此一直没有表态,而刘氏又掌握着天下雪花钱的所有矿脉与分成,刘氏不开口,不愿给折扣。再者光凭那几艘跨洲渡船,哪怕能收到雪花钱,也不敢大摇大摆跨洲远游。一船的雪花钱,便是上五境修士,也要眼红心动了,呼朋唤友,三五个,隐匿海上,截杀渡船,那就是天大的祸事。皑皑洲渡船不敢如此涉险,剑气长城同样不愿看到这种结果,所以皑皑洲渡船那边,第一次返回再赶赴倒悬山后,并未携带雪花钱,只带了当初春幡斋那本册子上的其他物资。江高台在内的皑皑洲船主,与春幡斋提出一个要求,希望剑气长城这边能够调动剑仙,帮着渡船保驾护航,而且必须是往返皆有剑仙坐镇。
晏溟和纳兰彩焕都觉得此事不可行,还是希望渡船这边能够自己出钱雇用一两位上五境修士,毕竟这种雪花钱生意,只要做成了一笔,皑皑洲渡船就挣得足够多了,不该奢望春幡斋这边调用剑仙护阵。不然一趟往返,加上中途滞留皑皑洲,往往大半年甚至是一年光阴,一位剑仙就这么远离剑气长城了。
邵云岩给了个折中建议,每一艘渡船,不用全部押注雪花钱买卖,皑皑洲物资丰富,有大利可图。
这些大生意之下的小意外,都需要双方去磨,只要一个环节出错,一桩买卖其实就算是黄了。
春幡斋那边已是酷暑,天地大窑,万物陶镕,剑气长城这边今年冬天无雪。
这让郭竹酒有些遗憾,原本早早与师父谈妥了,大雪时分,堆他十七八个雪人,隐官一脉的剑修,人人有份。
隐官一脉剑修,唯一心中好受点的事情,便是年轻隐官当初以飞剑“隐官”传信城头,带来的极大非议自己消散了。或者非议还在心头留着,只是顾不上言语什么了。
大战惨烈,死人太多。以至于愁苗剑仙和庞元济、林君璧三人,就只是拖着那具飞升境大妖的真身,拣选了一个大战间隙,去城头走了一遭,说了这头大妖隐藏在倒悬山,试图作乱,被他们三人循着蛛丝马迹,发现根脚,果断联手陆芝在内数位剑仙,将其合围斩杀于海上。
斩杀飞升境大妖。这件事当然不是什么可有可无的小事,剑气长城,喧哗一片。有无数的大声叫好。
到最后林君璧没舍得割下头颅,还礼蛮荒天下,便硬着头皮擅作主张,保留了这头飞升境大妖的全部真身,拖回避暑行宫。
回去后,年轻隐官瞧见了头颅还在的大妖真身,笑得合不拢嘴,嘴上骂着林君璧不大气,抠抠搜搜的,坠了隐官一脉的名头,却立即将那真身收入咫尺物,重重拍打林君璧的肩膀,笑得像个路上捡了钱赶紧揣兜里的鸡贼孩子。
顾见龙与王忻水对视一眼,知道林君璧这小狗腿,肯定要被隐官大人记一功了。
这天陈平安离开避暑行宫大堂,出门散步的时候,林君璧跟上。
陈平安笑道:“有想法?”
林君璧说道:“八洲渡船一事,暂时进展还算顺利,可最大的问题不在买卖双方,只在浩然天下学宫书院的看法。”
陈平安似有好奇神色,说道:“说说看。”
林君璧忧心忡忡道:“之前八洲渡船,如果没有改变与剑气长城的买卖方式,依旧散乱,各行其是,文庙兴许也不会过多干涉,只是如今形势被我们更改,文庙说不定会有一些反弹。说实话,咱们是动了浩然天下不少根本利益的,物资每多一分运到倒悬山,浩然天下便要少一分。”
陈平安点头道:“是此理。”
林君璧问道:“一旦文庙下令约束赶赴倒悬山的八洲渡船,只准在浩然天下运转物资,我们怎么办?”
林君璧虽是剑修,实则术法驳杂,他双指掐诀,以符箓土法撮壤成山,塑造出一幅悬空的天下形势图,跟随两人一起缓缓移动。林君璧指了指地图,凝气成水,画出一条条崭新航线,往来于各洲之间:“中土神洲、皑皑洲渡船物资,只准运往南婆娑洲,流霞洲、金甲洲增援西南扶摇洲,北俱芦洲、宝瓶洲渡船,只能去往东南桐叶洲,构建打造、加固这三洲沿海防线,便是价格比剑气长城低一两成,甚至是三成,我相信八洲渡船,还是会不得已而为之,乖乖照做。至于婆娑洲在内三洲原有渡船,就更不会赶来倒悬山。”
陈平安带着林君璧一起散步:“关于八洲渡船一事,你所说的这个最坏结果,其实愁苗剑仙一早就提醒过我,但是没办法,总不能怕这结果临头,就什么都不去做。走一步看一步,每有一艘渡船靠岸倒悬山,我们就当是多挣了一笔物资。只希望文庙那边,慢点出结果。”
林君璧问道:“文圣先生能在这么大的事情上,去文庙那边说上话吗?”
陈平安摇头道:“比较难。儒家重名分,讲究师出有名。”
林君璧又问道:“加上醇儒陈氏,还是不够?”
陈平安还是摇头:“各有各的难处。”
林君璧一咬牙:“我写一封密信寄给自己先生,帮忙说一两句话?”
陈平安停下脚步,道:“要记住,你在剑气长城,就只是剑修林君璧,别扯上自家文脉,更别拖邵元王朝下水,因为不但没有任何用处,还会让你白忙活一场,甚至坏事。”
陈平安笑道:“这份好意,我心领了。”
其实陈平安大可以点头答应下来,不管林君璧是意气用事,还是人心算计,都让林君璧写过了信,以飞剑寄去邵元王朝,再让剑仙半路截取,等看过内容再决定,那封密信到底是留,归档避暑行宫,放入只能隐官一人可见的秘录,还是继续送往中土神洲。
只是相处久了,对于林君璧的性情,陈平安大致还是清楚的,事功,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只是林君璧的追求,并非只是个人利益,野心勃勃,却也在那家国天下的修齐治平。
想到这里,陈平安便将这份心思与林君璧坦白说了,让他去写这封信,然后走个形式,最终归档隐官一脉,争取找个机会,以不露痕迹的方式,让浩然天下知晓这桩小小秘事。说不定将来某天,可以为重返浩然天下的林君璧锦上添花。
林君璧愣了半天,感叹道:“真要如此吗?”
陈平安笑道:“好心好报,奇怪什么。善行无辙迹,当然是最好的,但是既然世道暂时无法那么事事纯粹,人心澄澈,那就稍次一等,不是听说书画,有那‘真迹下一等’的美誉吗?我看能够这样,就挺好。君璧,关于此事,你无须难以释怀,不是处处赤子之心行善,事情才算唯一的善事。”
林君璧稍一思量,便也没有别扭什么,很爽快就点头答应下来。
陈平安说道:“文庙真要如此行事,也非个人私心,或是对剑气长城有成见。”
陈平安无奈道:“开门揖盗,只是为了关门打狗,能够一劳永逸,解决掉蛮荒天下这个大隐患,自古以来,文庙那边就有这样的想法。只是这种想法,关起门来争论没问题,对外说不得,一个字都不能外传。身上的仁义包袱,太重。只说这开门揖盗一事,由哪一支文脉来担负骂名?总得有人开个头,首倡此事吧?文庙那边的记录,定然记录得一清二楚。大门一开,数洲百姓生灵涂炭,就算最终结果是好的,又能如何?那一脉的所有儒家弟子,良心关怎么过?会不会痛心疾首,对自家文脉圣贤大为失望?身为一位陪祀文庙的道德圣人,竟会如此草菅人命,与那事功小人何异?一脉文运、道统传承,当真不会就此崩坏?涉及文脉之争,圣贤们可以秉持君子之争的底线,只是不计其数的儒家门生,那么多半吊子的读书人,岂会个个如此高风亮节?
“更大的麻烦,在于一脉之内,更有那些只顾自家文脉荣辱、不顾是非对错的,到时候这拨人,肯定便是与外人争论最为惨烈的,坏事更坏,错事更错,圣贤们如何收场?是先对付外人非议,还是压制自家文脉弟子的群情汹汹?难道先说一句我们有错在先,你们闭嘴别骂人?
“读书人,修行人,归根结底,还不是个人?”
说到这里,陈平安拍了拍林君璧的肩膀:“只说你身边的人,与你忘年交的那位溪庐先生,不就因为跑去打砸神像,投机取巧,事后暴得大名?要说没有点学问本事,能写出《快哉亭棋谱》?要说他不曾有功于邵元王朝的文运,我看未必吧?”
某些读书人的谄媚,那真是好看得如同花团锦簇,其实早已烂了根本。这些人,一旦用心钻营起来,很容易走到高位上去。也不能说这些人什么事情都没做,只是尸位素餐。世道之所以复杂,无外乎坏人做好事,好人会犯错,一些事情的好坏本身,也会因地而异,因人而异。
当世人获知消息越来越容易,能够将一个个事实串联成真相,并且习惯了如此时,世道应该就会越来越好。大概那就是仓廪足而知礼节。
什么都不知道,很难不失望。知道得多了,哪怕还是失望,终究可以看到一点希望。怕就怕一个人以自己的绝望,随意打杀他人的希望。
陈平安笑问道:“林君璧,你会真心认可此人?”
林君璧悻悻然不言语。
关于打砸神像一事,林君璧不认可是真不认可,倒也不至于在这里附和年轻隐官骂人,那他林君璧也太小人了。何况林君璧对那位溪庐先生,也有不少的认可之处。
秋高气爽,斫贼无数。
郭竹酒今天翻看了那部庚本,然后翻看着页数,小姑娘额头上渗出汗水。
师父说过,什么时候人数上战损过半,所有隐官一脉剑修就要议事一次。
这天有人拜访避暑行宫,恪守规矩,只在门外。
剑仙苦夏会暂时离开剑气长城一段时间,需要护送金真梦、郁狷夫、朱枚三人去往倒悬山,再送到南婆娑洲地界,然后返回。
临行之前,剑仙苦夏便带着三人拜访了避暑行宫,他们身边还有三个年纪不大的孩子,两个剑修坯子,一个比较稀罕的纯粹武夫。
林君璧得了隐官大人的破例许可,得以出门为他们送别。由此可见,林君璧在隐官大人心目中,确实比较特殊。
林君璧去往行宫大门那边的时候,有些感慨,那位崔先生,也不曾算到今天这些事情吧。
算不算自己拼了命,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了,好不容易在崔先生遗留的那副棋盘上,靠着崔先生不再落子,自己才勉强扳回一局?
到了门外,林君璧作揖,并未主动言语,算是与他们默然告别。
郁狷夫破天荒主动与林君璧说了一句话,是第一次。
郁狷夫笑道:“林君璧,能不死就别死,回了中土神洲,欢迎你绕路,先去郁家做客,家族有我同辈人,自幼善弈棋。”
林君璧苦笑道:“恳请郁小姐莫做那蹩脚月老!”
郁狷夫展颜一笑:“见了再说。”
林君璧犹豫了一下,后退一步,作揖,歉意道:“曾经有些见不得光的算计,君璧在此向郁小姐赔礼。”
郁狷夫笑道:“你家先生眼光不错,可惜学生本事不行。林君璧,你能如此直爽,那我这月老便当定了。”
果然。果然!又被崔先生说中了。好险。
别看郁狷夫是个被隐官大人按住脑袋撞墙的女子武夫,事实上,郁家嫡女岂会简单。
郁狷夫不再言语,揉了揉身边一个小女孩的脑袋,以后小丫头就是她的记名弟子了,会跟随她一起学拳,师徒一起游历浩然天下!
至于其余两个差不多岁数的剑修坯子,资质在剑气长城不算拔尖,但是在浩然天下也很不俗气了,只要是剑修,哪个宗门会嫌多?更何况所谓的不算拔尖,是相较于齐狩、庞元济、司徒蔚然、郭竹酒这拨天才而言。浩然天下的地仙剑修,还是很稀罕的。
金真梦说道:“君璧,到了家乡,若不嫌弃我临阵脱逃,还当我是朋友,我就找你喝酒去!”
林君璧点头道:“嫌弃还是有些嫌弃的,但是如果酒真的好,我便捏着鼻子喝了再骂人。”
性情内敛少言语的金真梦难得大笑,向前一步,拍了拍林君璧的肩膀:“眼前少年,才是我心中的那个林君璧!是我们邵元王朝俊彦第一人。”
剑仙苦夏十分欣慰。
朱枚也有些开心,其乐融融,早该如此了。
朱枚的言语,十分简明扼要:“林君璧,家乡见啊。”
林君璧笑着点头。
进了门,陈平安斜靠影壁,拿着养剑葫正在喝酒。陈平安将养剑葫别在腰间后,轻声道:“君璧,你如果这会儿离开剑气长城,已经很赚了。一直没亏什么,接下来,可以赚得更多,但也可能赔上许多。一般来说,可以离开赌桌了。”
这位中土神洲的白衣少年、天才剑修,有些眉眼飞扬:“押大赚大!”
林君璧又笑道:“何况算准了隐官大人,不会让我死在剑气长城。”
陈平安问道:“门外边,自然还是算计人心,但是你与人下棋,是不是会比以往更开心些?”
林君璧嗯了一声。
陈平安轻声道:“以前的本事,别丢,门外这类事,也习惯几分,那就很好了。”
林君璧点点头。
陈平安说道:“见人心更深者,本心已是渊中鱼、井底蛟。不用怕这个。”
林君璧问道:“何解?”
陈平安笑道:“明月在水。只要自己愿意睁开眼去看,便能瞧得见,触手可及。”
林君璧犹豫了一下,还是坦诚相见:“隐官大人,你见到了严律、蒋观澄这些人?不会觉得膈应?”
陈平安说道:“他们身边,不也还有郁狷夫、朱枚?更何况真正的大多数,其实是那些不愿说话或是不得言语之人。”
林君璧问道:“隐官大人,何时赶赴战场?”
陈平安笑道:“就算要去,也只能是偷摸过去。”
然后林君璧看到年轻隐官做了个奇怪的动作,抬起双手,捋了捋头发。
林君璧没敢多问,环顾四周,也无女子,米裕、顾见龙如此,很正常,只是年轻隐官如此,就有些别扭了。
陈平安看了眼天幕,说道:“我在等一个人,他是一名剑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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