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盛胡同赵家的四合院。
司机将车开到了院子大门前,周老师坐在车后座,拍了郁小瑛的手:“今晚住家里吗?晚点让舟儿回来。我也好一阵子没见他了。”
郁小瑛也没答应,只笑笑说:“妈妈,我先陪您进去。”
周老师点点头:“进来喝杯茶,消消食。”
赵平津结了婚之后,如果不在外地出差,一般小两口一周会回去一趟陪老爷子老太太吃饭,今天是因为赵平津有工作,周老师回来北京,只有郁小瑛陪着她去看望公婆。
司机过来拉开周老师这一侧的车门。
郁小瑛自己下了车,走过来替周老师挽了围巾大衣,跨进了院子的门槛。
保姆阿姨听到前厅的声响,从里屋走出来沏茶。
电视打开了,郁小瑛陪着婆婆在客厅里喝茶,周老师问了家里的近况,又问候了亲家,她虽大半时间都在南京陪伴丈夫,但北京这边的事儿也是一清二楚的,赵平津前段时间在中原动静大些,周老师有些话,也只能点到为止,周老师又关怀地逐一问了郁小瑛父母跟爷奶身体好不好。
郁小瑛答一切都好。
郁小瑛望着婆婆,小心地喊了一声:“妈妈。”
周老师看了她一眼,从进门到现在了,就知道儿媳妇有话要说:“这孩子,还见外了,有话就跟妈妈说,是不是舟儿欺负你了?”
郁小瑛目光含泪,欲语还休:“您别生我的气,每回在爷爷奶奶家,您跟老太太都念叨着孩子的事儿,我实在是……”
周老师眸中的光一闪而过,不自觉地坐直了身体,她凑过去主动地拉了拉郁小瑛的手:“瑛子,家里就我们娘俩,有什么事告诉妈妈。”
郁小瑛闭了闭眼,横了心似的说了一句:“是舟子不要孩子。”
语罢,泪水盈盈地落了下来。
周老师又问了几句,脸色渐渐沉了下去,十分钟后,她站起来走出了客厅,出声唤道:“舟舟今晚在哪儿?打电话让他回来。”
赵平津走进国盛胡同。
夜里九点多,屋檐下亮着灯,天已经冷了,入了十一月开始供暖之后,北京的雾霾天一天一天地连着,整座城市都陷入了灰蒙蒙的阴霾里。
赵平津站在正厅的门前,擦了擦鞋底的灰。
门帘声响,一抬头,郁小瑛正开门要走出来,白色羽绒服拉链开着,眼里红红的。
周老师正追出来,一眼看到赵平津正站在家门前,一边十分不满意地瞪了他一眼,一边拉住了郁小瑛的手臂:“瑛子,你且站着,妈妈今天绝不让你受委屈。”
郁小瑛迟疑了一秒,周老师趁势将她拉进了屋子里。
赵平津跟着走了进去。
他不慌不忙的,人站在玄关处,保姆阿姨上来伺候他,给他脱大衣,递了热毛巾给他擦手,又捧了茶上来。
周老师站在客厅一动不动地看着保姆忙前忙后,脸上神色如风雨欲来,压着声音吩咐了一句:“阿姨,您先下去,您少娇惯他,我看他是简直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赵平津依旧嬉皮笑脸的,一口将那杯热茶饮尽了,随手将茶杯搁在玄关的柜子上,对着保姆阿姨笑着说:“您休息吧,周老师当家的威严一点不减。”
他走进了屋里。
客厅里两个人女人都不坐,郁小瑛站得远了些,和他隔了一道沙发,周老师就堵在他的面前,脸色不快,愠怒隐隐,赵平津大约也知道了发生了什么事了。
郁小瑛会找他妈,这是迟早的事儿。
赵平津对着他妈问了一句:“怎么了?”
周老师望着儿子,脸色虽然不好,但还带了一丝希望似的:“舟儿,你媳妇说你不要孩子,是不是真的?”
赵平津微微皱了皱眉头,脾气还是忍着,只答了一句:“妈,这是我们年轻人的事儿。”
周老师生了一肚子的气,没有半分善罢甘休的意思:“是你俩都不想要,还是你自己不想要?”
赵平津一扬眉头,索性绝了她这念想,语气也不由得强硬起来:“是我暂时不想要。”
周老师看着眼前的儿子丝毫不知悔改的浑样儿,心里仅存的一丝希望的火光慢慢地熄灭了。
“结婚以来,你对你媳妇儿有什么你不满意的?”
“没有。”
“老大不小了,为什么不肯要孩子?”
赵平津不耐烦地回了一句:“妈,您能不能别掺和我们的事儿?”
郁小瑛捂住了嘴巴,开始小声地啜泣起来。
周老师站在自己家客厅里,听着儿媳妇的哭声,脸上挂不住,胸口起伏不定,怒火更是一阵一阵地烧起来:“这不是你自己的事儿,你媳妇受了委屈,我这做婆婆的没管教好儿子,我惭愧!我对不起人老郁家!人把一好好的闺女嫁给你,不是让你这么对待人的,我问你,你打算怎么办?”
赵平津没回他妈的话,转过脸走了两步,忍耐着性子温和地说:“瑛子,这事咱俩回家商量。”
郁小瑛低着头,含着眼泪抽噎着说:“你不用骗我了,我知道你不愿意,还不是因为外头的那个女明星——”
赵平津愣了一秒:“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周老师断喝一声:“让她说!”
郁小瑛忽然就抬起了头,尖细的声音忽地拔高了:“凌晨三点半都要赶着去西宁,你为什么要去青海?谁在青海拍戏?我胡说八道什么了,网上铺天盖地的消息,谁看不见?”
赵平津脸色暗了一秒,脸上那股嬉笑依然挂着:“这么清楚我的行程?那你不也打探清楚了,我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了?”
郁小瑛气得直掉眼泪,那天西宁市下着倾盆大雨,她的丈夫凌晨下了飞机,车子直接开进了西宁防汛抗旱总驻防,赵平津从驻防部队出来,直接回了酒店蒙头睡大觉,下午就回了京,他在青海待了十个小时都没到,连酒店房间门都没有出去过,唯一进过他房间的人,还是胡家那位他的发小儿。
倘若他真的干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儿,她要发作也有个由头,可眼下这样,她除了闷声忍着,别无他法。
赵平津站在那儿,想了一会儿,脸色慢慢变阴沉,声音倒还是平静的:“瑛子,不管我身边是谁跟你报告我的行程,我告诉你,你让他最好小心一点。”
周老师怒吼一声:“舟儿,你跟谁说话呢这是!”
郁小瑛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抓起沙发上的围巾皮包往外跑,周老师跟了出去,想拦着她不让她回,郁小瑛一直呜呜咽咽地哭着,站在院子里头不肯动,周老师回头望了一眼屋子,这对年轻夫妻什么感情,她能看不明白?赵平津是绝不会出来哄人的,周老师劝了几句,只好叫司机开车过来送她回去了。
周老师进了屋。
赵平津依然站在客厅。
屋子只剩母子俩,周老师在屋子里一进一出,怒火败了大半,方才的声色俱厉,一半是做给儿媳妇看的,这事儿是赵平津犯浑,该教训是得教训,她本不愿插手他们年轻夫妻的事儿,但要孩子是家里的大事:“舟儿,你到底想怎么样?”
赵平津情绪又恢复成了进门那会儿,唇边薄薄的笑,却不进眼里,言语上客客气气:“周老师,您安排您儿子结了婚,怎么着,使命还没完成,又接着安排我生孩子?”
周女士深深地呼吸,抿着嘴角,脸上的纹路深刻下去:“你结了婚不要孩子,你没问你媳妇答没答应?”
赵平津看了一眼他母亲,垂了垂眼睑:“您早点休息吧。”
他转身往一楼的书房走去。
周老师跟着他走过去:“舟儿!”
赵平津在门边转身,眸中隐隐消沉,带了一丝怨怒:“实话我告诉您,我就是不想生。”
周女士脚步一下就顿住了,她站在书房的门口,微微张着嘴唇,愣了好一会儿,缓缓收起了包容慈爱的面容,冷着脸淡淡地说了一句:“舟儿,别耍性子,这个家一步都不能走错,后果你承担不起。”
赵平津扶着椅背站住了,而后疲惫地笑了一下。
周女士看着儿子,唤了一声:“舟儿……”
赵平津站在书房的那一方大方桌前,北厅的这一间书房,正对着院子,一株西府海棠栽在窗边,家具都有些年份了,红褐色的花梨木大桌散出沉郁幽远的馨香。老爷子打小儿就爱带着他在里头玩儿,后来四五岁时开始练字,他个头儿小,老爷子特地叫人打了一方小凳子,他就踩在那方矮凳上,趴在桌面上写字,老爷子负着手在一旁慈爱地看着。后来读初中那会儿开始,他父亲每次回来,都要在这里召见他,有时正遇上他闯祸闯大了,父亲逮着就是一顿狠揍。赵平津一个一个拉开了抽屉,看了看,又伸手推了回去,拉开到最尽头的那个柜子,随手从盒子里掏出了一个小玩意儿,在手掌里婆娑着,赵平津断断续续地说:“我知道您为什么不喜欢她,我一开始心里是理解的……您受了多年的委屈,我爸常年的不沾家,您南边北边的两头跑,当初我也没怨您,就想着时候长久了,您也会明白我跟我爸不一样……”
书房里一片寂静,赵平津的沉郁沙哑的声音,飘飘荡荡,仿佛有回声。
周老师侧过脸去,抬手悄悄地抹了抹眼角的泪。
赵平津话忽然低了下去,却是异常的清楚,一字一字冷如寒铁:“可您不能欺负她。”
周女士闻言,愣了一下,随即轻轻地摇了摇头:“看来瑛子话没说错。”
赵平津无声地笑了一下:“她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您还不清楚么?”
周女士颇不赞许地皱皱眉:“以前的事儿过去了就算了,你如今是结了婚的人了,该知道轻重。”
赵平津阴恻恻地问了一句:“是谁这么盼望着事儿过去?是您,还是陆晓江?”
周女士终于听明白了。
她露出了一点点了然的神色,不动声色说了句:“我说怪不得呢,把人晓江儿打成那样。”
赵平津眉头阴沉得能下一场暴雨。
周女士看了眼儿子:“我当初若不阻止你,后来你大伯走得那么突然,若不是稳住了郁家,你眼下能站在这儿跟我闹脾气?”
赵平津怔怔地站了几秒,继而突然放声大笑,笑意森然,寒意刺骨,“这么说我该谢谢您?谢您赏我荣华富贵?还得谢您跟陆晓江给我唱的一出好双簧?”
赵平津额头的青筋毕露,气得脸色煞白,因为愤怒和讥讽的面容几乎扭曲,唇边却依然挂着笑,只是那笑容,怎么看都像哭:“因为齐灵的事儿,晓江心里怪我,这事儿家属大院里的人都知道,我就不明白,我们发小儿之间这点嫌隙,都被您惦记上了?您不就抓着他爸的那点事儿,就这样吓唬了他那么多年?您是我母亲,您就这么对您儿子?怎么?陆晓江他妈还有脸来找您告状来着?别说我折他一胳膊,我就当面儿抽他丫的,她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舟儿,你别太放肆!”周女士发威起来怒叫一声:“我就知道,就为了那没教没养的丫头片子,你做了多少出格事儿,撺掇着人净干出格事儿,你自己想一想,这是好女孩应该做的事儿吗?”
赵平津咬着牙忍住了即将爆发的脾气:“我自己一人做事一人当,干她什么事儿?人一好好的姑娘,她做什么了?她这辈子最大的霉头,就是认识了我赵平津!人一个小姑娘,无依无靠的,您多大的人物啊周老师,周老师——您是我妈,我不能拿您怎么样,要孩子这事儿我的确不能不尊重瑛子的意见。可我告诉您,倘若这事儿要单单搁我这儿,我就是一辈子不想生了,您也管不着!”
周老师一动不动地站着,腰背挺直,套装整齐,声音再没有了一分感情:“舟儿,你别太任性,你要是犯浑,那小女孩,我不能留。”
赵平津的眼光紧紧地盯住了他母亲的脸庞,忽然勾勾唇角,轻飘飘地说了一句:“您当初也是这么威胁的我爸?后来他有没有爱您多一点?”
只是一个瞬间,周老师瞳孔微微收缩,身体猛地一个颤栗,下一秒,一个耳刮子就扇了过来。
他母亲老了,这一两年矮了许多,这一巴掌,扇在赵平津的半边脸和脖子上。
赵平津动也没动一下,脸上刺痛,心底涌起无限的悲凉。
周老师喘着粗气,痛苦地叫了一声:“若不是妈妈爱你护着你,你能在赵家这么不知天高地厚的胡闹?当初你父亲在外头那位,听说怀的也是儿子!”
周老师的眼泪流下来,头发散了,面容一下老了十岁。
赵平津掩住了心底的诧异,忽然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容安详宁静,竟有了入骨的绝望:“我爸对不起您,我知道您心里苦,我这婚姻没法儿散,这我也知道。日子我会好好过,可我先说明白了——您儿子没出息,您要是敢动她,先把我命拿去吧。”
语罢他将手里把玩着的那玩意儿随手一搁,转身往书房外走去。
周女士扫了一眼桌面。
桌面上是一个小小的瓶形金属物,圆头,铅心,有些黯的铜黄色泛出冰冷的光——一枚64式国产手枪的子弹。
周女士猛地打了个寒颤,扶着桌子站住了,嘴唇哆哆嗦嗦地颤抖着:“没到这会儿,我都不知道,你这么恨妈妈。”
赵平津脚步一顿,停了两秒,没有回头,走了几步,听到周老师在书房里爆发的嚎声痛哭。
他埋着头一步一步地往楼上走,越走心里越难受,心里一阵一阵的,疼得跟刀绞似的。
中原大楼董事会办公室。
沈敏今天另有工作,不列席董事会议,他掐着表看时间,眼看时候差不多了,把手上工作停了,上到了楼上会议室来。
赵平津的秘书冲着对面的会议室努努嘴:“还没结束呢。”
沈敏又等了一会儿,早上十点多,会议室的门打开了,几位助理陪同着几位总经理和工程师鱼贯而出。
等到人散得差不多了,沈敏推开门走了进去。
赵平津还坐在主位上,隔了一个大圆桌,董事会与会秘书正在收拾桌子整理文件。
秘书悄悄地看了一眼赵平津,领导不走,他不敢走。
沈敏走进来,清了清嗓子,吩咐一句:“先出去吧。”
秘书收拾文件出去了。
赵平津瞧见是他,随手合上了手边的笔记本电脑,额头有一层薄薄的虚汗,脸色倒还是平静的,只是稍有些苍白。
沈敏低声问了一句:“您怎么样?”
赵平津摇摇头示意没事,手撑在桌沿站起来。
沈敏伸手替他拉开了椅子。
偌大的会议室只剩了他们两人,赵平津没有说话,迈开步子往外走,沈敏大气不敢出,只静静地跟在他身后半步,眼角盯着身前的人一刻不敢放松,赵平津步伐有些慢,但还算平稳。
两个人默默地穿过走廊,往他办公室走去。
贺秘书正在赵平津的办公区打一份合同文书,瞧见老板进来了,立刻站了起来。
沈敏将会议纪要往贺秘书手里一塞,板着脸严肃地说了一句:“我有重要工作要跟赵董汇报,不要放人进来。”
贺秘书赶紧点头。
沈敏转身替他扭开了他办公室的门。
赵平津走进去,额上的冷汗流下来,渗在眼睛里有些涩痛,眼前已经看不清楚,只听到沈敏在身后,“嗒”地一声合上门的声音,他缓缓地松了口气,痛楚压制不住,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再醒过来时,人躺在沙发上。
沈敏坐在沙发边上。
赵平津看了他一眼,又闭上了眼,眼前阵阵晕眩不止,身上的虚汗渗透了衬衣,人已经痛得昏沉。
沈敏神色十分慎重,看到他睁开眼,第一句就是:“您不能再这样工作了,我安排您休息吧。”
赵平津蹙着眉头没有说话。
沈敏想是这么想,可心底也犯难,早先赵平津人在京创上班,公司是自己的,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加上他一直对工作要求极高,有时候一两个重点项目做下来,身体超负荷运转是常事儿,沈敏也习惯了一般忙完后会安排他住院静养个把星期,现在回了中原集团,责任且重大不说,周围还一堆财狼虎豹环伺,安排他晚上和谁见面和谁吃饭都不能大意,更别说能避开集团内部的工作和会议,赵平津要是住院休养的话,也只能是暗地里来去,若是风声走漏出去了,只怕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局势又要起波澜。
沈敏轻声跟他说了一句:“昨儿夜里,保姆阿姨半夜给我打了电话。”
赵平津脸色不好。
想了好一会儿,赵平津跟沈敏说:“让贺秘书今天去买份礼物,送到周老师办公室去。”
沈敏答应了声。
赵平津又想了几秒:“两份吧,送一份到霞公府的家里去。”
沈敏坐在他身旁,手压在大腿上,沉吟了一会还是说了:“卜玉书那边,估计还是有别的心思,这两天跟那边有接触,两人昨晚在居远斋见过面。”
赵平津抬手压住额头,哑着嗓子说了一句:“让赵远密切注意他经手的项目。”
沈敏说:“记下了。”
“上回你说的,老卜有个儿子?”
“嗯,去年他负责的遗址修复工程做得不错,上头挺满意。”
赵平津手按在腹部上,皱着眉用力压了压,好一会儿才说:“我记得那个项目的设计图,是我们公司出的?”
“嗯,就是严总审批的。”
“当时送上来签字时我看了,图纸上的预算耗损太大,这事儿你私下查一查,把所有资料留一份,重点查一查资金方面的预算。”
“好。”
沈敏眼看着他脸色一阵一阵地惨白下去,药吃下去都半个小时了,愣是没见他好一点儿。沈敏动手扶起他往里边的休息室走:“您进去睡一会儿,稍晚我让秘书过来喊您。”
高积毅开车带着一家老小,去方朗佲在密云的酒庄度周末。
陆晓江回来了。
男人们在池塘边钓鱼。
高积毅的儿子在草地上摔了一跤哇哇大哭,陆晓江老婆悄声地抱怨昨晚房间里有虫子,欧阳青青带来的保姆四处找不着奶粉的勺子了,然而不管女人孩子吵翻了天儿了,三个男人永远坐在水塘边巍然不动,真是看得人搓火,下午时分,女人们带着孩子,结伴回城区逛商场去了。
等女人孩子都回去了,哥仨商量晚上干脆在酒庄里吃火锅。
高积毅挺高兴,转眼就叫一小姑娘上来泡茶,那姑娘是酒庄是一个销售业务员,高积毅常来玩儿,是老相识了,方朗佲坐在一旁,给媳妇儿打完了电话,转头看了看陆晓江:“你跟舟子,还那样儿?”
陆晓江点了点头,没敢说话。
高积毅想起来这茬事儿了:“朗佲,你今天打电话给他没?”
高朗佲摇摇头:“打了,说没空。”
“说了晓江回来的事儿了?”
“没说。”
高积毅调侃了陆晓江一句:“那就怪了,我还以为晓江儿在,他不来呢。”
陆晓江一脸垂丧。
方朗佲说:“电话倒都是通的,有时小敏接的,可人我都小半年没见着了。”
高积毅推开了坐在大腿上的小姑娘,有些纳闷地道:“我倒是见过两回,可都是在喜来登,那小子孙子似的伺候着领导,根本没说上话。”
说实在方朗佲也觉得怪,赵平津一直在北京,哥们见上人面儿的时候,的确不多:“最奇怪是上回我爸生日,连沈敏都来了,愣是没见他。”
“我看他是官大了,架子也大了,再忙,总要吃饭吧,能有多忙?”高积毅一边抱怨一边掏出了电话:“哥们配合点儿啊。”
高积毅开始拨电话,响了两声,他嘘地一声。
电话通了。
高积毅把手机压在耳边,瞬间压低了声音,显得焦灼而紧张:“舟子,你哪儿呢?”
“哥们在酒庄出事了。”
“上回哥们开车过来,在高速上撞废了辆君威,当时没在意,没成想遇上赖爷了,现在人来了,堵在大厅。”
“报警?那不能啊,多跌份儿啊!”
“今儿放假,没人,我跟朗佲下午搁这儿钓鱼。”
“人不多,我跟朗佲单干了啊,这还有两保安呢,哥们刚刚已经放了话了,打赢了加半年工资!打残了高哥给你养老婆孩子!”
茶厅里几人目瞪口呆,然后开始捂着肚子憋笑,高积毅信口胡诌本事一流。
“你来不来?”
高积毅拉上了赵平津一向信任的方朗佲垫背:“朗佲跟你说一句。”
方朗佲横了一眼快要忍得嘴角抽搐的高积毅,拿过电话,语气焦急起来,竟比高积毅还显得煞有介事几分:“舟子,赶紧过来救命。”
高积毅起身在屋子里溜达,桌子上一个空茶盘,高积毅拎起来朝桌子上一拍,拍碎了两个盘子,几个玻璃杯子摔到地上,女人尖叫一声,高积毅冲着外头空无一人的大门,大喊了一声:“我操你大爷!”
方朗佲手一抖,把电话挂了,气得跳脚,这回可真是急了:“老高,我操你祖宗!那可是哥们从奥地利背回来的杯子!”
高积毅嘿嘿一笑:“赔你,赔你。”
一个小时后。
高积毅隔着玻璃窗,远远看到一台黑色大车飞速地开进了敞开着的大门。
“来得还挺快,”高积毅眼看奸计得逞,嘿嘿地乐,扭头对陆晓江说:“你先躲会儿。”
方朗佲正往锅里下小羊羔肉片儿,闻言说:“至于么?”
高积毅说:“等他坐下来,咱俩先劝劝,他要一进来发现被骗,他那德行,这回不是晓江挨揍,咱俩都逃不了。”
陆晓江起身:“我回屋子里去。”
车子开进庭院里,高积毅立刻扯开嗓子大喊:“舟子,快来快来!”
赵平津下车一看,哪有什么拆白党,就几个人围在院子的围廊下,在东来顺的铜锅下架了木炭,正涮羊肉呢!
赵平津脸立刻就黑了,阴着脸大步往廊下走。
高积毅一看这神色,立刻说:“哎哟,朗佲,赶紧的拦住他,他能把咱锅给掀了!”
赵平津翻脸转身就走。
高积毅赶紧走过来一把搂住了他:“别介啊,坐会儿,坐会儿。”
赵平津也不坐,桌面上搁着一条烟,烟刚好抽没了,赵平津拆了,拿了一盒塞进了衣兜里。
高积毅心疼地叫:“唉,你可别糟蹋了,我好不容易从老头子那儿讨来的。”
赵平津眉毛抬也没抬,动手又拆了两盒,随手扔给了一旁方朗佲的员工小弟:“高哥赏你的。”
白皮特供烟,小弟一激动,叫了一声:“谢谢高哥!”
高积毅狠瞪着赵平津,龇牙咧嘴地笑。
赵平津抽了一根出来,这烟味道并不好,一股子草药怪味儿,他含着烟望了眼高积毅:“咱爸天天是上书房行走的人,你至于吗,舍不得这点好东西?”
高积毅哈哈大笑:“你坐下行不行,朗佲,给舟子拿个碗。”
赵平津淡淡地说:“有事,得走。”
他真告辞走了。
赵平津走了两步又回头,指着高积毅的鼻子,骂了一句:“你幼稚不幼稚?”
高积毅气得哇地一声站了起来。
赵平津背着他摆摆手,潇洒地走了。
高积毅看着他上了车,那辆黑色大车呼啸着开出了酒庄的院子。
高积毅气得伸火钳子在火炉里乱捅一通:“这小子,真败兴。”
转头又跟方朗佲说话:“老二,你见着他,你倒是帮晓江说句话呀。”
方朗佲慢悠悠地答:“行了,舟子那脾性,你还不知道么,哪天他想开了,自然就好了,不过话说回来——他今天怎么那么好脾气?”
高积毅转过头去搂小姑娘的腰,闻言,也愣了一下。
方朗佲摇摇头,夹了一筷子肉片儿,蘸了芝麻酱,慢慢地吃。
方朗佲暗暗觉得不对劲。
天色渐深,风刮起来了,夹着细细的雪。
晚饭吃饱了,高积毅前几天痛风发作,也不喝酒了,几个人凑一块儿在小花厅里喝茶。
九点多时候沈敏打电话过来:“舟舟是不是在你哪儿?”
方朗佲接的电话,随口答了一句:“刚走。”
沈敏紧着追问了一句:“他自己开车走的?”
方朗佲打了个饱嗝,示意陆晓江给他添茶:“是吧。”
这下连方朗佲也听出来了,沈敏语气难得的有些焦急:“走了多久了?”
“估摸半个多小时了。”
“他喝没喝酒?”
“没,人都没坐下。”
沈敏应了声:“好。”
眼看要挂,“慢着,”方朗佲赶紧地拦住:“小敏,怎么了?”
沈敏也不含糊了,索性说了:“他中午刚刚做了胃镜,正在家里休息。”
方朗佲心底一跳,抬头看了对面的高积毅一眼,高积毅也咂摸出不对劲了,搁下了茶勺问道:“出事了?”
方朗佲立刻说:“小敏,你说清楚点。”
沈敏是慢性子,性格一向柔和,语气稍微急了些许:“他十分钟前给司机打了电话,说开不了车让司机接,他身体最近不太好,司机不放心通知了我,我给他打电话,已经没有人接。”
方朗佲知道沈敏这人有分寸,一向是赵平津身边办事丝毫不乱的人,连他这会儿都沉不住气了,只怕不是开了不了车那么简单的事儿,难怪今晚心里一直隐隐的觉着不对劲儿,方朗佲着急地问了一句:“他怎么了?”
沈敏一接到司机的电话就穿了外套,这会儿拿了车钥匙出门,进电梯前,听到了方朗佲的话,他迟疑着答了一句:“我担心他一个人要出事,他最近一个人时……”
信号忽然断了。
方朗佲拿着电话倏地站了起来,转过身就往外跑。
高积毅跟陆晓江立刻跟了上去。
方朗佲一边去喊门卫开门,一边冲着高积毅大叫:“老高,去开车!”
三个人在门口跳上了高积毅的车,等不及两人系安全带,高积毅就一脚踩下油门,轿车砰地一声弹起来窜了出去,高积毅问了一句:“他走哪条道回的?”
方朗佲差点滚到座位下去,赶紧伸手拉住了椅背,重新打通了沈敏的电话:“小敏,你在哪儿?”
沈敏说:“京承高速路上,我跟刘司机正在赶过去。”
高速上风声呼啸。
雪落在挡风玻璃上,又被雨刷擦掉了,高积毅拼命踩油门,超了好几辆车,在路口上了京承高速。
高速路上的车不多,他们的车速已经逼近一百二了,幸好这车平时高积毅开得多,开起来顺手,只是沿着返城的路开了十多分钟,仍然没见着赵平津的车。
高积毅目视前方不敢分神,只一遍一遍地问:“见着人没?”
方朗佲和陆晓江两人一直盯着窗外望,他问一句就答一句:“没有,接着开。”
没过一会儿,坐在副驾驶的陆晓江忽然大叫:“停!”
高积毅吓得心头一跳,脚一抖松开了油门,下意识先看了一眼后视镜,而后一脚猛地踩下刹车。
车子的轮胎在下了雪的地面上打滑,差点没一头冲进路旁的沟里去,高积毅猛地扭转方向盘避开了,三个人都被安全带勒住了,高积毅扫了一眼车窗外,窗外一片空茫茫的,黑漆漆半点星火也没有。
他抹了一把脸,伸手铲陆晓江的脑勺,怒吼了一句:“你小子她妈瞎叫唤什么!”
陆晓江喘着气,一把扯开了安全带:“哥,倒车!”
高积毅和方朗佲同时扭头往后看过去。
一个瞬间,两人也同时看见了。
他们身后右侧约十多米的应急车道上,停着一辆黑色大车,车前大灯没开,应急车灯也不开,黑漆漆的,悄无声息的停在那里,黑暗中只辨认得出模糊的轮廓。
那是赵平津的车。
高积毅缓了口气,这会儿才觉得整个大腿的肌肉都在紧绷着,他重新挂挡松开手刹,车子缓缓地后退,停在前面的应急车道,高积毅打开了双闪灯,跳下了车。
方朗佲已经率先跑了过去,又再看了一眼车牌,确定是赵平津的车,他伸手就要拉车门:“舟子!”
车门锁了,他探过头去看,车窗倒出自己变形的影子,看不见里边的情况。
高积毅和陆晓江过来敲车窗,冲着里头喊:“舟子?”
毫无反应。
高积毅伸拳猛地一捶车窗,大喊:“舟舟!”
情急之下手劲大,车门都震得嗡嗡直响。
下一秒,车门忽然嗒地一声,锁开了。
方朗佲推开了车门边上的陆晓江,车门开了一道缝儿,方朗佲伸手一把拉开了。
赵平津坐在驾驶座上,身上的外套脱了,只穿了一件毛衣,指间一点幽幽红光。
方朗佲冷汗直下。
赵平津抬眸轻轻地扫了一眼车外。
陆晓江心头一惊,脚下不自觉地后退,退到了黑暗中。
高积毅说:“你小子吓死人。”
赵平津面色寒白:“怎么了?”
高积毅心有余悸:“你没事?”
赵平津将烟放在唇边咬住,手撑着座椅,跳了下来,身体一晃,撑着车门站住了。
这会儿看他,跟方才在酒庄里仿佛换了个人似的,方才嚣张跋扈的神采全都不见了,他独自待着的时候,面容平静得诡异,更显得消沉,烟仿佛抽多了,嗓子沙哑:“什么事儿大惊小怪的。”
高积毅松了口气,火气蹭蹭地直往上冒:“我操,沈敏以为你出事了,你她妈有病是吧,车停这儿灯你也不开一个?黑灯瞎火的哪个司机看得见你?我说舟子,你要不想活了搁这儿你可真一点儿也不冤!”
这会儿后面两辆车一前一后地闪了闪车灯,沈敏和司机也到了。
赵平津眉头一直微微皱着,仿佛忍受着疼似的,他的身体一直倚在车门上。
雪一直细细碎碎地下,落在了头发上,赵平津从车上下来,本来就穿得单薄,方才出来得着急,方朗佲几个也是大衣都没穿,几个人站在高速路上,没一会儿就冻得不行。
高速路上车来车往,是十分危险的事儿。
沈敏上前来,看了他一眼,立刻说:“高子哥,朗佲哥,给你们添麻烦了,大伙儿在站着这儿不安全,先回吧。”
司机拉开了后门的车门,赵平津仍然没说话,转过身,隔着车灯的一束光,陆晓江一直站在车后,他看见,赵平津的鬓角全被冷汗浸透了。
沈敏将他送进了后座,递给他一个保温杯:“您的药,保姆刚熬好的,我今天工作了一天,不给您开车了,怕不安全。”
高积毅找到了高速出口,调转车头,往回开去。
车厢中忽然安静了,气氛莫名的沉了下来,三个人都不说话。
高积毅默不作声地开了一阵子车,头一个忍不住了:“老二,给小敏打电话。”
方朗佲依言掏出手机给沈敏打电话。
方朗佲按了免提,对着沈敏说话:“小敏,你们回到那儿了?”
沈敏声音还是那样儿,平平淡淡的:“四环边儿上了。”
高积毅一把抢过电话劈头就问:“小敏,他到底怎么了?”
沈敏没敢说话。
高积毅怒了,冲着电话吼了一句:“沈敏,你防谁都好你还防我们仨,他要真出了事,谁不难受,我他妈会害他不成!”
“高子哥……”沈敏答应了一声,而后又沉默了。
方朗佲也有些急躁起来,忍不住催促了一句:“小敏,医生怎么诊断的?”
沈敏声音有点发抖:“初步报告显示溃疡加深,溃疡面有少量出血。”
方朗佲心底咯噔一下:“他医生呢?”
“医生让住院休息,他不愿意。”
高积毅问:“周老师知道吗?”
“舟子不让我跟家里说,说是病情控制住了,他又照常上班。”
方朗佲不说话了。
赵平津私底下的状态不好,虽说平日里面上不露半分,别人兴许看不出,他们哥几个多少看得出一些,只是他人前老跟没事人似的,方朗佲也想着他兴许慢慢也会好起来,没想到他竟是拖一天算一天的打算了。
沈敏有点哽咽:“还是要等病理结果,医生说他现在这样的情况,一定要尽早预防异性癌变的可能性。”
高积毅急匆匆应了一句:“这话舟子知道不知道?”
“知道。”
“他妈的他是不要命了!”
沈敏也不说话了。
电话里一片寂静。
电话搁在方朗佲的手里,话筒里只听得到沈敏的蓝牙耳机里传来的呼啸风声。
高积毅和方朗佲面面相觑,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高积毅跟方朗佲说话:“朗佲,你劝劝他。”
方朗佲搓了搓脸:“小敏,你看看他行程,哪天空了一起吃饭,告我一声,尽快。”
沈敏缓慢地应了声好。
不知道什么时候后座的陆晓江传来声响,是断断续续的啜泣声,高积毅抬眼从车前的镜子里看了一眼,只见陆晓江头埋在手臂里,在黑暗中开始哭。
高积毅烦躁地说:“现在你知道哭了,早干嘛去了,还跟三岁一样,你就他妈懂得哭!”
陆晓江父母调到北京工作那年,他才三岁,父母工作忙,陆晓江自己一个人被反锁在屋里,午后醒来在屋子里哇哇大哭,赵平津那时五岁了,大院里头出了名的调皮捣蛋鬼,他从一楼的窗户翻进去,打开门,领着陆晓江回家。赵家的保姆阿姨把陆晓江搂在怀里,往他手里塞点心。
后来有一年多的时间,三岁的陆晓江,都是被寄养在赵平津家的。
他和赵平津比沈敏这个做弟弟的还亲。
大了后,沈敏跟赵平津亲近,陆晓江和赵平津反而疏远了。
方朗佲咬了咬牙,拿起了电话:“小敏,你跟我说实话,他心里头是不是——还惦记着西棠?”
沈敏在电话那头的黑暗中,没有出声。
车厢里只有陆晓江的啜泣声。
高积毅吼了一句:“你他妈别哭了!”
高积毅伸手把电话掐了。
《春迟》在华影内部试映,第二天,黄西棠陪妈妈去看了。
她妈妈说,怕等不到上映了。
倪凯伦安排了人,单独拿了电影密匙,在公司内部的一个小放映厅,邀请了谢振邦,西棠带着阿宽,倪凯伦带着她自己的助理陪着她们母女去了电影院。
这部电影的最小的观众是倪凯伦的儿子Jaden,十一个月的小宝宝,坐在婴儿推车里,跟着妈妈进了放映厅。
开场后没一会儿,宝宝就在倪凯伦怀里睡着了,保姆进来抱了出去。
倪凯伦在试片会看过一部分,但看正式剪出来的版本,她还是哭了。西棠觉得,也许当了妈妈的人,人比较柔软了。
谢振邦仍然是她的男性密友,他是西棠为数不多的男性朋友,她妈妈不知道,仍然以为这一对小儿女互有情愫,谢振邦在外媒中自然多次读过这一段中国历史,纵然并不完全认同电影中稍显浓墨重彩的主旋律基调,但他非常体贴,全程保持缄默。
西棠在电影院里陪妈妈坐了会儿,留了阿宽陪着妈妈,自己出去办公室看剧本去了。
她一直不习惯在荧幕上看自己,那些喜怒哀乐,自己先体会了一遍,而今如果再看,就会有种莫名的抽离感。
那是丁芳菲的人生,不是她的,她的工作已经完成了。
从事这行业差不多十年了,西棠不用看,拍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这一部戏,她自己,包括跟她对过戏的演员,感情都非常的投入。
走出了电影院,司机和保姆将老老小小送回了家,回到办公室,倪凯伦独自冷静了会儿,然后召了黄西棠进来,声音已经平静而有力:“戏我看了,宝贝,娱乐圈里一线女明星的位置,轮到我们重新洗牌了。”
十三爷催着黄西棠续约。
倪凯伦不让。
倪凯伦悄悄跟她说:“拿了影后再谈续约条件。”
电影还没上映呢,倪凯伦可真厉害。
《春迟》是十月份杀青的,一部电影,从筹备开始,整个拍了将近两年,比西棠拍过的任何一部电视剧的拍摄周期都长,但她心里觉得十分满足。
倪凯伦月子坐完了之后,家里请了一个育婴保姆照顾孩子,西棠妈妈身体不好,每周都得去医院,于是请了一个阿姨做饭。
有差不多两个月的时间里,黄西棠基本处于休息状态。
倪凯伦在公司里跟宣发部门开会,回来办公室里十分不高兴:“你什么时候才自己发微博?”
都快两年了,她没再登陆过自己微博。
黄西棠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低着头不说话。
“不就几张照片吗,删了就是。”
西棠抬头,眼睛里水光粼粼:“不要。”
处于上升期的女演员,休息这么长时间是非常危险的事情,公司甚至花钱保持了她的曝光率。
幸好到了十二月份,《春迟》后期制作顺利,定档在望,宣传活动也密集起来,倪凯伦谢天谢地,终于将她送出去工作了。
她要再天天在家跟着她妈做饭带孩子,女明星都没法当了。
《春迟》在第二年的春天公映。
杨柳冒出新芽,融融春水涌动,三月份开始,玉渊潭的粉白樱花开始绽放了。
大院礼堂周四的晚上有活动,为了庆祝三八妇女节,领导组织女干部看电影。赵平津那天休息,刚好在家,周老师叫儿子陪她去,赵平津答应了。
在机关的小礼堂放映厅,赵平津陪着周老师到了一看,整个家属大院里女同志都到了,还有特地赶回来的白发苍苍的退休老阿姨,赵平津扫了一眼,前排陪同着的还有分管宣传的几位领导。
赵平津自然知道这部电影要上映了,一个月前有次吃饭,席面上高积毅没头没尾地跟他说了一句,她那新片送上来审查,一刀没剪,只改了两句台词。
赵平津愣了一秒,回过神来,答了一句,谢了。
大荧幕上西北农村,六月阳光明亮耀眼,丁芳菲五岁的女儿在晒着苞谷的院子里欢乐地奔跑,跟在她屁股后面是一只大黄狗,还有一个挂着鼻涕的小男孩儿,黄狗是家里养的土狗,男孩儿是女儿的表外甥,五岁的表姨和六岁的大表外甥,那男孩子肤色黝黑发亮,黄泥土渗进皮肤,穿着粗布短褂,是丁芳菲在西北农村老大哥的孙子。
隔了半个世纪从未见过面的两兄妹,一前一后地往庄稼地里深处走去。
丁芳菲提出要看看他父亲的墓地,她母亲返城后,这个西北男人又当爹又当妈,把孩子拉扯大,一生未再娶。
丁芳菲心里想,她妈真是造孽。
男人肩上扛着锄头,带着她走过田埂,芳菲怀里抱着一包香烛,她问:“你对她还有印象吗?”
木讷的男人听了,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
又走了一会儿,他跟芳菲说:“我听村里人说,她是城里来的大学生,很有文化。”
丁芳菲在坟头前掏出一张照片:“这是她的遗照,你要看一眼吗?”
芳菲将那张照片烧了。
烟雾袅袅地升起,丁芳菲五十岁的老哥哥拄着锄头,站在父亲的墓前,对着的绿油油的麦子,嚎啕大哭。
电影院里一片啜泣之声。
周女士哭得梨花带雨。
黑暗中赵平津递过手帕,拍了拍他母亲的手背:“您别哭啦。”
电影放映完了,到了十点多活动结束,赵平津扶着她妈走出来,一路有熟人打招呼:“舟儿,陪妈妈来看啊。”
赵平津主动打招呼:“范阿姨。”
“哟,周老师,儿子真孝顺。”
周女士宽慰地笑。
两人走到了礼堂外,陆陆续续来车,把人都接走了,赵平津的车子停得有点远,母子两人慢慢地走过去,赵平津笑笑说:“电影不错吧。”
周老师客观地评价:“今年文化部的这个项目不错。”
赵平津说了句:“您光顾着跟领导握手去了,方才没看清字幕吧。”
周老师看了他一眼:“什么意思?”
“您没见着女主演的名字?”
周女士顿时愣住了。
赵平津闲闲地说:“黄西棠,演丁芳菲的那个姑娘,哭了老半天了,您没看出来?”
周女士对黄西棠的印象,还停留在读大学时期的小女生模样,那么多年过去了,好像容貌似乎不太一样了,一时倒还真没认出来,周老师处变不惊:“小姑娘出落得挺漂亮的。”
赵平津冲着他妈笑了笑:“多亏了您棒打鸳鸯,要不那可就是您儿媳妇了。”
周女士笑容有点僵住了。
转过头一看,赵平津一张脸,白净脸庞带着笑意,看不出一丝的情绪,他冲着她挥挥手:“您等会儿。”
赵平津走到大院里头的车子,打开车门,上了锁,颤抖着手,吞了药片,右手握拳抵在腹部,蜷缩着身体靠在了座椅上。
闭着眼歇了几分钟,赵平津启动了车子,开车去接他妈。
周女士站在大院里高大的槐树树下,琢磨着儿子的态度,她知道他跟郁小瑛已经是半分居状态,赵平津十天半个月的回一次家,多数时候住柏悦府,这儿媳妇也是厉害角色,自打上回找她说明白了孩子的事儿之后,也再没跟她这个婆婆说道过一次,周末仍然陪着赵平津回来,郁家那边,赵平津也没少招呼伺候,两个人日子过得和和气气的。
但若说是恩爱夫妻,那是绝对称不上的。
周女士见了太多这样的夫妻了,熬过二三十年,到六十岁了,儿孙绕膝,也是和和睦睦一家人。
可她这儿子究竟打算怎么过,她心里没底儿。
《春迟》是四月二日正式上映的,在公映后的第三天,票房突破了一个亿,这个成绩在近年来烈火烹油的大陆电影市场,不算惊天动地,但赢在了稳健的后续口碑,终于在第个二周的周末,《春迟》爬到了票房榜的第二位。
黄西棠只觉得自己忙得要死了。
一个城市接着一个城市的宣传,先是前期路演,然后是后期答谢,拍不完的宣传照,聊不完的访谈,跑了好几个电视节目,还有一部分的代言和商演,尽管倪凯伦再三挑选,还是做不完,有时一天几个工作连着转,一个活动下来,她只负责抬胳膊,一圈人上来围着她扒衣服,她站着都能睡着了。
西棠终于开始察觉,心底的那片湖水,再没有了一丝波澜,是那一年的秋天遇到了方朗佲。
那时候她签了第二部电影的戏约,正准备进组,九月份的时候,倪凯伦运用手上的人脉资源,给她安排了巴黎时装周秀场头排的工作,于是整个公司派了最好的团队陪着她去了巴黎,结束工作后从戴高乐机场飞回北京时,西棠在首都机场头等舱休息室,遇到了方朗佲,是方朗佲主动上来打的招呼,西棠看见他,心里平平静静的,也还挺高兴的:“朗佲哥,出差吗?”
方朗佲点点头:“嗯,你呢,回上海?”
“嗯。”
“挺好?”
“挺好的。”
“回头在北京有时间上我们家去,今年你的新电影,青青光去电影院,就看了三回。”
“哎,好的,谢谢捧场啊。”
旁边有人举起手机偷拍了,助理阿宽和方朗佲的秘书谨慎地上前来挡,西棠对着他笑笑,方朗佲跟她道声再见,往登机口去了。
两个人都大大方方的,方朗佲自己也知道,她跟舟舟是真真正正的断了,那一年从开春开始,除了七月份陪老爷子老太太去了趟北戴河,赵平津基本没离开过北京,深居简出几乎看不到人。
地勤开始安排登机了,西棠走在中间,助理推着几个巨大箱子跟在身后,她跟倪凯伦在欧洲只待了三天,除了工作,余下的全部时间就是疯狂刷卡购物,先去了国内旅游团的朝圣地老佛爷和巴黎春天,倪凯伦还带她去了玻玛榭百货,各式各样的奢侈品牌的衣服鞋包,西棠几乎是只看了一眼,有一些甚至尺码都不必试就直接买下,只是为了不同的工作场合,能穿得恰如其分或者光彩照人,在娱乐圈,女明星的衣服你敢穿第二次上镜,是要被人笑话的。
她以前在横店常常听女明星在化妆间闲聊,最常听到话题就是谁昨天又去了香港,一个小时就刷了三百万,西棠那时在剧组当群特演员,一天的工资大概有百来两百块,加上公司发的剧务补贴,每个月的钱都填进了债务的深坑,连一支好点的口红都没买过,但也只得小心翼翼地为了皮肤,在市场买一点黄豆,每天早上起来打一壶豆浆带去片场,当时西棠只觉得人生好荒诞,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过这样的生活。
西棠一上飞机,终于有了一点点私人时间,她在手机里看她妈妈这周的治疗单,倪凯伦凑过来看了一眼,说:“要不要换个医院,看看北京的,或者国外的?”
西棠摇摇头:“她不愿意。”
西棠低着头,沮丧的声音藏着深深的内疚:“她这病就是累出来的,在医院照顾我那一年多,她就说自己腰疼。”
倪凯伦伸出手臂抱住了她,她知道黄西棠心里恐惧,却一直强迫着自己面对,她母亲现在一周去两次医院,病情随时监测,平时有人照顾,生活也算和乐,但这种日子,谁都知道,随时有变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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