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记得我在房门站了多久。
站到双腿发麻,大脑却一直是一片空白。
我抬脚走回房间,却抵挡不住眼前一阵阵晕眩,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醒来时我发现我躺在房间的床上。
“感谢老天爷,映映小姐,你醒了。”中年妇女和蔼的声音。
“郭嫂,你怎么在这里?”我的声音又轻又飘。
“二少爷打电话去家里,让老郭派一个佣人过来过来照顾你,老太太不放心就让我过来了,幸好我来了,你怎么晕倒在房间里……”郭嫂满脸关切的絮絮叨叨:“二少爷也真是,家里闹得都翻天覆地了,大少爷今天一大早要离家返回美国,琦璇小姐不肯走,两个人又吵了起来……”
我觉得脑袋分外沉重,呻吟出声:“我睡了多久?”
郭嫂过来替我垫起枕头:“都快一天了,我扶你到床上的,映映小姐,你太瘦了,轻得像根羽毛。”
我坐了起来:“郭嫂,你给我煮点粥。”
郭嫂答:“我煮好了,在锅里保温着呢。”
我对她勉强微笑:“谢谢,那你回去吧,我没什么事。”
郭嫂叮嘱:“映映小姐,多注意身体啊。”
我忽然想了起来:“郭嫂,我很好,别跟奶奶说什么事,惹得她担心。”
郭嫂应声走了。
这时厅外电话响,我走出去接,是奶奶。
手机上有数十通未接来电,有江宅,有唐乐昌,连惠惠都来凑热闹,我头痛得很,勉强敷衍了几句收了线。
最后是妈妈:“映映,我刚刚才在网路上看到,劳二将继任劳通集团?”
我打起精神:“应该是的,妈妈。”
妈妈说:“怎么声音不对,映映,还好吧。”
我故作轻快地答:“嗯,很好。”
妈妈说:“二公子位居高位,你更加要谨慎言行,遇事多问问长辈。”
“我懂的。”我轻轻地答,却抵挡不住心头涌上一阵阵的绝望。
妈妈似乎也情绪不高,只说:“那就好,好好照顾自己。”
我转移话题:“妈妈,婚礼筹备顺利吗?”
她迟疑了一下,才说:“映映,我打算暂时推迟婚礼,”
我心头升起不好的预感:“为什么?”
她说:“没什么,只是突然不太想结婚。”
妈妈和我聊了几句,挂了电话。
我一个人呆在空荡荡的屋里,连什么时候天黑了都不知道。
屋里子安静得可怕,家卓依旧不见踪影。
我走到楼下厨房,保温盅里留着粥,散发着温热的香气。
我舀了一碗,坐在餐桌上吃了一口,却忽然泛起一股恶心,冲到洗手间吐了出来。
再回到餐厅时我倒掉了剩下的半碗粥,然后收拾干净厨房。
我走上楼,窝在沙发上开始淌眼泪。
夜里西蒙尼给我打电话:“映映,今日和你妈咪通过电话了?”
“嗯,你们之间可是吵架?”我鼻子都是塞住的,只好张开嘴巴呼吸:“为何她说要暂停婚礼?”
“不,事情比这严重得多,”他声音沮丧:“她要同我分手。”
西蒙尼忧心忡忡:“我也不知为何,我们感情一向和洽。”
“映映,我觉得你妈咪最近有些不寻常。”
“敬请你过来一趟威尼斯。”
“我给你订票,我已让秘书致电汉莎,头等客舱还有票。”
现实已经将我压得喘不过起来,我不过是想找一个逃避的借口躲两天,和西蒙尼通完电话,我走回房间收拾了几件衣服,然后翻出护照塞进了行李箱。
拖着箱子走下楼时,我想了想,拨了一个电话给家卓。
我看了一眼时钟,现时是凌晨五点。
他很快接起。
电话那头传来他低低的声音:“有事?”
我问:“你在哪里?”
“有事吗?”他并未回答我,只说:“我现在没有空,你没事就先休息吧。”
“你什么时候再回来,”我口气随意地问,一直以来我小心翼翼地讨他欢心,嘘寒问暖掏心掏肺还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只是此时他已绝情至此,我突然变得无所畏惧:“二少爷要打发我,就一句话也太轻便了吧。”
家卓平静地问:“那你要如何?”
我尖酸地说:“二少爷也太薄情了吧,转眼就不认人了?”
他声音在疲倦之中低弱了几分:“好了,映映,你没有必要这样。”
我满心的悲伤,忍不住的胡言乱语:“家卓,我为什么要离婚,我如今已是劳通集团首席执行官的妻子,我们结婚照片拍得不知多美,不如发布几张给传媒,助你风采更甚如何?”
家卓气息急促了几分:“映映,别胡闹!”
对于我们之间的关系,他一直掌握着绝对的控制权,他要来就来要走就走,简直欺人太甚,我冷冷地说:“你不是一直害怕承认我们的关系吗,二少爷岂能事事称心如意,我要做下堂妇,至少也要风光一点。”
“江意映!”他厉声截断我的话:“别意气用事!”
“不准,听到没有?!”他在那端训斥我:“我说不准!”
难得高高在上的二少爷也有如此气急败坏的时刻,我直接挂掉了电话,然后关掉手机。
下楼拦了一辆车出发去机场。
飞机在降落在VEREVISO,西蒙尼亲自来机场接我。
司机将我们送到他位于岛上的房子,妈妈穿着丝绸长袍,从画室迎出来。
“你们母女好好聊聊。”西蒙尼将我引入楼上小客厅,又吻了吻妈妈的脸颊,下楼去了。
“妈妈。”我满心疲累,见到她只觉得倍加委屈。
“近十个小时长途飞行,去去去,将自己料理干净再来见我。”她将我推进浴室。
我洗了澡清爽许多,换上了妈妈给我准备的舒适家居服。
她坐在画室的丝绒沙发上等我。
“妈妈,”我走过去握住她的手:“发生了什么事?”
“映映,”她声音非常温柔:“坐下来,你饿了吗,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给我一杯咖啡。”我说。
她拉铃叫佣人。
佣人很快将饮料和甜点送上来。
“妈妈,怎么了,”我好不容易舒服倚靠在沙发间,半杯热咖啡驱走了一身寒意,开始问她:“你婚前恐惧?”
“映映,我有事情要同你说,”妈妈看着我,神色平和之中带了一点点不舍:“我右侧乳房发现了肿块,已经于前两周去医院检查身体——”
我睁大眼睛望着她。
她的手按在我的手背上,声音很镇静:“是坏消息。”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是经历了太多苦难后的麻木安静:“可否治愈?”
“百分之五十,需全乳切除。”
“西蒙尼可知?”
“尚未。”
我的妈妈,她一辈子都是那么美的人。
我掩面,呜呜痛哭。
妈妈握住我的手,轻轻地吻,然后将我抱入怀中。
“映映,也许是报应。”她轻声说。
我猛地抬起头来。
她径自抚摸我头发,喃喃地自言自语:“如果老天将这报应落在了我头上,希望能让我唯一的宝贝从此获得幸福。”
我自柔软宽松的衣料中触摸她胸前的柔软,那时我幼时最甘美甜蜜的眷恋,可是现在,恶魔一般的细菌正在里面疯狂滋长。
我咬着牙强硬地说:“妈妈,那就动手术,我留在这里陪你。”
她平淡说:“映映,我对生死看得很开了。”
我哀求她“不要,妈妈,不要留下我。”
她笑笑:“你都成家了,妈妈也老了,总有一天会走的。”
我拼命摇头:“不,不是这个时候,妈妈,不是,会治得好的,妈妈……”
我疯了一般拽着她的衣角:“答应我,好好治疗。”
“好了,我答应你……”她抱着我,柔声哄着。
我不敢在威尼斯逗留太久,依偎着妈妈睡了一夜,时差都还没倒过来便要回去。
司机载我去机场,妈妈这一次陪我去到机场:“映映,西蒙尼不知道你国内的事情,特地让你跑一趟。”
“应该来的,”我答:“好好和他沟通。”
临别之前,我深深地拥抱她。
“妈妈,我下次再来看你。”我反复地说。
她笑笑:“这么大的女儿了,还像个小孩子。”
我换了登机牌,走入通道时,回头看她。
她穿着米色大领衬衣,黑色长裤,戴一款精致的珍珠项链,站在明亮的大厅,对我笑着挥挥手。
我从玻璃窗外看到她的影子,眼角有细细纹路了,依旧是那么优雅美丽的女子。
那是我们母女这辈子最后一次见面。
我走进机场的洗手间,拿出了在商店买的一支验孕棒。
最近我食欲很差,经常觉得累,很容易困倦。
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一切已经分明,试纸上显示两道清晰的线条,我怀孕了。
我无法心头的颤抖,完全没有喜悦,只是害怕,无法遏制的恐慌。
长途飞行中,我裹着毯子,仍不停地在颤抖。
空中小姐数次走过来,替我拉紧毯子,又送上热水:“小姐,你生病了吗?”
我虚弱地摇摇头:“没有。”
抵达北京的时候,我在转机的航站楼见到唐乐昌。
“你怎么回来了。”我疲倦地撑住额头,闪开突然凑到我跟前的熟悉脸庞,我对任何变故都已经麻木不仁。
“我爸被抓了,案子移送高院,准备要开庭,他老婆女儿都跑了,我妈让我回来看看他。”他答。
我点点头,没有力气敷衍他。
“你脸色很坏,”他摸摸我头:“生病?”
我摇摇头,坐在椅子上,拿出关闭三日的手机开了机。
电话立刻响起来,我接通后是苏见的声音:“映映,你终于开机,稍等,劳先生要与你说话。”
那端是敲门声,然后传来几句轻声的交谈,然后恢复成安静。
家卓的声音传来,带着莫名的怒意:“你在何处?”
我已走过一番生死,他仍是那么咄咄逼人的口气,我忍不住冷冷地答:“有何贵干?”
他语气严肃得仿似跟教训下属:“立刻回家来。”
这时大厅响起登机广播。
家卓听了一会,问:“你去北京做什么?”
“旅游散心。”我恼怒地答。
“好,很好,”他气得声音都不稳:“你果然好本事!”
我直接挂断了电话。
我们飞机在三个半小时后抵达,出港时唐乐昌替我拖行李箱,我心不在焉地跟在他身后。
走出国际出境口岸,下到一楼的大厅时,我听到耳边呼啦啦的响起大声喊叫:“出来了出来了!”
然后是闪光灯一片眼花缭乱,大批的记者朝着我们冲了过来,瞬间将我们包围得水泄不通。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唐乐昌低声问我:“怎么回事?”
我摇头还不及说话,已经有话筒伸到了我面前:“请问是不是江小姐?”
记者争先恐后地发问:“江小姐,请问你是不是劳通新任首席执政总裁劳家卓已经成婚?”
“请问你们何时结的婚?”
“江氏亦是本市著名公司,请问是否有商业联姻的成分?”
“请问在何地举办的婚礼?”
“请问婚纱何处定制,可是哪家名店未公开销售的款式?本许多名媛都甚为喜欢江小姐的礼服。”
“劳先生大约两年多前出席公开场合时佩戴有婚戒,请问你们是不是那时已经成婚?”
“之前江小姐一直选择站在劳先生背后,此时却在劳先生登上劳通总裁高位之际时候公布婚讯,请问其中是否有什么隐情?”
周围一片汪洋大海一般的吵闹声,我完全吓傻了。
记者又逮着唐乐昌穷追猛打:“这位先生请问你是否江小姐家属?”
“请问是否知情?”
“江小姐,请说一下话。”
“江小姐……”
我呆若木鸡地站立着,唐乐昌伸手护着我的肩膀往外挤:“对不起,让一让。”
我被唐乐昌拖着走,记者们穷追不舍,我们被推搡着几乎跌倒,周围无数的嘴张张合合,我被堵得心烦气躁,劳先生,劳先生,他已经将我无情抛弃,你们口中的千金之子,再与我有何干系?
耳边依旧是一片嗡嗡的嘈杂声:“江小姐?江小姐亦算是本名门淑女,怎会同意秘密结婚?”
“两位有无打算在本地宴请宾客?”
“劳先生英俊多金一直是本众多名媛钦慕对象,江小姐折得高枝,可有浪漫史跟大家分享一下?”
“江小姐,你爱劳先生吗?”
我实在忍不住了,暴躁地冷冷一句:“我不认识劳家卓!”
唐乐昌拉住我,低声出言制止我:“映映!”
我闭上了嘴巴。
唐乐昌护着我,奋力地拨开记者,冲到外面上了车。
我回到家推开大门,茶几上赫然摊着几分报纸。
我看到上面的耸动新闻标题,财经版娱乐版,各个报刊杂志,大幅刊登着我们婚礼上的照片。
洁白婚纱,才子佳人,华服美酒,宾客云集。
笑容漂亮得如此不真切。
我缓缓地软倒在地毯上。
我看着那些照片,迟钝混乱的大脑一遍一遍思索了很久,终于想到是谁。
我拿出手机拨电话给惠惠。
她没有接。
我机械地按着手机,持续地打,不停地打。
一直打到了十几通。
惠惠终于接起,嗫嚅着叫我:“映映……”
“是你?”我问。
“你从我手机中拿走的照片?”
惠惠犹犹豫豫地:“你们感情不是一直都很好么,趁着劳家卓这一次上位,正是新闻出来的最好时机……”
她见我不答,迟疑了一番,小心地问:“我见到你今天在机场的新闻,你们怎么了吗?”
我已经不能描述我心底的疲倦万分之一。
“映映?”惠惠在那端唤我:“真的对不起,你很生气是吗?劳先生有没有怪我?”
“映映,对不起,”她哀哀恳求:“不要生气了,我给你们道歉……”
我疲乏不堪,只问结果:“惠惠,他们会否给你一份长期稳定合同?”
“嗯,这一次我们领导很满意……”她又重复:“映映,对不起。”
“没有关系,”我心灰意冷地张口答:“现在已经没有关系了。”
我再打电话给家卓。
这一次再也无法接通。
我睡了一日,律师上门来。
“我是劳先生的律师,我姓郑,”他脑门依旧锃亮,笑容恭敬客气:“江小姐,我们上次见过。”
“郑律师您好。”我拉开大门,将他引入。
我维持着礼数:“郑律师,喝茶还是咖啡?”
“不、不用……”他摇摇头:“江小姐,请坐下,我有事。”
他从公文包中掏出几分文件:“我受劳家卓先生的委托,来跟江小姐谈谈。”
“谈什么?”我问。
他尴尬笑了一下,将一大叠文件推给我。
我接过他搁桌面的文件,一页一页地往下翻,在最后看到白纸黑字的一份——离婚协议书。
我只感到眼前一阵发黑。
郑律师公事公办地将一份份文件摆在我面前:“劳先生将现在你们居住的蓝韵花园C幢的1018和1020号过户到江小姐名下,另外,劳先生早在一年前已经在森海豪庭顶级中央观澜平台预定了一幢别墅,当时是以江小姐的名字购入,面积大约是四万英尺,劳先生已付全款,一年后可交付,劳先生已签署所有房产转让文件,江小姐在上面签一个名字即可,除此之外劳先生将他名下的一部分基金和股份将转到江小姐名下,总计约合两亿美元,在五年之内,江小姐只可收息,不可变卖脱手,五年之后江小姐若有投资兴趣,劳通银行负责聘请专门理财顾问替你打理,如果还有什么条件,请江小姐同我谈。”
我要那么多钱做什么?
我已被他摧毁,还要钱做什么?
郑律师见我迟迟不应,又礼貌叫了一声:“江小姐?”
我只想起来一句话:“劳家卓呢,他在哪里?”
“江小姐,我不知道。”郑律师目光带了一丝怜悯。
“江小姐若签好了所有文件,请通知我过来拿。”他将一张名片放在了桌面上:“这是我的联系方式。”
他站起来:“江小姐要是没有什么问题我先告辞。”
我试图站起来,却发现完全没有力气,我竭力忍着情绪,轻声说:“抱歉,我不送了。”
郑律师点点头,转身朝大门走去。
我将头埋入膝盖,觉得自己发出的悲嚎,像濒临死亡的动物。
我一直拨劳家卓电话。
我身体里面孕育着另外一个生命,我虽并不打算以此作何要挟,但我想着无论如何,我需要让他得知。
他的私人电话关机,另外一个电话一直无人接听。
一直到深夜。
他低沉声音在浓深夜色之中显得分外疲累:“喂……”
我握着手机对他细声说:“家卓,我要跟你说,照片不是我放出。”
他淡淡语气,没有任何情绪:“难道是我?”
我问:“你不信我?”
他微微嘲讽:“照片出处是新周刊韦记者之手,你们倒是同窗情深。”
他已查出是惠惠所做,我真是百口莫辩,只好说:“家卓,你在哪里?我需要见一下你。”
他说:“没有必要。”
然后加了一句:“律师和你谈,有什么需要尽管提。”
他的口气打发一条狗没什么区别。
我苦苦哀求他:“我只要十分钟。”
“再说吧。”他在那端咳嗽起来,然后挂断了电话。
我进去房间里躺了一会,直到天亮,我起身换衣,洗了个冷水澡。
我逼着自己喝了点儿牛奶,然后下楼直接去劳通总部大楼。
我走进劳通大厦,光鉴可人的大理石地板,出入的都是西服套裙的写字楼精英,我没有心绪收拾自己,随便套了件牛仔裤,前台小姐看我眼神都带了轻慢,她往三十二层打了电话,客气地回复我:“小姐,对不起,上面说劳先生今天一早出去了。”
“嗯,我有急事,”我对着她微笑:“我可否在这等一下他?”
“可以,那边有椅子,你可以休息一下。”她又多疑地盯着我的脸看了两眼,忽然眼睛一亮忍不住问:“你是不是报纸上写的……”
我摇摇头走开了。
那位前台小姐可能也觉得不切实际,耸耸肩低头接电话了。
我坐在角落的椅子里,一直等到下午两点多。
我终于看到劳通典雅奢华的大门台阶外,穿着西装的一行数人步履匆忙地走进来。
为首的正是家卓。
我揉了揉坐得发麻的双腿站起来,走了几步站立在电梯旁的走廊前。
家卓的目光投射过来,神色有一瞬间的微微动容。
我迟疑了一下,还在想着这样上前会不会太冒失。
他已经目不斜视,径自走过我身旁。
我定定地望着他,迎面走来,然后是侧脸,然后留给我一个背影。
我一动不动地站着。
家卓在电梯前停住脚步,站了几秒,终于还是皱皱眉对着身边的苏见抬抬手比划了一下。
苏见点点头,寒暄着将身边的几位男人引进电梯。
家卓转身朝我走过来。
他口气并不好:“你过来做什么?还嫌新闻不够耸动?”
我望着他脸色,苍白得有些惊人,事到如今我仍觉得心疼和担心,真是无可救药。
面对着他我总是没出息地揣度他的心意,只恨不得用尽全身的法宝换他展颜一笑。
我放软了声音:“我需要和你谈一谈。”
家卓避开我目光:“我现时没有空。”
我问:“你几时有空?”
他锁着眉头:“映映,我这段时间很忙,你不要添乱。”
我脱口:“忙到有空离婚?”
他眉头一直没有展开:“你过得不快乐,可以考虑出国读书,没有必要禁锢在一方小天地,婚姻注册记录是在国外,我甚至可以抹去你这一段历史,你现如今闹得满城风雨,对你又有什么益处。”
他已经考虑到如此周全地步,我还有什么可说。
家卓低头看我,声音是极力压抑着的平静:“你若跟着我,我太忙没空照顾到你小女儿的心思,你始终怨怪我,最后终究变成怨偶。”
“家卓……”我轻轻拉住他的衣袖:“不,我要的不是这样……”
他抬手拂开我的手:“你先回家去。”
我不肯松懈,继而紧紧拉住他的手:“家卓,你听我说,我有事情同你说……”
他忍着不耐烦,低声喝我:“映映,这里是公司,别任性!”
他拨开我的手,力气很大,拧得我手腕剧痛。
我咬着牙深吸了口气,只来得及说了一句:“家卓……”
他已经转身朝电梯走去。
我双腿发软,只好倚靠在墙上。
家卓背对着我决然离去,不曾回头看我一眼。
看来他是真的,不管我的死活了。
我闭起眼,忍住泛滥的泪水。
这时有一个人扶起我的胳膊,熟悉的干净爽利的声音:“映映,起来。”
我睁开眼,是林宝荣。
林宝荣将我扶入她的车中,抽出纸巾递给我。
我的眼泪已经干涸,擦干了额头上的虚汗,对着她勉强微笑。
她问:“你跟老二怎么了?”
我看着她张张口,却没有说话,千头万绪,无从说起。
“你也别怪他,他这几天的确是忙,”林宝荣语气温和安慰我:“他这几天疯了一般,情绪差,工作多,老爷子不主事了,大少毫无责任地撒手不管,他初掌大权,为了稳定局势,几乎每日连续二十四小时工作,偏偏这时这样轰动的新闻出来,媒体又一直追着他问你们的事情,我这个旁边的人看着都替他心力交瘁,在公司高管面前他还克制一点,一回到三十二层,助理室的人几乎天天被他训得面无人色。”
“连张彼德有一日出来都气得跳脚大骂他是暴君,” 林宝荣无奈笑了笑:“也就苏见他们跟了他多年敢说他一两句,其他人还不是战战兢兢低头做事。”
“我聘人查出了那些照片的出处,这个记者也太胆大,这样隐私的照片都敢刊,家卓起初看到新闻时甚为恼火,若是经我的手处理下来,我看她以后都没有必要再在本港传媒界待下去了,我已经将电话打到了新闻总署署长秘书处,他又改口说,算了。”
我真是到处都是错:“大姐,这也是我惹的祸——”
“好了,我知道,也不是你的责任,不过——”林宝荣话锋一转,语气带了严肃:“映映,你在机场不该说那句话。”
我一直都为此后悔,此时更是愧疚万分:“对不起,我实在气恼……”
林宝荣说:“你也了解他,性子看起来温文尔雅,但是骨子里傲气得不得了,你无声无息消失几天,新闻出来他也找不到你,回来时又和那个男孩子一起……”
“先回去休息一下,先缓几天,媒体的方面,我来想办法处理这件事。”
“其实公布也不是什么坏事,男人成家立业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你们总要好好过下去。”
“都结婚了,还有什么不能好好解决的。”
林宝荣温言款语,只是我渐渐听不见。
林宝荣召来司机,将我送回了家。
我累得衣服未脱直接倒在沙发上睡了过去。
回来好几天了,时差和恶劣的心情让我日夜颠倒混乱,我睡在沙发上中途醒来过一次,走回到房间又接着睡,不知道睡了多久又模糊醒来,朦朦胧胧倚靠在床头,墙上的电视机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我按开了。
屋子里窗帘拉紧,漆黑似深海。
我看了看时间,已经是次日中午。
财经频道上昨天夜里的新闻正在滚动播出。
我勉强爬起来喝了杯水,又躺回床上看了好一会电视,头脑才渐渐恢复清明。
这时电视屏幕上出现家卓。
他代表劳通集团出席银江公司顺利上市的庆功宴会。
他穿一身银灰西服,黑色衬衣系温莎结,依旧是那么的光彩照人,在经过采访区时,摄影镜头特写他的戒指,媒体一直追着他问结婚的事情。
他直视镜头,英俊瘦削的脸上尽是冷峻:“我想我个人佩戴饰物的习惯并不会影响劳通的投资决策和期货市场波动,请各位财经记者朋友问专业问题。”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听到他的声音从话筒中一字一字地传来:“对不起,我对那些照片一无所知。”
他隔空回敬我一句,真是滴血不见的一记绝杀。
我低声笑出来。
是啊,劳家卓从来不会输,他聪敏绝伦,手腕过人,他怎么会输。
我傻瓜一样干巴巴笑了几声,然后奋力扯过被子,将自己裹住,我紧紧地,紧紧地,将手指塞入嘴巴里,咬紧了牙关,痉挛的颤抖过去后,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光,我深深窝在床褥间,再无一丝力气挣扎。
这两年我偷偷想过很多次,我可能会和他分开。
可是真的到了这一刻,我竟痛得恨不得即刻死去。
没想到是这样的难过,我难受得几乎已经没有力气支撑下去了,真的没有力气了。
我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不吃不喝,一动不动,到夜里起来,像个鬼魅一般在屋子里走动,客厅的小圆桌上摊着那叠白得刺目的文件,我刷刷直接翻到最后一页,疾笔签下我的名字,用力很大,手又抖得厉害,笔尖几乎将那张纸戳烂。
我看了一眼未干的墨迹,将笔往桌上一丢,再痛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
桌上还摆着我们的合照,我们很少拍照,除了在婚礼上摄影师拍的,就是在大马那一次,那是我们离开的那一日,Gary的伙计替我们拍的,用了黑白色调,他穿一件亚麻格子衬衣,我微笑着站在他的身前,姿势并没有很亲密,但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纯净幸福味道。
这张照片我和家卓都很喜欢,所以我特地冲洗出来,连相框都是我一手设计,背面镌刻有我们的名字。
我拿起它狠狠往远处墙壁摔去,木质相框激烈撞击墙壁发出尖锐的一声巨响,然后是玻璃哗啦啦碎裂的声音,整个相框残破地掉落到地毯上,我看了一会,走过去蹲在地上,拨开碎玻璃,用力撕扯出那张照片。
用力地将我的笑容扯碎,碎玻璃割破了我的手指,血珠沁了出来。
那一刻,我心底锥心刺骨的痛楚竟然有些减轻。
不知为何,我竟对这份松懈深深着迷。
我恍惚拾起了一块碎片,割开了手腕的皮肤。
鲜血流出来,我舒服得忍不住轻轻呻吟一声,原来真的是这样,痛到极致,只求解脱。
一小滩鲜血晕染开来,浸湿了我身下柔软的羊毛地毯。
我眼前慢慢模糊起来,气力缓缓流失,我渐渐瘫倒在地上。
我觉得可能会死掉。
忽然我觉得肚子里动了动。
我知道那是我幻觉,才一个多月,还不过是子宫里一团血肉模糊的胚胎。
我突然有些难忍的辛酸和不舍,我挣扎着爬了起来,想找在沙发上找东西裹住伤口。
这时楼下大门传来轰然巨响,然后有人朝楼上跑来,伴随着脚步声有人大声地叫:“江意映!”
我看到唐乐昌冲进客厅来。
他站在门口看了一眼,随即惊呼一声朝我奔来:“映映!”
他飞快地跑进来,一角踹开了挡在我身前的椅子,俯身将我抱起。
唐乐昌将我放在沙发上,扯过一件衣服紧紧按住我的伤口,然后问:“医药箱呢?”
“唐乐昌,”我精神恍惚,还记得问他:“你怎么在这里?”
“家里有没有医药箱?”他捂住我的手腕。
“你怎么进得来?”我望着他。
“你那本书夹着的电梯卡,是我留了下来。”他话说得又急又快:“江意映,该死,我问你医药箱在哪里?”
我张嘴答:“只割破表皮而已,伤口不是很深。”
“你流了很多血。”他已经不理我,径自在客厅翻找,然后又冲进书房拎出一个箱子,他蹲在我身前,检查了一下我的伤口,然后快速地消毒,敷上止血药粉,用纱布将我手腕层层包裹起来。
他欲扶起我:“我送你去医院。”
我极力反对:“不要去医院!”
唐乐昌这时才回神过来,又怒又怕地说:“一直不接电话,幸好我过来……”
他将我从头到尾检视了一遍,目光转而变成悲伤和不舍,他伸手按住我的肩膀大声地骂:“你疯了是吗,就为了一个男人,你疯了是吗!值得吗?值得吗?!”
我哭起来:“唐乐昌,我痛得受不了。”
他不解地问:“你们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你不是要返回去读书吗,”我将头埋在膝盖上呜呜痛哭:“带我走好不好……”
“带我走!”我已经陷入了疯狂:“我再也不要在这里!带我走!我要去找妈妈——”
“哦……妈妈也不可以……”我痛苦地捂住脑袋:“只要离开这里,求求你……”
唐乐昌慌忙分开的我的双手:“乖,别碰到伤口——”
“唐乐昌,求求你,”我哭得一塌糊涂,:“再在这屋子里多待一秒我就要死了,求求你,我要走……”
“好,我陪你过去你妈妈那边……”他问:“护照在哪里?”
唐乐昌走进房间,我从意大利回来时的行李箱还搁在房间里,他翻出护照,钱包,一股脑儿丢进我平时上班时用来装设计图的帆布包,然后找出了一件大衣将我裹住。
“你能走吗?”他问,随即又自己摇头,伸手将我一把抱起。
他的车停在楼下,我们上了车,一路风驰电掣地奔向机场。
走进机场的售票大厅,他将我扶在一遍的椅子上坐好,然后奔过去说:“最快一班去欧洲的机票。”
机场售票的工作人员问:“欧洲哪里?”
他大叫:“英法德!摩纳哥!anywhere!”
售票人员疯子一般地瞪着他。
唐乐昌深吸了口气,冷静下来说:“迪拜,我们需到迪拜中转。”
他买了机票,半个小时之后有一班飞往罗马的飞机。
“映映,”唐乐昌抚住我的肩膀说:“我身上现款和银行卡都有,你在机上睡一觉,到了迪拜之后我陪你去看医生。”
已经是五月底,我仍冷得发抖,唐乐昌替我穿好外套,一手提着袋子,一手搀着我站起。
我们顺利进了境外登机口岸。
我喝了半杯唐乐昌给我买的热牛奶,就蜷缩在座椅上一动不动。
这时我口袋中的电话开始响,一直响一直响。
持续不断地响了很多很多次,唐乐昌拿起给我:“说一声吧。”
我接过按下接通键,劳家卓马上急切地唤:“映映?”
我不说话。
他声音是竭力也压抑不住的慌乱:“映映,是不是你?”
他大声地问:“你现时在哪里?医院?”
“你有没有事?”
“跟谁在一起?”
我依旧不说话。
他声音硬得斩钉截铁:“你在哪里?告诉我!”
我从喉咙中浮出轻微的气息:“我很好。”
我听到那端传来凌乱匆忙的脚步声,他气喘得很急促,然后是汽车引擎的发动声。
“你还能说话,感谢老天……”他声音开始发抖:“你有没有怎么样?哪里流血了?”
“映映,你要是生气——”他的恐惧那么明显:“找我发泄,不要伤害自己身体,”
我听到他电话中尖锐的汽车喇叭声,然后是重物狠狠砸在方向盘上的声音。
他喊:“听到没有!”
我终于说话:“我很好,劳先生不用费心。”
“映映!”他呛咳一声,急促地喘气:“我求求你,你要好好的,不要做傻事……”
这时身后的巨大玻璃窗外正有飞机起飞,低鸣的轰隆隆声音传来。
“你在机场?”他迟疑一声:“映映,你去机场做什么?”
我恢复沉默。
他强硬地说:“就在那别动,我过去找你。”
“离婚协议书我已经签了,”我冷淡地说:“你不必来。”
“劳家卓,不用再惺惺作态。”我声音像淬毒的刀子那般又薄又轻:“一切已如你所愿。”
“映映……”他声音一直在抖,带了一丝哽咽:“你到底怎么样了,你要到哪里去?”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低柔的,宛转的,仿若对着眷恋多年情人最深刻的告白,又仿佛对着陪伴一生爱侣最难舍的辞别,只是语调冰冷得沁骨:“劳家卓,我惟愿,这辈子,不曾见过你。”
我手不稳,电话从掌心中滑落,跌在椅子上,又弹跳着掉在了光滑大理石地板上。
后壳摔开了,它仍一直在震动。
唐乐昌捡起来递给我,我哆嗦得厉害,颤抖着手指试了好几次,才扯掉了电池。
手机终于安静下来。
我将它狠狠地扔进了脚边的垃圾箱。
然后闭上眼,瘫倒在椅子上。
登机的提示广播在候机大厅上空响起,唐乐昌拉着我站起来,我双腿瑟瑟发抖,完全站不起来,唐乐昌伸手扶我的胳膊将我整个架起,我们几乎是贴在一起走进了登机口,最后一瞬,身后突然传来相机的咔嚓声。
我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在万米高空。
飞机遇上气流开始颠簸。
舱内的暖气温度是二十摄氏度,舱外的大气温度是零下五十五度,飞机摩擦产生热度下表面的温度为零下二十八度。
温度差是七十五度。
人体完全暴露在外的最多有反应的时间为一分钟以内。
如果我能穿破机舱内壁抵达窗外触手可及的云端仙境,甚至不用往下落,就已必死无疑。
我仍然如此爱你,只让我恨不得死在这一刻。
请让我带着我所有的记忆,神魂俱灭地消失。
再见,劳家卓。
我在睡梦中。
亚平宁半岛上细微的冷风刮过四野空旷的平原。
无数的鲜花如潮水般掩盖住了棺木中的那具躯体,他们不让我看她最后的样子。
神父呢喃的祷告在风中飘散。
我的视线越过并排站立的黑色礼服人群,看到一只飞鸟划过厚重云层,消失在了天际。
我恍然低头,看到脚下殷红的一滩血迹。
丝毫不觉慌张痛楚,我只是满怀眷恋地望着泛着热气的氤氲血色。
忽然全身猛然一颤,刹时苏醒过来。
睁开双眸,一切景象消失无踪,眼前是吹拂开来的绉紫窗纱,露出破旧的窗格。
一月的英伦,阴冷潮湿,老式的楼里供暖设备经常停断,我冷得四肢发麻,略微动了动,脑中袭来的是熟悉的宿醉后剧烈头痛。
屋子的另一边传来男女媾和之中的奢靡喘息声,我看到对面房间的门没有合上,房中两道紧紧交缠的身影。
那是我的同屋小绿,最近交的一个男友,或者说,买春的男人。
我初到伦敦的时候,在租客中遇到她,台湾来的孤身女子,无亲无友,和我分摊这逼仄的两室一居,几个月来她屋子中的男人来来去去,各色人种,各种戏码,有的会为了能少给几欧而大打出手。
我们从不过问对方的过往,只各自面目模糊地在这个大都会的一个偏僻角落里孤独生存。
我起身披衣,静悄悄地走了出去。
楼梯的过道里不知谁用小火炉煎热狗,兹兹地冒着油腻的香气。
在狭窄的旋转楼梯,从阁楼一角望出去,看得到伦敦塔的尖尖的一角。
我以此确认,我身在何处。
我已经不太记得我到了伦敦多久。
我只是无处可去。
最开始到伦敦的约莫一两个月,我甚至只要在街边看到一个身形略为高挑的东方男子,都觉得心脏抽紧,如溺水一般的窒息,然后慌忙转身匆匆走开,惶惶得如惊弓之鸟。
我的活动范围很小,基本在租来房屋的一片街区,这一带是伦敦的边缘区,居住生活的都是贫困的无业流民和一些偷渡者,细雨纷飞的天气中我习惯了拉紧衣领低着头从街边经过,不认识任何人,也不需要开口说话,每一日需要所跟人接触的时间,不过就是到街道深处的小酒吧喝一杯。
那一日在一间名为露易丝的酒吧,有一个女子同我搭讪。
她和我打了声招呼,然后自我介绍。
我不理会她,径自闷头喝酒。
她耐心足够,对着我自言自语说了一会,见我不说话,忽然改口说中文。
我斜眼瞥了她一眼:“小姐,可否替我买杯酒?”
“我很乐意。”她露出笑容,流苏耳坠闪闪发亮。
我这时才看到她剪了一头极短的头发,灯光照射出混血女子的立体轮廓。
Emma Sue是我在伦敦除了小绿之外,认识的第二个人,她是一个西方独立风格的摄影师。
这附近是二区的Camden town,著名的摇滚和朋克圣地,因此这一带流连的不乏各种奇奇怪怪的艺术家。
Emma在露易丝替我付了一杯马丁尼的帐。
也是在那个晚上,她邀请我做她的模特。
“为什么?”我问。
“你知道吗,我注意了你很久了。”Emma笑容在灯光中显得迷离,眼角有亮泽的细细纹路:“你每天晚上来,一言不发,从来没有理会过搭讪的任何人,也没有说过一句话,有时即使喝醉,也非常的节制和镇定。”
“你完全是一个女人的神情,肢体透出的诱惑感却洁净如同少女,单薄,稚气,甚至仿佛连胸部都没有发育完成。”
我直觉地低头看看。
Emma 马上接着说:“我无意冒犯你,当然你知道,亚洲人的尺寸跟欧洲女孩比,的确是要精致一点。”
我无所谓地笑笑,端起酒饮尽。
“我有一个朋友设计一款春季的新衫,邀我给他寻找模特拍摄一集照片。”
“我一直在寻找合适诠释人选,直到上个月遇到你,我才知道那些衣服是为你而生。”
我将她的名片塞进了牛仔裤的后兜,跳下椅子:“我考虑看看。”
我后来接下了这份工作,Emma是一个不错的女子,更何况,酬劳不算太低。
开工的第一天在凌晨六点,我去到匹卡德利广场时,摄影组已经准备就绪。
那些衣服没有标牌,只是一穿上身,布料的质地的精良程度不同一般,我之前也略微有过一些好的衣物,大约已料到这些衣衫的出处想必不会寂寂无名。
化妆师在街边搭了一个箱子,旁边搁一张折叠的凳子,我坐上去,他利落将我长发梳开,抬起我的脸端详了几秒,同Emma说我脸白得粉都无需再上,然后裸色涂胭脂,手抹鲜艳的口红。
隆冬的伦敦清晨异常寒冷,早晨六点多仍然有浓深夜色,他们每拍摄一组,就聚头对着片子讨论,我凑过去看了几个镜头,维多利亚时代的幽暗长街,行走的模特是一抹春光明媚的亮色,锦缎柔软的面料衣裳包裹下的纤细肢体,盛装之下的清冷容颜,面色僵硬,眸光太盛,仿佛饱含泪水,闪烁得熠熠发亮。
机器的荧幕上那个女子,尖尖下巴,五官精致,眼眸清纯,但仔细望下去,透出一种充满禁锢感的暴戾,仿佛下一秒就可以放弃整个世界的决裂。
我已经不认得,那究竟是不是我。
他们谈得兴起,我倍觉无聊,走到了一旁。
那拍摄持续了近一个礼拜,场景时地不断变化,Emma要求可算十分苛刻,但我只沉默应对,如果出来的表情动作不对,仔细揣摩后一遍一遍再来。
顶着室外零下十几度穿春衫,我落魄得连一件御寒的外套都无,Emma给我穿她的大衣,在工作的间隙我仍冻得瑟瑟发抖。
一日Emma手洗了一张黑白照片,询问我是否可以发表,我看了一眼,那是摄影师不知何时随意拍下的一张照片,是在收工之后,我穿着破烂的牛仔裤,皱棉衬衣,凌乱黑发,脸上些许残妆,坐在台阶上低着头抽烟。
我熄了手中的烟站起来:“随便你。”
工作结束之后,Emma将她的大衣送给了我,我将卧室中的一幅画回赠予她,那是我离开国内之后,最后一次动过画笔。
是一个白色空洞的模糊人影,消失在盛放的蔷薇花架下花园小径的尽头。
底下手写一行小字。
abandoning myself in fetting you。
她得知是我画的,似乎非常喜欢,诚挚地同我道谢。
我们分别之前,Emma上前和我拥抱,然后告知我酬薪已汇入我的账户。
我对她点点头沉默着转身要离开。
“映映,”Emma唤住我,然后将手上的一封信递给我:“我在康斯坦茨大学有一位故友,他是非常好的心理学医生,我替你写了一封信,你若是有需要,可以联络他。”
她表情镇定安宁,看着我的眼神并无异常。
她是那种对一切事物掌控自如却无惊无动的女子。
我接过,轻声和她道谢,我亦不惊讶她已经看出了我患有严重的心理疾病。
Emma如同来时一般迅疾地消失在我的生活之中。
我收工回来倒头睡了数天,醒来后愈发的沉默,小绿每次回来,看到我独自坐在窗前,都要吓一大跳。
“映映,”她将我拉到阳台上,指着七楼下斑驳天线和杂乱的遮雨布:“摔下去会很痛的。”
我笑笑望着天空中寂静的风。
小绿说:“而且会很丑。”
我轻声说:“我知道。”
我母亲在手术前的一夜,从医院顶层摔下去,身体如同一块碎散粉饼,医生们甚至不能够将她拼起来。
小绿抚了抚胸口,将我拉了回去。
我恢复了那种寂静如深海的生活之后,重逢了一位故人。
那夜循例是在露易丝,在穿过人潮时,我被人拽住了手腕。
我回头看到一张金发褐眼的年轻脸庞。
我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那年轻人仔细望着我,脸上有些尴尬的神情,好一会才小心地用英文叫我名字,有些迟疑的:“映映?”
我早已认出他是谁,却不愿说话,只转身走开。
他分开人群追上来,拉着我的手继续喊着:“映映!”
我终于忍不住:“放开!”
我一开口说话,他表情更加确定,只是吃惊得不得了:“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西方人吃惊起来,眉头夸张挑起,清澈的眼眸中都是问号。
我充耳不闻,熟练地倒了杯酒,液体滑入喉中,给冰凉的身体带来一丝暖意。
“映映,你自己一个人?”
“你怎么会来伦敦?”
“是过来旅行?”
最后他有些疑惑地问:“劳先生呢?”
我手轻轻一颤。
我看着那个曾经在舒梨郡的冰雪森林中陪着我玩乐的年轻人,他朝气蓬勃如昔,我却已化作朽木。
“听着,Edward,”我冷冷地答:“你要是愿意就喝一杯,不愿意就滚蛋。”
我结账走出时酒吧时,爱德华一直跟在我身后。
我不理会他,他就一直跟着我走,走过霓虹闪亮小酒馆,泛着热气的街边,三三俩俩的醉汉,地上一滩污水,脏乱的小巷,我停在一栋楼房的斑斑锈锈的铁门前,掏出钥匙。
“你住在这里?”他眼神颇不赞许。
我冷笑一声:“放心,我不会拉你皮条。”
隔了数日我下楼时,竟看到那个年轻人守在楼下。
“我可否追求你?”他问。
他将手中的一束粉色雏菊送给我。
“回家去。”我将花束塞回他手中,快步躲开他走远了。
我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了一圈,终于决定去火车站买票,爱德华的出现让我烦躁莫名,我必须尽快离开。
我回来时,爱德华仍然等在楼下,这个呆子。
我视而不见,径自开门上楼。
“映映,”他敏捷地跟着我挤进了大门,一直叫我名字:“给我一点时间,我们说说话。”
我走进狭窄的旋梯。
爱德华跟上来,我倏地回头,恶狠狠地咒骂他:“见鬼,我对你没兴趣,滚开!”
我知道我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看似亘古无澜的沉默安静之下,随时是会爆发的全线崩溃。
也许是我的狰狞面容吓到了他,他退了一步。
我一脚踹翻了堆在楼道上的一个垃圾箱,疾步跑上了楼梯。
我冲进房间拖出床底的一个旅行袋开始收拾行装。
身边带着的不过两三件衣物,和妈妈留给我的一本画册。
我脱去身上的衣服准备换一件干净的内衣时,小绿进来:“映映,怎么了?”
“我要走了。”我取出一件背心换上,将脏衣服塞进旅行包。
“去哪里?”小绿问,有些关切。
我们在一起住了超过半年,有时半夜喝醉彼此抱头痛哭,纵使是陌生人,也有了几分感情。
我对她笑了一下,却没有回答。
小绿看到我脖子间露出的玉坠,赞了一声:“真漂亮。”
我低下头看了一眼,扯下来漠然地道:“送给你。”
小绿高兴地接过,又疑惑地问:“真的可以吗,不是传家宝之类的?”
我冷淡答:“不是,街边买来随便戴的,你喜欢就留着吧。”
小绿欢喜贴着我吻了一下,将玉佩挂到了脖子上:“谢谢你。”
一会门外有敲门声,熟练地扣响了三下,小绿地去开门,我早早裹了被子睡觉。
是在梦境中的时候,我闻到刺鼻的焦味。
被呛得咳嗽着醒过来时,我看到窗外的浓烟滚滚。
我跳了起来,披上衣服跑出门,对着隔壁紧闭的房门大声地喊:“小绿!”
房内的一对裸身男女睡得毫无知觉,我知道他们有时会在做爱时吸食迷幻剂。
我一脚踹醒小绿,返回屋内拿了一件浴巾泡湿,往楼下冲去。
楼道里已经有明火烧了起来。
这种老式结构的楼房,木质建筑材料和杂乱堆积的物什,火势蔓延得无法控制。
下面的楼层乱成一片,人群盲目地慌乱奔走,有人赤裸着身体,有人抱着家什,我亲眼看到烧得通红的门梁砸下来,将一个女人压得粉碎,惨烈的哀嚎声不断响起。
我蹲下来沿着安全梯往下爬,地板是滚烫的,我甚至闻得到自己的皮肤烧焦发出的气味。
我忍着钻心的刺痛,挣扎着爬到二楼的阳台,听到云梯外的消防员呼喊声时,我再也无力爬动,闭上眼晕了过去。
我在救护车上醒来过来,然后被送到了医院。
医院的急诊室已经被烧伤的病患挤满,还不断有车呼啸着不断送入伤员,很快走廊塞满了人,面目焦黑,痛苦呻吟,形状凄惨。
我赤着脚走到卫生间冲冷水,看到手臂上整片皮肉已经烫成森森惨白,肿胀的双脚踩在地面上痛得浑身颤抖,我扶着墙一步一步挪回急诊室,等了半个小时,护士将我推上急救车,医生给我坐了处理。
所幸有湿浴巾包裹着身体,我逃生中一直贴地匍匐前进,除了在爬行中裸露出来的手臂和双腿的局部烧伤比较严重,其他皮肤包括脸部都只是轻微烫伤,只是浓烟造成了吸入性呛伤,我感觉喉咙嘶哑,完全说不出话来。
到了第二日有护士过来登记,大批的记者和涌入,我脸上被裹着严严实实的纱布只透出两只眼。
“Elly Mores。”我嘶哑着嗓音随口报了一个名字。
“需要我们联络你的家人吗?”
我摇摇头。
挂着点滴睡了两日后,第三日护士给我拆去了脸上的纱布,我只觉得躺在惨白的病房,周围的呻吟和抱怨声简直令我发疯,我从医生的值班室拿了件大衣,从后门溜出了医院。
我在圣潘克勒斯火车站买了一张车票,只身前往欧洲大陆。
在康斯坦茨的第三年,我搬到了博登湖附近德瑞边境的的一个小镇上。
康城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小城,我在安静的街区租了一栋小房子,有一个带篱笆的小花园,托比很喜欢。
托比是我收养的一只狗,混种牧羊犬,被遗弃在劳次林恩火车站,我将他带回家,带他看兽医,给他买狗粮,直到它长大,居然有两英尺高。
他长得又高又壮,非常的漂亮。
我初到康城的头一年,每隔两个星期去一次默德萨克教授的心理实验室,所有的精力除去对付我心里的住着的那个魔鬼,我几乎丧失了一切生活能力。
有时情况比较好一点,我会出门,沿着湖区旁边的道路散步。
收养了托比之后,他喜欢在我身前欢快地奔跑,我则在后面懒懒地走,有时会在附近的咖啡馆坐会儿,还跟着面包房热情的老板娘学了一点点德语。
但大部分时候很糟糕,那些绝望的黑色如潮水一般涌来时,我甚至打过托比,用过各种东西,有时是锅铲,衣架,手上随便一个什么就砸过去。
可是他从来不哭,也不叫,挨了打就呜地一声跑开,但他很快就回来,然后睁着黑色的湿润双眸,望着我躲在房间里崩溃痛哭。
按照德国动物保护的相关法律,我已算是虐待动物,已经足够让我剥夺动物的领养权,可是托比一直陪着我。
后来我再也舍不得打他,我尝试过鞭打自己的双腿。
托比一次又一次地阻止我,然后依偎在我的身旁,用头蹭我的怀抱舔舔我的手心。
他的性格沾染了我的坏处,也有孤僻之处,有时我们怄气,却又在孤独里互相拥抱。
我的爷爷在我离开国内的第二年因病去世,小姑姑瞒了我很长一段时间,但最后我还是得到了消息,那夜我在教堂跪了整整一个晚上。
家里人都不是基督教徒,不知道我的忏悔和祈祷他能不能在天国听得到。
情绪在极端的压抑和痛苦之下,默德萨克教授建议我可以寄托宗教,康城有所湖区主教教堂,哥特式穹顶下角落里的风琴手有一张虔诚忧郁的面容,我坐在椅子上,耳边圣歌围绕,我抬头望着阳光穿过彩绘的玻璃窗顶,一格一格缓慢地移动,心里的那个困兽慢慢平静下来。
我情况渐渐得到了控制,默德萨克教授在工作的间隙,他偶尔会和我聊聊天。
Emma是我在开始接受治疗后,才得知我人已经到了德国。
她致电给我,抱怨着说:“映映,火灾发生时我托人寻边了伦敦的所有医院,都不见有你的名字。”
“Emma,谢谢你的关心。”
“映映,你赠我的那幅画,有人开了天价要买走。”
“Emma,那是你的画,你有权处置它。”
“但是若有人打听画者的下落呢?”
“你可告知了旁人?”
“拜托,那时我亦不知你在何处。”
“那就好。”
“你不想听听是谁买了它?”
“不,我不想。”我挂了电话,出去草地上陪着托比玩丢球。
这条街道房子相隔都有一段距离,邻居之间很安静。
能够独立正常生活后,我进入一个专科学校修读无用的艺术史,经过教授的介绍,我每个月有几天固定去康城一个自闭症儿童教育训练机构,教那里的小朋友画画,然后收集他们的绘画给心理学家进行比对分析,以对他们进行相应的治疗。
默德萨克教授建议我可以工作,我是因为当时乘坐长途火车上来到欧陆时,因为烫伤的发炎和感染,和我一个车厢的一名护士教会了如何我给自己包扎和注射,默德萨克教授有一个医学研究诊所,他建议我去上培训课程,他说倘若我愿意,可以在他的诊所成为一名很好的护士。
我微笑着告诉他,我会好好考虑。
我的前半生,从未想到我会做一名护士,而如今却漂流在茫茫大海,早已失去了方向。
我在学校开始有了一些朋友,他们邀我去聚会,我学会了煮土豆青菜卷,蘸色拉酱和肉末,一样可以吃得津津有味。
“Yin,你应该开心一点。”高大漂亮的女孩子,总是拍我的肩膀。
我总是微笑。
他们宽厚的善意,接受一个总是习惯沉默的、中国来的女孩,不懂包饺子,不会唱茉莉花。
大雪纷飞乡愁四起的无数个失眠的夜晚,我坐在窗台上,用酒配香草奶酪,一点点地喝下去,酒精会使人麻痹,而后获得轻松。
直到灰黑的天空缓慢透出光亮。
如果这世上有命运,不知道它是如何流转,竟要我付出如此惨痛代价。
我不过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男人。
前尘往事。
我已经再也不敢记得。
再也不敢记得一丝一毫。
不敢有一丝的念头,不敢有片刻的松懈,来放任自己的回忆,来记起我的祖国,我长久居住的湿热的南方城市,我深深爱过的情人。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心理逃避症状。
但至少我可以痊愈。
无论何种形式,我至少要痊愈。
直到我离开国内的第四年。
甚至比我料想到的要晚了一些。
我在苏黎世,重逢劳家卓。
我在康斯坦茨大学认识的一个师姐,研究生毕业之后在苏黎世工作,几个礼拜前苏黎世政府和国内一家文化传媒公司筹划联合举办一年一度的中国文化节,需要中国女孩子充当翻译接待宾客。
她原本接下了这份工作,谁知道在展会开始前几天,她丈夫临时生病需住院开刀,她急急找到我来顶替她。
我据实以告:“我的词汇还不足够完全翻译古典文化。”
“不要紧,我手上有资料,你回去看看,没多大问题。”师姐将一大叠纸张塞到我手中:“映映,拜托你了。”
我挑灯苦读了几夜的单词,然后和几个在当地留学的中国女孩子一起坐火车去到了苏黎世。
从火车站出来时,苏黎世大雪茫茫,我们上了接待的巴士,驱车前往酒店。
艺术节设在一个五星酒店,饭店正门飘扬着一面巨大的五星红旗,时逢中国农历新年,大堂内悬挂大红灯笼,整个展厅都被古香古色的中国折扇,屏风,和书法布置得古意盎然。我抵达后看了一下相关的合作单位,有苏黎世州政府的负责经济和环境的委员,还有中瑞合作管理培训项目负责人,国内参与的有好几家高新科技和新能源发开的公司,这已经是一次中瑞合作的高规格商务洽谈。
接待的工作人员给我们介绍了我们的领队,国内来的一位公关公司经理,她自我介绍叫马莎莎。
马莎莎领着我们一组八个人,基本都是附近大学的留学生,一天工作大约七八小时,负责的是在前台接待客人以及陪同重要宾客,如果针对某个项目有合作的意向,可以找该公司的负责人商谈,不过这项工作由另外的专职翻译来做,所以我们这群女孩子主要是出售笑容色相,然后才是兼职做翻译。
在第一日工作时我发生过一次偷偷躲进洗手间查阅资料的丢人惨景,但总算勉强能应付了下来。
第三日傍晚轮到我休息,我从酒店出来搭车去了机场。
在机场出境口,高大帅气的男人推着行李车从出来,脸上是熟悉的灿烂笑容。
我笑着对他挥挥手。
唐乐昌大步上前揉我的的毛线帽子,然后将我一把扛起来:“映映!”
我享受着他热情拥抱:“好久不见,你好吗?”
唐乐昌笑吟吟地说:“见你一面真不容易,真高兴你给我打电话。”
他久久握着我的手,端详我的气色,然后放轻了语气问:“映映,你好吗?现在,还需不需要——”
我摇摇头:“好了……”
四年前唐乐昌将我送至威尼斯后,随后返回美国读书,我妈妈过世我离开意国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失去了联络。
直到西蒙尼告诉我上次那位送我过来的男孩子寻到了威尼斯他的家中。
我还是给他打了电话。
唐乐昌接到电话即刻说要来看望我,被我强烈否决,但他坚持要来。
我那时因为服用药物,整张脸都是浮肿的,我不愿见他,对他从起初的沉默无言到后来崩溃至大吼大叫,他只是见过一次我发作的样子,至今心有余悸。
唐乐昌那时在乔治敦读外交学院,课业也非常的忙,但他坚持写邮件给我,我们间或也会见面,大约每年一次。
最后一次见他时,我已经通过了教授的心理评测,决定搬到博登湖畔。
他仍时不时地给我打电话。
经过这些年的变故,我们之间年少时那年的儿女情长小情思已仿若隔世,他始终维护关爱我如同亲人。
他见过我最凄惨丑陋狼狈不堪的样子,我从此之后反而能够对他自如坦诚。
我对他微笑:“没事了。”
他深深地拥抱我,语气有丝哽咽:“你坚强得令我骄傲。”
我声音是诚挚的:“唐乐昌,谢谢你。”
唐乐昌毕业之后在比利时大使馆工作,他此行有车过来接,我们上了车,往城里开去时,高速公路上正在交通管制。
毗邻苏黎世的一个小镇在举行世界经济年会。
唐乐昌此行是陪同受邀前来的官员参加某个论坛会议,在和我吃过一顿晚饭后便驱车前往达沃斯,我需返回继续工作,我们约好等他工作结束,在苏黎世再聚一聚。
他坚持要送我回入住的酒店,我们从车上下来时,一起工作的女孩儿见我们神态亲密自然,忙不迭闹着取笑:“映映,你男朋友啊?”
我笑笑就过。
艺术节闭幕式之前的那日傍晚,深冬的雪花漫天飞舞,酒店附近的建筑和街道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积雪。
我站在大堂的门前,和我搭档的是文娜,一位来自大连的漂亮女孩儿,在德国读风能工程,她活泼大方,我们这几天一直合作得不错。
我们站在酒店的大门前,文娜趁着空闲的当儿正和我聊追求她的一个法国小伙子的故事,这时一辆组委会的礼车出现在酒店大门,我们并排站直身体,露出笑容站在门口。
两个男人从车内跨出,我看到他们胸口挂着的工作牌,红白菱形的醒目标志。
站在车前的那人回头望了一眼酒店大门,他的脸我见过一次再也不会忘,是梁丰年。
我惊骇过度,只觉手足发凉。
两人走到台阶上,却并不上来,而站在台阶上注视着不远处。
一辆豪华的轿车碾过雪地,缓缓驶入酒店前的宽敞车道,然后平稳地停在楼下。
梁丰年趋身迎上前。
穿着制服的司机下来,拉开后座的车门。
又有人上前撑开黑色的伞。
我看到车上下来的人。
时光仿佛静止,又恍如缓慢切割的电影长镜头。
身形高挑的男子,深灰大衣,眉目分明,冷冽的东方脸孔,助理接过了他手上的公文包,两人低声交谈几句,随后拾步走上红毯。
我怔怔地望着眼前缓缓走近的冷峻夺目的男人,眼前的一切事物,都开始缓慢旋转。
身后的文娜推了我一把,我机械地跟着她轻微鞠了一躬,耳边是她甜美的声音:“欢迎光临。”
劳家卓无意抬眼一望,然后在瞬间定住了脚步。
他的瞳孔剧烈收缩,突然朝前跨了一步,我慌忙仓惶地后退,站到了几位同事身后。
他原本冷漠平静脸上显现出异常急切的神情,手下意识地朝我伸出。
已经是接近于失态举动。
跟在他身后的人觉察到他的举动,梁丰年走近了一步低唤:“boss?”
文娜也扯住我,不解地问:“映映,你怎么了?”
“劳先生——”这时有男子洪亮的嗓音远远传来,接着是一群人从金碧辉煌的酒店大堂快步走出,面上都带着热气的笑容:“贵宾到来,有失远迎,失礼失礼。”
男子身后的人跟着热情地纷纷说:“欢迎欢迎。”
劳家卓整个人怔怔立在光亮的大理石地板上。
助理跟在他的身后,低声靠近他轻声提醒一句。
劳家卓回过神来,面上却无一丝笑容,只客气地欠身和领头那名男子握手:“谢谢。”
传媒公司的老总陪同着驻苏黎世总领事,将劳家卓一行人包围,热气寒暄和谈笑声,引得过往的宾客都在不断张望。
一群人拥簇着他往大厅里边走。
我被一大堆人挤到在玻璃门边的角落里,大脑一片空白,极力控制着自己拔腿而逃的冲动。
这时我听到耳边有人问:“请问几楼有咖啡室?”
我茫然地转过头。
“小姐?”梁丰年站在我跟前,又用英文问了一遍:“请问咖啡室在哪儿?”
我好一会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僵冷着脸:“我不知道。”
我身上穿着套装,胸前还佩着工作牌,态度如此嚣张,梁丰年不禁皱了皱眉。
这时有人在他身后拍了拍肩膀,张彼德久违的脸庞出现在我面前,他对我挤挤眼,露出一个丝毫不见生分的笑容:“小映映,好久不见。”
我漠然看着他,并不说话。
梁丰年神色更加奇怪,转过身去:“彼德,你认识她?”
“走了。”张彼德推推他。
梁丰年不解地说:“她不是工作人员么,怎么问什么都不知道……”
“走啊——”张彼德训斥他:“再不走以后死得难看——”
展会最后一日莅临的贵宾竟然是劳通集团现任全球总裁,据悉劳家卓将会出席明日的闭幕式并发表演讲,晚上主办方特地在酒店顶层举办了一个欢迎宴会。
马莎莎钦点我们每个人必须出席,算加班费,我躲无可躲。
到晚上时工作人员更是郑重其事地给我们几个女孩子一人发了一件旗袍。
“什么嘛,搞得跟陪酒小姐似的。”文娜似真似假和我抱怨,却仍是笑嘻嘻地换上那件旗袍。
我换上那件衣服,身体被紧紧包裹得好像一个果核。
“映映,你好美。”文娜叽叽喳喳,过来戳戳我胸部:“你怎么可以那么瘦,胸部还饱满得过分?”
我对她笑笑不说话,倒了一杯水翻出吞下药片。
只是半片镇定剂。
这时有人敲门,门外有女孩子说:“嘿,映映,你的英俊男友来了。”
我走出房外,是唐乐昌匆匆寻来:“映映,劳通银行是本次达沃斯合作机构,听说他的行程原本是论坛峰会结束后直接返回香港,我也是刚刚才知道他要过来。”
我只静静地听着。
“见到他了?”他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怎么样?”
“没什么事。”我淡淡地说。
“今晚还要工作?”唐乐昌看着我的穿着。
“嗯。”我点点头,抬腕看看表:“准备开始了。”
“好的,我工作刚刚结束,去楼下餐厅吃点东西,”唐乐昌见我神色平静,也略略放下心来:“映映,我一会过来找你。”
我已经多年没有出席过这样的场合,平日接触都是在同学之间的聚会,大家都是宽衫仔裤,对着食物大快朵颐,如今眼前的人人莫不穿戴得讲究,端着一杯酒,优雅的轻声细语。
我尽量不去碰酒杯。
宴会进行到一半时候,马莎莎安排我们几个女孩子去给劳通集团的客人敬酒。
我混在几个兴高采烈的姑娘中间,随着马莎莎走到宴会一角的一方圆桌前,老板陪着几名男子坐在一组沙发内,我环视了一圈,席间并没有劳家卓,心下稍微安定。
想想也是自然,他如今身份何等尊贵,这种宴会自然无需亲自应酬。
劳通此行来的人不多,但都是高级管理层,态度都很客气,张彼德也不在座中。
一个一个笑颜如花的女孩子上前来,微笑,寒暄,喝酒,一直到最后一个,老板拉着我:“来来,江同学,这位是劳通集团总裁室行政助理,梁丰年先生。”
梁丰年此时方认出我来,惊诧一声:“江小姐,原来是你!”
“梁先生和江同学认识?”老板见风就是雨,立刻兴致高涨:“他乡遇故友,天大喜事啊——”
我冷静客气的声音:“不敢当,梁先生青年俊贤,我佩服得很。”
梁丰年望了我一眼,这位上得总裁室下得计程车文武双全无所不能的劳通集团高级助理竟然有些手足无措。
老板又瞎起哄:“梁先生得回敬我们美丽的小姐一杯!”
梁丰年只好又端起酒杯。
我垂眸看着手中的酒杯又再次被盛满液体。
“江小姐,你随意,随意。”梁丰年有些结巴,然后举杯喝光了那杯酒。
我捧着酒杯走开了。
手一直在抖。
我深深吸气,勉强吞下了半碟冰镇鱼子酱,才把情绪压制了下去。
躲在黑暗中独自呆了一会,我正打算去找马莎莎告辞,这时宴会大厅出现了骚动。
大厅中的许多人纷纷迎上前。
我转头看了一眼,随即调回了目光。
是张彼德陪同着劳家卓出现在旋梯口。
我听到身旁的女孩子低声谈论着他,蠢蠢欲动地要上前敬杯酒。
我悄悄走开,站在角落里去端详一盆兰花。
我低着头站在帷幕的后面,听到大厅飘来的谈笑声,酒杯清脆碰撞声,还有清脆玲珑的管弦声,老板附庸风雅地安排了一个中国姑娘在弹古筝。
一会有人站在我身旁,低声唤我:“映映。”
我全身一震。
他靠近了一些,身上蓊蔚洇润的香气淡淡袭来,令我四肢麻痹动弹不得。
我简直要落荒而逃,但满堂都是衣香鬓影的人影,我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抬起头来:“你好。”
他比四年前瘦削许多,但气势更加冷硬,强势如帝王。
他目光凝视在我脸庞,那么专注深邃,简直要把我的脸望出一个窟窿来。
那视线要灼伤我皮肤,我别过脸不再看他。
我不说话,劳家卓也沉默。
我们陌生得连寒暄都找不到言辞。
我转身欲走。
劳家卓站在我身前开口说话:“映映,我们到楼下坐一坐。”
“没有必要。”我已经迈开脚步。
他捏住我手腕,温和的嗓音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映映,你必须和谈一谈。”
“她没有必要和任何人会面,”这时有人的手扶住的我的肩膀,透出令人安定的温暖,唐乐昌的声音在喧闹的背景中显得异常清楚:“除非她自己愿意。”
劳家卓看着我身旁的唐乐昌,脸上的神色慢慢转暗。
唐乐昌落落大方伸出手:“劳先生,幸会。”
劳家卓伸出手,冷淡地和他握了一下。
“映映,”劳家卓说话,却只对着我:“我们到楼下坐一会。”
唐乐昌说:“映映,你若不想去直接和他说。”
劳家卓不再说话,只是维持笔直的站姿立在我身前,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我的脸庞,我以前从来不晓得他有这么绝寒气逼人到令人无法拒的压迫之感。
气氛变得莫名其妙的剑弩拔张。
我看到马莎莎已经往这边走。
我对着劳家卓:“走吧。”
唐乐昌拢了拢我的肩膀:“我在客房等你。”
我点点头。
劳家卓脸色愈发阴郁。
我们搭电梯从顶层下到咖啡座,一路无言。
在角落里安静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侍者上前轻声问候,然后递上餐单,我仿佛身处一个真实的噩梦。
他的眼光一直在凝视我,若有似无的,却又徘徊不去的。
借着幽暗灯光,我望了他一眼。
他身上是宴会应酬的正式穿着,打扮工整,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露出光洁饱满额头,我看到他的整张脸,是我在漫长的时光中无数次印刻过的轮廓,时光待他无比宽厚,四年的光阴并未在他脸庞留下任何痕迹,除了更加的沉稳强势,他愈发的英俊光鲜。
他的脸庞是致命的毒药,令我一次又一次的万劫不复。
我内心惊涛骇浪翻涌,面上却只余迟钝沉默。
劳家卓低声说:“这几年,你一直在哪里?”
我没有答他。
“在欧洲?”他暗哑温柔的嗓音传来。
“映映?”他重复一句。
我怕我会在下一刻就疯掉。
“嗯。”我含糊应了一声。
“过得好不好?怎么会来这里做翻译?”
我缓慢开口:“劳先生,我并无需要同你汇报我的生活。”
他面容微微黯淡,眸光中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光华流转,却最终只说了一句:“我一直在找你。”
世界这么大,我的身心都躲不掉一个劳家卓。
我只觉一阵悲从中来。
劳家卓恍然伸手,握住了我搁在桌面上的手。
我倏然站起,看着他左手无名指上熟悉得刺眼的指环,一字不差地背出我酝酿了无数个日夜的台词:“劳先生此行来瑞士是公干?苏黎世景色甚佳,太太有否陪你一起过来?”
他脸色骤然发白,望着我顿时缄默。
我冷笑一声,推开椅子,起身离去。
我花尽毕生气力,只为了抵挡他的一招。
纵使自伤七分,我都要拼死全身而退。
唐乐昌陪同我回到酒店房间。
我们在房间中坐了一会,我抽完了半包樱桃烟,方稍稍镇定下来。
“我是不是很糟糕?”我苦笑着看着唐乐昌:“都这么多年了……”
唐乐昌疼惜地说:“不,你做得已经足够好。”
我们兑冰块喝光了几杯酒,情绪渐渐放松下来。
“映映,”唐乐昌忽然望着我说:“这些年,我一直在想,我当时带你离开,到底是不是——我做错了?”
我从未听他提起过,难免有些震动:“你怎么会这么想?”
他微微苦笑:“或许你们当时只是一场误会,他或许会改变主意……”
我把手放在他的肩上,低声说:“或许他不会来,那我早已死去。”
我郑重地说:“我始终感激你。”
唐乐昌说:“无论如何,牛奶已经被我打翻了。”
“好了,”我踢踢他的椅子:“何来这么多婆妈感慨。”
唐乐昌说:“映映,要不我请假,送你回康城?”
“不用麻烦,”我说:“我提前定好了票,一个多小时的车程而已。”
他刚刚接到电话,临时有公事,他今夜需返回。
唐乐昌对我叮嘱几句,然后穿好大衣,我送他下楼。
我返回楼上,借着微醺酒意,吞下安眠药,倒在床上睡了过去。
第二日的闭幕上,劳家卓作为中方的融资代表,上台做了一个简短的发言。
我们结束了迎宾工作,马莎莎让我们就地解散,我站在大厅门廊外,听到里面掌声热烈响起。
远远望过去,一道黑色西服的颀长身影,不疾不徐地走上台,劳家卓微微鞠了一躬,然后恰到好处地对着宾客和摄影机微笑致意,举手投足之间是愈发无人可及的谦和优雅。
我悄然转身离开,在走廊中听到他的声音,那么低沉优美:“尊敬的驻苏黎世兼驻列支敦士登公国总领事梁建全先生,尊敬的中瑞各位商界精英代表……”
这是我第一次光明正大地站在他工作的场合。
却已经是咫尺天涯的陌生人。
我穿过了古典的悠长展厅,上楼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酒店的房间里,有一些提早结束了工作的同事凑到一起,热烈地讨论起晚上的散伙餐会。
我将随身衣物塞入带来的一口箱子,安安静静地穿过走廊,搭电梯下楼,拦街车直奔火车站。
半个小时后,我登上火车,离开了苏黎世。
我早上醒来,在厨房煮咖啡,忽然听到屋子外传来托比兴奋的吠声。
然后是庭院门外有男人大叫:“哎,哎,小映映!救命!”
我寻声走出门去,房子平时只得我一人,托比难得见一个生人,因此每次邮差来送信都被他的欢快热情追得狼狈逃窜,此时这么一个早晨,又有谁会过来。
我走到门前不出意外地看见托比在栅栏边追赶着一个人上串下跳,人狗大战正酣时高挑壮健的身影转过来——是张彼德。
我站在门廊下叫了一声:“托比,过来。”
托比应了一声跑到我脚下来。
张彼德整了整衣衫,然后绕过花园,走到屋前的台阶下,扬起头笑着说:“嗨,映映。”
我靠在门扉上,抿着嘴看着他。
他笑容熟稔得仿似探访老友:“你怎么住得这么远,计程车司机找了很久。”
我只好回答他:“张先生尊驾何事?”
他跨上了两格台阶到我身边:“前几天在苏黎世怎么走得这么急,你知道家卓在找你。”
我讥笑一声说:“他如今权势通天,无数人争着替他鞍前马后,又何必费那么大周章找一个我?”
张彼德望了望我嘲讽尖酸的面容,掩去了瞬间略略惊诧的神情,若无其事地说:“他很想自己来,可是工作压得太紧实在走不开,不过现在看来他在苏黎世临时匆促改变行程还真不是一时兴起,苏见找了你这么久竟然抵不过他在机场突然片刻而生的一种感觉……”
我双手抱在胸口一动不动望着他。
张彼德摊摊手:“老板吩咐我来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助你——”
他看着托比:“该死,我看你唯一的需要就是买根链子把狗拴起来。”
托比闻言恶狠狠地朝着他叫了一声。
张彼德不满地瞪着托比:“喂——”
托比得意地在我脚下打了一个滚。
我开口说:“张先生,请你离开吧。”
这位劳通银行首席财务营运官可没那么好打发,他笑容不改巧舌如簧:“映映,我们旧识一场,你不能这么待客。”
我说:“你过来这里有何用?”
张彼德问:“我过来康城才知道,听说你一直在康斯坦茨大学的心理治疗机构?”
我淡淡地说:“那又如何?”
张彼德面上有些疑惑:“映映,你生病了吗?”
我反问:“你不是都查得到吗?”
张彼德说:“日耳曼该死的民族性格,那位教授丝毫不通融,口口声声要保护你的隐私,什么资料也不肯提供,他只说你患有严重心理疾病,虽然已经暂时痊愈,但仍需要长期的恢复过程。”
我点点头,平静地说:“他说的没错,就是这样。”
张彼德一时语结。
我蹲下来搂着托比的头,蹭蹭他的鼻子。
“映映……我没想到你变化这么大……”张彼德叹息一声说:“我将调查报告发回香港,听苏见说他在办公室坐了几夜,他迟迟不敢动身的原因只有一个——他怕你不愿见他。”
我拍拍托比的头:“托比,回家去。”
张彼德跟上一步:“映映……”
我漠然转身回屋。
张彼德无奈着说:“好好好,我不说他,你请我喝杯茶总可以吧。”
我拉开大门,将他引入,从厨房斟茶给他,然后推开屋子的后门,盘腿坐在屋檐下宽大的椅子上望着庭院葱绿花木。
张彼德端着茶杯,在厅内转了一圈:“连电视都没有,映映,你简直生活在十八世纪,你夜晚作何消遣,在银质烛台下用鹅毛笔写信?”
我不回答他。
我总不能告诉他,我每天夜里只做两件事,喝酒和读莎士比亚。
隔断外面世界的浮躁喧嚣,使我获得内心的短暂平静。
张彼德喝了一杯茶,再次环视了一圈我的屋子,仿佛确认什么似的问:“映映,唐家小子没有和你在一起?”
我挑眉:“谁说我和他在一起?”
“苏见说的,”他嘟囔:“那天晚上你们不是也……”
“他是途经,看望我而已。”我平静地说。
张彼德忽然朗声笑起来:“没有最好,没有最好,我回去交差不用看老板臭脸。”
我不再理会他莫名其妙冒出来的高兴,转过头看在庭院阳光玩耍的托比。
张彼德也并无大多时间逗留此地,他离开时在客厅的便笺上留下长串数字,语气是诚挚的:“这是我的电话,与老板无关,映映,你有事可以给我打电话。”
我点点头:“谢过。”
我看着他推开栅栏的木门,转身对我招招手,然后阔步走向对街的停车处。
往事沉沉浮浮涌上心头。
当时从苏黎世回来时我就想过马上搬家,但后来我考虑了一会否决了,我总不能一辈子躲着他。
春天很快到来,小姑姑过来看我,陪我住了一个星期。
我们姑侄俩开着车在湖区兜了好几天。
临走前的晚上,我们在屋前的廊下聊天。
她问:“钱够不够用?”
我答:“够。”
小姑姑斟酌地看我神情,然后说:“映映,你有否考虑过回去?”
我低头不语。
她叹了一口气说:“我们江家就你一个女孩子,却偏偏要走得这么远。”
我对她微微笑笑。
她无奈又怜爱地摸我头发:“映映,好好照顾自己。”
我把头凑进她的怀里,就像小时候那样紧紧搂着她的腰,汲取她身上温暖的气息,当时妈妈离开江家之后,我很多个晚上,都是这样抱着她睡着的。
小姑姑回去之后,一天夜里我接到劳家卓的电话。
我心里不是没有惊诧,但也做好心理准备,张彼德既然会受他命令寻来此地,自然也会同他详细奏报,我只是没想到他真的打电话过来,过去种种恩怨纠葛早已时过境迁,他仍这般纠缠不放,他到底是有多么不肯放过我?
他轻声问:“映映,我可否过去探望你?”
我沉默几秒,方回答他:“没有这个必要,劳先生。”
“映映?”他在那端叫我名字,低回喑哑的,柔情牵长的。
我不是故意冷待他,我是真的已无话可说。
然后过了大约一分钟,我把电话挂断了。
我无暇理会他作何心思,因为我料想小姑姑或许遇到了难处。
几天之后,我致电姑父。
姑父迟疑了一会,终于还是对我诚实说:“映映,抱歉,是因为我,我们学校和加国有一个交流项目邀请我过去,你小姑姑担心家里,所以我们迟迟不能成行。”
爷爷去世之后,江氏宣布破产,剩下的在沿海的几间工厂交由家族里的几位叔伯管理,父亲变卖了祖宅,然后带着妻儿去了新加坡。
芸姨的娘家大哥在新加坡有一些产业,投靠过去过去也仅是权宜之计,但的确已无更好的路可走。
奶奶按照江家祖规,爷爷丧期不满三年,她不肯随着爸爸走。
小姑姑担心独自留在家里的奶奶,所以一直犹豫不决。
我坐在沙发上,抚摸着身边的托比的毛发:“姑父,谢谢你告诉我。”
博登湖畔的金黄落叶飘下的时候,我终于开始收拾行装。
母亲留给我的一小笔遗产在我四年多的流离生涯中已经花费殆尽,手上没有什么钱,只勉强够凑足机票。
结束租房合约,家具送给邻居,和默德萨克教授告辞。
最为艰难的是送走托比,我没有办法带它走,只好托一个同学照顾它。
是我在大学里认识的同学费力克斯,他家里养有一只金毛犬,托比跟他的关系也不错。
我开车送狗狗去他家里。
托比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仿佛有不好的预感,一直乖顺地倚在我的脚边。
我将他平时的玩具和大包的狗粮交给费力克斯,然后蹲下来抱着他,忽然觉得心酸难忍。
托比睁着无辜温润的黑色眼睛,突然流下泪来,爪子搭在我的肩上,一直呜呜地叫。
我放开他站起来,托比凄惨地叫了一声,紧紧地咬着我的裤脚。
费力克斯扯住他脖子上的项圈链子:“嘿,托比,乖一点。”
我走出费力克斯家里时,托比不依不饶地跟着出来,趴在铁门上望着我一直汪汪地哀叫。
我转身时泪水朦胧了双眼,但只能流着眼泪决然地大步走开。
就是在这一刻,我亲手扼杀了自己内心的最后一丝软弱。
飞机降落在机场时,眼前不再是针叶林和红色屋顶交织的德国边境小城,而是石头森林的亚热带灰绿色城市。
机场过道墙上是大型的劳通银行的广告标志,我走过时都觉得浑身发凉。
到大厅领了行李,拖着一个箱子走出去时,小姑姑和姑父在等我。
“映映,欢迎回家。”小姑姑紧紧抱住我,眼眶泛红。
姑父都看得惊诧,为了融洽气氛只好取笑小姑姑:“唉唉——女钢铁人也会哭。”
姑父开车载我们回家。
奶奶等在楼下,穿着整齐的丝绸盘扣衣衫,依然是那么和蔼慈祥,只是头发已经全白了,一看到我从车上下来,走上前拉住了我的手,浑浊的眼泪流下来。
祖宅售出之后,奶奶搬来和小姑姑一起住,只是他们夫妻两人都忙,没有时间照顾她,我和小姑姑商量,给奶奶找一个看护,她的身体渐渐变差,还是找个人照顾比较好。
待到一切安顿下来之后,我提出外出找房子住。
奶奶思想始终传统:“一个女孩子,在外面不安全。”
我轻声说:“我习惯独住。”
小姑姑低声劝她:“妈,现在的小区治安都很好,映映喜欢就随她吧。”
她叹息一声,不再说话。
我去看房时相中一套地段不错的两室一厅,房主是一对因为工作外调的年轻夫妻,小姑姑陪我去看了一次也觉得很好,可是我觉得房租有些贵,我手头已经没有什么钱,我们自小家境还算优渥,因此她甚少为钱财发愁,我知道她执业这么多年来一直在做法律援助,姑父在大学里任教薪水也仅是过得去,江家彻底没落之后,我知道他们两人也不是很富裕。
小姑姑坚持要帮我租下来,我也只好顺她的意。
我很快搬了进来。
小姑姑对我说:“还有一个问题,学校老师要求随时联络江意浩的家长。”
我这时才得知:“爸爸没有带他一起走?”
小姑姑说:“当时经济窘迫,只来得及带的走小的。”
小姑姑和我去了学校,江意浩已经在寄宿学校读高三,但对课业毫无兴趣。
我坐在老师办公室,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
一个周之后,我在同样的航站楼,目送小姑姑和姑父的飞机飞走。
从机场出来之后,我搭大巴回到公寓,回来后事情一桩接着一桩,都没来得及好好休息,我拉紧窗帘吞下安眠药沉沉睡去。
最初回国的几个星期,我非常非常的不习惯。
我已经适应了康斯坦茨安静和惬意的生活,早上在微风中起来,拉开后院的门,看到的是托比在草地上悠闲散步。
可是现在楼下只有二十四小时的便利商店,蛋糕店,美发店,直到深夜仍然灯火不熄人来人往。
有时候我独自待在屋子里,听到对面邻居的敲门声都会被吓一跳。
夜里临睡前喝一点点酒,带点微醺醉意上床,看到手提电脑上显示新邮件。
我点开收件箱,是费力克斯,他询问了托比一些我未来得及详细交代的生活习性,然后捎带了几位同学的问候,末了他提及在我离开之后有人在我旧日寓所找我,然后循着托比的去处找到了他,但他已如当日我所交代我并未和任何人说起我的行踪。
他随信贴了几张托比的照片。
我伸手摸了摸屏幕上托比对着镜头警觉竖起的褐黑色耳朵,就着半杯酒吞下药片,裹上被子睡去。
我的日子除去每隔几天过去看望奶奶,其余的时间我用来在街上闲逛,出入超市,百货商场,在路边咖啡馆,楼下的小餐馆,和卖烟的小店铺,与不同的人询问,交谈,点餐,说你好,请,谢谢,对不起,走在那些我曾无比熟悉而今却带着陌生的街道,我并无打算拾起任何过往记忆,我只是强迫自己重新进入这个城市的生活。
然后走累了回到家里清洗一番倒头睡去。
就这样过了两个礼拜,我决定出去找事做。
我找出Emma给我的电话。
Emma给我介绍的一个时尚界的同事,卡片上写的名字是Fredy ,任职知名时尚杂志的摄影工作室,头衔是创意总监,电话里他的声音非常斯文:“是的,Emma和我提起过你,江小姐,请来试镜。”
我穿了件白衫牛仔裤,白色帆布鞋,脂粉未施走入那幢大楼的五层。
楼层外印有杂志漂亮的logo,打扮入时的年轻男女进出,不时有人扛着摄影机反光板大步走过,墙壁上贴满了各式各样的海报。
Fredy的办公室位于C区,除去一面遮光的百叶窗帘,其余都是透明的玻璃墙壁,他们崇尚开放式的办公环境。
Fredy穿衬衣粗布裤白球鞋,年纪应该有三十五,简洁的衣着衬着他的沉稳气质,时髦得不得了。
他站起来将我引入一组米色沙发,然后在我对面坐了下来。
他将我打量一遍,目光很温和,却含着专业的审视,这才客气地说:“江小姐数年前为Uihkjbjb的首席设计师拍过的一组照片,是当年春季业内最为惊艳的一组作品,但江小姐自从那次惊鸿一现后却沉寂了数年,如今愿意再次出来界内工作,我们非常荣幸。”
我这时才知道Emma给我起点有多高。
我在Fredy手下做的第一份工是替国内一个独立设计师的时装品牌拍摄一组平面冬装广告,这个牌子在大厂牌服装中并不是非常有名气,但因为独特的文艺气质在小众范围内受到异常追捧。
摄影一共有三个棚内,二个外景。
我很快答应下来,并无多余要求和条件,只顾埋头工作。
我没有受过任何专业训练,连对镜头走位这些基本的技巧都不会走,但工作人员对我都很客气,于是到后来不配合摄影师也成为了我的一种风格。
一天在棚内的拍摄收工后,我卸完妆收拾好东西走出来,跟同事打招呼告辞后走下公司大楼时,看到大厅里一个人询问前台的小姐:“请问江意映小姐在哪里工作?”
我眼神微动看过去,是一个身段苗条的女子,穿浅色职业套装。
是韦惠惠。
我眉眼未动,直直地在她面前走过去。
前台小姐摇摇头,她们并不知我中文名字。
惠惠非常机敏,她马上改口问我在公司的名字:“YinYin Kwong——”
前台的女孩指了指我匆匆离去的身影:“那就是。”
惠惠疾步奔跑过来,在我的身后叫了一声:“映映!”
我脚步未停地往前走。
她冲到我面前,仔细看看我,然后露出欣喜带着意外的神情:“真的是你——”
“映映,”她跨前一步拉着我的手说:“我是惠惠!”
我一动不动地望着她拉着我的手。
惠惠讪讪放开。
我并无力气和她重叙旧日情分。
她径自找话题:“我同事说风尚最近签了一个模特,我无意中看到了你的照片——还以为只是长得像,原来真的是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你认错人了。”我木然开口。
我径自绕过她,走下台阶,拉开计程车的门绝尘离去。
第二天我去工作,心底有点忐忑,所幸没有再见到她,我已疲倦得再无力气,只想独自沉寂在深蓝海底,并不打算会见任何故友。
只是看来惠惠依旧在传媒界,只怕免不了要见面,不过不要紧,这一次的拍摄已经在收尾阶段,我补拍完几个镜头就可以收工。
我可以换别份工作。
Fredy召我去他的办公室:“有没有兴趣考虑成为我们一份子?”
他在电脑屏幕上看摄影师机器里出来的照片,微微赞赏之意:“你身上有着做这一行最关键的别致气息,即使不做model,做其他也很好。”
我平静点点头:“谢谢,我考虑看看。”
我带着他给我的合同离开了他的工作室。
我还没有来得及好好考虑以后,就先接到了西蒙尼的电话。
我回到国内之后,曾致电托西蒙尼给我带妈妈的画本。
我当时带走的唯一的一本手稿已经在那场大火中遗失,妈妈生前出过两本画集,其中一本更是命名为映。
我终究得过疼爱。
我要留住一些东西,我的手心不能一无所有。
西蒙尼给我带来了妈妈的全部出版册,他邀我去香港,他此行在苏富比拍下一套珍贵翡翠,有一个慈善晚宴需要出席,他在本地并无熟悉朋友,于是诚意邀我去香港一聚。
当时我母亲过世时,他同样伤心欲绝,却还记得再三挽留我在意大利,但我那时坚持要走,这已经是我们四年前分别之后我第一次见到他。
我们在酒店会面,几年不见,他依旧保持着良好风度,衣着得体绅士派头,只是苍老许多,鬓角都染上白,他上前拥抱我:“映映,见到你甚为安慰。”
我睡了一觉陪他喝了下午茶,他还有公事要处理,我回房间休息了一会,然后有造型师过来梳化。
夜里在黄金海岸酒店举行的是一场本港冠盖云集的宴会。
我穿着长至脚踝的珍珠色裙子,搭一袭粉色皮草披肩,将裸露的手臂都盖了起来,然后挽着西蒙尼的手臂走进宴会大厅。
有人上前来和他握手寒暄,我只负责点头和微笑。
我们在大厅入口处不远驻足时,我忽然感到身后一束阴冷灼热的视线。
然后是周围的宾客纷纷迎上前去,我扭头看过去,劳家卓一身修身黑色西服,系银灰领带,偕同一名穿着艳红礼服的美丽女子,正款款步入宴会大厅。
女子裙摆摇曳生姿,香肩半露,笑容甜美,衬着身旁的劳家卓微蹙眉头一张脸庞更显冷硬傲然,她一直紧紧牵着他的手。
多么耀眼一对璧人,身旁都是低低的艳羡之声。
站在西蒙尼身边的几人迎了上去:“晚上好,劳先生——”
劳家卓正好经过我们身旁,随行的男子热忱地引见:“劳先生,容我荣幸介绍,这位是来自意大利的西蒙尼先生。”
他不忘恭维一番:“昨天西蒙尼先生可是慧眼识宝,那一套稀世翡翠便是由他拍得。”
男人复又转身对着西蒙尼:“这位是劳通集团劳家卓先生。”
劳家卓伸出手,礼节性地和西蒙尼握了一下。
然后是他身边的美貌的女子含笑上前,西蒙尼绅士地揽过她的肩头,贴脸亲了亲她的双颊。
种种社交礼数一一做足,我挽着西蒙尼手臂要走。
劳家卓身边的女子忽然开口说:“西蒙尼先生,不介绍一下你美丽的女伴?”
西蒙尼笑着拍了拍我的手背:“我可爱的安琪儿,映映小姐。”
劳家卓冷峻不笑的脸,拧着眉头目光一动不动地望着我。
他身旁的女子看了我一眼,微笑着寒暄说:“江小姐有点面熟。”
我冷淡笑笑,明白她隐晦的意思,她说的是我大约是她在那本时尚杂志见过却完全记不起姓名的小明星,做的是以色侍人的行当,一身行头都得仰仗身旁的金主。
我面无表情,亦没有说话,十足的高枝派头。
这时苏见牵着一双儿女过来。
美艳女子马上露出亲切笑容,弯下腰不断地亲吻两个小朋友。
苏见站到劳家卓身边低声说:“劳先生,丰泰金先生在等你。”
劳家卓轻轻点头应了一声。
苏见牵着孩子走过我身边,有些疑惑地看了我一眼,并没有认出我来。
我只看着他身旁的那两个宝贝,都是粉嫩的苹果色脸颊,女孩穿白纱裙,男孩穿一件小马甲西装,应该是双胞胎,真是可爱之极。
苏见都已儿女绕膝,光阴真是残忍的东西。
西蒙尼客气几句,然后和我走开了。
我们落座时,劳家卓的座位隔了几桌,我侧头和西蒙尼说话时,看到他身旁的女伴贴近他耳边,亲昵的动作,女子对他说了什么而后笑得花枝乱颤。
几乎要伏在了他的肩头。
劳家卓微微倾身端坐,保持着一种不动如山的沉静姿势,在不断变幻光影中严峻的侧脸几乎凝固。
我们坐了一会,西蒙尼拍了拍我的手背:“映映,我累了,我们回去休息。”
他亦看出我的不耐烦,真是体贴的老头。
我陪他站了起来。
我趁机朝着旁边看了一眼,劳家卓不知何时已经离席。
次日西蒙尼飞内地上海。
我去车站搭大巴返家,在罗湖口岸过关时,接到劳家卓的电话:“映映,你若有兴趣想入行,我给你介绍合适的经纪公司。”
我一手提着行李过安检,一手握着电话:“谢谢,不用。”
他在那端问:“你何时回的国?”
他语气不悦:“你与那名外籍男子,是什么关系?”
我开口截断他的话:“劳先生,你管的未免太多了。”
看来他独掌高权多年,说话都是命令式的:“你现在住哪里?”
我冷冷地道:“与你何干?”
我只在公司只留了一个电话号码,住址都不填。
劳家卓放低了声音,却丝毫没有转圜强硬的口气:“映映,别任性,我要是想知道,多的是办法。”
我终于忍不住反击:“雇一打私家侦探调查我,对你劳总裁又有什么益处,劳先生真是太看得起我。”
这时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请我出示证件,我腾不出手来拿,直接说:“再见,劳先生。”
我挂断了电话从包里找出通行证。
新的一个礼拜开始之后,我去风尚应征做了一名员工,主职是平面模特,兼职打杂助理。
也就是这一两年时光尚有色相可卖,我再无别的谋生技能,做何事对我又有什么分别,Fredy既然这般看得起我,我不妨做做看。
重新正视开始入行做工之后,周围都是五光十色的男女,我在小圈子里并不太受欢迎,平日里不爱说话,下了班也是一个人独来独往,但后来和我一起共事的同伴也渐渐了解我也不过是沉默而已,其实性格相当随散,有时出外景在郊区,一天吃个三明治也可以打发。
慢慢的开始有同事和我亲近,摄影师也乐于和我合作,最初的略显沉闷压抑的工作环境改善,我逐渐适应过来。
默德萨克教授说,如果我能重新进入社会并能在适当范围内进行交际活动,这对我的恢复将会有一定帮助。
这些年来盘踞在我心底的那个困兽,它吸取我的心头的荆棘血肉长成了一个恶魔,我诅咒它,它折磨我,我想我们是时候谈妥了。
周五的夜晚,我被指派和摄影师阿卡去参加一个商务宴会,是某国际高端电子产品发表会,在我们公司外调了好几个一线模特去做产品展示。
我们到达会场时已经将近八点,除去还有几个工作人员反复调式灯光,现场一切已准备就绪。
阿卡利落地抢好位置,埋头调试机器,我刚替他搬好三脚架换好镜头,入口处响起喧闹之声,我抬头望过去,嘉宾陆续到来,中间有一名女子有些眼熟,再看一眼,已经想起来,是上次在香港时陪伴在劳家卓身边的女子。
我出来做事之后在报刊上见过她,关心怡,本埠知名社交名媛,养和医院院长的独生女儿。
关心怡身边有几位艳丽的女子,面孔我不认识,但闪光灯一路追逐,应该都是女明星,她们姿势亲密笑容亲切手挽手,引得摄影记者忙成一团。
晚宴正式开始之后,在海蓝色的梦幻舞台上,关心怡被主持人邀请上台试用产品,她和那位明星代言人一唱一和将新品热情夸赞了一番,随后大方在台上走了一圈,步履轻盈姿态曼妙,赢得了一片热烈掌声。
我注意到她的视线不时地瞥向台下的一个位子。
我好奇地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
左侧第三排的一个角落,幽灵一般的阴暗人群中,一个男人半倚着坐在椅子上,双腿自然地交叠,身姿笔直修长。
黑暗之中他脸庞的秀硬轮廓缓慢清晰地突显出来。
即使再见到他一万次,我仍然是无法控制地心跳加速。
我盯着那个熟悉的人影怔怔失神良久。
仿佛感觉到我的注视,他的目光忽然转过来,黑暗中如花火一般。
我慌乱地别开头。
这时阿卡过来拍了拍我肩膀:“做事。”
我骤然回神过来,退开几步走到他旁边:“嗯。”
阿卡挪了个角度,我重新半跪在地上替他测光。
半场宴会过去,我派发完名片,做完事看到阿卡的照片也已拍得差不多,足够交差应付一篇报道。
我对他比比手势:“我先走。”
阿卡问:“还早,不等一下待会的酒会?”
我摇摇头:“不了,玩得愉快。”
我只觉得疲倦,渴盼找个小餐馆吃碗面回去洗个澡。
和同事告辞,走出屋外,展馆外也是一派热闹,不时有宾客高声谈笑经过。
四月底深宵仍有寒意,我拉紧领口缩着肩膀,从口袋里摸出烟盒。
一支烟抽到一半,我忽然觉得身旁有些异常。
我看了一眼,四周反常的安静,人来人往走动的人不知何时都已消失不见。
劳家卓立在我身后的廊柱阴影处,默默地看着我。
我继续闷头吸烟,并不打算理会他。
他直接拿走我手中的烟,绷紧着脸语气不悦:“何时学会的抽烟?”
我将手在裤子上擦了擦,跳下台阶转身要走。
他挡在我身前:“映映,等一等。”
我尽量维持客气:“我和劳先生并无旧情可叙。”
他敛着眉头将我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因为要跑腿干活,我穿了工装粗布裤子白棉衬衣,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简单发髻,因为季节变化疏于护理的皮肤干燥得起了丝丝碎屑。
他声音有些低哑:“你怎么会在这里工作,不再做设计?”
我挣开他的手望外面走。
劳家卓拉住我:“我送你回家。”
他的司机已经将车缓缓开来,停在了绿荫旁的车道。
这个地方要走好一段路才有车,他是记者认得的人,在此地多做纠缠也并不明智。
我点点头走下去。
劳家卓替我拉开车门,扶了扶我的手臂将我送入车内,然后绕过另外一边坐进来。
他问:“映映,现在住哪里?”
“安顺路的爱丽家园。”我吐出几个字,闭上了嘴巴侧着头望着窗外。
车子在宽阔的道路上飞快地开过。
劳家卓抬手将领带略微松了一点,淡淡疲态就无可掩饰地露了出来,他将头靠在后座上闭上眼睛休息。
车子驶入住宅区的大门,司机回头:“江小姐,哪一幢?”
我说:“我在门口下车就好,走进去很近。”
劳家卓不知何时醒来,轻声坚持着说:“太晚了,开进去吧。”
车子在楼下停稳,我推开车门:“谢谢你。”
他跟着我走出车外。
我们站在楼下,路灯遥远而光线模糊。
我看着他,白色衬衫领口微敞,手插在黑色长西裤兜中,白皙脸孔高瘦身形,眸光又温柔又深情。
我仿佛在他眼中看见自己十八岁时的影子,明眸皓齿,笑容清甜,带着不解世事的天真。
时光倒流了。
他一遍又一遍地看我,我浑身动弹不得,几乎要融化在他的纠缠的目光中。
相对无言站了许久,他手一动要抚上我的脸颊,耳边是低低一声叹息:“映映……”
我心神骤然一震,召回最后一丝理智,避开他的手说:“我上楼了,今晚谢谢你。”
“映映,”劳家卓挽住我的手臂:“彼德说你在康斯坦茨这几年……”
我摇摇头无力地阻止他:“够了。”
他望着我的目光明灭不定,沉吟了许久,终于开腔问:“你后来为何未和唐乐昌一起?”
怎么一个两个都来问我这个问题。
我不耐烦地说:“我何时与他一起过?”
劳家卓微愠的语气:“既然他不能护你周全,当时就不该鲁莽地带你一走千里。”
我听得怒从心起,摔开他的手冷冷地说:“劳先生,你搞错了,是你抛弃我,不是他带我走。”
我一句成功令他白了脸色呆立当场。
我往楼上走去。
他仓促追上一步:“映映,如果你决定回来,让我给你安排好一点的工作。”
“劳先生,你我如今有何关系?”我冷淡笑笑转身上楼。
第二日一早,我出门上班时,看到他过来等在楼下。
“我一会要回香港,大约要一周后才能过来,就想再过来看看你。”他温和地说。
我离开国内多年,劳通集团在两年前将总部迁至香港,也是回来后才知道的事情。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直接与他摊牌:“我已一无所有。”
他轻声但坚定地说:“让我照顾你。”
我死死盯着他,嘴角慢慢浮起一抹冷笑:“劳总裁,我受不起。”
他望着我,脸上有微微惊讶,更多的是心疼。
我径自转身,推开了公司大楼的旋转玻璃门。
我搭电梯到五楼,接待小姐见到我:“江小姐,你有人找。”
我问:“谁?”
接待小姐说:“是一位小姐,已经来了几次了。”
我看到惠惠从椅子上站起来。
我将她请入办公室。
今日因为劳家卓坚持要送,我比平时到得早,此时其他同事尚未来到。
她坐在我对面的沙发:“映映,这几年你过得好不好?”
我随口答:“还好。”
她仔细看我的脸:“真的吗?”
我皱着眉有些不耐烦:“不然你要我怎样答你?”
“唐乐昌说你生病,现在好了吗?”她忽然泪眼婆娑:“你变化这么大,还做这样的工作,性格也完全不是以前的样子……”
我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似乎是压抑多年,话一开就再也收不住:“唐乐昌送你出国的报纸出来时,我才意识到你们关系出了问题,那时候我以为登出来也没关系,你走了我去你家找你,可是你家里无论如何不肯说,我试图联络劳家卓,可是我根本见不到他,他助理说,他也在找你——”
“劳先生不知道你回来吗?”
“他后来结婚是正式知会了媒体的,我一直很担心你该有多难过。”
“我打过好多次电话给唐乐昌,他将我狠狠骂一顿,什么也不肯说。你一走就是这么多年……”
我看着她的眼温言说:“惠惠,你过得如何?”
惠惠低声说:“我签了一份稳定合同,后来升职,现在做了编辑部副主任。”
“那还不错,”我收回目光:“如果你为求良心安稳,我会告诉你,请你宽心,过去事情我已遗忘并且不想再提。”
“不——”惠惠哀哀望我:“映映,你是我最好朋友,我很挂念你。”
“惠惠,你走吧。”我站起来:“如果你要来寻回友谊,那么我只能令你失望了,你认识的那个江意映,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惠惠张大了眼,仿佛前面站着一个怪物。
我推开门:“你回去吧,以后不要再来了。”
“映映——”她红了眼。
“我要做事了,韦小姐。”我平和地说。
她抽出面纸吸了吸鼻子:“映映,我下次再来找你,我们好好聊聊。”
我拉开门将她送出,点点头目送她搭电梯下楼。
太阳穴一抽一抽地剧烈跳动。
该死的头痛。
他们是要逼死我。
中午我出外景回来时,看到几个新来的模特在办公室哭闹,说Fredy没人性。
我问:“什么事?”
办公室美编小哲耸肩:“黎岩的新作品不知发什么神经,想起来去吉布提取外景,Fredy派了几个人去,你知道,他们付的酬薪也不算高,这可是个辛苦活儿。”
下午在我办公室思索良久,临近下班时,我敲开了Fredy办公室的门进去。
我问:“我可否应征吉布提的工作?”
他抬起头有些意外:“为什么,有几个欧洲的设计师对有很兴趣,我们正在谈。”
我说:“你也看到我手脚的疤痕,我无法拍摄春夏。”
Fredy搁下手中的照片,双手交叠淡淡地说:“可以修片,你留在国内,或者欧洲,都有更好的条件。”
我说:“我喜欢去非洲。”
他耸肩:“好吧。”
我接了吉布提的工作。
劳家卓再次从香港过来时,正好碰到我提着行李下楼。
他脸色瞬间都变白:“你要出门?”
我拖着箱子绕过他。
劳家卓快步追上来:“映映,你要去哪里?”
我冷淡地说:“和你无关。”
他伸手握住我的胳膊,吼了一声:“江意映!”
我甩开他的手。
劳家卓的声音竟然有一丝惊慌:“映映,你不可以再走——”
他随即强硬地扳回我的肩膀,双手紧紧地扣在我的肩上,几乎要将我的骨头捏碎。
通过薄薄的衣料我感觉到他的掌心很冷,身体甚至有些微微颤抖。
劳家卓嘴角抿成深刻纹路,声音是异常的严厉:“告诉我,你又要跑到哪里去,欧洲?美洲?还是哪个我找不到的无名小岛?”
我直视他的双眸,听见自己的声音,冷静而残酷:“劳先生,请放开我,你若要再纠缠我,我保证让你一世再也见不到我。”
他神色一再变化,英俊脸庞浮起一层霜白惨痛,我肩上几乎是痛楚的压力开始减轻。
劳家卓缓缓放开了我。
我走到街边拦计程车。
我拉开后厢塞进箱子,坐进车里时无意从后视镜看了一眼,劳家卓立在街边,一动不动地望着我,他只穿了一件浅灰色衬衣,身体显得那么消瘦单薄。
片刻后他低下头,双手垂在身侧,计程车越开越远,只剩下劳家卓形影相吊,无依无靠地站在原地。
我喉头一阵哽咽涌上,曲起膝盖将头抱紧了自己的身体。
我在非洲一呆就是半年。
从春天到秋天。
从四年前那个春夏之交的夜晚开始,我的来途去路都已是一片苍茫,我抵达吉布提完成了拍摄任务之后,在去贫民区看望一处学校时,遇到台湾世界展望会的丁九华,他告诉我他们的资助机构非常缺志工,我懂得一些护理常识,因此当下决定跟随着世展会的援助队伍,经埃塞尔比亚深入非洲内陆。
我们带着采购来的药品和粮食,负责照顾计划区里的艾滋病遗孤和贫困家庭。
后来我在史瓦济兰的柏隆加计划区的一间诊所留了下来,一直做到了新的志愿者来到。
九月底,我此行的最后一站,是肯尼亚的首都内罗毕。
内罗毕是一个繁华城市,现代化的高层建筑,各式各样的酒吧餐馆和俱乐部,一些高级酒店甚至配有世界顶级的赌场。
离这里不过几百几千公里之外的村落,生活着世界上最穷苦的人民,老人小孩睡在泥土堆积而成的房子,屋内只有一床破烂的布袋做成的被单,妇女们拿着人道救济表格等着领一份大米。
上帝爱世人。
只可惜太多世人过得走投无路,怜悯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我在酒店房间中浸入热水中将身体彻底清洗干净。
在楼下餐厅吃晚餐,几个月来的第一顿饭有新鲜的肉,我配菜吃了一杯白酒,饭后返回房间,用酒店的电脑打开邮箱。
唐乐昌给我写信:“映映,得知你已经决定跟随世展会深入非洲做志工,我为你感到自豪,可是一定要记得注意安全。秋天我有假期,若有空盼回国和你一聚,无论如何,希望你愉快。”
我独坐在露台上,非洲东部的暖风吹得我思念泛滥。
手中的鼠标滑动,拉到了收件箱最底端,我一直保存着一封信。
我看着电脑屏出神很久,最后还是忍不住点开。
那是我看了无数遍的一封邮件,是在我离开伦敦之后Emma给我的电邮。
“亲爱的映映,得知你人在康斯坦茨,并已联络上默德萨克,我非常高兴。杂志出来后我回到伦敦本想看望你,可是却再也联络不到你,我一度非常的担忧,现在知道你一切安好,感谢主的眷顾。”
“你拍摄的那组照片刊印上市之后的第二天,劳通集团的公关部门就通过出版商即刻联络上了我,非常恳切托我寻找你的去处,我最初见到你就觉得你气质不像是住东区白教堂巷的女子,可是你的神情却完全是一种认命般的自我沦落,我曾和尼可私下说过,不知你遭受了何种变故以至于变成了这么尖锐对峙着的矛盾体,我本来亦觉得你再这样下去始终不妥,如今有亲友寻你回去再好不过,只是那时我尚未来得及知会你就先听到了火灾发生的消息,事发后我即刻返回伦敦,可是没有人再见过你。”
“一个礼拜之后,劳通银行的两名高阶主管陪同一位年轻的男子来到我的工作室——那位神秘访客,我不关心时报财经,可是也知道他,那样美的东方男子,如同天上遥不可及的浮云,见到他,我才知道,你画上的男人,竟然是他。如果我没有猜错,我想,他是你的爱人,映映,他那样气韵风度的男子,当真是世上罕见。”
“我引他看你的画,他见到的一瞬,纵使非常克制,可是也已经是伤心得不能自抑,他当时病容憔悴得不忍卒读,诚然我看得出,他爱你极深。”
“映映,要记得将爱长存于心,爱是我们最后的救赎和恩慈。”
“愿主保佑你。”
我抬手捂住脸,眼眶早已是干涸多年的河床。
九月底,我在内罗毕登上了回国的飞机。
非洲一年四季都是夏天,让人丝毫感觉不到季节的变化。
飞机越过赤道,回到中国南方时,已经是初秋时节。
因为时差和低烧,睡了整整一个礼拜。
那日醒来已经近中午,终于察觉腹中的饥饿感,可是冰箱里再无任何食物,我洗了把脸套件衣服下楼。
香槟色的豪华轿车停在楼下。
劳家卓从车上下来:“回来几天了?”
我双手插在长裤兜中,晃悠悠走向楼下的便利商店。
他打量我一番,脸色阴阴沉,眉头又纠缠起来。
我剪短了头发,面色蜡黄,因为生活条件不好工作辛苦,瘦得只有八十多磅。
“映映,”家卓站在我身前:“也不知道要去医院体检?”
我因为头昏和饥饿而有气无力:“劳先生,何必如此屈尊。”
劳家卓说:“上去换件衣服,我陪你去医院。”
我不耐烦地从口袋中抽出左手,将手指上溃烂的伤口递给他看:“不用检了,已经一个月,还未收口。”
劳家卓脸色一沉,猛地拽住我的手:“不用换衣服了,和我走。”
“放开我!”我奋力挣扎,却抵不过他的力气,劳家卓直接将我塞入车中,我愤怒地尖叫:“劳家卓,滚开!即使得艾滋,我也不会死在你面前——”
他脸色都变了颜色,急着提高了几分声音:“不要咒自己!”
我看见他暴怒神色,闭上了嘴巴不再挣扎。
他依旧紧紧地捏着我的胳膊,我几乎要痛叫出声。
司机眼观鼻鼻观心端坐在前面。
汽车一路疾驰到了市人民医院大楼。
我被他拽着走进门诊大楼,徐峰去挂号领回了一张体检表格,劳家卓即刻按着我去包扎手指的伤口,我跟他说那不过是我不小心割破的,他冷着脸不理会我,直接将我推进了验血室。
好不容易做完了一系列详细的检查,护士引我去主任办公室旁的一间休息室,推开门,劳家卓坐在舒适的沙发上,慢条斯理地端着一个玻璃杯子喝水。
等了一刻钟之后,门诊主任拿着验血单进来,劳家卓站了起来迎上前。
医生翻着病历卡:“血液检查没什么问题。”
他透过眼镜片看我:“江小姐近期可是有在疟疾流行区居住或旅行史?”
劳家卓点点头。
医生又说:“红外细胞查出有寄生疟原虫,此外,她还有轻度营养不良的情况。”
劳家卓的眉心又深深地蹙了起来。
医生带着一种专业的冷静:“不用太担心,一到两个疗程可以治愈。”
在回去的路上,途中车停在高档酒楼的外面,司机下去带回了大盒包装精美的食物。
车子重新停在住宅区的楼下时,正是傍晚下班时分,招摇的车子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劳家卓下车来,有些抱歉地望着我:“映映,我这两天要出差,没有办法陪你去医院。”
我点点头朝楼上走。
“等一下——”他拉住我,转身从司机手中接过袋子:“要是有发寒和发热的情况,马上去医院,要不然就打电话给我。”
他加重语气:“听到没有?”
“我可以照顾自己。”我说。
“我派司机过来,你按时去做治疗。”他命令式的语气。
我转身走上楼梯。
劳家卓跟在我后面上楼,等到我打开门,他低声开口:“映映,我不打扰你,我就留在客厅,今晚让我看着你,你这几天一直发烧是不是?”
我站在门边:“劳先生,让我平静过几天吧。”
他将手中拎着的几个袋子塞给我,我要关门,他的手却抵在门框上。
他迟疑许久,终于还是抬手摸了摸我的脸颊:“好好休息。”
第二天我下楼时,那辆香槟色的轿车静静泊在楼下。
徐峰见到到,从车里出来,朝着我浅浅鞠了一躬:“江小姐。”
他是劳家卓专职司机,主子都不伺奉了一大早从香港过来。
我无奈地说:“徐哥,你回去吧,跟他说,让你不必来了。”
徐峰礼貌地说:“劳先生交代我一定要送江小姐去医院做治疗。”
我绕开车子朝楼道外面走:“我会去,不用你送。”
他亦步亦趋跟上来:“江小姐……”
我回头狠狠瞪他。
他尴尬地退了几步。
徐峰开着车一直跟在我搭乘的公交车后面。
我下车走进医院大楼,徐峰很有分寸地跟在我后面,看着我拿了挂号单,走进了医生办公室,他方转身离开。
在输液室打完点滴,拿了几盒药片,正准备离开时,护士小姐拿了我的病历卡追出来:“请问是江意映小姐?”
我停下脚步点头:“我是。”
小护士在我旁边低声说:“这是你昨天的B超详细检查单,你的子宫有附件感染,最好来做一个彻底的检查。”
我对着她点点头:“谢谢。”
我将手中的单子揉成一团塞进牛仔裤后兜,走出医院去换地铁线去城北的寄宿高中。
学校老师昨天晚上打电话给我,江意浩已经一周没有去上过课。
奶奶去了新加坡爸爸那里,家里再没人管他,他真是无法无天,这死仔,我在非洲时只要一能和外界联络,第一个就是找他,他还给我装蒜在电话里说一切都好。
我去到学校,老师对他也非常头痛,明年要高考,可是江意浩完全无心学业,老师跟我委婉提及,家人的关心照看,对于这个年龄阶段的孩子,非常的重要。
我心里有些愧疚,的确是我疏忽他。
我按着老师和同学提供的地址,找到离学校不远的一条街道找到一间地下仓库,推开灰扑扑的大门,激烈乐器弹奏声立刻传了出来。
几个年轻的男孩子站在里面,地上一堆电线和几把吉他,我眯着眼逆光隔着灰尘看了一会都不见他,我被高分贝的噪音吵得心烦,站在门口大声地吼:“江意浩!”
几个人动作瞬间停顿。
江意浩懒懒地从架子鼓后面站了起来。
前头弹贝斯的一个男孩子望着我笑:“小浩,你阿姨啊——”
我沉着脸对着江意浩:“出来。”
他头上倒是还是规矩的短发,只不过右边耳朵多了一枚耳钉。
我转身朝外面走,仓库外的一条阒寂无人的小巷,我倏然转身,双目冒火盯着他。
他说:“干嘛啊?”
我说:“为什么不上课?”
他球鞋在地上蹭,过了好一会才说:“不想上。”
我恨不得冲上去揪他耳朵:“那你想做什么?”
他不耐烦地说:“你管我,又不是我妈。”
我扬起手一巴掌就拍他的头上:“我乐意管你啊——”
他被我的暴力吓到:“唉唉唉,江意映——”
我踹他的腿:“你到底想怎么样?你就这样鬼混下去!”
他毫不客气地钳制住的我手:“反正没人管我,我爱干嘛干嘛!”
两姐弟在小巷中厮打起来。
我被他气得头顶都冒烟:“爸爸有没有和你说过,家里没有钱!现在奶奶过去也要照顾,迟一点再接你过去,你就不能好好在这呆几天吗啊!”
我狠狠骂他:“你自己不会争气一点吗,你是多少岁了!你争气点考上个好点的大学,我挣钱给你去新加坡念书不可以吗!”
“我不乐意去!”他赌气地说:“我就自己在国内,让他们带着江意翰共享天伦吧,你少管我的事!”
我尖叫:“你是哥哥!小翰还小,你就不能懂事一点吗?”
“凭什么他们就该丢下我?都是他们儿子,凭什么他们就带走江意瀚丢了我!”少年恶狠狠地冲着我嚷嚷。
我提高了声音吼回去:“凭什么你母亲嫁进来时我就活该被送走,我还不是自己一个人在寄宿中学读了五年书!”
他有些愣住了。
“你还想怎么样,你是长孙,出生的时候爷爷奶奶欢喜得不得了——”我扯着他的衣服怒吼:“家里谁不是宠着你捧着你,你给我他妈玩什么叛逆!”
江意浩脸上涨红的恼怒散去,他不知所措地看了看我:“唉,你别哭啊……”
我狼狈地一把抹去了眼中的泪水。
我们去吃饭。
在荔枝公园的丹桂轩,我点了很多菜,毕竟还是孩子心性,江意浩很快就忘记了刚刚的争执,挑起筷子大快朵颐起来。
吃晚饭我押着他回学校,在学校后门,他走到门卫处,从裤兜中捞出校牌正准备进去,下一刻却忽然转身,他大步走过来粗鲁地伸开手臂抱住我,在我耳边心酸地喊了一句:“大姐……”
我被他勒得脖子都透不过气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进去吧。”
他乖乖地答:“嗯。”
我和他从小到大其实不算亲近,但此刻在这个巨大的城市,却只剩下我们姐弟相依为命,孤独感使得血缘忽然就紧密了起来。
九月,我记起小姑姑替我预付过的半年房租已经过期了快一个多月,我抽了一天空去银行将房租汇入了屋主账户。
当天夜里,有一名女子打电话给我:“江小姐。”
我听见声音有点点熟悉:“你是?”
“我姓乔,今年三月份的时候将房子租给你——”她轻柔地答。
“哦,乔小姐。”我想起来了。
“江小姐你不用汇房租给我了,我已经不是房东。”
我疑惑:“为什么,房子何时转手了?”
她的声音干干净净的:“嗯,我已经将它售出了。”
我心里已猜出大概:“请问现在房主是何人?”
乔小姐在那端沉默了两秒,然后声调仍然是那种妥帖的温柔:“当时特地过来来和我办理过户手续的,是一位姓苏的先生。”
我挂了电话走进房间,给房租中介打了几个电话,然后将衣物塞进行李箱。
第二天下午,我拖着箱子离开了那间租下来半年多,住了不到三个月的房子。
其实它还算舒适方便,我默默叹了口气。
深秋细雨飘下,由于时间仓促,我亦没有心情仔细挑选,计程车开进一道窄巷,停在一片老旧的住宅区。
拖着箱子爬上五楼,夜里我站在阳台上往下看了一眼,满街都是走动的人,街口旁边的菜市场旁边有一个夜市,深夜不时传来酒瓶碎裂的刺耳声音。
周五的傍晚,我正蹲在厨房的水槽忙着对付漏水的水管,手机在客厅响了多次,我走出看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
“映映,”劳家卓声音从那端传来,显得有些疲惫:“搬回来。”
我说:“你不能一再这样干涉我的生活。”
他声音不是非常有力气,却仍是简短的命令式:“我再说一次,搬回来。”
我直接挂断了电话。
第二天中午,肥胖的女房东过来敲我的门:“江小姐对不起我不能租房子给你了。”
“为什么?”我昨晚睡得不好,此刻仍然困倦。
“哎哟,我有个亲戚临时要来住啦,”她胖胖的身体挤进来:“对不起啊,那个押金我还给你好了,你今天就搬出去吧。”
我看着她虚假的笑,不再说话,回房间合起还未来得及收拾的衣物。
我搬着行李箱下楼,不意外地看到那辆车子车停在污杂的街口。
劳家卓见到我从楼上下来,推开车门跨了出来。
他穿了一件米色休闲西装,上周秋雨下过之后的风有些大,他扶着车门轻轻咳嗽了几声,才朝着我缓缓走来。
他说:“跟我回去。”
徐峰识相地上来拿过我的箱子塞进了汽车尾箱。
他抓着我的胳膊:“上车。”
我冷若冰霜地盯着他。
似乎是忍受不了我这样的目光,他放开了我的手,低低一声:“映映……”
我甩开他的手转身朝街道外面走。
劳家卓跟在我身后。
司机只好开着车缓慢地一路跟随。
走出嘈杂的巷口,走上了街道,我穿过红绿灯,公车在旁呼啸而过,走过一整条商铺,又经过一个小公园,我想得头都痛,但的确已无处可去。
我在本地已没有什么熟人,小姑姑的房子有姑父那边的亲戚在住,我也不愿惊动她,他们已经担心我担心得够多。
劳家卓权势显赫,他若是赶尽杀绝,我又能如何挣扎。
一路越想越暴躁,冷不防磕绊到路边的绿化带,我脚下一滑差点摔倒,劳家卓在我身后眼疾手快地一把扶住了我。
我终于忍不住,话一出口就带了冲:“你到底想怎么样?”
他拧着眉也有些焦躁:“回来住。”
“劳家卓,你到底想怎样?”我冲着他叫:“到底要怎样,你才肯放过我?”
他尽量控制着情绪的沉稳:“不要这样,我买下那间屋子也不过是想要让你方便一点。”
“你没有必要这样对待自己,这边房子条件太差,还有——”他皱皱眉:“你做的事也太辛苦。”
我嘲讽地问:“如果我继续做事,你是不是也要买下风尚?”
他竟然点头,口气很淡:“如果有必要的话。”
真真是千金之子,我怎能妄想劳总裁懂得人间疾苦,我忽然深深地觉得我们之间的巨大沟壑,四年后的他和我,再无一丝共通之处,这种察觉让我觉得恐惧不安,我朝前面的十字路口走过去,声音已经语无伦次:“我就是这样了,劳家卓,真的,我觉得挺好,我跟你没有什么关系了,你不用管我。”
他永远是这样睿智冷静,强硬而冷漠声音传到我的耳膜:“那么我会让你不再这样下去。”
我脑中发烫,血液乱窜,情绪已经在决堤边缘,我实在受不了他的步步紧逼:“如果你是因为我流着我妈妈的血液,折磨我让你获得复仇的快感——”
我头脑混乱:“纵然是这样,我也罪不至死——”
他挽住我的手:“映映,不是这样的……”
“滚开!”我狠狠地推开他。
他怒吼一声:“江意映,你何时才学会不那么任性!”
我尖叫了一声捂着脑袋朝面前冲过去。
下一秒钟,我感到肩膀被人凶狠地抓住,然后是手臂拦腰而过将我往大力往后一拖。
几乎是同时,一辆巨大的城市越野车呼啸着碾过我的脚边。
后面的车流急剧减速,马路上响起刺耳的刹车声和喇叭声。
我重心不稳往后倒,他来不及扶住我,两个人一起摔倒在路旁。
耳边立刻传来了劳家卓凌厉的呵斥:“你疯了是吗,你要干什么!”
我慌乱地回过头,被他眼中惊恐阴森的眸光吓住了。
司机急忙开了车门,往这边跑过来:“劳先生,你还好吧?”
劳家卓猛地一惊,恍惚回过神来:“有没有撞到你?”
刚才跌落时他将我护在了怀中,我从他身边爬起来,感觉到手臂有些火辣辣的痛感,可能擦破了皮,我忍着漠无表情地走到了路边。
眼角的余光看到徐峰扶起他,他撑着膝盖挪到路旁站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站直了身体。
我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
劳家卓在我身后说:“先回去住,你照样付我房租。”
我看见他脸色有些发白,嘴唇的颜色都淡了许多,深蓝色的羊绒线衫下,白色衬衣领口下消瘦的锁骨凛冽。
我大力搓了搓脸,朝着车子走过去。
劳家卓在我身前拉开车门,随即略微皱了皱眉。
后座的一个座位空着,另一个座位堆着几分公文和他的手提电脑,中间还搁着他的一件深色外套,大概是差旅归来尚未来得及收拾,显得有些凌乱。
后排座位宽敞得跟沙发一般,我坐下去绝对没问题,劳家卓仍是轻声一句:“等等。”
他牵住了我,转头喊:“徐峰。”
徐峰过来将东西抱到了前面的副驾驶座。
一路沉默无言。
车子停稳时,劳家卓低声吩咐:“徐峰,你先送映映上楼去。”
我率先跨下车,看到他坐在后座,完全没有起身的意思。
徐峰客气地对我说:“江小姐,先上楼吧。”
合上车门瞬间我忽然回头,看到他一直坐得笔直的身体突然轻轻颤抖,他随即抬手撑住前面的座椅,头低下来抵在了手背上,我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只看到了衬衣的领子外露出白皙的后颈。
我心揪了揪,停下脚步迟疑了一秒,车门已经在我眼前关闭。
阻挡了里面的一切影像。
徐峰将送我上了楼,替我把箱子放在客厅然后说:“我下去看看劳先生。”
我多嘴问了一句:“他干嘛了?”
徐峰一贯面上有了一丝忧色:“大约背痛。”
我没有再追问他为何会突然背痛,对他点了点头,转身走进了房间。
劳家卓大约半个小时候后才上楼来。
他步子有些缓慢,但脸上看不出任何异常。
我正在客厅坐着,看到他进来,起身走进房间。
一会他过来敲敲门,然后走了进来,手上拿着拿着一瓶消毒药水,一包棉签:“手哪里擦着了?”
我刚刚摔倒时手肘擦伤了,脱了外套后血丝从衣服里面渗出来。
我站起来:“我自己来就好。”
他在我身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把袖子挽起来。”
我坚持着不肯妥协:“我自己来。”
劳家卓不再同我废话,直接按住我的手臂,扯起了我白棉t恤。
下一瞬间,我听到一声很轻的抽气声,他手上的动作骤然停顿。
仿佛电话断线一般的沉寂,过了好几秒,他才小心翼翼地抚摸过我手臂上的皮肤。
我手腕上的一道伤痕,并没有很明显,只是因为整个手臂受过烧烫,蟹爪状的疤痕在皮肤上不规则地蜿蜒,乍一看就有些淋漓可怖。
“这是——”他像是一时透不过气来,缓了好几秒才说:“那次火灾?”
我没有理会他。
他勉强深呼吸,然后用棉签仔细地消毒我手肘的一道拉划伤口。
他低声问:“痛不痛?”
我语气很淡:“这没什么。”
他涂好药水,替我轻轻放下袖子,手指轻轻触摸那些狰狞伤痕,自言自语地说:“这么大面积的创口,烧烫伤该是有多么疼,你以前是那么怕痛……”
话说最后他的声音已经开始颤抖。
我被他过度反应的神情举动弄得很难受。
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久到那些岁月的记忆都有些依稀,他才来这般深情状,是要做给谁看?
我直接撸下了衣袖。
他不舍的目光一次次地看过我的皮肤。
我不屑笑笑:“劳先生,我的双腿更加奇景可观,要不要让你一次性看个够?”
劳家卓顷刻抬起头睁大眼睛看着我,那瞬间的神情,仿佛挨了一拳狠揍似的。
见我的半分讥诮半分冷漠的神情,他抿了抿嘴角垂了眼睫,仿佛已经是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我说:“请你出去,我要休息了。”
他眉间都蒙上了一层黯淡,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注意伤口不要碰水。”
他起身时有些艰难,我看着他的背影,瘦削脊背笔直,那种挺直——绷得很紧,仿佛一折就断似的。
我默默看着他一步一步缓慢走了出去。
我还是搬了回去。
我需重新找工作,自己要日常开销,还想要给江意浩稍微宽裕的零花钱,要在此时另寻住处并不容易。
在我滞留非洲时,风尚的合约已经自动终结,我回来时Fredy给打过电话,他邀请我回去工作。
但有一日傍晚我在楼下便利商店买东西,有个女孩子忽然问说:“你是杂志上的那个女孩子?”
我茫然状。
她笑着说:“你有点像黎岩衣新一期的广告上的那个模特。”
我连忙心虚否认:“不是。”
她尴尬笑笑:“对不起哦。”
她和同伴小声嘀咕:“长的好像好像。”
这件小事导致我回绝了Fredy,我不愿意再做商业模特,我不愿被界定在大众视线范围之内。活在旁人注视的眼光下,哪怕只是最小范围内,我都觉得太累。
早九晚五做小公司职员我亦无耐心应对,我习惯了散漫生活,一个多月换去三份工作,做过咖啡店收银和甜点烘焙工作室,最新的一份工还算顺心,是在宝丽大剧院,负责给演员提词打杂,偶尔还帮忙客串跑龙套。
劳家卓不定期会过来,我如今寄人篱下,对他也无法阻挡,况且我也阻挡不了他。
但我不搭理他,除去替我收拾凌乱的客厅和厨房,他也无事可做,我有时回家看到他就在沙发上对着手提电脑处理公事,偶尔碰到吃饭时间他在家里,我若有心思下厨也会煮他的份,但我不愿和他一起吃饭,基本都是捧着碗独自坐在客厅的电视机前。
若要再和他举案齐眉,对我来说太困难。
最近我基本是在晚上工作,劳家卓好几次白天过来碰到我一整天都不在家,我晚上又工作到深宵一两点才回来,累得两眼发黑,直接扑床倒头就睡。
劳家卓甚为担心,反复和我说过数次。
我不为所动,说我就是这样的了。
他有时候有些生气地说我自暴自弃。
我永远只会用一句话:干你何事?
却每次都非常奏效,因为他每次都白了一张脸无话可说。
但他很快停止争吵,只无可奈何地纵容地我。
后来劳家卓不知从何处拿到我的工作表,我一般是周末最为忙碌,他在晚上过来接我下班,换了部低调些的车子,他亲自开车。
那天晚上刚好下雨,我不愿意坐他车子,偏偏从剧院走到外面好长一段路,劳家卓要给我拿伞,结果搞到我们两个都感冒了。
再没有比我们更糟糕的状况了。
我甚至动了重新回到欧洲念头。
Fredy却不愿放弃我,他偶尔会接一些小单子叫我去做,基本都是一些小众的厂牌,有些发往东南亚,有些发往北美或欧洲。
他已经最大限度地迁就我,我不能不讲义气。
后来有一款外套的的造型我挽起袖子露出了手臂,修片师意外地没有处理,刊出来之后我手臂上的一道疤痕竟然非常酷,有女孩子不断致电杂志社询问那道疤痕是如何化的妆,连带那一期的整体销量都一片大好。
Fredy对我的散懒散度非常的无可奈何:“映映,你若专注在此,我保证让你做到成为足以影响这个时代的人物。”
我坐在他的办公室品他那一壶香浓的蓝山:“我不感兴趣。”
他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总好过你做咖啡店女招待。”
我懒懒地随口敷衍他:“我年纪已经不小,哪里争得多这么多十六七的小孩子。”
Fredy说:“这个行业大把人年过三十仍兢兢业业。”
我说:“我入这行纯粹是运气,身体条件不行。”
Fredy丝毫不给我留情面:“是你自己自我放逐,现代的磨皮手术足以修复你的大部分皮肤。”
我张张嘴巴要接话,Fredy马上说:“你若没有钱动手术我出,但你得签给我从你酬金中扣回来。”
我终于举手投降。
他笑着将手中的文件夹拍到桌子上训我:“不思进取!”
我从工作室下来,在街上闲逛,看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每个人都是步履匆忙,只有我举目茫茫不知该往何处去,Fredy没有说错,我对生活失去了全部的耐心和热情。
一天夜里我洗澡出来,打开了客厅暖气,裹着浴巾窝在沙发喝酒。
看书看得入迷,不知不觉间一支白葡萄酒喝掉了一半,我有些微醺的醉意,正准备洗把脸睡觉,大门忽然传来声响,我有些混沌地转头,看到劳家卓推门进来。
我愣了一下,尚记得今天周三,我没有预料他会出现。
他见到我衣衫不整的样子,有些赧然地说:“对不起,我该给你打个电话再上来。”
我搁下杯子:“这本来就是你的房子。”
我侧开了一点,他坐到我身边,动手扯下领带。
酒精使我的身体有些飘飘然的轻松,我对他说:“来一点儿?”
他摇摇头:“刚刚应酬还喝了。”
但他随后又点点头:“杯子在哪里?”
我从茶几下面给他拿了个杯子。
我倒了半杯酒给他,自己窝在沙发上打酒嗝。
劳家卓解下手表,又从裤兜内掏出手机,屏幕有光亮不断闪烁,他只看了一眼随即丢在一旁,然后舒服地靠入在沙发上,低沉嗓音淡淡沙哑:“今天上班没有?”
我踢掉拖鞋缩进沙发内:“没有,休息。”
“牛奶有没有喝?”
“在冰箱,明早再说。”
“这几天有没有按时去看医生?”
“差不多好了。”
这已经是我最客气的态度,他问一句我答一句,但我从不过问他的事情。
劳家卓端着杯子,低头慢慢喝酒,没有再说话。
我们难得有这么静谧祥和的时刻。
我目光瞥到无意识地扶在酒杯上的左手,无名指上一圈铂金净戒,白皙素净衬着半盏潋滟酒光,沉醉奢靡的一幕美景。
我看着格外的碍眼,站起来要回房间。
我已经喝到有些漂浮,经过沙发时不小心绊到他的腿,劳家卓伸手一拉,我跌在了他的身上。
他几乎是同时将我按在怀中,低头准确地吻住了我的嘴唇。
我直觉地推拒,但他身体洇润清新气息幽幽袭来,几乎是在同一刻,身体的本能比我的心反应更快,我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回吻他。
我心底一直有一根刺隐隐作痛,痛得我一直想破罐子破摔地印证一些事情。
我直接扯掉了他的衬衣,伸手搂住他的腰。
我的浴巾已经松开,劳家卓双手缠上我的背部,将头埋在我胸口吸吮芬芳。
我动作熟练地解他的皮带。
他一把按住我的手:“映映——”
彼此的身体都已经发烫,他却坚持着问:“看清楚,我是谁?”
我不可抑制呻吟出声,语气却很清晰:“劳家卓。”
听到我的回答,他一把掀掉了我身上的浴巾,拥着我倒在了沙发上。
我模糊着挤出两个字:“关灯。”
我不愿意他看我身体。
他迟疑了几秒,还是顺从地熄灭了客厅的灯。
我们在沙发上做了一次,然后回到卧室,两人身体交缠之间那种默契使我自己都有些陌生,但那滋味却是刻骨的美好。
我的身体异常的紧绷敏感,他低头挑逗几下,忍不住凑上来吻我,神情有淡淡满足的愉悦。
低低的喘息在房间里回荡,兴奋感流窜在身体里,我们身上流汗黏在一起,我手指插入他的头发中,承受着一次又一次的激烈波荡,直到两个人都抵达了生理上最快乐的云端。
劳家卓缓缓从我身体出来,我趴在他的胳膊,抚摸到他的肩胛骨,瘦得有些刺手了。
劳家卓转过头找到我的脸,然后轻轻地吻我的鼻尖。
我侧头避开他的温柔的唇。
他声音有些低微:“为什么?”
我问:“什么为什么?”
劳家卓低低问:“为什么愿意?”
我轻描淡写:“没有为什么,你不是想要吗?”
他声音带了淡淡失落和尖酸:“你在国外时,也是这么恣意?”
我不客气地回敬他:“你太太平时没有满足你?”
劳家卓沉默了一下,才避重就轻地答:“我很少见她。”
我心底那颗刺惊跳了一下,卷起一阵皮肉翻滚的痛。
我看着他能拧出水来的温柔神情,无动于衷地推开他:“你过去客房睡吧。”
劳家卓似乎还沉浸在方才的迷醉中,头抬起来仍有些不解的表情。
我要爬起来:“我去洗个澡,你过去隔壁睡吧。”
劳家卓这时才清醒了一些,眼睑低下去掩盖了一丝受伤的神色。
我对他笑笑:“不如做一次抵半个月房租。”
他抬头蓦地瞪大眼,眼眶泛起淡淡水汽,被我堵得哑口无言。
他低下头沉默了好一会才说话,语气有些衰弱:“映映,你总是我教我狼狈挫败。”
我看着他冷淡地说:“劳先生,那是因为我旧时对你太过万般珍重。”
劳家卓怔怔看我响了半,嘴唇都微微发白,语音带了压抑着痛楚的轻颤:“是啊,你待我太好。”
我笑笑答:“所以人不能太傻。”
劳家卓将我拥在身前不让我再看他的神情,只在我耳边缓缓说:“映映,你知道,我当年想留住你,只是来不及。”
我声音很凉很淡:“你难道不是要用几幢豪宅几亿现款打发我走?”
我感觉到身后的人轻轻哆嗦了一下。
他微微别过脸,轻轻地说:“对不起,是我的错。”
他的嗓音在我耳边环绕,我一动不动地坐着,感觉到整个身体被一丝一丝地抽空,灵魂缓慢地开始飘升。
我不过是等他一句话。
这么多年过去,我心头一点残旧热血恼恨不甘,不过是等他一句道歉。
等他给那段曾经一个终结,等他给那个曾经天真偏执的傻瓜一个交待,那么我就可以继续走下去。
今时今日听到这三个字,我却只剩下了一片白茫茫的空虚。
我知道我终于可以真正的抛弃过去的自己,再无一丝牵念。
劳家卓仿佛有感觉,伸手紧紧地搂住我。
过去他一向是不习惯于解释的人,面对再大委屈也只是沉默担当,当年老爷子就是因为他这样的性子而对他误解颇多,他在人前一向款款而谈精明世故,可是面对自己的切身事情,他却总是不愿多说。
我不出意外地等到了一片寂静。
劳家卓却一直抱着我不愿放手。
过了许久,他才开口说话,声音低沉沙哑:“映映,终究是我错失你,过去的事情,我说再多的抱歉也无法弥补——至少你以后不要再这样,你会好起来,我咨询过医生,你手脚的疤痕可以动手术修复,虽然康复的过程可能辛苦一点,你现在的工作可不可以考虑辞掉,熬夜太多对身体不好,先留在家里休息,等到你身体恢复了,我们再来商量你以后要做什么。”
我听着听着简直要冷笑出声,他仍停留在过去,我始终认为我是十八岁的小女孩。
我转过身直视他的眼:“然后呢,你打算把我怎么办?”
劳家卓微微蹙眉:“什么?”
我嘲讽地说:“做好这一切之后,修好我的疤,补好我的身体,你打算把我怎么办?”
他沉默了一下,似是突然明白了我的意思,一时说不上话来。
我看着眼前的人,其实并没有任何报仇的快感。
我明白到他今时今日这般尊贵地位,一个世俗标准认定之中的成熟稳重的成功男人,理所应当地结婚安定下来拥有幸福家庭,而在外有几段风流韵事更是男性魅力上的锦上添花,如今他劳家卓只要一站出去,只怕不知多少女孩子争着挤进他臂弯。
我不带一丝情绪地说:“劳先生,金屋藏娇,我不是合适人选。”
他轻轻地说:“不要这样生分叫我。”
几乎是带了恳求的意味了。
我淡淡笑了一下,没有应他。
很多年以前我叫他家卓,闹别扭时故意冷淡地叫他二少爷,有时在劳家宅邸叫家骏大哥,然后回到我们的家再叫他小哥哥。
多年前属于我的温柔的,甚至有些软弱的劳家卓,拥有山明水秀一般干净轮廓的年轻人,在书房的灯光下带着黑框眼镜和我亲吻的爱人,甚至更早一些,在大学校园里扶桑树下对我微笑的男子,都已经统统堙没在了时光中。
我回到国内之后,偶尔读到的新闻,财经传媒对他都是一片颂誉之声,说他运筹帷幄杀伐决断都颇有老爷子当年之风,而机敏缜密更甚一筹,劳家卓先生青出于蓝,他说一句话,都足以震动整个东南亚金融市场。
如今外面交际场合再无人敢唤他一声二少爷。
他是唯一,他是独裁。
他是劳通全球一百三十七家分行的最高决策者。
他是大权在握,高高在上,无人可敌的帝王。
我们在分别这条道路已各自走得太远,远到过去暖酒花影之下那一点点淡薄恩宠都已永远地消散在了来路的月光中。
他已经不会再是,也绝不可能再会是。
My oe。
我大约一周见一次劳家卓,他有钥匙,偶尔会过来留宿。
我在卧室备有了安全套,除去那唯一的一次我们没有防护措施,但事后我有记得吃药,我恬不知耻地做起了一个男人的情妇。
很难解释我现在的心境,我曾经以为今生今世再也不愿见到他,可是却抵不住心底的渴望,实际上走到现在我对很多事情都已经看得很淡,人生无常到生死都不过如此,我又何必太过费心料想未来如何,暂且走一步算一步。
劳家卓行为处事却是一贯的严谨执着,如果他人在本埠,无论多么晚,无论多么疲倦,每隔几天司机总会送他过来。
我不是没有见过他工作的忙碌程度,这一个月时间徐峰都请假休息过一个礼拜,换了一个我不认识的年轻助理给他开车,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支撑过来的。
他住隔壁房间,也没有什么消遣,和我在沙发上坐坐看看电影,叮嘱我吃饭,在台灯下熄掉我的烟,他仍是对我频繁地换工作非常担心。
其间我之前在风尚的同事阿卡,偶尔会在日光夜城会所做驻场歌手,那是非常高级的夜总会,会员制开放,大部分客人是老外和名流,他介绍我去走过几场秀。后来劳家卓知道了此事,他甚为不满,极力要求我停止这样的工作。
有一夜他在家里不准我深夜外出,我坚决不允,我们大吵一架,那一次我们闹得很僵。
既然他对我诸多不满,实在没有必要再来自讨不快。
周一他需返回香港工作,我冷着脸不和他说话,他大约多年没有人给他看过这样的脸色,气得早餐都没有吃就走了。
那个周末他没有过来,一直到下一个周二,劳家卓在楼下给我打电话。
那时已经是临近深夜十二点。
电话里劳家卓的声音很漂浮:“映映,睡了吗?”
我有些迷糊:“嗯,怎么了?”
他低声问:“方便吗,我上去,就坐一会儿。”
我给他开的门,外面在下雨,他穿着一件薄薄西装外套,衬衣上没打领结,他眼皮底下泛青,明净脸庞隐隐苍白倦容。
我有些诧异:“怎么这么晚?”
他点点头:“今晚上陪几个客户在酒店吃饭。”
我给他倒了一杯温水:“那怎么还过来?”
他看着我,却不说话,神情有些莫名的黯然,然后低下头抿了一口水。
我坐在沙发上打着呵欠看午夜场的文艺电影。
劳家卓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抬腕看看表说:“我得走了,明天一早有个会议。”
他起身穿上外套。
我站起来送他到门口。
他推开门要走时,忽然转身我身前站定了。
劳家卓抬起手放在了我的肩上,另一只手抬起了我的下巴,拇指轻轻摩挲我的下颔,然后微微俯下头,温柔地吻住我的唇。
他今夜实在有些反常。
我身体略微后退,他马上伸手按住了我的腰,加深了这个亲吻。
他在唇边辗转吸吮了一会,舌头有分寸地探入,温柔绞缠我的舌尖,我被他吻得浑身都是一阵阵麻痹的感觉。
我也有些愣住了,除非在床上,我们从来不曾有过这般温柔缱绻的,类似于情人一般的举动。
吻到我快要呼吸不过来,他才放开了我,将我搂在怀中,喃喃地说:“今天我生日,映映,我三十二岁了,半生已经过去,竟然一事无成。”
语气之中除去深深疲累,竟然是无比萧瑟的心灰意冷。
我整个人怔住了。
我没想到是他生日。
从前他过生日,我提前一个月就会悄悄开始计划,欢天喜地想要准备什么礼物,那天要穿什么衣服配什么鞋子,晚上会和他去哪里用餐。
劳家卓将我按在他的胸口,我听到他胸膛中一下一下平缓的心跳。
他仿佛劫后余生般的喟叹:“映映,你还在这里,真是太好了。”
我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僵硬地说:“我忘记了……”
他略微松开我,勉强振作精神道:“作为补偿,回吻一下我好吧。”
我迟疑了几秒,还是踮起脚,在他侧脸轻轻亲了一下。
劳家卓低头看我,露出今晚的第一个笑容,微微舒展的浓深眉头,白皙眼角带起了几道细细纹路,原来他也老了。
十月初的旺季过去,戏剧演出进入一个相对清淡的季节。我做得有些累休假了几天考虑换别份工作,那一日我在厨房对着菜谱煲汤时,意外接到一位故人的电话。
苏见致电给我。
我们约在街口的一间小酒吧。
他将一个细长的小盒子搁在桌面上:“丰年今早过来开会时给我的,劳先生带给你的。”
我当着苏见的面拆开来,是一支雾黑色的lamy原子笔。
我笑笑放到了手边。
苏见不解地说:“怎么千里迢迢从柏林捎一支笔回来。”
我上周在工作时丢了一支笔,那是默德萨克教授送我的礼物,当时我在包里东翻西找懊悔万分时,他在家看到了。
没想到他记得,还买了一支一样的。
我随口问:“他回来了?”
苏见答:“还没,北美那边有点急事需处理,礼物是助理带回来的。”
我说:“早知道他这么爱带,干脆带下午茶香肠。”
苏见颇有兴致地接话:“我在纽伦堡吃过,的确是世上美味。”
我笑笑:“是还不错。”
苏见看我的神情,有些谨慎地提起:“我去过德国几次,倒是还没有机会去过康斯坦茨。”
我平和地说:“可以考虑去旅行,那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地方。”
苏见终于开口问:“映映,你在国外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我安静了几秒。
苏见说:“劳先生一直很想问,可是你非常抗拒和他谈论这个话题。”
我淡淡应他:“过去的事情了。”
苏见恳切地说:“他很关心你。”
我只好说:“他不是让张彼德过来调查过了吗,那就是我的生活。”
苏见的专业程度让人心生敬佩:“可是在你到达欧洲大陆之前的那一段时间,彼德调查到的是你在三年前抵达德国之后的消息,之前的一年零五个月——你离开国内出境时目的地是迪拜,可是到迪拜之后,我们失去了一切你的线索。”
苏见声调是缜密的从容:“从你离开国内到在伦敦替Emma Sue小姐拍摄照片,这中间间隔时间是一年零五个月,在这段时间劳先生一直查不到你的任何消息,直到摄影杂志发表之后你的照片被劳通公关部查阅到。”
苏见停顿了一下:“不过也不奇怪,你在伦敦住那样杂乱的地方。”
我听得惊奇得仿佛那是别人的故事,连数据这般精准,原来我在伦敦呆了一年又五个月,我自己的记忆都已经一片混沌。
苏见对我苦笑:“说出来可能你不信,你离开他之后的四年九个月里面,我的全部工作从金融资产管理——变成了民商事务调查。”
我不解:“为什么?”
苏见答:“你离开之后,家卓迫切地想找回你,要从劳通征调我出来查你的去处,你也知道他那时刚刚接管大权,直升上去原来大少手下的一班老臣子就诸多意见,更有许多棘手问题亟需解决,他精力有限,身体情况也不允许,本来调我出来是非常非常不明智的决定,可是他却坚持,他只说了一句,苏见,你是我最可靠的。”
苏见有些无奈地说:“他当时的状况没有人能够拒绝他,所以我只好受他命令着手查你的下落,可是我也不是万能的,我查遍了所有娶了中国太太的意籍富商,但她们都不是你母亲。”
我告知他:“我母亲都未来得及冠上夫姓就已身亡。”
苏见轻轻颔首,有些歉意:“我们当时并不知道你母亲过世。”
我惨淡地笑:“我都没有料到她会这么做。”
苏见眸中有些同情:“你知道,家卓一直很排斥关于你母亲的讯息,因此连你母亲嫁在威尼斯具体何处都不知,你如石沉大海一般失去了一切踪迹,家卓那时绝望得几乎疯狂,以江氏申贷的周转资金威胁你父亲,谁知道你父亲刚硬得宁愿结束企业也不愿告知他你的下落,你当初走了之后你父亲气得上劳通三十八层拍着桌子将他骂了一顿,你离开之后两家关系陷入危机,江氏大厦倾颓在一夜之间,待到家卓想挽回,已经太迟了。”
我在脑海中回忆,隐约记得爸爸当时辗转知会过我,说劳家卓在寻我。
我那时在默德萨克教授的心理实验室痛不欲生,不顾一切只哭喊着:“爸爸,我一辈子再也不愿见到此人。”
爸爸什么也没有告诉我,只迭声安慰我:“好的,乖女,爸爸不会让你见到他。”
终究是我不孝。
我抖着手抽出一支烟。
苏见看我动作略有惊诧。
我无动于衷转过头按打火机。
苏见倒很快恢复了平静神色,低下头喝了半杯酒:“后来我们得到的唯一消息,是来自伦敦,可是那一次,是再坏不过的消息,我们被告知你非常有可能已丧生大火。”
“在失火的那幢楼以你名字登记的一个租赁房子,警方找到了一个亚洲女子的尸首,身上戴者你的那块玉石。”
“虽然我们都不愿相信,但血型和年龄却都吻合,虽然后来证实那不是你,但是在火灾发生时你非常有可能在里面,那片街区居民杂乱,连警方都无法确切提供具体情况,真的足以让人绝望。”
我已经看多了太多的离别,但愿小绿在有我妈妈的那一个世界过得好,我点点头:“原来是这么精彩绝伦的一出戏。”
苏见说:“虽然他心底一直抱有希望,可是当时也惊吓得差点没死去。”
我果断地打算终止这个话题:“苏见,你劝他不要再来找我了。”
苏见坚持着说服我:“映映,你至少要让他知道,过度猜测和自责会毁了他的。”
我试图结束谈话:“我母亲过世后我去伦敦住了一段时间,后来碰到大火我离开英伦去到了德国,后来的事情,你们也都知道了。”
苏见不放过任何一丝破绽:“映映,据爱德华所说,你在伦敦时候的状态非常的不好。”
我冷淡地笑笑:“还能再怎样不好,我都还活着了。”
苏见有些心惊地望着我。
我有些不耐烦了:“无论如何,没有必要再提这些旧事了。”
他着急地道:“映映,你不能将自己封闭起来。”
我已经有些愠怒:“苏见,你要我如何,他是有太太的人了。”
苏见静默了一下,然后缓缓说:“希望你不要介意,坦白说他当时结婚,甚至连我都没有过分反对。”
我心一截一截的凉意。
苏见语气有些沉重:“他那场车祸付出的代价惨痛无比,钱小姐的父亲在那次事故中丧生,钱小姐从起初的伤心绝望,到对他产生情愫,后来一直在医院陪着他做复健。家卓对她于心有愧,自己也非常消沉,仅有的一点精力除去处理工作,余下时间几乎完全是不理任何人,钱小姐就一直等着他。”
我眉头一动,还是没忍住:“他车祸,何时发生的事情?”
“看来他没有告诉你,”苏见轻声答:“在你离开那日,在机场高速路口,前面的一辆车突然变线,他车速太快没避得开。”
“钱小姐耐心陪了他快两年,我们看得也是有些唏嘘。”
“那时他从伦敦回来,一度病危。”
“后来钱小姐母亲生病,求家卓照顾她女儿。”
“婚是钱小姐求的。”
“他后来同意了。”
我只问了一句:“他伤势如何?”
苏见说:“他当时开的是那辆卡宴,车子翻下高速公路,四个气囊全部弹开,他脊椎受了重伤,在医院休养了整整半年,又做了一年多的复健。”
我记得当年批命说我们夫荣妻贵,怎料到我们连命格都不相生。
我声音缓缓地漂浮,带着大彻大悟的彻骨平静:“苏见,那他应该好好待她。”
告辞苏见出来,迎面而来的寒风吹翻我的衣角。
我谢过苏见送我一程的提议,独自沿着长街慢慢走回了家。
夜里劳家卓打电话过来:“见到苏见了?”
我缩在床上觉得有些冷:“嗯。”
他随口问:“聊了什么?”
我对他说:“他答应我试着劝你放手,不要再来烦我。”
劳家卓在那端听到了,静了一下说:“看他敢来我跟前说一个字。”
语气口吻都很淡,却让人狠狠打了一记战栗。
看来这几年劳先生脾气长进不少。
我说:“没事我挂了。”
“等下,”他问:“映映,怎么声音有点不对?”
我说:“没什么。”
劳家卓又开始训人:“江意映。”
我只好说:“我喉咙有点疼。”
电话里他声音柔了几分:“拿温度计量一下体温,你每次喉咙痛就要发烧。”
我随口敷衍:“知道了。”
他不放心叮嘱:“我现在还在澳门,要是不舒服你先去看医生。”
早上起来我就开始觉得身体有些不对,喉咙肿痛喝水都困难,裹着被子在床上躺了一天,到晚上时却没有觉得好转。
半夜我开始浑身发抖,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体温迅速高热。
这已经不是普通的感冒发烧,我对这种感觉并不陌生,但这一段的时间我体内遗留的疟疾治疗效果乐观,医生也说已经接近痊愈。
我在床上头昏脑胀地躺着,手机忽然响起来。
我头痛难受,挣扎着按掉,铃声又响起来。
我终于接通。
劳家卓开口就问:“映映,怎么了吗?”
我哑着嗓子口气很冲:“大晚上的你有病啊!”
他丝毫不理我的坏脾气,只耐心着问:“怎么了?”
我胡言着:“不用你管。”
我将手机往床底下一丢。
我神志已经有些不清楚,不知睡了多久,我模糊听见有客厅些声响,然后有人走进来,替我穿上外套。
然后是干净的毛巾擦拭我的额头,熟悉的沉郁声音带着一丝暖意:“映映,还好吗?”
半夜急诊室灯光白得刺眼。
医生和护士纷纭的脚步声,有听诊器放入我的胸口,有人按着我的手臂扎针,他一直抱着我,有些微凉的体温,进出医生办公室,走过医院走廊,进入电梯,走进房间,然后将我放在柔软的床上。
躺在床上输了半瓶液体,我略微清醒了一些。
睁开眼就看到劳家卓守在病床边,他见我醒来,握着我的手,露出一个浅浅笑容:“感觉好点没有?”
发作之后迅速好转,我精神已经恢复大半。
“怎么在这里?”我看了一眼,整洁幽雅宽敞的贵宾病房,外面还有一个客厅。
劳家卓站起来摸了摸我的额头:“医生说要留院观察一夜。”
我摇摇头:“没什么事,回家好了。”
他蹙着眉头责备:“发烧这么严重,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我想起来问:“你不是在澳门?这么晚怎会还有航班?”
劳家卓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问这个,还是平和地答:“我搭自己的飞机。”
我张了张嘴,不知道接什么话,难道要称赞他已富可敌国。
劳家卓只顾握着我的手:“饿不饿?我出去给你买点粥。”
我说:“不用,你回去吧。”
他面有豫色,却不知怎么拒绝我。
我接着说:“你在这看着我怎么睡。”
他只好说:“我去外面沙发坐一坐,你要是不舒服叫我。”
我闭上眼睡了过去,再醒来已经是第二天快到中午,我感觉好多了,劳家卓进来看我,护士跟着进来查房。
他帮着从被子里拿出我手臂,护士拔去点滴,然后在床头检查我的药品,劳家卓轻轻走了出去。
过了一会劳家卓回来,他脸上有几分凝重:“医生方才和我说,建议你做一个子宫详细检查,可是一直未见你过来?”
我愣了一下,才想起来有这么一回事:“哦,是,我忘记了。”
劳家卓问:“具体是怎么回事?”
我敷衍地胡乱答:“我内分泌紊乱月经不调。”
他神情似乎是对我包容一切的泰然:“那就给医生看看。”
我将手中的几袋药片塞进兜里,推开门要往外走:“改天。”
劳家卓按住我:“医生说有可能会影响生育。”
我淡淡地说:“我对生育不感兴趣。”
劳家卓眉头微微拧着,低声劝我:“你以后总归是要嫁人的。”
我冷冷地望了他一眼:“我不打算结婚,对生小孩也并无兴趣。”
劳家卓柔声说:“听话,去做一个检查。”
我不理会他,径自朝外走:“我要回家。”
他拉住我的手腕:“映映。”
我恼恨地说:“滚开!”
劳家卓语气带了威胁:“你信不信我拖你进去?”
我摔开他的手:“劳家卓,你会后悔的。”
我被送入科室,换去衣服,消毒,推入检查室。
我躺在机器下,医生在我的隐私处检查,又仔细地观察出来的影像,我看到医生神色略有变化。
我穿好衣服出来。
那个穿着白大褂的中年女士轻声说:“我需要同江小姐单独谈谈。”
劳家卓说:“没有这个必要。”
我仿佛事不关己地站在一边。
医生说:“根据江小姐的症状、体征及相关检查结果,尤其是彩超,目前考虑诊断子宫肌瘤。”
劳家卓问:“如何治疗?需要动手术吗?”
医生一边摘下口罩一边答:“建议手术治疗,经腹腔镜下切除肌瘤。”
她看了看我,又看看劳家卓,终于问:“另外,抱歉,江小姐之前是否动过流产手术?”
房间内忽然一片死寂,消毒水气味分外的刺鼻。
被剥开的伤口,让我觉得有轻微的羞耻感。
劳家卓面色瞬间僵硬成石。
我对劳家卓说:“你出去。”
他的脸上的血色这时才开始一分一分地褪尽。
劳家卓勉强吸了口气,声音发紧:“对不起,请问你刚刚说什么?”
医生温和地陈述:“江小姐动过一次流产手术,造成子宫有一些损伤,如果有要孩子的打算,建议二位趁年轻及早打算。”
劳家卓的声音平静得有些渗人:“大概是什么时候?”
医生略微思索:“从宫颈来看,是人流术,大约是几年之前。”
他脸色彻底灰白一片,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医生,对不起,我改天再来。”我套上衣服,走出了医院。
我走到医院大门时,被人从后面拉住了,他走得很快,有些微微喘息。
他喘了一口气唤我名字:“映映。”
“你想太多了,不是你的孩子。”我冷淡开口。
他一个人还有半个在恍惚之中:“我们先回家。”
汽车在楼下停稳,我们上楼进屋,他给我取来干净衣服换好,半劝半哄打消了我要洗澡的念头,拿来热毛巾让我擦拭身体,然后让人送来了晚餐。
我在房间里吃了一点,碗筷是劳家卓进来收拾的。
他有条不紊地做着这一切,脸庞有些发白,却很平静,他的情绪掩饰得这般好,我不知道他是否相信我的说辞。
我还是倦怠,吃过饭就有些昏昏欲睡。
九点多劳家卓拿了水和药片进来。
我接过杯子时仰起头看了他一眼。
他低眸避开了我目光,然后轻轻抚摸我脸颊:“好好睡觉,我在隔壁。”
我吃了药早早睡了,睡到半夜忽然醒了过来。
屋子里一片漆黑,弥漫着淡淡的烟草气味,我掀开被子爬起来。
我站在卧室门口,看到客厅沙发上一个模糊的人影。
他一动不动地坐着,丝毫没有觉察到我站在门边,撑着扶手食指抵在下巴维持着一个固定姿势,陷入了某种沉思之中。
我有些口渴,摸索着却找不到杯子,只好抬手按客厅大灯。
灯光亮起的一瞬间,劳家卓身体一惊颤,却没有转头看我,而是仿佛忍受不了刺目光线一般,抬手遮住了眼。
我看到了他脸上的那一刻,脑中轰然一声震响,整个人完完全全怔呆了。
他在流泪。
他脸庞落下的液体,如同原野上划过洁白的闪电。
我此生从未见他哭过。
我心惊肉跳地又抬手关掉了灯。
站在原地也不是,我想要逃回卧室继续睡觉。
“过来。”劳家卓忽然开口说话,声音很低,带着轻轻的鼻音。
我犹豫许久,还是挪着步子,一步一步走到了他的跟前。
他伸手将我拉入怀中,双手轻轻地抱住我的肚子。
他的脸埋入我的头发,靠在我后背的脖子上。
我不安地动了动身体:“你怎么了——”
“映映,”他忽然开口唤我,声音很轻很轻:“是多大的时候?”
我身体打起寒战,随即被他紧紧地抱住。
他幽冷气音在空气摩擦出低低颤抖:“是多大的时候,是男孩还是女孩?”
我艰涩开口:“我没有故意去做,只是那时候留不住。”
我闭上眼拼命压制那些涌上的黑色回忆:“还太小,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
劳家卓的声音哽咽得不行:“映映,我到底做了什么,我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他的声音是强忍着抽泣的紧绷,连气息都带了痛苦的颤音:“老天——”
我感觉到脖子后温热的液体留下来。
我麻木地任他抱着,他渐渐安静下来,只是身体有间或的抽搐。
我被他抱在怀中,这个怀抱在很多年以前,散发着坚定温暖的清新香气,曾经是我最为依恋的甜蜜港湾,而如今却只弥漫着一种走投无路的哀戚。
我们终于将彼此逼得无路可走。
劳家卓不放心,推掉了工作留在本地陪了我两日,我第二天完全好了,傍晚他要带我出去吃饭。
他开车载我去了城中一间金碧辉煌的餐厅。
我回来之后没有来这样的地方吃过饭,出门时随便套了一件外衣,跟在劳家卓身后,服务生将我们引入了一间雅致的包厢。
菜上到一半他电话响。
劳家卓看了一眼,接起来了:“嗯,苏见。”
他将汤匙放入碗中:“怎么了?”
他眉头轻轻一皱:“我和映映在吃饭。”
他听了几句,看了我一眼,按了按桌子想要离席,不过又坐下了。
“嗯,说我临时有公事处理。”
“她现在在哪里?”
“我过去吧。”
我低着头专心喝汤,没有注意听他的话,问了一句:“有急事?”
他迟疑了几秒,终于还是诚实说:“她从香港过来。”
我愣了一下,抬头说:“谁?”
劳家卓不再说话,白皙的脸孔却有些微红,我未见过他这样窘迫不安的神态。
我下一刻反应过来。
他尴尬解释:“对不起,她临时过来。”
我不发一言地站起来。
他慌忙按住我的手:“映映,先吃完饭。”
我拉开椅子,尽量使自己客气:“不用理会我,你走吧。”
劳家卓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小心翼翼地看我神色,他跟着我站起来:“我先送你回家。”
这时他的手机又开始响。
我不耐烦地搁下餐巾朝门口走去,他跟着我下了电梯,推开旋转大门,他的车就停在门口的贵宾泊车位,小弟殷勤上来打招呼。
劳家卓先生的座驾,夜色璀璨之下的深灰色调是雅致的奢华,我竟然在这个时刻,想起来的是她有没有坐过那辆车子,那个位置。
我在门口的台阶上停了下来,胸口有点泛起恶心,我忽然明白自己此时的心态跟个妒妇无异。
劳家卓不知所措,只好轻声地唤我:“映映……”
他眉宇之中是压抑不住的心焦,我终于还是不忍心,咬咬牙上了他的车。
劳家卓将车开得很稳,到楼下他下来替我拉开车门:“什么也不要多想。”
我不再看他一眼,径自转身上楼。
劳家卓当夜过来,时间竟没有很晚,离我们在楼下分开不过几个小时。
他将手中的袋子搁在茶几上:“映映,晚饭没有吃饱,我给你带了宵夜。”
我尖酸地说:“劳先生,尽享齐人之福滋味如何?”
他有些黯然地说:“你心情不好,对不起,我不知道她会过来,下次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
我淡淡地笑:“看来你的正妻待遇都不怎么样。”
劳家卓沉默了一会,轻声和我说:“我们正在协议离婚。”
我话语带刺:“劳先生不担心如何划分巨额家产?”
他不愿多谈,只简单地说:“律师会处理。”
我忍不住讥笑一声:“又一个无辜的傻瓜。”
他深深望我,并不出声。
我回到房间,从浴室看见自己的样子,黯淡皮肤,内分泌紊乱,眉眼只剩下冷漠暴戾,再无一丝旧时甜美。
我看不出我尚有何可取之处值得他这么留恋不舍,我并不需要他怜悯我。
夜里睡不着,我起来趴在阳台上抽烟。
家卓从房间里出来:“映映,回去穿件外套,外面太冷。”
我别过头深深吸气,辛辣的烟草气息给肺腑带来暖意。
他返身回去拿了一件衣服,套在我的肩上,安静地站在我的身旁。
凌晨三点的天地之间万籁寂静,城市天空的尽头有晕红的云彩霓虹的灯光。
我们坐在椅子上,阳台置了一张小圆桌。
劳家卓回厨房斟了一杯热咖啡给我。
我已经很平静:“我听苏见说,你车祸发生时,她父亲过世,她仍尽心照顾你?”
我不了解经历过那样惨剧人该是什么样的心情,可是劳家卓的脸上很平和:“我撞上了前面变线的一辆车,他的父亲是司机,当时的事故调查结果如此。”
我竟然是好声好气劝他:“既然结婚了,就好好待她。”
劳家卓沉默以对。
我情绪很萧索:“如今这样,又算什么。”
他说:“我会保护好你的。”
我说:“你又不缺一个周末情人。”
他纠缠的眉头:“映映,你知我珍重你,不必如此贬低自己。”
我嘲讽地笑笑:“难道说,你当初错得离谱,失去以后才懂得珍惜,追悔莫及发现你爱的是我?”
他顿了一顿。
我冷淡笑笑,将烟摁灭在桌上的烟灰缸,站了起来转身走开。
“映映,有一件事情我明白得太晚,”劳家卓在我身后忽然开口,男人沉郁的声音清晰地传来,一字一字撞击在我的耳膜:“我无法失去你。”
我拉开客厅的玻璃门回屋里去。
他在阳台独自坐了一夜。
我睡在房间里,后半夜一直听到若有似无的断续浅咳。
早上我起来,厨房有温热的粥,药片和水杯放在餐桌上。
他人已经离开。
劳家卓离开时是工作日,我辞去了剧院的工作,在家休息了两天,接到唐乐昌电话,他终于等到久违假期,说要回国探亲。
我同他说话口无遮拦:“你爹都进去了,你还探什么亲?”
唐乐昌告诉我:“出来了,在老家一个单位养老。”
我心下也觉得安慰:“那还不错。”
唐乐昌不满地嘀咕:“没良心,看你也是探亲啊。”
唐乐昌告知我航班号和抵达时间,我在家闲得无事,搭了地铁去机场接他的飞机。
唐乐昌兴高采烈地推着行李车出来,英气勃勃的脸庞,照例给我一个大拥抱。
看见他明亮笑容,让人心情都愉快起来。
我们搭计程车回城区,他问:“住你家好不好?”
我笑:“想得美,住酒店去。”
在酒店放下行李,我们出去吃晚饭。
杯盏光影半生旧时情谊浮上心头,我们边吃边聊,直到两人都有些微醺,一顿饭一直吃到华灯初上。
唐乐昌坐了那么久的飞机应该也累,结账出来我们站在街边:“我回去了,你先回去睡一觉倒时差,我们明天见。”
唐乐昌坚持要送我回去。
计程车在城市的道路上行驶,我有些晕晕欲睡,头靠在唐乐昌的肩膀上,连车子什么时候停下来都不知道。
直到唐乐昌伸手将我推醒,目光半是疑惑半是惊诧。
我朝车窗外看了一眼,心里咯噔一跳。
楼下路灯下停着一部显眼的车子,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倚在车旁。
唐乐昌不再说话,径自推开车门下车。
我紧张地跟着他下来。
唐乐昌在我身侧有些不悦地问:“映映,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唐乐昌接着问:“他怎么会在这里?”
我还未来得及说话,唐乐昌已经直直走到他面前:“劳先生,幸会。”
劳家卓也有些意外,但仍是客气对他点点头。
唐乐昌施展外交辞令:“阁下有何贵干?”
劳家卓只好说:“我过来看看映映。”
唐乐昌客套笑笑:“真是有心,我们吃饭刚刚回来。”
劳家卓不动声色:“谢谢你。”
唐乐昌话如刀锋冷冷一转:“请问劳先生以什么身份谢我?”
劳家卓脸色僵住了。
事已至此,无可挽回,我退开一步站着不动。
唐乐昌眼中泛起森寒怒火:“不知劳先生有什么资格站在此地?”
劳家卓眸色坦荡地看着他。
唐乐昌大踏一步,骤然抬手一拳挥向他的胸口,劳家卓猝不及防,身体摇晃了一下,皱着眉头站稳了。
唐乐昌一把揪起了劳家卓的衣领,咬着牙忍着怒火恶狠狠地瞪着他:“你算什么,始乱终弃!现在还敢来纠缠她!她一个人在欧洲孤苦伶仃过了那么多年,既然你当初将她丢弃,怎么现在又来了?怎么?想要跟前妻再续前缘?!”
唐乐昌冷笑着讥讽:“劳先生真是贵人多忘,你若是记得一丝一毫你曾对她做过什么,你今时今日还有何脸面出现在她面前!”
劳家卓微微敛着眉并不出声,任由唐乐昌怒骂了一通。
唐乐昌一把推开他,紧接着一个跃身,拳头狠狠砸进劳家卓的腹部,劳家卓丝毫没有闪躲,只是这一次他没有站得住,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整个人重重砸在车子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我只顾着扑上去拽住了他:“唐乐昌,好了!”
唐乐昌站住了,伸手护住了我肩头。
劳家卓脸上还是维持着不动如山的漠然神情,只是垂下眼眸不看我们,扶着车子慢慢站直身子,转过身从车中抽出面纸,掩住嘴角咳嗽了两声。
他一直背对着我们,按着车门的手有些微微的颤抖。
我脚下动了动,想要走上去看看他。
唐乐昌发狠地拽住我,瞪了我一眼。
我们三个人,周围静默得可怕。
劳家卓撑着车门站了一会儿,转过身来,又跟个没事人一样。
他稳稳当当地站在那里,仿佛刚才的一切不曾发生,只看着我温和地说:“映映,我跟医生已经预约,你明天早上去医院再检查一次,如果有需要,尽快择期手术。”
我张了张嘴,唐乐昌马上将我往后拉:“请你停止纠缠她。”
唐乐昌拖住我的手往楼道里走。
他跟着我进了客厅,站在客厅环视一圈,主卧和客房的门都没有关,他心下已经分明。
我觉得倦,瘫倒沙发上:“你随便坐。”
唐乐昌没有再问什么,取来杯子给我倒水喝,然后坐了一会儿,也就告辞了。
我看着他站在门口对我挥挥手,然后潇洒离去的高挑背影,他自始自终爱护我,竟没有多问一句我回来之后的荒唐事,他什么时候已经是这么体贴妥当的人,有这样的朋友都算好福气,真不知将来陪伴他的女孩子多么幸福。
早上我起来看新闻,财经频道正在播送早间新闻,国内一间著名城市商业银行副部级金融高官爆出涉案丑闻,银监会今日紧急发布通知,要求银行有效防范和控制操作风险,并同时加大对商业银行信托计划监管,一时各间金融机构一时风声鹤唳。
唐乐昌早早过来敲我的门,我关掉电视起来给他开门。
他提了热气腾腾的早餐进来。
我们在厨房的小餐桌上对着头喝粥,唐乐昌问我:“映映,那个人昨天说你要去医院是怎么回事?”
我忙着吸豆浆,含糊着回答他:“我身体有一点小毛病。”
唐乐昌马上说:“我和你去医院。”
我径自说别的:“我们今天去北州岛出海,晚上回来去南爵喝咖啡,然后去学校看看好不好?”
唐乐昌不满地叫:“映映——”
我说:“我发誓,不是什么大事。”
他说:“我们先去医院。”
我说:“等你一走我马上就去,所以你快点走。”
他继续:“我和你去好不好?”
“不好,我不想你看我丑态。”我拖起他:“你难得回来,我们不要谈这些扫兴事。”
唐乐昌闹脾气坐在沙发上不肯动。
我只好摇他的手:“好,今天我们先玩一天,晚上回来我们再说好不好。”
他板着脸:“明天就去。”
我拧他眉毛:“好。”
我们在外面快快乐乐地玩了一天。
第二天早上我下楼,经过一辆宝蓝色小汽车,忽然听到喇叭响。
然后有女子柔媚的声音唤我:“映映。”
我转头看了一眼,一个明艳的女子从车中跨出,穿了件短款风衣,妩媚长卷发,脸很熟悉。
我有些疑惑地站在了原地。
她眸中有微微笑意,却故意冷着脸教训我:“越大越没规矩,见到大姐也不会叫一声?”
是——林宝荣。
我有些惊愣,但仍是喊了一声:“大姐。”
她这时才露出笑容:“长大了,漂亮了。”
我只好笑笑。
我有些生分地站在她几步之遥。
林宝荣只好款款走近我:“老二那闷性子,把你当宝藏着,我年前刚刚得知你回来,你却又走了,这次若不是他有事来找我,还不知要把你藏着多久。”
我客客气气的:“大姐怎么有空过来?”
林宝荣语气很亲切:“我过来接你去医院,本来昨天应该来了,可是上头临时有人下来检查工作,总部高层亲自出面接待不说,连带我们都忙得人仰马翻。”
我轻声拒绝:“不用这么麻烦的。”
林宝荣仔细望了望我,而后叹了口气:“映映,我仍当你屋里人。”
我低下了头,心底不是没有暖意。
林宝荣问我:“你那个帅气的小男朋友呢?”
看来劳家卓什么都和她说了。
她拍了拍我的手臂:“让他一起来吧。”
林宝荣和我一起上楼,待到唐乐昌过来,她载着我们去了医院。
我们从停车处走向医院大楼,远远就看到大厅前站着一个穿白大褂高大斯文的男子,他驻足等着我们一行人走近,微笑着说:“来了。”
林宝荣大方介绍:“我男朋友马文滔。”
我对他含笑致意,唐乐昌主动和他握手:“马医师。”
马文滔领着我们,直接进入主任办公室。
经过身体检查之后我住进了医院,手术排在后天。
马文滔医师安慰我:“不用担心,一周后你即活蹦乱跳。”
林宝荣和唐乐昌在医院陪我做的手术。
我被推入手术室,到麻醉上台,直到在病房清醒过来,心里都非常平静,腹部的伤口包着敷料,有一点点疼痛感。
术后只要三到五天就可出院,医生护士都很专业和气,贵宾区病房里各种设施一应俱全,唐乐昌每天过来陪我,日子也不算难打发。
第三日下午林宝荣过来:“映映,老二夜夜深宵探视,你打算何时召见他?”
我低着头慢慢地翻杂志,其实我也不算是刻意不见他,只是他来得都晚,我基本都已经睡觉。
林宝荣话语爽利:“老二这人毛病一大堆,最让人讨厌的是什么事情只会自己死忍着,这么多年他忘不了你,全家上下却没一个人敢跟他提起过你,一提你他就是要变脸色的——我看他是就是自己活该找罪受。只是现在老大一点事都不做,老二内外都得照应,白日夜晚两地跑也太累,映映,给大姐一个面子,他不见到你放不下心。”
我抬起头闷闷地说:“跟他说不要再过来了。”
林宝荣马上说:“那你自己跟他说。”
她掏出手机拨电话,电话接通,她听了一句有些疑惑地问:“梁丰年?”
她马上问:“怎么是你,boss呢?”
我听到林宝荣说话:“他人在哪里?”
“好,我拨去大宅问问看。”
她又重新拨号,这时护士进来,林宝荣对我比划了一下,一边说话一边往外走:“郭叔,是我,宝荣。”
过了一会儿林宝荣走回来,对我说:“映映,他今晚走不开。”
我点了点头,却不多说。
林宝荣有些赞赏地说:“映映,你这样气定神闲,今时大不同往日,连我都看得惊诧,老二如今如此待遇,不知独自神伤多少回。”
我听出她弦外之音,只淡淡地问:“他怎么了?”
林宝荣沉默了几秒,洒脱自信的神色也暗了几分:“今天下午在大宅,他疲劳过度心脏受不住没瞒得住,家庭医生发现了他身上的伤,惊动了老太太,护士现在守着他挂水。”
她朝我笑笑,掩盖住一丝忧虑:“劳家何等家世,他又是小儿子,他这样的身体本应该好好养着,如今却偏偏是操劳得最厉害,前几日还笑着跟我说工作太辛苦让我快些跟他提辞呈好放我及早嫁人。”
林宝荣有些欷歔:“我大概年纪大了,看他这副模样都有些舍不得。”
我眼前有些酸涩雾气涌上。
林宝荣问:“不过我很好奇,他身上的伤哪儿来的?”
我抬起头平静地告诉她:“唐乐昌打了他。”
林宝荣点点头,只简单一句:“自己老婆都守不住,该打。”
安静的夜里,房内床头留了一盏台灯。
我躺在自己的床上,闭上眼有些心安的感觉。
唐乐昌昨日已经返回比国工作,临走之前他问我:“映映,你还爱他对不对?”
我掩着脸沉默良久,才低声回答他:“我想忘了他。”
唐乐昌望着我,有些微微的莫名黯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他一早或许也已经大致懂得,我可能已经不太可能再会有爱上一个人的力气。
我独自坐在床头发呆,柜子上的电话忽然响起来。
我拿起电话,劳家卓的声音传来:“映映。”
我回答他一个简单的音节:“嗯?”
劳家卓问:“出院了是吗?”
我说:“嗯。”
电话里他的声音有些模糊:“我昨天临时有急事出差,抱歉没有来接你出院。”
我说:“没关系。”
我在医院期间他后来还是抽空来看过我一次,只是那时唐乐昌正好在病房里,三个人的气氛说不出的怪异,我干脆不说话,唐乐昌则在旁边专心对着笔记本电脑打游戏,饶是劳家卓如此气度,纵使面上没什么,只怕也不会舒服到那里去。
他只在里面坐了一会,唐乐昌随便找了个借口就要送客。
这几天他似乎在外地,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劳家卓已经习惯每天打一个电话给我。
我不知道他在地球哪一端,但每次他都是很恰当的时间,来电时不会太晚,一般都是我在睡前。
有时电话里他的声音很倦。
我半夜还听到他在会议室里微微嘈杂声音,旁边有助理低声说一句英文给他端咖啡,而后背景逐渐安静。
我们的对话也很平淡。
他只我问有没按时吃饭。
叮嘱我早些休息。
又或许劝我不要在沙发边看书时候吸烟。
有一天夜里他有些醉意:“映映,我离婚之后,会不会有机会挽回你?”
我对他说:“劳先生,你醉了。”
他失却一贯的沉着淡然,有些语无伦次的痛楚:“江意映,你是我的,自你六岁始你就是我的。”
他咬牙切齿地说:“纵然你走到天涯海角,也是我劳家卓的人。”
我冷笑一声:“干脆我死了将尸骨赠与你。”
他在那端低低咳嗽一声:“映映……”
我将电话挂了。
他逼得我太紧,闹得不欢而散。
后来的几天劳家卓再没有打给我。
我从一开始就分明,我们这段关系,没有任何一个维系下去的理由。
随时开始,亦可以随时终止。
十二月份到来的时候,明年这座城市要承办大型运动会,政府要全面整顿城市风貌,我现在居住的小区正位于一号绿化带的旁边,政府需改建楼顶和窗户,改装空调的防护栏颜色。
工作人员在街区内宣传了几天,物业处发了文件要求户主签字。
我找不到他。
我拨去劳通总部,秘书台说他出差,我回国后从不拨他私人电话。
只好致电苏见。
苏见说他这段时间非常的忙。
我将事情简单和苏见说了。
苏见说:“劳先生明晚上回国,我先问一问他。”
一会苏见拨回给我:“映映,我需带份资料给他,劳先生请你一起来。他后天早上在内地还有工作,他说要在本埠停留,还有一点点时间,他想见一见你。”
我有些迟疑:“方便吗?”
苏见平和地答:“不要紧,他搭乘自己的飞机。”
第二天傍晚抵达机场,我心不在焉地跟着苏见,在推着行李的行色匆匆的行人中走过,我仰着头看着夜航的飞机从巨大的玻璃窗外起起落落,我们走入候机厅,梁丰年远远走过来。
苏见朝他略微颔首。
梁丰年侧身站在苏见跟前,直接开口:“劳先生取消了上海的会议,他让你把资料给我,边总已经从香港飞去临时替代他出席。”
苏见有些敏感地问:“怎么了?”
梁丰年看了我一眼。
苏见示意无妨。
梁丰年低声和他说:“他说有些累。”
苏见脸上微微变色:“你跟他这么些年,不是不知道他性子,若不是身体真的受不住,他怎会开口说……”
梁丰年只好说:“现时回来了,让他好好休息一下。”
苏见轻言责备:“你们也不注意点。”
梁丰年无奈地说:“这一个礼拜事务浩繁,我们也没有办法。”
这时梁丰年手边电话响起,他接起来只听了一句,随即脸色骤变对着那端喊:“拨救护车——”
苏见已经即刻朝着入口飞速地冲了过去。
我拔腿跟着跑过去。
夜色四合中,停机坪地面上隐约闪烁的灯光,跑道上停泊着一架私人商务飞机,机身修长洁白,只在尾翼有一枚劳通菱形的标志。
我跟着苏见飞跑上舷梯。
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需要私人飞机——再舒适的头等客舱对他而言都已太困难,因为他身体实在太糟糕。
机舱内灯光柔和明亮,左侧有一张容纳四个人的方型会议办公桌,旁边是一组沙发,后面是一个小餐厅和吧台。
劳家卓坐在办公桌旁,白衬衣套一件西装式银灰马甲,助理正扶着他站起来,他脸色煞白一片,一手撑着桌面身体已经是摇摇欲坠,苏见疾步过去搀扶着他在沙发上半躺下来,然后动手利落地解开他衬衣,一手托着他的头部头向后仰,保持呼吸道通畅。
我凑近他身前,他口唇发绀,大汗淋漓,意识似乎已缓缓陷入昏迷。
苏见急道:“映映,给他吸点氧!”
我环视了一圈,看到沙发背后置有简易氧气枕,我迅速动手拔出袋子上连接着的橡皮胶管,撕开一次性鼻导管,打开开关检查氧气通畅度,用棉签醮了些许冷开水润滑,然后托起他的脸庞,将导管小心缓慢地插入他的鼻咽部。
我仔细观察他的反应,并无呛咳和喷嚏现象,这才用胶布将橡皮导管固定在他的上嘴唇。
一切不过是一分多钟的事情,做完这一切,我方发觉全身已经是瑟瑟发抖。
劳家卓胸膛艰难起伏的呼吸稍稍好转。
我轻轻握着他的手叫他名字:“家卓?”
他反手无力地握了握我的手。
我极力平定心神,查看他病发的症状,心悸,胸痛,伴随呼吸困难。
剧烈的胸口疼痛会引发病人的濒死感。
我竟然一直不知道他身体的具体情况。
梁丰年从外面进来,脚步急促:“车开进来了,送他去医院。”
苏见点点头。
机场的车子在跑道上开路,司机已经将家卓的车开进来。
苏见和梁丰年撑起他,几乎是半抱着将他扶进了后座。
苏见说:“映映,过来。”
他将我塞入他的身边,然后推上车门大声吩咐:“徐峰,注意安全!”
车子已经像离弦之箭一般朝外驶了出去。
苏见和梁丰年的车紧紧地跟随在后。
他极力忍受着苦痛,虚弱地倚在我身上,我挤压氧气袋,腾出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说出来的两个字都轻轻打颤:“家卓——”
他气若游丝地说话:“没事……”
车子一路开得风驰电掣,每一分钟都漫长得好像是鞭骨笞血一般的煎熬,大约二十分钟后几辆车急驶入市内医院。
劳家卓神智都还清楚,一直握着我的手。
他被推入急诊室,胸外科的主任已经赶来,正在交代护士请心外科会诊,劳家卓在急诊室抢救了一刻钟即刻被送往手术室。
主刀医生已经洗手准备上台,助理医生过来术前谈话,字是苏见签的,他非常的镇定,似乎应付这样的场景已经不是一次两次。
看着手术室亮着的灯,我遭遇如此生死劫难,从头到脚的每一寸都是冰凉的。
苏见扶住我的肩膀将我带到的一边的椅子上休息,他宽慰我:“别担心,他不会有事。”
我惊魂未定,睁大眼看着他,嘴唇都还在哆嗦。
苏见有些可怜地望着我:“映映,冷静些。”
我坐在椅子上,绞着手指一分一秒地捱过漫长的时间。
一个小时后劳家卓被送出来,推入病房,他胸膛插了一根管子,有粉红的液体流出来。
那是胸部血管破裂流出的血。
我站在病床前看了一下他的生命体征,麻醉状态都还算稳定,已经出现了苏醒征兆。
苏见陪了一会,扶了扶我的肩膀,低声说:“别太担心。”
苏见站起来走出去。
我怔怔守着他,直到后半夜太困倦,蜷缩在沙发上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发觉自己睡在床上,套间外的医生正在和苏见谈话,医生建议将病人转回香港治疗。
梁丰年一早已处理好转院的事宜,苏见询问我是否要一同过去。
我摇摇头。
梁丰年说:“江小姐,你过去陪陪他。”
我说:“我不是医生护士,跟过去有何用?”
苏见拍了拍梁丰年的肩膀,用眼神制止了他的继续说话。
这时护士敲门轻声说:“苏先生,劳先生醒了,要见你。”
我坐在沙发上要起身的一刹,竟然有瞬间的害怕迟疑。
苏见已经先转身进去病房。
一会儿苏见走出来跟我说:“映映,劳先生说让你回去休息,我派司机送你回家。”
我愣了几秒,才冷冷地答:“我不再是十八岁,容他随便打发,敬请他有何事亲自同我说。”
梁丰年在一旁签单据,抬起头脸色都有些变。
苏见依然是沉稳神情,他温和地说:“你稍等。”
他进去一会,然后出来和我说:“等一会儿,护士正在给他打针。”
十分钟后护士出来:“江小姐,劳先生请你进去。”
我走进去,他半躺在病床上,氧气面罩已经取下,他的脸色是白的,瞳仁眉毛是黑色,整个人轮廓消瘦分明,如一帧清韵湿笔的水墨画。
只是整个人平日里那种强势的奕奕神采已经消逝不见。
我站在他的跟前。
劳家卓抬起手拉了拉我的手,示意我坐下。
我只好坐到他的身旁。
他气息很低弱:“映映,我过一段时间再回来看你。”
他微微喘了几口气,皱起眉头道:“房子的事情我已经交代苏见处理。”
我对着他点点头。
劳家卓又说:“好好照顾自己。”
我呐呐地说:“好。”
他忽然低咳一声,强自按着胸口,还想要说话。
我慌忙握住他的手:“好了。”
劳家卓握着我的手,目光中有萧索黯然的深情。
隔了一会儿他低声说:“回去吧。”
我深深看他一眼,而后起身朝外面走。
我走出来,掩上房门,才觉得双膝发软,在病房门口摔倒。
苏见正坐在外面沙发上和梁丰年说话,喊了一声:“映映!”
我手掌撑在地面上,挣扎着自己却没有力气站起来。
苏见急忙上来扶起我。
苏见压低声音问:“有没有事?”
我手脚有些不听使唤,咬着唇摇摇头。
我觉得害怕。
那种心底最深处无法遏制的恐惧感,超过了我在异乡漫长的噩梦之中独自醒来的任何一个黑夜。
那是一种一切失去之后再无可挽回的惊恸之感。
我是有过最恶毒的念头,我愿他过得不好,我愿他和我一样的受苦。
我却从未想过,他会悄然死去。
无论我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我知道他都在,他在这人世间。
即使八十岁,我仍可以惦念我曾爱过的那一张脸庞。
我却从未想过他可以率先离席。
或许我再回来,根本就是一个错误。
我隔了两个多礼拜没有再见到劳家卓。
他本人自从担任劳通集团最高领袖之后,较以前更加低调,几乎不再出席任何公开场合,甚至是劳通集团的大型对外活动,他都很少出现在大众范围之内,一般是由苏见或是其他的高层出面应对媒体,苏见在年前升职至亚洲总裁,因为集团现任总执行官是从亚洲总部迁升上去,苏见作为劳家卓手下重臣,算是不负众望地接手了这一颇有分量的职位。
我没有打过电话给他,心里有一种冷漠的镇定,他在香港想必会有最好的治疗,我所能做的,只能是缓慢安静地打发去每一个日出日落。
没有办法再专心做任何事情,我闲暇时去图书馆消磨时间。
那天在阅读室,我看到邻桌一个女孩子,穿着白色风衣扎马尾,桌前堆了大叠过期的报刊和杂志,大约是传媒系的学生在做功课。
我低头之间看到其中摊开的一份报纸头条,有些暗旧的纸张了,巨大的黑色字体是熟悉的名字配着触目惊心的车祸现场图片。
我按捺住心头惊跳,对女孩轻声说:“借我看看可否?”
她微笑点头。
我取来了当日以及后面几期的数份报纸和杂志,一页一页地翻过,逐字逐句看过去。
四年前旧事如浪潮席卷而来,我感觉身体里的血液一寸一寸地变凉。
我怎么会忘记那一天,我怎么可能会不记得那一天——阳光穿不过云层的空旷大厅,我万念俱灰地瘫倒在候机厅的椅子,忍着喉中的欲呕感和锥心的疼痛,经历人生最迷茫混乱的一个午后。
许多年之后回到故地,同样是一个阴沉的灰暗午后,我终于有勇气面对当年的那个日子,只是我当时并不知道的是,在那一日,劳家卓也经历了人生最苦痛的一个难关。
报纸并未影到伤者的图片,拍到只是警方到达之后的事故现场。
纵使是这样,当场残留的血迹和满目刮痕的地面,仍显示出了这场淋漓可怖的交通灾难。
报纸上有专业人士出来分析,说劳家卓驾驶的卡宴应该是与对向行驶的车辆发生撞击或与同向行驶的车辆发生追尾,车子撞开防护栏翻下了公路,车头右侧受到了强烈的撞击,悬架损毁轮毂、轮胎爆裂。
整部车子成了一堆豪华的废铜烂铁。
前面一辆普锐斯的司机当场死亡,劳家卓受伤被送往医院,另外事故还造成了两起连环追尾,所幸并未造成人员伤亡。
消息一出,举城哗然,且不说如此重大交通事故,更主要的是牵扯其中的当事人是名流显贵。
大批传媒蜂拥至医院。
劳通集团调集来的大批保全人员将住院大楼顶层的贵宾区病房层层包围,防范措施滴水不漏,所有当值的医生均三缄其口。
到了第二天下午,劳通集团迅速召开记者会,警方相关负责人出席交代了事故调查结果,事故主责任在于前面车辆的违规变线,但劳家卓当时的车速超出了最高驾驶时速,应对事故负次要责任;劳通集团亦邀请医院相关人员出席,穿着白袍的主治医师和媒体交待了病情,说劳家卓脊椎挤压受损,但复位手术非常的及时,目前已经已经度过生命最危险的二十四个小时。
同一日某份报刊的副刊也登出一张唐乐昌携我出境的照片,但照片拍得很模糊,并且当时所有的媒体注意力都被这起交通意外所吸引,所以并无过多此事的报道。
随着记者会的召开之后,往后的几份报刊看得出,这个新闻渐渐退出了大众的视线。
我手按在桌面上,深深地吸气,吐气,努力使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我想起来怪不得上次司机说他背痛。
旁边的女孩子凑过头看了一眼,我正翻到到林宝荣应对记者的一张照片。
女孩笑笑说:“劳通集团总是能上演最完美的危机公关处理。”
我略微挑眉望着她。
她娓娓而道:“即使劳家卓先生将近三个月之后才出现在传媒视线,可是他似乎一直在幕后运筹帷幄,劳通集团营运一切正常,甚至还成功完成了业界近年来最大的一起收购案,劳通花七千万收购了国兴银行在深港的全部资产,劳先生在仕径大道劳通大厦宣布重组计划时——那是劳先生车祸之后首次出现在公众视线范围之内,劳通银行的市值一夜之间增长了近十个亿。”
年轻的女孩子表情丰富多彩,语气一波三折,最终扼腕发出崇拜的一声长叹。
我只好客气点点头。
女孩子有些好奇地问:“你也学这方面的吗,怎么对这个有兴趣?”
我心底仍有余波震荡,不知道如何作答,只好对她勉强笑笑。
我将手中的报纸推回,低声说:“谢谢。”
然后将手中书籍放回书架上,起身慢慢地走下楼梯。
一直到过了新年才又见到他。
那一日我从公车下来,天气太冷,我缩着肩膀慢慢地穿过楼层之间的通道。
楼底下停泊着一辆熟悉的车子,一个瘦高的人影从车上下来。
他穿着大衣仍看得出明显清瘦的身形,脸上淡得几乎看不出一丝血色。
我轻声一句:“怎么不到屋里,天气太冷。”
他瞬间面色都暖和起来:“嗯,不要紧。”
他来接我一起吃晚饭。
席间我问过他身体情况,他简单一句没事了带过,我知道他不会多说,也就不再多问。
吃晚饭后劳家卓开车,穿过灯火流淌的城市,停在繁华的市区。
他领着我站在在奢侈女装店外,我停下脚步疑惑地望着他。
劳家卓说:“进去看看,总要试试,才知道你喜欢那件。”
我失笑地摇摇头:“我不需要买衣服。”
他略微低头打量我:“我见你总是穿这两件。”
我平平淡淡地说:“够穿了。”
劳家卓坚持着说:“映映,我见你以前……”
我心灰意冷地笑,以前,以前的明亮大屋子,开放式衣橱,少女的样式的衣物配饰鞋子一大柜,料子稍微硬一点点都不要,以前。
旧时算什么。
入冬之后我只有黑灰两件棉布外套,其中一件还是Emma当年在伦敦送给我的,已经穿了好些年,袖口都磨出了襟花。
“劳先生若是觉得寒酸,完全没有必要和我一起外出。”
“我不是这个意思。”劳家卓说。
我转身走开。
此事只好作罢。
次日下午劳家卓外出回来,递给我一个纯白的大袋子,他低声一句:“穿暖一点,好不好?”
我望着他有些神色不快。
他又说:“当做新年礼物,收下吧。”
我只好伸手接过来。
他面上轻轻一动,竟然是几分喜悦的神色。
我随手将衣服搁在了沙发边上。
隔了一周,他再过来,发现袋子原封不动地放在沙发。
我站在厨房接水煮咖啡,他望了望我,神色一点点地暗下去,但终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我若无其事地在家里闲逛,劳家卓也很快收起情绪,冰箱里什么都没有了,他开车载我去百货一楼的超市。
如果劳家卓是开车载我,一般不用司机,我们外出时徐峰会开着另外一台车跟在后面。
那天在百货商场的超市,发生了一个意外。
我跟在劳家卓身后,他穿了一件样式简洁质地精良的暗蓝外套,我离他身后半步之遥,彼此的神态甚至没有一丝亲密,可是当我们提着袋子走下自动扶梯时,迎面而来的一个男子手中突然举起了相机。
摄影机的咔嚓声音和闪光灯的亮度在熙攘模糊的人潮中显得分外的突兀。
几乎是在下一个瞬间,劳家卓迅速地拉过我,侧身用他的身体挡住了我的脸。
徐峰立即走上前去处理。
劳家卓牵住了我的手,不动声色地快步走开,经电梯进入楼下的停车库。
我的手被他紧紧地攥在手中,一路疾步拖着我走,一直到了车子跟前。
劳家卓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随即抬手摸了摸我的头发:“没事了。”
我还有些混乱的思绪逐渐清晰过来,只觉手中的袋子分外地沉重,再也迈不开脚步。
劳家卓拿过我手中的东西放入车内,然后拉开车门,扶着我的肩膀让我坐了进去。
我坐在车内,微微扬起头,再看不到一缕阳光。
我蜷缩起身体,无限疲倦瞬时涌上心头。
劳家卓看我神色,有些疼惜地低声一句:“映映……”
他要伸手过来抱我。
我直觉地推开他。
他说:“吓到你了?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我将头抵在车窗上慢慢地说:“回去吧。”
周三的夜晚,江意浩从学校跑出来。
我领着他去荔枝角公园吃饭。
江意浩在饭桌上犹犹豫豫地叫我:“大姐……”
我握着筷子漫不经心地答他:“说吧,什么事?”
他讨好地说:“我们乐队期末之前想要做一次校园演出,可是租来的鼓上周被我打坏了,我想买一个好一点的爵士鼓……”
我瞥了他一眼:“你很喜欢打鼓?”
他看我一眼,斟酌了一下我的表情,仍是点了点头。
我问:“是想认真学的那种?”
他又点点头,这一次很坚定。
我淡淡地说:“那就买一个。”
他眸中一亮:“真的吗?”
我想了想,接着说:“我找个老师给你看看,如果你真的有潜力天分,我不反对。”
江意浩乐得差点掀翻了手中的杯子。
“等下——”我强硬地转移话题:“我有条件。”
“你去上补习班,把以前落下的功课补会来。”
“还有周末去老师那里练习英文。”
我恶狠狠地下死命令:“你得上大学,考新加坡,或者国内的,你自己选。”
江意浩听得神色都焉了,闷闷地说:“好吧。”
我不动声色地戳一片鱼腩,口气平和:“什么?”
江意浩马上表决心:“好!”
晚饭之后我们俩姐弟去了乐器行,江意浩在那一排亮得耀眼的架子鼓前留恋不止,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我凑上前看了一下,标签上价格不菲。
江意浩真是不知人间忧欢。
我微微苦涩地笑,我们总算有过用三五司机佣人的日子,江家的小一辈自小优渥惯了,又怎会懂得柴米油盐。
我总不能委屈了爸爸膝下的这么一个长子。
江意浩回去上晚自习,我回到家查看手头账户积蓄,我回来以后工作一直不上心,根本没存下什么钱。
给他买个进口的爵士鼓,送他上高考补习班,再请个老师专门练习英文,一笔一笔算下来都是不小的费用支出。
待到江意浩读完中学离开本埠,我便再无留在本地的理由,我必须断了自己的念头。
我翌日开始翻报纸去找工作。
我应聘了几间公司,最后在一间港资注册的贸易公司做了一名办公室文员。
劳家卓周末过来时问:“你不是一直不喜欢朝九晚五?”
我白天对着电子表格太久,此时眼前蒙蒙一片,只懒懒应他一句:“生活所逼。”
我打了呵欠进去洗澡。
文职工作薪水太微薄,我很快另找了一份兼职,一个培训机构招聘英文口语老师,一周上两个晚上的课,学校在南大附近,那一天晚上我下课时,在东门外的长街意外见到韦惠惠。
她穿着冬裙短靴,在一个小店门口买热饮。
惠惠也很快见到我,她朝着我招手大声地唤:“映映!”
惠惠身边站着一个男子,穿了件蓝t恤黑棉衣,闻言马上转过身来。
他打量了好几秒才大步走过来拍我肩膀:“江意映,真的是你!”
他爽朗地大笑:“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我早已认出他来,他倒是胖了一些,圆脸上的笑容可掬跟以前一样。
是我们大学时戏剧社的老大,那一夜我随着惠惠和老大去了南爵,咖啡座里几个人站起来,竟然都是大学里熟悉的一班同学,他们见到我都略有惊讶,但很快反应过来,争先恐后地上前来热情地掐我胳膊。
我久未见到他们,看得出来他们毕业后经常见面,聊起彼此近况都是非常熟稔的样子。
老大大学毕业后回湖南老家呆了半年,决定辞职南下,回到母校读完研之后在艺术学院戏剧系当了一名老师。
席间他们谈起老大现在领着一批毕业班的学生排演了一个还不错的话剧。
他们打算在清艺小剧场公演。
他们的热忱笑容和轻快音调,令我想起当年的欢乐时光。
后来的一个星期,我们几个旧日老友,陪着老大领着他们班的数十个学生,用最直接传统的方法为即将公演的话剧做宣传。
那些容颜姣好的年轻人站在文艺酒吧的街道,手中捧着票对着来来往往的路人诚恳地说:“您对话剧有兴趣吗,您愿意支持一下戏剧吗?”
我一般只要不加班到太晚,都会过来陪他们卖票,惠惠也是。
然后我们一群人在深宵的小酒馆消磨时光。
那段生活竟然是我回国之后最充实快乐的一段时光。
没有挥之不去的梦魇,没有压抑灰色的情绪,我靠双手劳作,自食其力,清朗分明,虽然拮据,但心底无比踏实。
除去那个人。
那个人过的寻常生活是如何。
他在三年前在石澳购入的临海大屋,他在港岛铜锣湾游艇俱乐部上停泊着那艘shineseeker,他斥资千万美金置买的私人商务飞机,莫不是港媒时尚界热衷的谈资,平日里他随手搁在沙发上的手工衬衣,袖口绣着的一排精致字母,他身份尊贵,他富比王侯,却如此不合时宜地停留在我两室一居的简陋世界。
如今这个人的电话号码显示在我的手机屏幕。
他沉郁声音从电话那端传来:“映映,怎么这么晚还没回家?”
我走开了几步,轻轻地应:“嗯。”
那天夜里劳家卓在客厅一直等到我回来,我一身是雨,脚步发虚,可是精神非常满足。
他取来毛巾替我擦拭头发,我头发衣服都沾染了寒气,他忍不住侧开头低咳了几声。
我从他手里拿起毛巾站到了浴室里面。
他手撑在门边细看我面容:“难得见你这么高兴。”
其实我回来并没有同他说过什么。
我不了解一个人要有多用心,才能读得懂一个人最细微的情绪。
两个礼拜之后,《当我在谈论飞翔的时候你在谈论什么》在清艺小剧场首场公演。
那天我下了班之后赶过来,天空依旧飘着冷肃的绵绵冬雨,剧场外有些老旧的木门口已经有观众陆续持票入场。
我进去帮了一会儿的忙,半途走出来吸烟。
出票的圆形窗口旁的宣传墙上,贴着本场演出的大幅海报,我站在屋檐下,略微眯起眼打量起那张图画的色彩和设计。
标题之下文案写手用了十年前毕业于南大如今已是国内流行乐坛具有举足轻重地位的一支乐队写的歌词。
灰紫背景色调下,我看到雨打湿的那一行诗歌。
“时间的旷野里啊/我不怕孤独,有限的青春里啊/爱过你,我已经不朽了。”
雨水滴落我在眉头,心中涌起无限寂寥。
我凭着直觉缓慢转头,看到剧场对面的街道,进口的宾士车泊在路边。
他的背后是一堵灰暗的墙壁,车子的色泽微微映亮他的黑色风衣,他一个人站在雨中。
司机正从车里走出要替他撑开伞。
他挥手让徐峰回车里,就站在路灯下静静地看着我。
我站在对岸,隔着一条街,隔着五颜六色的雨伞,隔着伞下的匆匆行人,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我指间的半截烟都被雨水扑灭。
半生过往似一场尤涅斯科的冗长荒诞剧。
不知道站了多久,我听到惠惠在身后叫我名字,她走到我身边,见到劳家卓时略有惊异。
她低声一句:“他在等你?”
我对她说:“我马上就回去。”
我踩着雨水走过,对他说:“你回去吧,我们可能会很晚。”
劳家卓说:“我可否进去看看?”
我领着他从侧边的一个入口进去,将他带到在后排的一个座位上。
这时观众已经基本坐满,灯光暗了下来,暖场的乐队在台上伴着吉他低低吟唱一支民谣。
我对他说:“你自便,若是不喜可以先走。”
他头发衣领上染上了蒙蒙湿气,掩着嘴低咳了几声回答我:“你去忙,不用管我。”
我点点头走下台阶,帮忙给演员换服装,对稿子,维持现场秩序,在后台来回跑动的间隙,经过劳家卓坐着的那个角落,黑暗中只看到一个影子。
一个影子孤身一人坐在昏黄的小剧场。
劳家卓何许人也,享尽尊荣的天之骄子,车前置物柜里随手抽出的一张卡片,都是一张世界顶级俱乐部的会员年卡,而如今这个出入无不是奢豪场所的矜贵男人,眉目净淡地坐在狭窄逼仄的小剧场,看着一群年轻的大学毕业生的青涩表演。
半场过去,我得空绕到他的位置,扶开椅子坐到了他旁边。
他转头望我,嘴角轻轻牵出一个笑容。
那个笑容,照亮细微的尘埃,黑暗中划出一道光芒。
我想起在多年前,他也曾来学校看我演出,那是心里开得出花朵的甜蜜。
那时我是他侍仗宠爱天真得恬不知耻以爱他为全世界最大光荣的小女孩,那时他是事事以我为重每天下班回来喝完热汤就心满意足年轻英俊的男子,那时多好,世界干净纯粹得如同盛夏树荫下的阳光。
多年之后我们偏坐在黑暗的一角,无动于衷地看着台上的悲欢离合,而自己的故事,再无人会提起。
我们在黑暗中一言不发地坐着,直到帷幕合上又拉开,直到热烈掌声响起,演员集体出场谢幕,掌声一遍又一遍反复响起。
而后散场时灯光亮起,我们随着人流往外走,老大班里一个熟识的学生刚好经过我们身边,笑嘻嘻地说:“映映姐,你男朋友哦。”
我摇摇头,脸上似笑非笑,不知是否带着几分心淡。
劳家卓伸手,在黑暗中握了握我的手。
半夜我们回到家,头痛欲裂,我推开门即扑到洗漱台开始呕吐。
劳家卓有些吓到了,急忙跟了进来:“映映,怎么了?”
我掬水扑面,含糊着说:“没事,太累的时候偶尔会这样。”
这几天我白天上班,晚上上课,深夜还和他们在剧场里,睡得太少。
他伸手揽住我的腰撑起我的身体,然后轻轻拍我的背,语气里心疼得不得了:“怎么会累成这样。”
劳家卓待我吐到只剩清水,将我抱回了客厅沙发上。
我捂着脸瘫在沙发上再也不愿动。
劳家卓要掰开我的手指:“映映,你脸色不好,让我看看,有没有生病?”
我将头埋在了膝盖,没头没尾地一句:“我原谅了惠惠,我和她和好了。”
劳家卓伸手将我拉到他的身边:“嗯?”
我闷声说:“我不想再背着过去往前走了,太累了。”
他说:“把它给我。”
我说:“什么?”
劳家卓轻低声应我,语气却很坚定:“把你的包袱给我,我带你走。”
我愣愣看着他,然后笑了笑,心灰意冷的。
我说:“劳家卓,你回去香港好不好,不要再来了。”
他沉默,没有接我的话。
我说:“我要离开这里了。”
他抬手板起我的脸,手指捏住的我下巴,双眸定定地望进我的目光深处:“映映,告诉我,你还爱不爱我?”
我怔怔地说:“爱你的代价太大了,我爱不起你,我要的不是你能给的。”
劳家卓说:“映映,我会处理好,办理手续还需要一些法律过程,我不会让你再受委屈。”
我说:“我对你离不离婚并不关心,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他某一刻有些微微的疑惑。
我反反复复地说:“我要走了,我不想再跟你这样下去了。”
劳家卓眉头拧了起来:“如果我不让你走呢,映映,不要逃避你的心。”
我根本无法面对他的逼视:“求求你,让我走吧。”
劳家卓终于受不了,咬着牙强硬地说:“我给你自由,你要我怎么办?”
他脸上浮出无法遏制的痛楚:“江意映,你不可以再那么自私,遇到事情只懂得逃走,你要我怎样捱过下一个四年?”
他手深深地嵌入我的胳膊,眉宇之间是怜惜无奈混杂着的郁郁恨意:“你说啊,你让我怎么办?”
我张开嘴,不知所云地答:“你回香港去,和你太太好好生活,你很快可以忘记我。”
他仿佛被人当胸重重一击,脸色凋零成一片空茫的惨淡。
过了许久,他绝望地松开我,侧过了脸,平静之中是徒劳掩饰的疲乏:“我就知道,仅此一宗罪,够我在你面前死足十次。”
《谈论》在清艺公演了一个星期,每场平均上座率大约有百分之六十,相对于如今戏剧大环境和演员名气来说,已算是不错的成绩。
演出的最后一场,我提早离席,走出剧院外,张彼德对着我按喇叭。
我惊讶地说:“你怎会在此地?”
他跳下来替我拉开车门:“我过来开会,刚好在这附近,就过来看看你。”
我坐入张彼德的车子,他问:“送你回家还是要宵夜?”
我本来就是因为觉得累才提早走,所以对他说:“回家。”
他点点头,发动引擎,打转方向盘,车子顺利地汇入的夜晚的闪烁车流。
张彼德车内放Suede,他手指随着旋律轻敲,侧过头看了看我:“你又同他吵架?”
我抬抬眼:“他又怎么了?”
张彼德浓眉阔眼的脸上泛起一丝戏谑笑意:“小映映,不要这么铁石心肠嘛,以前你多么关心他,咳嗽两声都要嘘寒问暖半天,看得我们羡慕得要死。”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有些生硬的表情。
张彼德无奈地说:“我都见过好几次了,开会应酬到半夜,他回去冲个凉还硬要开车过来你这里,君王夜夜临幸竟然都没能融化你?”
我冷冷地说:“我消受不起如此深重恩宠。”
张彼德想了想,回答我说:“以前我觉得你太不经世事,尤其看不惯他这么无法无天地宠着你,现在你长大了,我倒有点想念以前的你。”
张彼德忽然低声,带了略微恳求的语气:“你就当帮帮我们这些做下属的吧,他这段时间身体情况一直反复,昨晚上背痛得站都站不起来。今早他撑着身体开会,年度财报发布,总资本充足率是11.34%,整个亚洲区的不良贷款率低至0.2%,每股盈利4.06美元——”
张彼德撇撇嘴:“对他又有什么用,会议室大门打开时人人喜笑颜开,只有他一个人郁郁寡欢地坐在上位,没见过营运收入超过上百亿仍然这么不高兴的老板。”
我一动不动地听着,忽然开口问他:“彼德,你有钱吗?”
我话题转移得太快,他挑眉答:“干嘛?”
我说:“借我一点。”
他很自然地接话:“为何不问家卓?”
我转过脸:“不借算了。”
“借,”张彼德一手拉开车前柜子掏出支票本:“你要多少?”
我想了想,说:“两万?”
他说:“这么一点钱?”
劳家卓周末过来时,也许如张彼德所说,他身体一直没有恢复,我抬眸看了一下他的脸庞,脸色白中带着淡淡的青,气色的确是不好。
我正在窝在沙发里看书,侧开了身体挪开点儿位置给他:“要不要喝水?”
他点点头。
我起身给他倒了一杯温水。
他伸手过来拿杯子时,我看到他手背上数个细小针孔,一片青紫在白皙皮肤上显得有些怵目。
我略微皱着眉头问他:“要不要敷一下?”
“什么?”他有些疑惑地问,然后看到我的目光盯着他的手,略有些不自然地放下杯子:“不要紧。”
我冷淡地说:“还是敷一下吧,免得人家以为你夜夜过来受我虐待。”
劳家卓愣了一下,已经明白我意有所指。
他抬眸望我:“你需要用钱,为什么不同我说?”
我站在他的身前,有些别扭地说:“我会还给他的。”
劳家卓忽然问:“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再画设计?”
我实在不愿谈论这个话题:“我画不出了。”
我转身欲往房间走。
劳家卓站起来,握住了我的手腕。
他有些冷然的口气:“用我的钱,让你觉得丢人?”
我瞥了他一眼:“我有什么资格身份用你的钱?”
他低咳一声,有些为难地说:“映映,你对我可不可以稍微放下一点点自尊?”
我淡淡地说:“劳先生,我所剩的就是这么一点点自尊,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
他微微蹙着眉头,苦涩无比的口气:“可是要我看着你这样……看着你这么受苦,我每次想起来,都……”
我打断他:“我过得很好了,承蒙你的照顾,我已经半年多没有付你房租。”
他闻言,怔怔望了我几秒,然后松开了我的手,身子却骤然一晃。
我怕他摔倒,直觉地动手扶住他。
他抬手按住了眉头,压抑着的微薄怒气:“你少说两句惹我生气的话行不行?”
他身子晕眩不支,连站都站不太稳,只好坐回沙发里,抬手按在胸前,呼吸有些微弱的低喘。
我探手触摸他的胸口,心跳非常的疲弱,我转头拨电话找医生。
他阻止了我,喘了一会儿气,挣扎着勉强说出一句话:“不用……只是有点累。”
他躺在沙发上,闭着眼靠进抱枕里再也说不出话。
他一直握着我的手躺了十几分钟,气息才逐渐平稳下来,他睁开眼看到我守在沙发边,手抬起抚上我的脸。
我静静地说:“家卓,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你真的没有必要再管我。”
他喃喃地说:“我怎么舍得,映映,你让我怎么舍得看着你这么辛苦……”
我说:“劳先生素来果敢坚毅,何时变得这般儿女情长。”
他睁着幽深的双眸,默默地看着我。
我心平气和地说:“我们那一段终究是过去了,各人命数不同,你如今是什么身份地位你自己最清楚,重责在身你为谁都好都不能这样作践自己身体,我不想再卷入你的生活,你也知道,我们之间,整个世界都完全不一样了。”
劳家卓听着听着眼底几乎要流出泪来。
他说:“你当彼德是朋友,有难处愿意问他都不愿找我,可是,映映,你明知道我多么想好好照顾你……”
他又轻声咳嗽起来,脸色愈发的黯淡下去,我真怕他在我面前昏过去。
我停止了这个话题:“好了。”
我伸出手:“你脸色很糟,进房间里躺一下。”
他撑着扶手有些艰难地站起来,背部有明显的僵硬感。
待到他躺入床褥间,我替他松开了衬衣上的两颗扣子,他今天穿一件黑色的衬衣,略微敞开的领口越发地显得骨瘦嶙峋,英俊的脸庞白得几乎透明。
我总是要对他心软,禁不住放低了声音说:“好好睡一会。”
我半夜起来,悄悄推门进去,劳家卓睡得很沉,他睡前服过止痛药,没有发烧,只是昏睡,大约太累。
第二天是周日,我破天荒没有睡懒觉,早早起来在厨房煮早餐。
劳家卓醒过来,和我一起吃了早餐,我从他的包里翻出了他的药片,倒了水服侍他吃了。
早上我在沙发上加班做数据,劳家卓坐在一旁问:“要不要帮忙?”
我一手按错键差点把几份文件全删了,要命,问天借胆我也不敢屈尊劳家卓先生做这种几千块钱一单的小账目,我替他泡了一杯维生素泡腾片,他坐着坐着,又倚靠在我身上睡了过去。
傍晚他醒过来,精神好了许多,提议要带我出去吃饭。
我问:“你不回香港去?”
他迟疑了一下说:“我想住几天。”
我问:“不用工作?”
他答:“这个礼拜稍微有空一些。”
劳家卓在家里住了四天,我早晨起来去上班,他跟着醒过来,替我收拾钥匙手机塞进包里,送我出门。六点我下班走出公司的大楼,就看到他从驾驶座上下来。
我每天洗手做羹汤。
他吃得不多,但看得出情绪很好。
其间苏见和梁丰年各来过一次,带了呈签文件过来请他批示。
我们在家里其实也并无多大乐趣,我已经习惯了多年的独居生活,也不太爱说话,他有时候也有公事要处理,我们至多就静静坐在一起各忙各的事情,他唯一坚持不懈做的一件事情,是会走过来在灯下熄掉我手上的烟。
我有时候晚上去咖啡馆,他亦耐心陪伴。
也许旁人看来,我们也是一对平凡相恋的烟火男女。
只有我自己知道,这种感觉有多么的不真实。
偷情一般的感觉。
周五的夜晚,我在厨房做色拉,听到他在屋里接电话,有些模糊的音调,简单几句应对,应该是他的妻子。
似乎说的是假日,要他回家来。
他次日返回香港。
周末Fredy给我打电话。
因为我之前曾致电询问他有没有合适工作可做,他告知我说之前就有香港一家店找过我,可是他觉得不合适我的风格,而且风格偏商业也怕我不答应所以一直没有应承对方,现在他问我要不要考虑。
我在Fredy办公看到的商业广告合同上的名字时,有点受宠若惊。
那个品牌在尖沙咀新太阳广场的一大爿店铺,囊括了时尚珠宝,奢侈时装和女饰周边产品,在名媛和贵妇的交际圈内销售口碑都的非常好。
Fredy说春款的新装风格华贵,跟我的气质其实不是最契合,但据说对方设计师钦点了我的名字,并且开出的酬劳数字足以令人心动。
现在这样的时境下,我还有什么可挑剔。
两日之后我和一班同事正式进驻位于港龙的沙龙工作室。
拍摄工作进行到第三天,我趁着补妆的空隙,低声问坐在我旁边的一个助理:“那个女孩子是谁?”
她顺着我的眼神看过去,神色非常的诧异:“你不认识她?”
助理小澄指了指我身上的价格过万的纱裙:“这件——”
她手指点向摄影棚旁边挂着的一整排奢侈女装:“这些——还有那些皮包,都是她的。”
我惊奇了一下:“她是老板?这么年轻,看起来二十岁吧,居然拥有二十四间名店。”
助理小澄羡慕地笑了笑:“钱小姐夫家财厚,这么几间店铺不过是开来供她消遣。”
我心头忽然升起不祥预感,“她是……”
小澄继续说:“就凭她嫁了劳家卓这份本事,一半香港人都得对她肃敬三分。”
我脑中的血液倏地往下落。
有一瞬间我眼前是黑的。
化妆师在我眼睑上方补眼影。
我顺势闭起了双眼。
其实拍摄的第一天我就在棚内见过她,当时我总感觉有人的视线若有似无地投在我身上,但我看到的是一个乖巧平静的女孩子,所以也并没有多加留心。
原来我已在明处已供人打量三百回合尚不自知。
这么措手不及的狭路相逢,我惊慌得好似做贼。
接下来的半天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拍摄的姿势僵硬,耳边一直嗡嗡作响,有好几次甚至撞到了挡光板。
摄影师不断皱眉头,最后只好挥手放工。
钱小姐被创意总监请上楼去看样片,收工时她下来同摄影师和几位模特招呼,轻声细语的样子,态度非常的客气。
经过我身边时,我仔细看了看,那个女孩子非常年轻,仿佛是大学生的打扮,齐眉黑色刘海,长长的直发,穿白色毛衣粉色裙子,娇俏可人。
完全看不出有经商的精明气质。
我转眸又看了一下,心底咯噔一声惊跳,仿佛坚冰碎裂的一声刺痛的脆响。
从我的眼角余光望过去的侧影,是我四年前在镜子里面看见的影子。
电光火石的一霎那,我顿时明白了。
怪不得我有一次造型师给我梳刘海,麻花辫子在耳边盘成发髻,他们店里送衣服过来的女孩子笑着对我说:“江小姐这样,年轻许多,有点像劳太太。”
语气似乎是莫大的恭维。
我当时觉得荒唐,轻轻一笑带过。
原来竟是真的。
原来她们不是开玩笑。
我如坠冰窟,牙齿打起寒颤,成身仿佛被冰镇过。
原来竟还会痛。
原来我经过那样的岁月,竟还会觉得灭顶一般的痛楚难当。
他娶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江意映。
劳家卓真是一世都爱这类芭比,打碎了一个不要紧,转身又娶了一个更漂亮更精致的替代品。
我眼前一阵黑雾,仓促地扶住了一把椅子。
阿卡走过来问:“映映,你没事吧?”
我摇摇头。
我躲进洗手间,用冷水洗了一把脸,又抽了两根烟,镜子里的人失魂落魄,好像个女鬼。
我甩手用力抽了两下自己脸颊,勉强聚集起了一点点精力,方慢慢地走了出去。
我提着包走出大楼,看到钱婧站在台阶前,她丝毫没有架子,主动同我打招呼:“江小姐,辛苦了。”
我慌忙堆起客气假笑:“不会。”
她笑着说:“江小姐现在是要回去?”
我对着她点点头,喉咙好像有火在烧。
她露出一丝甜蜜笑意:“我先生过来接我,要不要顺路送你一程?”
我已经看到车道上的一辆豪华轿车正在缓缓驶入。
司机下来打开车门,我看到了端坐在后座的清俊男人。
劳家卓穿了件的灰色羊绒毛衫,外套搁在座椅旁边,略微侧了头正在专心讲电话。
仿佛心有感应,他忽然抬头一望。
那一瞬间他历来泰然不动的神情,登时变化了颜色。
他第一个反应是抬手扶住了车门要下车。
只是下一刻,钱婧已经坐入车内,伸手亲昵地挽住了他的胳膊。
他骤然回神,目光一直望着站在台阶上的我。
我相信我的表情应该非常的漠然克制。
不然钱婧不会毫无察觉,只顾拉着劳家卓絮絮地说着什么。
司机走回前座,然后发动了车子,载着那一对亲密的俊男俏女。
从我眼前缓缓驶走。
我去搭地铁回家,连步伐都打着飘,整个人浑浑噩噩。
扭开门回到家里,沙发上还留着他的衬衣,他的平板电脑搁在茶几上,还有他收拾干净的厨房。
房间里还闻得到蓊蔚洇润的淡淡清新气息。
我疯了一般地逃了出去。
在街头惶惶然转了一圈,无处可去,拦了一辆车去lonely。
我回国之后已经节制许多,几乎不去酒吧,偶尔想喝酒,去的基本都是lonely。
是相熟的朋友开的一间。
我推门进去,一个男人站在吧台后面擦杯子,修长身形,一双勾魂眼眸未笑先流情:“映映美人,好久不见。”
我坐到高脚椅子上:“斐斐,给我来一杯。”
斐斐是我入行时的第一个化妆师,圈子内小有名气,据说是荤素冷热无忌,玩得很开的一个人。
他是一个非常漂亮的男子。
诚然我看得出他放荡表相下似乎是隐藏着极重心事,但我们彼此仍若无其事嬉戏笑闹,我们关系投缘如同兄弟姐妹。
他将酒端给我:“你怎么了,失魂落魄的。”
我一抬手将一杯液体系数倒进了喉中。
又将杯子推给他。
斐斐响亮地吹了一声口哨,惹得场内几个女客人纷纷回头看他。
他又招摇地抛了几个媚眼,才回头一边给我调酒一边问:“阿卡呢?”
我闷声说:“他还有事要做,明天才能回。”
我捧了杯子缩在角落的丝绒沙发上,很快就半醉。
斐斐过来推了推我:“你手机响了很久了。”
我恍惚地看屏幕上的号码,然后伸手按掉。
又继续埋头喝酒。
斐斐上来抱住我:“好了,大小姐,你要把我的店喝跨了。”
我喝到最后几乎已经人事不省。
隐约记得斐斐将我扛起来,他在店后有一间小房子。
他似乎是将我丢在了沙发上,然后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是被敲门声吵醒的。
窗帘外的阳光已经透出微熹的光线,宿醉过后的剧烈头痛席卷而来。
敲门声持续不断地响起。
我闭着眼听到斐斐骂了一句脏话从房间里走出。
我翻个身继续睡。
斐斐有些轻佻的声音从门边传来:“先生何事?”
一会儿,斐斐绕回客厅,俯下身对我说:“映映,找你的。”
斐斐撩开我耳边的头发,低下头吻我的唇:“亲爱的,你还是清醒的时候比较美,清新得如同花园里沾着露水的百合。”
我的视线绕过他的肩膀后,看到男人阴狠寒冽的一束目光。
我慌乱地一把推开了他。
斐斐挑了挑眉,转身回房间里去了。
我手忙脚乱地爬起来。
我这时才发现我身上裹着一张毯子,昨天穿着一件外套被脱掉了,里边只剩下一件雪纺吊带裙,还被扯得凌乱不整。
我跳下沙发,一件内衣随着我动作掉落在地板上。
上帝,我昨夜到底醉到了什么程度。
我看了一圈,外套还不知在何处,我拉了拉肩带裹住胸口,赤着脚走到了门边。
劳家卓站在门前,寒着脸一动不动地看着我走近。
他仍穿着昨天下午的那身衣服,灰色羊绒衫外套了一件深灰大衣,眼底泛红,脸色透着青白,整个人非常憔悴。
我脑袋混混沌沌:“找我?”
他看我的眼神透出了一丝嫌恶:“你昨天晚上一夜在这做什么?”
我犯着困懒懒地说:“你不是都看到了吗?”
他脸色阴沉得:“你知道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他目光在我的身体上下巡视,竟带了莫名其妙的痛恨:“一夜情?分隔不过几个小时,你若是要男人,就不能等我几个小时?”
有时候一个人的话语真是比淬毒的刀子还让人痛。
我心头恨意如一蓬蓬的血溅射,简直恨不得一刀杀了他。
我咬着牙根冷冷地说:“劳先生,何出此言,难道就准你坐享妻妾之福,还不允许我偶尔一夜风流?”
劳家卓浑身都散发着雷霆震怒一般的寒意,手在微微颤抖,忽然朝着我踏了一步。
我害怕地退了一步。
下一刻他的动作却忽然静止。
他喘着粗气狠狠地盯着我,青白的一张脸,眸中一束寒焰带着怒火,胸膛剧烈起伏。
我们像仇人一样对峙。
过了半晌。
终于他什么也没有说,径自转身,大步走开。
新年除夕假期,我带着放寒假的江意浩回了一趟新加坡的家。
大约许久未见,又或许心里还在赌气,江意浩在家里规矩拘束得有些生分。
芸姨看在眼里,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偷偷心疼得掉眼泪。
爸爸忍不住了,在饭桌上提出来:“那要不然转回新加坡读中学?”
江意浩别别扭扭地说:“不要,大姐很照顾我,我要在国内读完高中再说。”
江意瀚扯着他哥哥的袖子讨好地说:“哥哥,大姐一起来……”
芸姨跟着说:“那好,那等你来读大学,映映也过来,一家人团聚比什么都好。”
我为了缓和气氛,只好拍拍江意浩的脑袋笑着附和。
江意浩终于对他妈点点头,挤出一个字:“嗯。”
芸姨笑着给他夹菜,饭桌上终于欢欢喜喜。
其实我也赞成江意浩读完中学再过来,申请转学需要一个过程,他若中断现在的高三学业,另读新学校也要有一个适应期。
家里如今住着的房子,罗兰路尽头的八十多坪的三层小楼,家里只请了一个菲佣照顾奶奶,爸爸在工厂里做主管,芸姨平日在家就买菜做饭,闲暇时间和对面家的几个马来女人打打花牌麻将。
江家倒踏踏实实地过起日子来。
我在家里住了一个多礼拜,每日陪芸姨上街买菜,闲时逛图书馆,国家图书馆十一楼收藏有设计图展览,我白天经常在此地消遣,常常看着看着抬眼望望,巨大玻璃窗外的摩天轮已经染上夕阳余晖的金色光芒,一个下午的时光倏然而过。
过年时乌节路举办妆艺大游行,有连续多天热闹的拜年会、花车和舞狮表演,我们三姐弟经常出去玩,有好几次经过海滩大道,都看得到伫立在海滩一号的raffels el,酒店的巨大洁白欧式建筑群辉映着蓝天,分外的耀眼夺目。
想起来我上次在套房内的一夜短暂居留,早晨被劳家卓遣送离开,穿过拱门外郁郁葱葱的花木,犹记得回望一眼庭院的浮雕喷泉。
那时因为年轻而无所畏惧,纵使悲伤难过得觉得天都要塌了,爱着他的心口仍是炙热的。
可惜现在回想起来,恍如前世一般久远,甚至连他当时的面容都有些模糊了。
自他上次在斐斐屋前怒然离开之后,我很快离开了本埠,一个月来我没有劳家卓的任何消息。
我知道他那日是真的生气。
想来他这些年来一贯是端坐万人之上的掌权者,筹谋裁断发号施令莫有人敢不从,何曾在一个不知好歹的女人身上受过这样的气。
他的忍耐只怕也已经到了尽头。
有一日下午我在家里,爸爸从外面回来,递给我一份报纸。
我接过看了一眼,新加坡当地英文财经报刊,标题是劳通集团主席婚姻生变引起昨日股市动荡。
内附有一则钱婧通过律师发出的离婚声明,措辞得体诚恳,只言因为感情不合而理智分手,并大方祝福彼此今后更好,显出了进退得宜的大家风度。
我慢慢翻了一页,劳家倒没有任何表态,除去林宝荣出席一次应酬晚宴时,媒体不断追问她关于巨额财产划分的问题,林宝荣只笑着客气恭维:钱小姐人很好,只是和劳先生不合适,两人分开后仍是朋友,一切手续都是按照法律程序,并没有任何纠纷,请媒体朋友多给他们一点私人空间。
我略微翻阅了一下,将报纸推开来,对爸爸笑着摇摇头。
爸爸摸摸我的头,也不说话,走去屋外修剪花枝。
大年初五我和江意浩回国。
过了一个年,江意浩好像变得性格沉稳了许多,帮我拖行李车,对送机的芸姨和爸爸挥挥手,然后揽着我的肩膀走进安检通道。
他一路上只安静地看书听音乐,我则专心睡觉。
飞机在下午五点抵港。
我们站在行李传输带边上,江意浩将行李提出,推着车子往外走,我摸出手机开了机。
即刻有电话进来。
我看了号码,迟疑了一会儿,按下了接听键。
劳家卓的声音一贯的沉郁动人,只是语气有些急,他劈头就问:“映映,出港没有?”
我快步跟上江意浩的步伐,他那边的声音也有些嘈杂。
我稍稍提高了声音答:“出了。”
他立刻问:“你和谁一起,多少个人?”
我埋头跟着江意浩走,纳闷地答:“和我弟弟,怎么了?”
他严肃地说:“不要出来,留在原地,我安排你们走贵宾通道。”
我这时才觉察不对,抬起头发现已经迟了。
机场通道门口,抵港旅客匆匆四散,记者已经冲着我们围了过来。
江意浩低声问:“大姐,怎么了?”
我说:“别回答他们任何问题,直接出去。”
还未来得及多交待他一句,尖锐的声音已经在我们耳边纷纷炸开。
“请问是江意映小姐?”
“你对劳先生离婚的有何看法?”
“港媒有爆料说你与劳先生一直是同居关系,请问是否属实?”
“劳先生如今甘愿舍弃婚姻,是否代表你们旧情复燃?”
“江小姐,请说说话……”
似曾相识的场景,我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我怎么仍是一次又一次陷入这样的场地之中。
我紧紧抿着嘴,拖着江意浩,冷着脸一言不发地往前走。
但怎奈周围都是摄影机和不断晃动着的话筒,我们被包围在拥挤的人群里举步维艰。
我的耐心即将告罄,强压着怒火抬起头来,忽然看到一道瘦削的熟悉身影匆匆出现在入口处。
劳家卓清冷脸庞,白衬衣没打领带,薄西服外套衣角微微翻动,他手中还握着手机,行色匆忙地走进了大厅。
记者几乎是同时见到了他,场面顿时陷入了疯狂一般混乱。
保镖在他身后,一路小跑着跟上他的步伐,用力拨开人群走到我们面前。
劳家卓站到我的身边,伸手护住我的肩膀,沉声一句:“不用理会,跟我走。”
他护在我的身侧,徐峰上前替江意浩推行李车。
四个高壮的保镖气势吓人,如一堵墙隔开了大批记者。
我们在人群中突围而出。
劳通王朝的最高当权者自婚变后首次公开露面,竟然是现身机场替前妻保驾护航。
明日报纸想必会卖到爆。
我低着头往前走,学会了对一切充耳不闻。
劳家卓稳稳地扶住我的肩头,他的衬衣领口有幽幽清新气息,让我莫名地平静安宁。
记者不断在我们耳边吵嚷,问的问题越来越离奇耸动。
江意浩忽然扬起头倔强地回了一句:“我姐姐十八岁就嫁给了劳先生,他们是真心相爱的。”
劳家卓的嘴角瞬间微不可觉地轻轻上扬。
我抬眸看到身侧的人唇边露出一抹轻轻笑意,真想上去抽江意浩嘴巴:“你个死细路仔,懂个屁爱情。”
三台车子已经整齐地侯在车道上。
司机拉开后座,劳家卓扶着我的手臂将我送入了车内。
他关上了我这一侧的车门,从容不迫地转身拍了拍江意浩的肩膀:“没事吧?”
江意浩对他摇摇头。
劳家卓笑笑说:“那回去再说。”
他绕过另外一边上车,几个保镖并排阻挡了记者的跟拍,领头的黑衣男人站在我们的车旁阴沉着脸,对着涌上来的记者喝了一声:“各位,够了。”
他长得凶神恶煞,涌过来的人顿住了脚步。
司机发动了汽车,几台车飞速开走。
车子驶出机场,融入高速公路的车流,劳家卓将头靠在后座上,抬手捏了捏鼻梁。
我转过头才发现他脸上倦色浓重。
他哑着声音说:“映映,抱歉。”
这时他电话响,他侧过头接了一会电话,然后又和我说:“今天中午有报社相熟记者打电话给大姐,只是我刚好不在本地,赶回来还是迟了一点。”
我问:“记者怎会得知我要回来?”
他微微敛眉说:“对不起,因为我打扰到你。”
我无所谓地笑笑:“这样的戏十八九岁演过就算了,如今还真是吃不消了。”
劳家卓说:“今天的照片不会见报。”
我点点头:“那最好。”
他嗓子还是哑:“大姐会通知各大传媒约束旗下记者,如果真的有小报狗仔找到你,不要理会他们,打电话给我,我来处理。”
我说:“我们的行李……”
劳家卓说:“由他们带回来。”
我冷淡地说:“劳先生,我无欲卷入你的家事。”
劳家卓眸光中有些歉疚:“不会的。”
将江意浩送回学校,劳家卓送我回家。
他有事需返回香港,送我上楼之后,叮嘱了几句后匆匆离去。
接下来的几天后,我按时销假上班。
生活一切正常。
我不再阅读八卦周刊,看电视也从来不看新闻财经,是以并不了解外面的事情。
自从机场匆促一见之后,劳家卓这段时间不再过来,想必是避嫌之故。
又也许是他气未消,有一天晚上他打电话给我,问我可有人打扰。
我说没有。
他问我在做什么。
我说在家里看电视。
他在那头冷笑了一声,居然说:“嗯,你不是有很多男朋友?”
这口气听起来,他还倒真正儿八经地吃起醋来。
我不知为何耐着性子同他解释了一句:“我又没有真的一夜情。”
“嗯,”他口气很淡地应我:“要是真的,你以为季家那小子还能在他那店里擦杯子?”
听他这杀人不见血的语气,我顿时紧张起来,连忙追问:“你把斐斐怎么了?”
劳家卓没好气地说:“是你喜欢半夜不回四处饮酒,我还能把他怎样?”
我马上顶嘴:“劳先生,我的生活轮不到你来指教。”
劳家卓那端传来沉闷一声,是玻璃杯子重重搁在桌面上的声音。
然后是在塑料瓶子被狠狠摔进抽屉里药片滚动的一片哗啦声响。
劳家卓静默了几秒。
然后忽然说:“我终有一天会被你气死。”
他低沉嗓音透过电话听筒,类似于柔情百转一般的无可奈何。
我觉得心忽然哆嗦了一下。
慌忙把电话挂了。
农历新年过后的三月,小姑姑打电话给我,说即将和姑父回国。
我不解地问:“不是说研究项目要做两年,怎么提前回来?”
小姑姑说:“老维身体出了一点问题。”
我敏感地问:“怎么了?”
小姑姑说:“回来再叙。”
小姑姑夫妇回来的那天是工作日,我下了班之后打车去了口岸过关。
他们的飞机是在香港抵达,入住了位于湾仔的公寓酒店。
我上楼去敲门,小姑姑给我开的门,我伸开手臂抱住她。
小姑姑满怀安慰地唤我:“映映……”
我问:“怎么不回家里来?”
小姑姑勉强朝我笑笑,我这时才看到她面容的愁色。
小姑姑将我引入套房的小客厅:“来,进来说话。”
我问:“姑父呢?”
小姑姑低声说:“在里面睡觉。”
这时姑父已经推开房门,他笑着走过来摸了摸我的头。
姑父笑容宽厚乐观,只是气色不太好。
我已经发觉不对,望着小姑姑问:“怎么了?”
姑父握住了小姑姑的手,对我说:“映映,我胃部出现了问题,已经检验出来,是贲门癌。”
我心底异常的镇定,大概是还留着万分的希望。
我睁着眼睛清清楚楚地问:“是几期?”
姑父望了小姑姑一眼,然后缓缓对我说:“局限溃疡型二期。”
小姑姑说:“我们在加国已经做过检查,他家里人和他自己都坚持要回来治疗。”
白天里我和小姑姑仔细查阅和研究相关的医院资料,和姑父商量过后,还是打算留香港延医,因为外科手术治疗是迄今为止公认的贲门癌的首选治疗,如果要开刀的话,养和医院的综合肿瘤科中心仍旧是我们可以考虑范围内的最好医院。
夜里我和小姑姑说话,问她费用够不够。
她说手术的钱还是凑得足,让我不用担心。
我望着她面上忧虑之色,心里也明白,纵使手术成功,远侧胃部分切除术后残胃囊发生癌病变的可能性也会有,因此后期治疗费用和医药费用更是一笔难以预计的昂贵数目。
但我们没有办法打算到这么长远,目前只能尽一切所能先考虑手术事宜。
我们在小客厅外絮絮叨叨地说体己话。
小姑姑说着说着,忽然捂住脸:“他之前经常在实验室一呆一整天,一直都有胃溃疡,我还一天到晚往外头跑,是我没有照顾好他……”
我懂得她那种对骤然而来的流逝那种无能为力的恐惧感。
我抱住她的胳膊,心有戚戚,忍不住陪着落下泪来。
次日姑父的弟弟过来,一行人陪同着将姑父送入养和医院。
小姑姑和家人商量了一下,还是打算住普通病室。
我没有多说什么。
我返回内地上班,中午特地绕去菜市场买菜然后回家手脚忙乱地炖汤,给小姑姑做了她爱吃的虾仁海鲜粥,然后下午收工后赶回家装进保温桶带去医院。
我在病房门前正好遇到提热水回来的小姑姑。
我们走进去时,隔壁床的一个年老的病人在忍着痛在大声咒骂自己的不孝儿女。
尖锐的嗓音和粗俗语言听得我连连皱眉。
姑父穿了白色病服躺在床上,对着我们安抚笑笑。
我将保温壶放在柜子上,出门去找护士过来制止他的吵闹。
我趁着小姑姑出来,忍不住悄悄对她说:“我们换一间病房吧。”
我对小姑姑说:“好好休息准备手术,比什么都重要。”
小姑姑同意了。
姑父当天转到了三十二楼的半私家病房。
接下来的几天,是一轮又一轮的常规的检查和放射治疗。
姑父的双亲已经去世,唯一一个弟弟也已经成家,能尽的心力也不多,平日里医院就我和小姑姑轮流守着,我们姑侄听从医生的建议,彼此之间也反复斟酌,用的基本都是最好的药。
一个礼拜下来签出来的账单如同流水一般。
周六的早上。
我站在人行道旁看着车水马龙,忍不住深深呼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气。
我昨夜过来医院陪伴姑父,让小姑姑回去好好睡了一觉。
今早小姑姑过来,便忙不迭地赶我回去休息。
想起来今日有事要办,我拿了杯饮料站在地铁站看地图。
十五分钟之后,我站在了观塘区开源道七十一号的太子大厦G楼的广场前。
玻璃墙幕的高耸大楼前,劳通银行的红白相间菱形标致显眼,占据了这幢巨大的建筑地面整整一层。
走进整洁明亮的大堂,经理即刻笑容可掬地迎上前来。
我站在柜台后,从裤兜中抽出劳通的一张银行卡。
我昨夜将手头的全部现款,加上准备还给张彼德的那一笔钱,系数取了出来,仍觉得不够,从钱夹最底层夹缝中摸出这张卡,那还是我当时在伦敦我替Emma做的那份工,我手头只携带了这张卡,她当时便将酬薪汇入了这张卡。
我一直没有取出来用。
我说:“我卡内有两千英镑现款,请兑换成港币取出。”
端坐柜台后的小姐将卡在机器上划过,然后对着电脑屏幕敲打了几下。
她对着电脑屏幕看了一眼,蓦地睁大眼转头瞪着我。
她探究目光中半是惊讶半是艳羡,好一会儿才问:“请问是江意映小姐本人?”
我点点头。
她维持着客气微笑着对我说:“请稍等。”
下一刻她却如同见鬼一般,推开椅子站起来朝着柜台后方夺路狂奔而去。
我有些疑惑地站在原地。
很快一个穿着西装的中年男人从里边匆匆走出。
男人推开一侧的玻璃门朝我走来:“请问是江小姐?”
他微微鞠躬:“这边请。”
我随着他走入私人贵宾理财区。
富丽堂皇的一大片走廊,空间开阔无比,他将我带至最里面的一间,一组优雅的欧式沙发,水晶吊灯映着日光不断闪烁。
他隆重地自我介绍:“我是观塘分行副司理,敝姓彭。”
“彭先生,你好。”我伸出手与他握了一下。
他又说:“总司理今日恰好外出,由我接待江小姐,希望江小姐不会觉得失礼。”
我忙说:“彭先生太客气。”
我在沙发上坐下来。
有美丽的女职员过来斟茶。
捧上的茶杯和装着精致点心的盏碟,都是素雅的英国骨瓷。
彭姓司理坐在我对面,微微倾身礼貌地问:“请问有什么可以为江小姐服务?”
我面不改色:“我想提取两千镑现款。”
他略有些惊讶地停顿了几秒。
我随口说:“你们这里难道不可以办理这个业务?”
他马上说:“当然可以,当然可以,只是江小姐要的数额令我——有些许意外。”
我被他提起了一点兴趣:“那我应该取多少?”
他跟我玩味一笑:“那就要看江小姐的心情了?”
我淡淡地说:“哦,那我是要问——我可以取多少?”
彭司理思索两秒,专业地说:“江小姐可以取的数目,整个九龙区数间分行的现钞都取出只怕还不够。”
他颇有幽默感地附加了一句:“当然,我们一般建议贵宾刷卡消费。”
我笑笑:“我没有那么多钱。”
他哈哈一笑:“江小姐真爱开玩笑。”
他将手中一张精致的银行卡轻轻推到桌面上——这几年我从未使用过它,崭新的纯白色,边缘一道烫金,隐隐如水一般流动的光泽。
他说:“江小姐自然知道从何处得到这张卡。”
我不动声色点点头。
他陈述:“这是——劳家卓先生的副卡。”
他语带崇敬地说:“整个集团都知道,劳先生在劳通集团所持的全部股份和基金,有百分之二的收益,每年定期转入这张银行卡,而江小姐手上的这张——是劳先生在全球唯一签署发行并且不设任何消费限额的一张副卡。”
劳家卓何必这样,在整个集团的下属面前演这么一出情深意重的好戏,不过是徒惹来旁人茶余饭后的一笔谈资,我对这些商业的事情无兴趣,在医院熬了一夜后此时更觉得累,我只渴望忘掉一切身外事好好睡一觉。
我维持着客气:“彭先生,我只是贵行一个普通客户,此卡有一笔离岸汇款,请帮我查一查,替我兑换成港币取出。”
彭识趣地领命而去了。
他很快返回,将装着一沓现钞的信封恭敬地递到我手上。
我从桌面取笔签字,然后站起来对他客气地说:“谢谢。”
一行人恭谦地将我送到大门。
权势真是让人生死爱恨的东西,我荒谬地摇摇头,沿着街道慢慢走回酒店。
回到酒店我躺倒沾床就睡。
刚刚睡到半梦半醒,劳家卓的电话打进来。
我一腔困倦:“何事?”
劳家卓问:“映映,你可是缺钱用?”
“没有。”我不耐烦应酬他。
他声音从容冷静:“你这几年来从未曾走入世界上任何一间LtB的银行,甚至前段时间你宁可问张彼德借都不愿意取,如今却为了这几千元提款,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闭着眼说瞎话:“我就是没钱用啊,我周三在跑马地输了个精光。”
他无心同我胡扯:“你在哪里?公司还是家里,我晚上过去找你。”
“我不在公司亦不在家里,”我呵欠连连:“劳先生,我很困,改日再叙。”
第二日礼拜天学校开高考动员大会,我去了江意浩的学校,跟老师谈起家里近况,说我最近不在本埠,没有这么多时间顾他,麻烦老师多多照看。
老师跟我提起,深港青年中华文化交流中心最近正在举办一个学习活动,学校有交换生的名额,可以考虑让他去香港读,反正他也准备申请国外大学,提前适应国际的教学环境对他的发展可能会更好。
我连忙道谢。
我从教室下来,在学校里找到江意浩。
我直接跟他讲了老师的建议,江意浩马上拒绝了我。
我心里来气:“那你不同意,我去陪小姑姑,你自己一个人在这里谁管你?”
他嘟囔着回了一句嘴。
我提高了声音:“你自己管自己?我不过这一个多星期没有空盯着你,你说你逃了多少节补习课了?”
他冲着我叫:“大姐,你烦不烦啊,现在姑父生病,你先陪小姑姑嘛,你就放过我吧。”
我气愤地伸手抽他:“你也知道要关心家里人,啊——你要懂事一点儿能不能让我少操点心?”
江意浩吃痛狠狠地抬臂挡开我。
年轻人力气就是充沛,我被他手臂一挥,脚下踉跄地退了一步。
我身前是几级台阶,我晃了一步整个身子跌了下去。
江意浩慌张地要伸手捞住我,却错手猛地一把推到我背上,这下可好,我脸朝地重重摔在鹅卵石地面上。
江意浩惨叫一声:“大姐!”
我动弹不得地呜咽:“你是有多恨我啊!”
江意浩跳下台阶扶起我,我感觉到眼睛里有湿热的液体流进来。
江意浩脸都吓白了,手忙脚乱地抱起我,健步如飞地穿过教学楼,一把将我放到学校保健室的床上。
医生取出消毒药水:“唉,额头破了一道口子啊,包扎一下吧。”
江意浩在我旁边上蹿下跳:“啊,要不要紧,要不要紧,要不我送她去医院检查一下吧?”
医生不耐烦地推开他:“伤口很浅没什么大事儿,别吵吵嚷嚷的,脸上擦破了皮,涂点红药水就行了。”
我额头上顶着隆起的纱布包,脸颊涂着紫红药水和他走出了学校。
江意浩扁着嘴:“本来就不好看了,这样更惨了。”
我拧他耳朵:“还好你姐姐我也不打算嫁人了,要不然你就死定了。”
江意浩可怜巴巴地看着我一动也不敢动。
我搭公车回去时,眼角刺痛,我泪水止不住。
一开始不过是生理刺痛泪腺控制不住,后来变成了莫名其妙地开始掉眼泪。
我低着头狼狈不堪。
偏偏身边还坐着一个人。
我悄悄地吸鼻子,身旁的人忽然递过面纸。
我默然接过,埋着头低声说:“谢谢。”
汽车在城市的浮光灯影之中穿过,在四季如常的郁郁葱葱的花木之中穿过。
我在夜风中终于渐渐放松下来。
我下了公车,夜晚小巷行人变少,路边的商店招牌影子憧憧。
我慢慢地走着,感觉到后背有一种发毛的感觉。
有一个影子始终不远不近地跟在我身后。
我握紧拳头顿足猛地转过头,面容狰狞地喝了一声:“先生,你跟着我何事?”
他慌忙举手:“小姐,我只是——同路。”
他趋上前一步问:“小姐,可要帮助?”
我不理会他。
他仍跟着我走。
我戒备地盯了他一眼。
身形高大的男人,眉眼开阔端正,不像是坏人。
他终于无奈地说:“小姐,请勿如此防备,我是警察。”
他从衣兜内掏出证件。
我抬起眸看了一眼。
港警资讯系统总部见习督察,名字是——袁承书。
他好心地问:“你可是大陆人?有住的地方吗?可要帮你叫车?”
我说:“袁警官,你的证件是临时的,梅林夜市地摊有正式的卖,十块钱一张。”
他看着我愣了一秒,忽然笑得开怀。
他原本是不苟言笑的严肃脸庞,这么一笑,倒显出了几分俊朗的神采。
我耸耸肩,转身走掉了。
他果然是在我身后的一条街左转。
回到酒店公寓,小姑姑仍然在医院。
手机里有一长串通未接来电,都是同一个号码。
我丢下了电池格不断跳动的手机去洗澡。
我洗了个澡出来后手机已经没电自动关了机,最近跑来跑去睡眠严重不足,我且放心爬上床,裹上被单临睡前的一刻,忽然想起打了一个晚上电话给我的那个人。
想起他半年多来亦是这样两地奔波,我在深宵睡眼朦胧去给他开门时,楼梯走廊晕黄灯光,映照出他的清白倦容。
想起他来的那一刻,心忽然紧了紧。
睡前胡思乱想了一番,我挣扎着迷糊到半夜,床头的电话忽然铃声大作。
我几乎是惊醒着跳起来。
电话那端小姑姑声音有些颤抖:“映映,过来医院一趟。”
我扯过床边的衣服:“我马上到。”
深夜的四点多的街道的士车不见踪影,我狂奔了两个街口,才拦到了一辆。
一路上不断催促着司机开快点。
我冲出电梯时,小姑姑看到我的脸,只来得及慌乱地说:“映映……”
我马上说:“不小心摔了一跤,没事,姑父怎样了?”
小姑姑说:“并发腹腔内积液突然急剧增加——现在进手术室穿刺抽取——”
我握住她的手:“别慌。”
我按着她在手术室门口坐下,扶持着坐了一会儿待她冷静了一些,我悄悄起身去交钱。
我回来时,看到医生过来和小姑姑说:“最好尽快开刀,不能再拖。”
小姑姑心焦地问:“主刀医师可是管永康医生?”
值班医生摇了摇头略带歉意地说:“管主任出国考察了,这段时间不会排他的择期手术。”
小姑姑脸上的表情是在绝望之中抓住最后一根浮木:“什么时候会回?”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客气地说:“至少要两周。”
小姑姑跌落在白色长椅上,抬手捂住了脸。
我可怜的小姑姑。
凌晨姑父被推出来,我陪着小姑姑守在外面。
人在这样的时候非常的脆弱,躺在监护病房里的姑父稍有一点点异动,她都如世界末日一般心惊肉跳,我看着我记忆中一直坚强的小姑姑,在面对至爱的人遭临如此苦痛时,竟然是恐慌心焚如此。
能够这样共过生死,未尝不是一种凄哀的福气。
我哀哀地想起来,即使是在劳家卓身边最好的时候,我却是连这种福分都不曾有过。
到九点钟,医生过来查房,宣布姑父情况暂时稳定,观察二十四个小时就可以转回普通病房。
我们勉强松了一口气。
白天有护工过来,我让小姑姑去陪人房间睡一会儿。
我站在病房外的落地窗前,喝了一杯浓苦咖啡。
对着空旷天空思索良久,如今我们已束手无策,我搁下杯子心一横,推开门朝外走去。
我在地铁金钟站出来,唯恐自己在犹豫中丧失冲动,咬着牙直接上了劳通总部。
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里反射出寂寥的光,光可鉴人的大堂地板是黑白相间的菱形劳通标志格子。
搭乘公共扶梯进入银行大厅,目光所及的开阔视野,富于层层变化的室内空间,现代风格的螺旋结构楼梯,走道之间着正装的职员脚步匆忙安静,整齐有序地来回不断穿梭。
我稍微抬起头的那一瞬间。
中庭之中的一束光线直落,光与空间的结合完美到了极致。
这是一座将商业理念和艺术精粹结合到了让人惊叹的完美建筑。
穿着制服的保全在门口礼貌地拦住了我。
我经过层层登记,来到大厅的接待处前,对柜台后端坐着的美丽小姐说明了来意。
她们如遇见外星人一样看着我。
我低头看看,我昨晚上外出时穿着灰色开衫开司米长裤,衣着还算得体了,只是脸肿似猪头。
我站在柜前对接待小姐说:“请你给上面打个电话……”
三人面面相觑,有犹豫之色。
这时我听见有人远远出声唤我:“江小姐——”
我扭头看到梁丰年从电梯中匆匆地下来。
柜台后的三位年轻女孩子齐刷刷同时站了起来:“梁先生……”
梁丰年对她们点了个头。
梁丰年见到我这副尊容,嘴角抽搐了一下,然后在下一刻维持住了谦谦风度:“劳先生在忙,请你先跟我上去。”
电梯直达三十八层。
梁丰年将我安置在走廊外会客厅,又招来女秘书给我送茶,才轻声说:“他知道你在,只是里边有客人,稍等片刻。”
我点了点头。
梁丰年指指长廊尽头的助理办公室说:“我先去做事,有事随时唤我。”
我喝完了一杯茶,等了约莫半刻钟,看到几个高大的洋人从走廊中走出。
我从杂志中抬起头来,他们正好经过,对我客气点头致意。
这时秘书走进去敲了敲门。
一会儿她走回来微笑对我说:“江小姐,请进。”
我顺着秘书的指示走出玻璃的走廊,转入另一个异常开阔空间,尽头闭合的两扇门中间是一个繁复拙朴的图案,呈现的是一个完美切割形状的劳通标志。
我抬手轻轻推开,跃入眼前的是一整面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欧式罗纱窗帘拉开了一半,远处可见太平山顶葱郁树木。
劳家卓在门响动的一瞬间就先出声唤我:“映映——”
我循声望过去,他正端坐在巨大的桌子后忙着埋首签文件。
我看到整间办公室宽阔如同皇宫,入门右侧是布置着沙发的会客厅,组合式宽大办公桌占据了左侧,暖色木材、黑白喷漆、流畅的线条和简洁的造型,而点缀其中华丽的金色家居装饰,则恰到好处显出了主人尊贵优雅。
即使以专业的挑剔眼光来看,这个室内装潢每一个细节都考究到了极致,大约是物质亦沾染了人的气息,一进入这个空间,就觉得和某人的气质非常和衬。
劳家卓低头刷刷地签署了几份文件,这才有空抬头看我。
下一刻他马上站了起来:“你脸怎么了?”
他推开椅子朝我走过来。
劳家卓扶着我在沙发上坐下,转身按下电话:“丰年,让秘书部送一个医药箱进来。”
我坐在沙发上看到办公桌的后面,还有一面白色底浅色螺纹的电视墙,后面有一大片的延伸空间,开辟了室外庭园平台和一个小型高尔夫球场。
他起身给我倒水。
室内温度合宜,他只穿了一件白色衬衣,袖口挽起了一半,转身之间的风度是无可比拟的文雅仪容。
我愣愣地看着他俯身在饮水机旁专心倒水,就连背影都带了自然而然的稳妥雍容,我不禁默默低头,却看到我的鞋子在名贵地毯上踩出了一个灰色印子,眼前浮起方才接待处小姐的神色,终于明白,我果然是闯入这个精贵世界的外星生客。
劳家卓走回我身边:“想什么呢?”。
我想到此行目的,摇头对他勉强笑笑。
他抬腕看看表说:“映映,我十五分钟之后有一个会,你在这等我。”
他加重语气:“嗯?”
我点点头。
秘书将一个白色箱子送了进来。
他小心撩开我额头上的发,看了看我额头上的伤口问:“纱布换过没有?”
我摇摇头。
他皱眉:“怎么弄的?”
我含着一口水答闷声答:“不慎跌跤。”
他一手托住我的后脑,手指轻轻地按在我的颧骨。
我慌忙握住他的手说:“不要紧的,不要理会它。”
他深深皱眉,沉声说:“让我看看。”
我只好放开了手。
他轻轻撕开纱布,给伤口换过药,再把脸颊上的擦伤重新涂了一遍药水。
我略微闭着眼任由他摆弄,听到他有些不悦的语气:“哪个女孩子不万分爱惜容貌,没见过你这样三天两日就磕磕碰碰的。”
我说:“没什么事儿,过两天就好了。”
劳家卓将电视遥控器塞到我手中:“我一会就回来。”
他带上门后,办公室里安静如深海,我坐着坐着不知何时倚在沙发上睡着了。
我模糊醒来时,窗帘被拉上,身上盖着一张轻薄的毯子,劳家卓坐在桌前对着电脑,转过头看到我,清隽脸庞露出微微宠溺的笑意。
他说:“醒了?”
我问:“几点了?”
他说:“七点过半。”
我竟然睡了超过四个小时,并且无一丝知觉。
想来胆敢在他办公室里睡得不知天日的人,我大概是第一个。
劳家卓走过来摸我头发:“怎么累成这样。”
我揉了揉眼角要爬起来。
他又怜又爱地握住我的手:“别抓到伤口!”
我坐直身体端起水杯喝了一大口,终于彻底清醒过来。
劳家卓对我说:“你姑父的事情,我知道了,管教授偕同助手后天会从美国回来。”
他有心宽慰我:“我咨询过院长,养和的肿瘤中心在这方面临床手术上非常有经验,你不用太担心。”
我无奈苦笑:“又欠你天大人情。”
他略微有些气恼着说:“我什么时候才有荣幸让你在需要人帮忙时想得起我来?”
如今求人做事,我放低姿态:“劳先生,我已经上门来求你施以援手。”
他语气低柔着训我:“我上周外出公干,昨天刚刚回来,才离开一周你就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你有事不会给我打个电话吗?”
我慌忙转移话题:“劳先生,何不谈谈你希望我如何回报你的付出?”
劳家卓脸色一凝,在我跟前站起来冷冷地说:“我让丰年送你回家。”
才一句话就惹得他这么动怒,人一旦坐到最高位真是脾气越来越坏。
我坚持着说:“我不能再这样一直给你添麻烦。”
他阴寒地问:“你就非得跟我这么计较,你要拿什么来还,以身相许?”
我无所谓地答:“一副皮囊,早已腐朽,承蒙劳先生不嫌弃。”
他的凌盛气势忽然就低微了下去,转头轻轻咳嗽几声,才说:“我真是怕了你。”
我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劳家卓走开几步,坐在了隔我几步之遥的沙发上,将头靠在椅背上按住眉头说:“坦白说,映映,我希望你留在我身边,我不需要你做什么,我只要每天让我看得到你。”
他眉目之间染上了一层灰暗的倦意:“如果可能请你留在香港,不要再走——至少等你姑父康复。”
他勉力将手肘撑在沙发上,看牢我的眼睛说:“你明白我意思吗?”
我点点头。
他想了想,又说:“以后不许抽烟,如果要去喝酒,得先经过我允许。”
我琢磨了几秒,继续点了点头。
他目光在我的脸庞几度徘徊,忍了又忍,还是说了出来:“搬过去和我一起住。”
我出言打断他:“劳先生,你离婚书上的墨迹未干,不必这么急着找人暖房吧。”
劳家卓强势地说:“你仍然爱我,为什么不愿意留在我身边?”
我倔强地说:“如果我爱上了别人呢?”
他立刻摇头:“不会的。”
我对他陈述:“一个人的生命不会只爱一个人的,会有一段一段的感情,我始终会爱上别人。”
他神色之中是一种冷静的漠然,语调平平地说:“我不曾理解过什么是一段一段的感情,对我而言,我若是认准一个人,那就一辈子都是那个人。”
我问:“要是我是一段一段的人呢?”
他似头痛难受,压着额角低低地说:“我不知道。”
我沉默了下来。
巨大的办公室里面只剩下幽幽暗暗的寂静。
他的脸埋入阴影中许久,终于缓缓开腔,声音是刻意压制下的理智:“映映,如果真的有那一天,如果真的有人能够让你更幸福,我会让你走。”
我故意拼命要逼他,待到他真正说出这句话,我却觉得非常难受。
劳家卓抬手摸了摸我的耳垂,声音流泻出一丝颤抖:“映映,让我抱一下你。”
他倾身过来将我紧紧搂进怀中。
我整个人都被他揉入了胸怀,他将下巴搁在我的肩上,满足地轻轻叹了口气。
我听到他有些飘渺虚无的低哑嗓音:“你不知道,我这几年,每一天醒来,觉得整个世界都是空的。”
我忍不住悄悄伸手环住他的背。
空气里有些悲伤的况味。
劳家卓放开我,故作轻松地说:“好了……”
他伸手抚上我的眼角:“现在告诉我说你脸上的伤哪里来的?”
我耸肩:“我跟我弟打了一架,然后被他推了一把不小心就摔了。”
他微哂:“多大的人了两姐弟还打架。”
他扶起我的手臂,拾起搁在沙发上的西装外套,又恢复成了强硬专行的独裁者:“走吧,我们先去看看你姑父,然后去吃晚饭。”
过两天我回到内地,意外看到江意浩在屋里嚼薯片看电视。
我将包甩在一旁问:“你从学校跑出来干什么?”
他将搁在茶几上的双腿收回来,规矩地坐直了身体:“现在放学了。”
我瘫倒在沙发上。
江意浩狗腿地跑去厨房给我拿饮料。
我接过他递上来的橘子汁,看他一眼:“干嘛了?”
“没有,”他坐到我身旁:“大姐,嗯……”
我不说话斜睨着他。
江意浩禁不住我的目光,老老实实地开始交代:“是这样——我昨天问老师拿了申请表格,已经填好交上去了,交换转学的事情老师等着你过去办理一个手续就可以了。”
我惊奇了:“你不是不愿意来嘛?”
江意浩说:“姐夫找过我。”
我转身阴森地看着他:“谁是你姐夫?”
江意浩挑眉问我:“你嫁过几个男人?”
我被他气得狠灌一口汽水,愤怒地转过身不理会他。
我背着他想了想,又转过脸来问:“你们说了什么?”
江意浩瞥了我一眼,又给电视换了个频道,才懒懒地说:“这是我们男人之间的事情。”
我骂了一句脏话,回房间睡觉去了。
春天即将过去的时候,姑父在养和医院接受了胃次全切除加区域淋巴结清扫手术,术后休养了半个月,病情基本得到控制。
姑父在养和的一个多月,劳家卓除去大约有一个礼拜时间在外出差,其余时候都隔天抽空过来探望,连带关心怡也过来了几次,一台手术还惊动了医院的行政高层。
小姑姑对劳家卓客气冷淡,在他来的第一天就和他直言:“我们江家欠你的人情,不一定非得映映来赎。”
小姑姑和他说:“劳先生,承你的情,我会想办法还给你的。”
劳家卓站在病房前,只是温和地说:“映映不用赎我任何情,是我没有照顾好她。”
他平日里在医院随我辈分,对小姑姑和姑父都很礼貌体贴,小姑姑本来就是嘴恶心善的性格,到后来都不再好意思对他冷言冷语。
姑父出院的那一天,我拿着医院的账单对数,然后给劳家卓打了一张欠条。
我拿给他看的时候,他的脸上的表情真是精彩纷呈。
我硬要他签名收下。
他气得脸都发白,签字的时候差点没把笔捏碎。
小姑姑夫妇暂回内地休养,而后再研究是否要返回加国继续研究项目。
我遵守同劳家卓的协议,在香港住了下来。
我之前就曾托惠惠替我物色房子,她恰好有一位朋友要去海外总部培训半年,便将在旺角西洋菜街南的一套小公寓转租给了我。
香港屋租贵过金,我对这样家具齐全干净整洁的一室一厅已经感到知足。
劳家卓得知我已搬了家,当日中午打电话给我:“映映,为什么要另找房子?”
我客客气气地说:“我已经遵从你的要求留居港地,你还待怎样?”
劳家卓委婉地说:“你若是不愿意搬去我那里住,我在何文田山道另有一幢房子,你过去住可好?”
我口气淡淡:“劳先生,我不喜欢房子太大。”
他语气有些低沉:“我若是外出,你独居不安全。”
我哂笑一声:“全港七百万人口,并非只有我一个单身女子,未见人人都要依傍他人才可生活。”
这时助理在他旁边低声一句,劳家卓无可奈何:“我下班再同你说。”
或许是心知无法劝服我,劳家卓下班后过来,将屋内环视一圈,叹了口气动手替我收拾散乱一地的家什。
次日有工人将一批新电器运了进来。
劳家卓自然而然地把这里当成了新的居所,每日下班后直接回来,宁静满足地在厨房的一张原木小圆桌上喝一碗汤。
既然已经答应了他,我亦再无力同他大战三百回合,只好平常心对待在我一百二十呎的套房内多出的这个男人。
劳家卓晚上经常有应酬,若是有空回来吃晚饭,他会提前打电话给我,我若是有心情,便下楼去买菜,在厨房花很长的时间做一道姜丝肉蟹。
虽谈不上举案齐眉,但劳家卓对我经常性的乱发脾气是耐心温柔到了极点的包容,我们之间勉强还算是过起了人间烟火的寻常日子。
因为改装了一个管道,一天晚上房东过来查看。
王太太进门时笑着打招呼:“江小姐。”
她看到劳家卓在屋内,圆圆胖胖的脸上露出暧昧笑容:“你有朋友在呀?”
劳家卓从餐桌旁站起来客气地说:“你好。”
我不知如何答她,只好随口敷衍了一声。
劳家卓走到我身边拢了拢我肩膀:“我是家里人。”
劳家卓引着她进厨房看之前装过的那一段水管,她看过之后走出来笑着寒暄:“不错啊,搬进来几个礼拜,就收拾得这么有家里的味道。”
我看了一眼屋子,洗衣机上堆着脏的床单,花瓶里搁着一把枯萎的栀子,一只绿背红耳的巴西龟在地上爬,厨房内有食物的气味弥漫出来。
劳家卓送走客人,走回来轻轻地牵住我的手。
我这段时日过来香港之后休息了一阵子。
铜锣湾的繁华街道,半山别墅下维港璀璨灯光,这个繁华至荒凉的大都会,与我的生活并无任何关系,纵然日日面对他,我也从不过问劳通的财经新闻。
若是知道眼前的这个男人日日西装革履去中西区金钟道上那幢摩天大楼的三十八层上班,房东太太会不会觉得我们是疯了才来这里租房子。
我们住在一起后,生活非常平静,甚至很少做爱。
大约年纪渐长,我对做爱兴趣不高,劳家卓工作一天下来也会累,有时我感觉得到他有需要,如果不是特别不愿意我也会在他爱抚下享受两个人温暖的缱绻,我不知劳家卓是否觉得欢喜,但坦白说,我们的生活可以说是乏味。
大部分的夜里他只是一定要抱着我睡。
我应承他戒掉药物之后,夜里常常失眠,半夜醒来就看到枕边沉睡的一张沉静容颜。
幽深的黑暗中的白皙脸庞,挺直鼻梁,微微蹙着眉峰。
他总是很疲倦。
将我抱在怀中,下巴抵在我的额头,略略紧张的占有姿态。
那些房间内幽深如海的深夜,有某一些瞬间,我甚至忘记了此身在何地。
但天总是会亮,我们总会清醒过来,然后重新打叠精神带上面具,出门和漫长得令人心灰的生活厮杀,每一天清晨日光照射进来,亚热带的刺眼阳光,如一面滚烫刀锋浸入冰寒之水,用一种刻骨的刺痛提醒着我,时光早已将一切过往砍杀得七零八碎,我们早已丧失一切的机会,用来还原生活本来的面目。
劳家卓将现款放在抽屉,一整沓直板千元港币,我花销很少,如若用钱基本上是为了照顾他的起居饮食。
劳家卓对食物不是非常挑剔,但吃得很少。
他这几年身体愈加的娇贵,平日工作压力也大,所以一直都很瘦。
我只好对着网络研究食谱,设法每日换着花样做清淡营养的菜肴,如不谈及某些我不愿意提起的话题,灯下的一段时光是静谧安好的。
那日我想起来问:“劳通在港那幢大厦是出自何人之手?”
他懒懒地坐在沙发上休息,闻言抬眸看了我一眼:“Jim Peirson。”
我回忆着大楼内自然光的完美引入:“室内部分呢?”
劳家卓思索了一下:“大堂和中庭是Jim的事务所的Matt Forest ,会议室的部分——”
他抬眸望我笑笑:“嗯——是你的一位老朋友。”
我问:“谁?”
他答:“Alston Ron。”
我哑然,的确是故人,在我毕业设计图上画满红叉叉的那位。
学生对老师总有私仇,我问:“干嘛找他?”
劳家卓安抚我说:“他是本埠室内设计界翘楚。”
我忿忿地说:“你为什么不干脆继续请国外设计师?”
劳家卓说:“嗯,是这样——我有一些私人数据要请教他。”
我挥了挥手:“不行不行,经此之后他岂不是更加意得志满,以前上课时他就双眼经常朝天看,动不动就说——我在吉隆坡展览馆设计时,和我合作的是巴拉巴拉巴拉……”
劳家卓笑着握住了我的手将我拉到身边:“映映,不要埋没你的天分,有没有考虑过重新做设计?”
我顿时收敛神色,摇摇头说:“再说吧。”
劳家卓看着我表情,眸中有探究的隐隐疑惑,他凝视我半晌,最后还是选择了不再追问。
他接过我手上的毛巾替我擦拭我半湿的头发,在我身边淡淡地说:“嗯,做事也辛苦,随你自由。”
我早上通常起得迟,醒来时他早已出门上班,这日我在收拾房间时,看到他的衬衣西裤搁在沙发。
屋子里地方窄,房间里放不下衣橱,我的衣服就那几件,我都随手丢进收纳格子柜。
劳家卓自然不可也不会如此随意,平日里助理给他送换洗衣服,换下来的衣物他一般记得顺手让司机带走。
兴许今天匆忙之间忘记了。
我拖完地板,将散落的书籍整理好,在客厅里站了几秒,还是动手收拾了那两件衣服,拿进浴室浸入盆中手洗。
他夜里回来看到阳台上随风微微飘动的衣物,神色略有惊诧:“映映,你帮我洗了衣服?”
“嗯,”我躲在角落里逗弄江意浩因为转学而给我寄养的乌龟:“我手洗的,我看了材质应该可以手洗,不过干了要再烫一下。”
身后的人一时无话。
我蹲在地上扭头看他,他脸上有着莫名感动的神情。
我站起来时,劳家卓忽然从背后拥抱我,温柔地说:“映映,我们换个大一点的房子住好不好?”
我背僵硬了一下。
我无言地挣脱他,转身回走回屋里。
我进厨房看炖着的汤,两个人吃了晚餐,我低头清理厨房,收拾房间,专心喂龟,然后进浴室洗澡。
一直没有交谈。
劳家卓帮我洗了碗,然后就坐在阳台门前的一把椅子上发呆,我在收拾沙发时,他手边的手机一直闪烁,他皱着眉头看了一会,终于接了起来。
谈的是工作上的事情。
他声音平和得有些诡异:“嗯?”
他直接指示:“我知道,转苏总审批。”
他听了几句,而后淡淡地说:“我不是说让精算师做好风险评估报告再送上来吗?”
那端不知说了什么,他口气更加的平缓:“难道你要我现在给你做?”
我在旁喝水,听得手中杯子打了一晃。
这人就是这样,越是生气心烦,越是客气镇定,语气冷淡得足以叫你浑身发寒。
他皱着眉低声讲了几句,然后挂了电话。
劳家卓返回客厅打开了手提电脑。
我洗了澡进房间。
看书看到发困,头搁在床沿打瞌睡,模糊中感觉到劳家卓进来。
他坐在我的身边:“映映,睡了吗?”
我睁开眼摇摇头。
两人相对无言。
劳家卓低声说:“映映,你现在不太肯跟我说话了。”
我合上书静静看着他。
他微微艰涩地笑:“我有些时候宁愿你仍和过去一样和我置气,你刚刚回来那时候,我至少还感觉到你的喜怒,我宁愿你跟我顶嘴惹我生气,可是你现在这样,我反倒非常的害怕。”
我淡淡地笑,对他说:“不瞒你说,我发现我没有过去那么迷恋你了。”
他凝视我面容,眼角慢慢就染上一层悲伤,沉郁嗓音此时却低微到有些虚弱:“我本就不值得你迷恋,我只是一个人,甚至是在某些方面比普通人还要差劲一点点的男人。”
我嘴角薄薄讥讽:“不必如此妄自菲薄,劳先生称得上是全港业界成功楷模。”
他无力地摇摇头,伸出手扳过我的肩膀,将我整个人放入了怀中。
我听见他胸膛中缓慢的心跳,我的脸颊在他衬衣上舒适地摩擦,感觉他有些的微凉温度的手掌轻轻地搂住我的后背。
我觉得困,在他怀中慢慢地闭上了眼。
周末下午劳家卓和我说:“晚上我接你一起吃饭。”
我接到他电话时问:“为什么?”
他说:“是苏见的宴会,我让他同你说。”
一会苏见拨电话进来:“映映,我们家里小朋友过生日,是家里人的聚会,请你和家卓一起来玩。”
晚上劳家卓回家里来同我下去。
他的车子泊在楼下车道旁。
劳家卓含着微微笑意:“映映,我要给你介绍一个人。”
他走了几步到前面,然后从车里面牵出了一个人。
我完全惊讶了。
是一位四五岁的男童,穿一件蓝色工装裤子,一双灵动流转黑眸。
劳家卓带着他走到我面前。
我看着劳家卓,目光在问,这是……
他点点头。
这是家骏和琦璇的孩子。
我蹲了下来朝他微笑。
他稚嫩清脆的嗓音:“小婶婶。”
我刮刮他鼻子:“我不是你小婶婶。”
他脆脆地说:“我就知道,小婶婶故意这么说的。”
我佯装生气:“谁说的?”
劳小哈笑眯眯地说:“妈咪说的,是叔叔不乖,惹婶婶生气了。”
我皮笑肉不笑地对他说:“没有的事,你叔叔好得很。”
劳小哈看看我的脸色,转而抬头看着劳家卓,忽然说了一句:“uing for。”
劳小哈抱住我手臂讨好地说:“婶婶,叔叔会加油的。”
我瞠目结舌,看来劳家有望一代比一代奸诈深沉。
劳家卓一手抱起小哈,一手牵住我的手,若无其事地说:“走吧。”
我问劳家卓:“谁教他的?”
劳家卓说:“他有幼儿早教老师。”
我说:“有必要教这么艰深的东西了吗?”
他手撑在车窗边,对我微微笑:“劳家的男人早点有斗志不是坏事。”
疯子。我在心里骂。
劳小哈活泼似精灵,在车里一直窝在劳家卓的身边不断说话,软糯的童音听得人心里发软,他问什么劳家卓亦细致耐心地应对,看得出两人感情极好。
车子抵达苏见在香蜜湖的家。
欧式别墅里灯光明亮,因为宴会的关系,花园的树上挂满了闪烁的彩灯,整个房子布置得温馨而充满童趣,有卡通人物蹦蹦跳跳地来回穿梭和孩子们玩耍。
劳小哈进入屋子之后就直接扑向了双胞胎中的妹妹。
席中大多数,衣着都很随意,家宴。
我们走进大厅时,苏见马上迎了上来。
在他身边的是一位年纪比较长的男子,他上前来和劳家卓握手:“劳先生,很高兴您能来。”
劳家卓点点头:“明叔,不用这么客气。”
苏见对我说:“这是我爸爸。”
老人爽朗地笑:“就当自己家里。”
苏见对着我笑笑:“映映,你还未见过我太太,我介绍你们认识。”
他转身对着人群里的一个女子唤:“帕帕,过来这里!”
一个女子应了一声,而后笑意盈盈地走过来。
劳家卓在我耳边低声说:“苏见的太太有四分之一吉普赛血统,她的职业是占卜术以及星座专家。”
这时女子挽住了苏见的手臂,她穿长裤宽衫,脸上有羞涩笑容。
苏见对她说:“这是江意映小姐。”
而后转过头:“映映,我太太周采萱,她喜欢朋友叫她帕帕。”
帕帕是一位棕发女郎,轮廓很秀丽,眉毛很长,眼睛很亮。
我微微笑着上前一步去亲她的脸颊。
我们打了招呼,帕帕忽然对我说:“江小姐,让我看看你的手腕。”
劳家卓对我鼓励笑笑。
我将手伸出去。
她摸了摸我手腕的骨头,笃定地对我说:“江小姐,你将来会很有儿孙福。”
我忽然间一愣,随即掩饰住情绪对她笑笑:“是吗?”
劳家卓握住我的手,掌心有温暖的力量传递过来,他对帕帕说:“她会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
苏见转移话题:“亲爱的,孩子们在等,我们过去吧。”
劳家卓有心逗我:“映映,别太放在心上,你不知道初次见她是在他们婚礼上,她对我说的话简直差点没吓死苏见。”
我敷衍笑笑:“嗯。”
我一时晃神还没来得及细问,这时关心怡过来打招呼。
关心怡看来是他们熟识朋友,她打趣着说:“二少爷终于舍得佳人带出来宴客。”
劳家卓对她笑笑。
我诚挚同她致谢:“关小姐,上次我姑父在医院多得你照顾。”
她笑着道:“都是好朋友,不用这么见外。”
我有些心神不宁,所幸大家注意力都在小朋友身上,唱歌玩游戏切蛋糕,客人们都不拘礼,亲亲热热似一家人。
到夜里十二点多,孩子们玩累了陆续被保姆抱走。
男人们在大厅一侧的小沙发上喝酒吸雪茄。
劳家卓将昏昏欲睡的小哈抱起让佣人陪同送回家去,他回来时和我说:“映映,我过去和他们坐一会儿。”
我点点头。
劳家卓抚摸了一下我的脸颊,望着我笑笑才走开了去。
我看着他走过去,拍了拍张彼德的肩膀,张给他让了一个位子,劳家卓笑着坐进了他们的圈子。
我捧了一杯酒慢慢地啜。
这时我身边忽然有人说话:“你知道吗,他这几年深居简出,我见他的次数已经算不少的了,却从未见他这样笑过。”
我循声扭头,看到关心怡坐在我身后的椅子上,她脸上浓妆融掉了一些,五官更显年轻。
我礼貌起见答了一句:“是吗?”
她晃晃酒杯,有些微醺地答:“倘若真是爱一个人,连他皱眉你都会觉得心疼。”
我碍于身份尴尬,只好不多言语。
关心怡和我说起往事:“我那时从美国回来,他在养和已经住了半年的院,在理疗师的帮助下开始做复健,那是非常非常的辛苦事情,每天就是咬着牙一遍一遍地做背部支撑、使用拐杖、练习下地站立……我就是那时开始喜欢她,他整个人明明又消沉又绝望,却仍拼命地付出那么大的毅力忍着那些常人根本无法忍受的剧痛。”
“他在医院的时候,钱婧就坐在外面的椅子上默默地等,劳家卓是很少让她在身侧的,没想到后来竟结了婚。”
她对我笑笑:“你知道吗?因为看到他太太是钱婧,所以我一直觉得我尚有机会。纵然他是高傲孤清的男人,但我自诩有些许自信或许可以打动他。”
她恍惚地笑:“直到后来看到你,才知道我为何没有机会。”
我静静地看着她说话。
“我一直在想,他这样的人,要的究竟是怎样的女人。”
“见到你本人我才明白,他要的不过是一个最简单素净的女孩子。”
“你知道,他太精于谋略,身处那样商业圈子,一日二十四小时不断的谈判,营运,利润,有时候,人是会在这样环境中迷失自我。”
“可是面对你,却能令他回到真实的自己。”
我默默地看着眼前的美丽女子,她嘴角含着笑,眼中却有薄薄的泪光。
我认真地想了想,觉得她说的是有道理的话,但却不再觉得那个人是我。
四年前的江意映或许还称得上干净,但是今时今日,不提也罢。
我给她倒酒:“我们再喝一点儿。”
关心怡说:“映映,我还真没法讨厌你,据说他现时跟你住在旺角的公寓?”
我点点头。
她有些惊讶:“你没去过他的寓所?”
我摇摇头。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她凑到我耳边对我说:“他在浪澄海湾C型单双号的两间复式屋,那才是家。”
我和她说:“我不知道,他没和我提起过。”
关心怡马上笑着说:“我也是没有被他邀请进去过,他背上旧伤时有发作,医生建议定期做物理治疗,他的理疗师是我们医院的医师,我赖皮跟着医生进去过一次而已。”
关心怡交付完心事,整个人非常的轻松,不断拉着我喝酒,未曾料到我们酒量是棋逢对手,喝到最后都有点惺惺相惜,两个人已经有些轻飘飘的愉悦。
回去的路上劳家卓一直扶着我的手臂怕我摔倒。
他在车上问:“你和关心怡聊什么这么开心?”
我打了个酒嗝,模糊着说:“我看她可爱一些,你当初怎么没选择她?”
劳家卓没有说话。
我转头看他。
他头倚在后背,一边的脸埋入黑暗之中,许久才幽幽地说:“江意映,你难道真心以为我是要另择良妻?”
我笑着说:“二少爷高兴怎样都好。”
他当我喝醉,不再理会我。
我的确有些头晕,回到家洗澡了挣扎着扑到在床上睡着了。
这一夜似乎异常的冗长。
我睡得浑身疲累,却一直醒不过来。
灵魂又一路飘荡回到细微冷风的空旷平原。
白衣蓝裤的小小孩童,对着我咯咯地笑,然后在我身前奔跑。
我心里满溢柔软欢喜,快步去追逐那个一蹦一跳的蹒跚小小身影。
眨眼间那个小人儿突然消失不见,眼前变成了漫天铺地的淋漓殷红。
我一脚踩在地上,脚上粘稠的血液四溅,我绝望地跪下去,捧起地上一滩炙热的血迹。
身上的冷汗湿透了后背。
肩膀被人轻轻摇晃,有低醇沙哑的嗓音唤我:“映映,映映……”
我一头冷汗地惊醒过来,看到眼前一张略有担忧的面容,一瞬间甚至认不出这是谁。
劳家卓看我的眼神,眸中炽热的火光一点一点地熄灭,转成幽暗的冰凉。
他说:“映映,是我。”
我抬手捂住脸,哑着嗓音说:“对不起,吵醒你。”
他扶住我的肩膀:“噩梦而已,别害怕。”
我想到梦中场景,觉得心痛欲裂。
劳家卓耐心地一下一下摩挲我的背。
他低声哄我:“映映,没事,我在这里……”
我捏住他的衣角,将自己从梦中抽离出来。
他待我平静一些,替我擦干身上的汗,然后轻轻地环绕住我。
我一直没有睡着。
劳家卓的胸膛体温微热,我被他安置在一个舒适心安的怀抱。
我们在黑暗中沉默不语。
“映映,”劳家卓的声音在身后低低传来,是安慰的语调,却无可抑制地带了微微难过:“如果你愿意生,我们可以再要一个孩子。”
夜里后来在他怀抱中睡得安稳,我到醒来已经近十点,劳家卓起来后却有点低烧,早上他仍在房内睡。
我在厨房热牛奶时,忽然门铃大响。
我去应门,一个小小身影挤进来迅速抱住我大腿:“小婶婶!”
佣人在门口搓着手对我微笑:“江小姐。”
劳家卓从房中走出:“阿香,怎么了?”
我打开门:“请进来说话。”
阿香说:“二少爷,琦璇小姐没有回来,家里没有人,小哈闹着要找你。”
我将劳小哈牵进屋里,他环视屋子一圈,大声地欢呼了一声:“龟龟!”
正在客厅地板上爬动的巴西龟茫然四顾几秒,下一个瞬间骤然把头缩了回去,劳小哈肥嘟嘟的小指头差点没把江意浩的乌龟捏死。
佣人将小哈送过来后返回大宅。
我陪着他趴在地板上翻来覆去地折磨了半天那两只乌龟。
一会儿他玩累了,我抱起他坐在沙发上给他喝果汁。
劳小哈忽然说:“婶婶,你的手怎么了?”
我穿着短裙t恤,手臂上的几道疤痕明显。
劳家卓刚好换了件衬衣走出来,看我的眼神瞬间有些黯然,他别转头低咳一声说:“小哈……”
我已经开始扮鬼脸吓唬他:“龟龟咬的,你要再捏它的脑袋,它就咬你。”
不提还好,一提起来劳小哈立刻爬下沙发朝劳家卓跑去,一边腻着撒娇:“叔叔,你让让龟龟伸头出来让我看看嘛……”
劳家卓原本蹲了下来要抱他,被小朋友一头撞进怀中,他一时没有接稳他,一手抱着他一手撑着坐到了地板上。
我赶忙站起来抱住小哈:“叔叔身体不舒服。”
劳小哈关于这一点似乎非常敏感,他马上抬头望着劳家卓。
劳家卓站起来摸了摸他的头:“我没事。”
我低声说:“难得周末不工作,吃了早餐再睡一会吧。”
劳家卓点点头答应我,然后对劳小哈说:“阿香不是说把老师留给你的艺术功课带来了吗,要先做好功课。”
劳小哈乖巧点点头,劳家卓赞许地笑了笑进厨房喝牛奶。
劳小哈将拿来的本子摆放在茶几上,又拿出一盒蜡笔。
我在一旁看。
他兴致勃勃地将一本手工画本涂得像鬼画符一样,给瓢虫画五颜六色的圆点,给蜜蜂贴上红色触角。
觉得有趣,我伸手取出一支蓝色的画笔。
在动物园的那一页的空白处,抬腕轻轻落笔,画出一道弧线。
劳小哈注意力完全被吸引,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
三十秒之后他用力拍手叫道:“小婶婶好厉害,会画四条腿的大象!”
我被他逗乐,小哈只会画平面,任何小动物都只有两只腿。
这时劳家卓的手机响,他出来接电话时看到这一幕,眼睛里漾出浅浅笑意。
我握着小朋友的手,教他画树木,画屋子,劳小哈很聪颖,简单的笔画教一遍,他已经能学得有模有样,然后又做蜡泥,一大一小两个人玩得不亦悦乎,不知不觉一个早上过去。
中午佣人司机自劳家大宅将大盒丰盛餐点送过来。
佣人伺候小哈吃饭,劳家卓仍在房中睡觉。
我怕他睡太久伤胃,进房内叫他,他有些模糊地应:“嗯?”
我说:“有没有好有一点?”
他点点头。
我说:“起来吃点东西吧。”
我朝着卧房的浴室走进去。
劳家卓已经在床上坐了起来,他沉声唤住我:“映映。”
他说:“过来。”
我说:“干嘛?”
他强调:“过来。”
我站定在他身前。
他问:“你手怎么了?”
他抬手抚上我脸颊,我全身滚烫,手抖得厉害。
劳家卓有些讶异:“发生了什么事?”
我勉强控制着自己声音的平稳:“是心理问题,我画画就这样。”
我在浴室呆了很久,用冷水反复地洗脸,勉强止住了胸口的恶心呕吐的感觉,忽然间非常想吸一支烟。
劳家卓等在门口。
他说:“映映,你得克服这个心理障碍。”
他没有商量的语气,他用的是命令式。
我自那日起开始重新练习绘画,最起初是和小哈一起随便涂鸦,琦璇结束在港工作接他回美国和爷爷奶奶团聚后,我开始专心重拾专业,空间比例,开合层面,采光和角度,色彩质感的谐调对比,对着电脑重新练习绘图软件。
可能方法太冒进,最初的几天我心理刺激严重,晕眩,失眠,欲呕,然后吃不下饭。
咬着牙不肯放弃的结果是一个礼拜下来人开始走路都打着飘。
劳家卓非常担心。
我终于开始一周去看一次心理医生。
我晚上在培训班上设计课程,重新面对建筑稿纸时,感觉到心底枯竭的泉眼,有清甜甘泉的水滴慢慢涌起。
过了一周之后,我在家里举起手对劳家卓说:“我似乎好一点了。”
他刚刚下班回来在喝一杯水,抬起头有微微欣喜:“我就知道你可以。”
我微笑。
他握住我的手,在我的手臂上轻轻吻了一下。
我心底有些异样感觉,挣开他转身回厨房。
我在厨房泡一杯花茶出来,看到劳家卓已经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我最近精神状态不稳定,经常半夜亢奋异常,白日萎靡不振,连累他也睡眠不足,眼窝下泛起一片淡淡憔悴的阴影。
一个月之后我拿着老师的推荐信,面试进了DDSA Design在中国的事务所。
我知道这其中并非没有劳家卓的运作,但我徒劳和他在社会中坚持无谓的自尊又有什么用处,我会用工作成绩证明自己。
在DDSA的办公室,我从客户咨询开始做,在项目开展之前,对每一个高级客户进行详细的沟通和拜访,而后做概念执行,后来在港岛附近开发的一片高档别墅社区敲定了公司的Claudio Nardi,我被他召到了手下做设计助理。
我如今每日早出晚回,每天清晨早早起来就一片兵荒马乱,在镜子前将自己武装得精明干练,然后精神抖擞地出门上班。
偶尔碰到晚上临时要加班做事,变成了劳家卓在家候我。
有时我太晚他便到楼下的街口等我,我从计程车下来拎着大包疾步走过人行道,就看到他站在路旁,手插在口袋里,有些漫不经心的样子。
有一天他忽然对我说:“映映,你如今非常漂亮。”
我有些哑然,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脸上残妆,我不过穿着写字间里最规矩的蓝裤白衣,一天打拼下来似老了十岁,劳家卓先生眼光真是奇特。
我笑笑晃进厨房找吃的。
劳家卓替我找碗筷,叮咛着说:“再忙也要记得吃饭。”
我开始正式做设计案子时,劳家卓出了一个星期的公差。
我画图很手生,Claudio Nardi在工作上是一个严苛到了极点的人,而且对于我负责处理的细节提出的要求非常的模糊抽象,我交的初稿他不甚满意,我越发压力巨大,于是更加画不出来。
我只好一日二十四小时带着稿纸和电脑,想到一点点细节都要随时随地修改,简直疯了一般。
劳家卓回来的那天晚上,我坐在客厅睡着,手提电脑仍然开着,我蓬头乱发,身边是散落的各种型号的模板和针管笔,地上都是撕掉的废纸。
屋里乱得似垃圾场。
他坐到我身边:“映映?”
我有些迷茫地睁开眼。
他问:“怎么了?”
“嗯,没事。”我爬起来胡乱收拾着桌面,将泡面桶用报纸卷着丢进垃圾箱。
他攒着眉头:“你中午还是晚上吃这个?”
我边忙活边回答他:“中午。”
他将我拉起来,将我塞进房间,替我翻出舒适衣衫:“换衣服。”
我问:“干嘛?”
他说:“我带你出去吃饭。”
我抱头:“我要画图,明天老板要了。”
他说:“先吃饭,填饱肚子才有力气,大不了晚上回来熬夜做。”
我的确是饿了,顺从地换上衣服。
司机自机场接他回家之后已经下班,劳家卓自己开车载我外出。
车子停在流光溢彩的餐厅外,独立的开阔包间,玻璃窗对面是深港璀璨海景。
食物很快送上来。
劳家卓时差感明显,胃口欠佳,反倒是我吃得风卷云残。
很快我面前的空碟子堆了好几个,我拾起餐巾擦擦嘴巴满足地靠在椅子上,想起来跟他说:“小哈前几日打电话来找你,央求下次回来你带他去大房子玩。”
他点点头,白皙脸庞露出一丝清倦笑容。
我随口问:“哪幢房子惹得他这么心心念念?”
劳家卓说:“嗯,在森海豪庭,小哈在国内时生日宴会都在那里举办,小朋友们一径都喜欢。”
他说:“改日带你过去看看好不好?”
我兴致不高:“再说吧。”
他点点头,也不再说。
“映映,看。”他指给我看玻璃外。
我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远处的大厦顶部掠过一片流光溢彩的弧线。
我兴奋地坐直身体,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一道光影幻彩变化的角度。
我迟钝的脑子于此刻开始运转,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回家!”
我泡了一大马克杯浓咖啡,重新坐到电脑前。
劳家卓洗澡出来,我正在左翻右翻,找不到一支合用的铅笔。
劳家卓坐到我身旁,无奈地说:“给我。”
他从我手中拿走那支被我折磨得光秃的铅笔,取出铅笔刀,专心地替我削起铅笔来。
我咬着自动铅笔模糊地说:“你去睡吧。”
他说:“不用理会我,做你的事。”
凌晨三点,终于搞定一切,我一身轻松地倒下。
早上我从Nardi的办公室意气风发地出来,想着方才他盯着我的设计稿看了三十秒,轻薄的唇终于吐出一句it''s all right,觉得人生真是痛快无比。
同事在旁说:“映映,借我支hB。”
我笑嘻嘻地应,返回办公桌打开我的文具袋,顿时愣住了。
一整排码得整整齐齐的硬铅笔,笔尖锋利,笔身圆润,崭新得如列队的士兵一般。
同事凑头过来,惊叹一声:“哗,专业手艺!”
旁边有人说:“映映,也借支我用好不好,我的刚好没了。”
我笑笑推到桌面上:“拿吧。”
我禁不住摇摇头,不愧是劳家卓先生,连削铅笔都是完美形状。
当天晚上我陪几个客户外出吃饭,在餐厅楼下看到那辆香槟色的车子停在楼下。
我留心看了一眼车牌,是他的车子,可能也在此地应酬。
我有工作在身,无暇多想其他,桌面上只忙着推杯换盏,将几位洋人伺候得心满意足,这个牌子欲在内地某城市开一个新的旗舰店,公司在争取商业店铺的设计。
好不容易一顿饭吃完已经将近十点,将贵宾送下楼来,司机上前将他们接走。
我终于松一口气。
同事在旁边拍拍我的肩膀:“映映,可要送你一程?”
我越过他的身后,看到一个穿着浅蓝色西装外套的年轻男人朝我们走来。
我对同事客气微笑:“看来是不用了。”
梁丰年待我与同事告别,才趋身上前道:“江小姐。”
我客气点头:“梁先生。”
梁丰年询问:“江小姐,你工作是否结束?”
我说:“有事么?”
他低声说:“劳先生今晚略有些醉,烦请你照看一下。”
我有些不解:“司机送他回家就好。”
梁丰年面有难色:“江小姐,他方才吩咐今晚不过去你那边,只是他现在独居,他身体情况不叫人放心。”
我说:“家里没有佣人吗?”
梁丰年无奈摇摇头:“旁人如何近得了他的身。”
我不好再推辞,只点点头随着他往台阶下面走,我一边走一边问:“是谁需他亲自出面应酬?”
梁丰年沉吟了一下:“才说,洪五爷。”
“谁?”我问,脑子又转了一圈,方才想起此人是谁。
年少轻狂的江意映在数年前似乎和那个阴鸷嗜血的男人有过一面之缘。
我纳闷:“劳通是正经做生意的,怎会同他打上交道?”
梁丰年面容难得有一丝怒意:“劳通最近合作的有一项投资在他的地头上,他如今故意多有刁难,劳先生出面与他谈他都不给面子,看来此事我们无需再忍。”
我问:“劳先生不是同黑白两道都颇有些交情,洪某人为何如此不给脸?”
梁丰年一时嘴快:“还不是因为钱小姐……”
他顿觉失言,尴尬地说:“对不起,你去问老板。”
我于是不再说话,将此事记在了心里,随着梁丰年走到停车位前。
梁丰年俯身拉开车门,轻声说:“劳先生,江小姐恰好在这里。”
劳家卓坐在后座,手按着眉心,闻言抬起头来。
我绕到另一侧打开了车门。
劳家卓的声音有些低弱:“映映,你回家好不好?”
我坐到他身旁:“我等一下会回去的。”
他身上有浓郁酒气混着烟草的味道,也许身上难受,他紧皱着眉头,不再同我争辩。
车子在浪澄海湾道的一片精品楼盘中停下。
劳家卓伸手推开车门,然后吩咐司机:“徐峰,送江小姐回家。”
我才不理会他,自己先下车往电梯走去。
劳家卓无可奈何地跟上来。
我放慢脚步回头望他,他身上一件黑色衬衣,领带已经解下,纵使喝醉也只是步伐有些缓慢,只是眼底一片红丝,脸色白得厉害。
跨上电梯时我看得不忍,终于还是抬手扶住了他的胳膊。
打开大门的一瞬间,劳家卓的身体明显有些紧绷。
玄关亮着一盏壁灯。
我先看到的是客厅的布置,天花上的一盏复式吊灯,还有楼梯下一堵暗纹的花岩墙壁。
我直觉地抬手触摸右边墙壁,连大灯开关的位置都一模一样。
记忆中已经有些模糊的部分和现实重叠起来,每一个最细小的部分都毫发毕现地突显出来,我甚至记得沙发背上摆着的那只冷笑的兔子玩偶。
劳家卓这时却若无其事起来:“进来吧。”
我随着他走进去。
他低声一句:“你自便。”
便抬脚往楼上走去。
我站在客厅看着这个熟悉得闭上眼都能走的屋子,四年前的时光夹着往事呼啸而来,几乎将我席卷而没。
我并没有心思做多猜想,因为已经听到了楼上传来的动静,我快步走上楼去,二楼客厅的右边侧是他的卧房——如今里面传来抽水马桶伴随着剧烈的呕吐声。
我站在门外等了好一会儿,待到水声平息,我扭开门,看到他倒在地板上喘息。
“家卓?”我唤他:“还好吗?”
劳家卓一手撑住墙壁,一手按在了胸前,半跪在瓷砖上,费力地喘着气。
我伸手搀起他,他撑着我的手臂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回房间。
我替他找出干净的衣服换上,然后下楼去厨房给他泡蜂蜜水解酒,再上来时,看到他躺在大床的一侧,瘦削的身影蜷缩成一团。
我拾起被他揉得乱皱一堆的毯子,走过去俯身叫他:“家卓?”
走近了我才看清楚他的面容,心头咯噔一跳。
劳家卓闭着眼面容惨白如霜,双手紧紧按着过速跳动的心脏,咬着牙弓着身体忍着胃部的痛楚,额角冷汗渗出沾湿了鬓角。
我慌忙搁下水杯,奔过去床头取电话:“我打电话让医生来!”
他伸手过来按住我,倔强地摇头:“不用,有药……”
我拉开床头柜的第三格,不出意外地看到了里面塞满瓶瓶罐罐的药。
我快速地检查标签,倒出几粒药片,然后再奔出去倒了一杯温水。
好不容易服侍他吃了药,他倚在床头闭着眼,忽然又赤脚跳下床踉跄着朝浴室奔去——水混着药片吐了个一干二净。
我又替他换了一件衣服,将脏衣服床单丢进洗衣篮。
我仔细替他擦干了身上的冷汗,生气地将毛巾摔到他脸上:“这么难伺候,把你还给钱小姐好了!”
劳家卓意识不清地睁开眼,无力地拉住我的手,狠狠地咬了一口。
他的确是没有气力,落到手腕处简直轻得如同一个吻,我叫道:“喂!”
劳家卓头埋在枕头上歇了好一会,才气若游丝地挣扎着说:“你敢。”
重新吃了一轮药,我扶着他躺入被褥间,暖了手替他按摩胃部,他精疲力竭到了极点,终于能好好地昏睡了过去。
折腾了半夜,我困得要死,一屁股坐到了床边的地毯上。
将头靠在床边,床上的人发出清浅低缓的呼吸,我望着这一间暖室温香的宽敞卧房,房中的摆设一切如昔,连他喝水的杯子都没有换,床单是干爽的浅灰色调。
我的目光这时才注意到,床头另一侧的一个床头柜略微移开了一点,原来的位置放了一台白色的制氧机。
他的呼吸系统疾病应该是伴有低氧血症,医生是会建议使用家庭氧疗。
我看着机器上面还连接着的湿化瓶和透明导管,心仿佛被一只手揪住似的,一下一下地发疼。
心里的酸涩一直涌上来,我急忙转过头。
终于还是在他房间内看到了那幅画。
干净的纯白装裱画框,一个白色空洞的人影,消逝在蔷薇花架的小径尽头。
我看着画布那一抹氤氲紫色,忽然心头间就有丝丝缕缕的忧伤慢慢地涌起。
我怔怔地盯着那堵墙,不知道过了多久,在他身边模糊睡了过去。
早上我睡得朦朦胧胧间,感觉到身边的人醒过来,他小心翼翼地拉开我挂在他身上的四肢下了床。
劳家卓轻手轻脚地走出,转到客房去洗澡。
我躺了一会不再睡得着,只好爬起来出房门。
劳家卓正好洗完澡,头发半湿穿着睡袍自对面的客房走出来。
他脸孔白皙如纸,整个人清瘦又锐利,年少时那种炽烈情意过去后,经过这些年的冷待漠视,我几乎都快要忘记了,他原本是多么令人心动的美男子。
只是眼前的人气色不好,手扶着墙壁,在转角处步伐不稳差点摔倒。
我说:“怎么了?”
他摇摇头走入卧室隔壁的衣帽间。
我昨晚睡得太迟,坐在床沿仍有些发懵,听到里间传来他的低低咳嗽声。
我走过去,劳家卓背对着门扶着衣橱,一手掩着嘴角咳得双肩微微颤抖。
他手撑在柜子上,气都缓不过来,人有些站不稳。
我急忙扶住他的手臂:“头晕是吗?”
我将他从衣柜旁拉开,让他在旁边的一张双人沙发上坐下,触手感觉到的他身体的温度很低,我只好取来毯子将他裹住,然后替他吹干头发。
我熟练地拉开衣橱中间一扇门,里面整齐地挂着一排一排的各式衬衣,取出衣服选好搭配的领带,拉开小抽屉,从左边格子里拿袖扣,然后是西裤和皮带。
劳家卓靠着沙发闭目养了一会儿神,精神好了一点,站起来接过我手上的衬衣。
我佯装若无其事问了一句:“你太太替你收拾的吗,很整齐。”
他手指在我手边擦过,我温热的皮肤印下一阵冰凉,短暂的流连,他怔了一会,才低声回答我:“没有,她一直住石澳大屋,我们不在一起。”
我说:“那是谁替你打理这些琐事?”
他站在镜子前扣衬衣的扣子:“有私人助理,平时大部分我自己做。”
他今日一早有个重要会议,吻了吻我的脸颊匆匆出门去上班。
我坐在沙发上发了一会儿呆,连着卧房的书房的门半掩,清晨的光线透入,我看到小书柜上面摆着我们的照片。
是那张曾被我撕掉的合影,如今被完整地粘贴修补了起来。
如今隔了一段距离望去,光线模糊温柔了我们的面容,看不出曾经有过的裂痕。
甚至连笑容都看不出一丝缝隙。
我推开书房的门走了进去,他的书房还是老样子,分门别类收拾得整洁干净,桌上的电脑换了新的。
搁在右边有一个档案袋打开着,我看了一眼,然后从里边抽出了一张相片。
那是——在苏黎世的文化艺术节,我站在酒店门外,穿着套装,略有些拘谨的笑容。
袋子里只有几张照片,一张是我在和托比在博登湖的街边散步,一张是我在康茨坦茨大学的毕业典礼,拍摄的角度都不太好,几乎看不清我的脸。
可是照片的边缘都磨损得有些发白,大约是被经常翻看的缘故。
他自何处影得这些相片,我怎么从来都不知道。
心里有一种奇怪的直觉,我拉开了下面的一格柜子。
果然。
已经不用细看,那是我所有商业摄影,从在伦敦的第一个到最新在Fredy手下的所有作品,按照年份和日期排列,甚至是在摄影师的机器中从未发表的底片,都在他这里。
我要合上柜门,突然看到一侧有一个白色的袋子。
那又是另外一组照片,拍得生动清晰,主角只有两人。
是唐乐昌和我。
我们两人都穿着白衣,背景是绿色花园和白色宴席,有一张是我捧着一小束白色铃兰,和他并排站在粉色的花树下。
我想起来那是他来康斯坦茨探访我,刚好碰上一个朋友订婚的仪式。
照片上的两人面带笑容看起来很年轻,重要的是两个人之间传递出来的那种感情,那是人与人经长期交往之后的一种毫无间隙的亲密之感。
看到这样的照片,连我都有些想念起唐乐昌。
这个簇新的袋子搁在柜子里有一种生硬的违和感。
不知为何我不喜欢这样的照片在他的手上,在合上柜子前,我拿走了这个袋子。
今日仍需上班,我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下楼去。
在临出门前,我回头看了一眼,整幢屋子沾染着他的气息,那种蓊蔚洇润的清冽味道,明显是一个男子的单身寓所。
他竟是把我们曾经的家复制了一个一模一样的移到香港。
听到这么几年来,他独居在此地,我不是没有震惊。
他这样坏的身体脾气,倘若半夜犯病,身旁没有人照料,真不知是怎样熬过去的。
他一副旧情难忘的样子,我要如何面对。
我近来总想起我们以前的事情,那么多柔情蜜意,可是也无可避免地记起那些错待伤害,回忆之间的撕扯让人泛起心灰意冷的疲倦。
我离开劳家卓的住处,今日上班已经迟到。
走出大楼时,对面的一辆黑色车子突然启动,然后开过我的面前,我自半开的车窗中看到了车中男人手中的摄影机器。
我在计程车上致电劳家卓:“我刚刚从你家里出来,有狗仔拍照。”
他在会议室里压低声音,透着一种金属般的冷静:“有没有妨碍到你?”
我答:“没有。”
他简单交待:“别担心,我来处理。”
今日我要去机场接回出差的Claudio Nardi,在路上和他谈案子,然后回公司开会,一天在忙碌中飞快度过。
劳家卓晚上打电话给我:“映映,我今晚上有事要处理不回去了,你自己好好休息。”
第二日我出门上班,上出租车时我往后看了一眼,一辆车子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
下午时分楼下打电话上来:“江小姐,有你的快递。”
我从快递服务人员手中签收,看了一眼,寄件人姓名和电话栏上都是空白,我不动声色地将那个袋子塞入绘图的大布包。
劳家卓当天夜里回来,推开门时正在讲电话,冷峻苍白的面容,冷然自持的声音:“先这样吧。”
他挂了电话,看到我坐在沙发上,面容瞬间缓和了下来。
我专心看电脑屏幕并未说话。
他解下领带自己去倒水喝。
劳家卓坐到我身边来,身体放松地靠在沙发上:“映映,你自我书房拿走东西这个坏毛病要改掉。”
他口气是温和的,甚至带了点儿调侃。
我却觉得莫名的讽刺。
他如今功成名就稳坐高位,可能早已觉得那件事情于他事业生涯之中不过是无伤大雅的一件小事,他不曾理解它对我的影响,那是我平生做下的一大错事,亦是我整个单纯世界破裂的开始。
我静静地说:“劳先生派人跟踪他人的行径似乎也不甚光明?”
他神色愣了一下,然后说:“你放心,他们自有分寸,不会打扰到你。”
我合上笔记本:“身轻位卑,何须保驾护航。”
他说:“映映,我不想让媒体打扰你。”
我问:“仅仅是这样?”
劳家卓有些敏感地抬头看我:“你从何处听到什么?”
我跟他说:“你让那些人走开,我将照片还给你。”
他口气冷静了下来:“映映,别试图和我谈条件。”
我嘴角微微讥诮:“你难道很喜欢看我与唐乐昌的照片?”
劳家卓沉默了一下。
他微微拧了眉头,好一会才说:“你当日与他这么亲密姿态,何曾得知我又是什么心情。”
我闲闲地说:“怪不得劳先生这么快改弦另娶。”
他脸上露出一丝难堪之色。
劳家卓明显不愿谈论此事:“映映,我担心你的安全,所以才让他们跟着,近日你小心一些。”
我说:“我回国之后从未知道我曾开罪过什么人。”
劳家卓说:“我近日碰到麻烦事,抱歉连累你。”
我伸手从沙发一旁拿出一叠报刊:“是这些吗?”
副刊头版是我早晨从劳家卓的寓所离开的大幅照片。
红色大字标题是劳家卓加上我与钱婧,三角恋情演绎得轰轰烈烈。
他脸上变色:“你何处得来?”
我说:“压下这样的新闻要花费不少力气吧,既然有人惊心策划好一场好戏邀我观赏,劳先生何必如此煞费苦心要瞒住我?”
他生气地说:“谁拿给你的?”
我将快递单子拿给他:“我在办公室收到的。”
他拿过看了一眼,语气恢复了冷静:“我让人彻查此事。”
我说:“劳先生,我无欲成为头版头条,若再让传媒拍到你从我公寓离去,我恐怕再难平静过日。”
劳家卓试图安抚我:“映映,不过是记者拍几张照片,处理一下没事的。”
我终于忍不住说:“不是钱小姐对你旧情难忘因爱生恨?”
他脸色倏然一凝:“谁告诉你?”
我说:“既然我已卷入,我想我有权知道真相。”
他说:“这不关你的事,你只要好好的过你的生活。”
我冷言:“那既然不关我的事,我不希望明日一早再有不相干的人出现在我的生活中。”
劳家卓强忍着耐心说:“映映,你不能忍一下吗?”
我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诸事皆可忍,唯此一事,不能忍。”
劳家卓听明我话中的意思,清俊脸庞的光采顷刻黯淡下去。
他脸上仍是不动声色:“你今天早点睡,我明天再过来。”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拿起外套推门离开。
深蓝格子衬衣下的瘦削挺直的脊背是刻意压抑着的漠然冷静。
我知道我触到他底线惹他生气,那何尝不是我心底的跨不过的一道鸿沟。
六月初江意浩返回内地参加高考,我为了表示对他的关心,跟他说我送他去考试。
自从我搬来香港后,劳家卓在楼下留了一辆车给我,但是我从来没有开过。
我给他打了个电话经他同意,下楼去取车。
停在车库里的是一辆白色敞篷大众,所有女生都爱的那种车型。
我将江意浩送到学校,这几天他住学校宿舍,我顺道去看望了小姑姑和姑父,吃了顿饭后在傍晚时分经北环高速返港。
在过湾口岸时,需从右换左车道,我一时忘记,在立交桥上前面的一辆越野车忽然直直冲撞过来。
惊见眼前一阵刺眼的灯光,我慌忙猛地打转方向盘,然后踩下刹车,车子还是重重刮过越野车的后厢门,然后撞上路边防护栏,砰地一声停了下来。
吓死我,还好刹车快,不然不知撞到哪里去。
我被震得头晕,还未回过神来,一个男人已经从对面的车上跳下来,拉开我的车门大声怒骂:“小姐,你到底会不会开车!”
我慌忙推门下来,查看了一下情况,我撞到的是一辆本田城市越野车,一侧车门刮花,后轮凹进去了一点,对方是直线行驶,事故责任方的确在我。
我赶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两辆车打横在公路中车灯闪烁,这一段路宽阔无比,此时并没有车辆开过,只有道路两旁的树林吹过阵阵夜风。
这时车上走下三名男子,我车前的那位黑衣男子仍是不依不饶:“你有没有证啊,靠左靠右你分不清啊,分不清干嘛在深港开车啊!?”
我不理会他的挑衅,只说:“你看下是要协商赔偿还是要请交警来处理?”
他身后两名男人慢慢地走近。
黑衣男人堵在我身前,怒气变成了阴沉:“我们赶时间,拿三万块出来,我们私了。”
我冷笑一声:“先生,我看我还是报警吧。”
黑暗之中的男人嘴角露出一丝诡异笑容,他手伸到了裤兜里:“报警?我看你他妈小心一点。”
我看见了他裤袋中的硬质刀具器械。
眼见后面有一辆车的灯光隐隐而来,我且说且退,转身慢慢地朝车子走去:“对不起,我先把车子移一下,不要妨碍交通。”
男人一把拽住我恶狠狠地叫:“想跑?”
我冷不防被他一抓,我强装着的平静顿时破灭,禁不住恐惧地大叫了一声。
只是一瞬间我吓得闭上了眼,等待着的痛并没有落到身上,似乎身后的动作一时停顿。
我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宽厚低沉:“先生,请勿对女士失礼。”
我转过身,看到黑衣男子被一个男人抓紧,来人身材高大,眉眼周正端阔,一手按住了他的手,将他压制在车上。
他的两名同伴正要围上来。
黑衣男人用眼神阻止了那两人的动作,然后对举起手说:“先生,别多管闲事,这位小姐撞了我的车,我和她商量拿点赔偿金。”
我说:“请将保险公司的理赔账单寄给我。”
后面的男人跟着吵嚷:“我们赶着办事,你这一撞耽搁了我们多少时间,损失了多少你赔得起吗?”
“既然时间匆忙,何必还在这里纠缠一个女孩子,”高大男人立在我的身前,如一棵树似的,他指了指高速路上的电子监控系统:“你时速多少?”
他侧过身吸了吸鼻子:“醉酒驾驶?”
他冷静地问:“你确定还要索赔?”
几个人阴恻恻地望了我一眼:“算你走运。”
三个男人上了车,越野车从我们身旁呼啸而过。
我松了一口气:“谢谢你。”
他说:“你现在不适合再开车,我通知店里来处理。”
他与我站在原地,等到汽车维修公司将车开走。
他拍了拍我的手:“走吧,我送你一程。”
把人家的车撞了,我正想着要不要给劳家卓打个电话,于是有些迟疑地站在原地。
他终于忍不住问我:“小姐,你忘记了我?”
我从袋子里摸出手机,淡淡地说:“记得,袁督察。”
他露出欣喜微笑:“你还记得,非常荣幸。”
我兴趣索然:“上次又是黑夜我又满头包,多亏你还认得出我。”
他表情很自然:“你令人难忘。”
我笑笑:“我会把这话当成恭维。”
他态度大方:“那是自然。”
我按着手机屏幕,电话一直没有人接。
袁承书搭我至地铁口,我坚持要下车。
他停了车,送我下来,袁某人跟在我身后问:“你可否留一个电话给我?”
我讪笑:“用不上吧。”
他诚恳地说:“我没有恶意。”
我礼貌拒绝:“请问袁先生在哪个警区,不如我给你寄感谢信。”
他朗声一笑,也不再追问,只说:“回家路上注意安全。”
我刚站到门口,大门却忽地打开,劳家卓脚步匆忙跨出,差一点撞到我身上。
“映映——”他看见是我,低咳一声,下一刻是把我拥入怀中:“你再不回来,可要我出去找了。”
他脸上隐隐焦急之色,手上还握着车钥匙。
我说:“我没事。”
劳家卓将我拉进屋里:“可有撞到你?”
我摇摇头。
他镇定下来问:“到底怎么回事?”
我将方才记下的一张纸条递给他:“查查这个牌照的车。”
他已经了解,摸了摸我的头发:“你先休息一会。”
他转身去打电话。
我进房间换了衣服,进厨房喝了碗汤,看到佣人送来的四菜一汤仍搁在桌上一动未动。
现在已经是近晚上十点,我说:“你没吃晚饭?”
劳家卓进来坐到餐桌旁,都要拉住我的手:“对不起,我应该去接你,害你受惊。”
我说:“没有事,遇贵人。”
我起身给他盛汤。
他接过:“你与那位先生是旧识?”
我说:“没有,我不认识他。”
他拿着汤匙静静地说:“好好谢谢人家。”
我敷衍了事:“谢过了。”
劳家卓不再说话,餐桌上只剩下碗碟轻敲的清脆声音。
“映映——”吃过晚饭,我坐在电视前,劳家卓先生安下心来,理智抬头,终于开始训人:“你驾车技术是有多好,没进高速路都敢开到一百二?”
我知道我不过是狗仗人势,若不是他们主子交待要顾及我安全,我的小甲壳虫怎么跑得过后面跟着的那辆罗浮揽胜。
劳家卓大约是得了手下报告,得知我拼命加速害他们不敢跟得太紧然后被我甩掉了,他气得打了好几个电话给我,我没有敢接,后来在回来的路上就出了事。
我不肯妥协:“我和你说过我不要人跟着。”
他扳过我的肩膀看着我:“要是再遇到这样的情况怎么办?”
我说:“我会小心。”
“你!”劳家卓眼中怒意隐现。
他将手中的水杯摔在了桌面上:“那我送你行不行?”
我劫后余生,神智有些轻飘飘的:“啧,劳家卓先生护花,全港女孩子梦寐以求的事情。”
劳家卓见我精神不好,也不再同我说话,将我抱起朝房间里走:“进去洗个澡早点睡。”
第二日早上等我迷糊着爬起来,洗漱化妆换衣磨蹭了好一会儿,劳家卓竟没有走,他坐在客厅,抬腕看表时我正好走出来。
他牵起我的手,将我往楼下拉,然后塞进车子里。
车子停在公司楼前,司机自前面将一个袋子递给他,他转而将纸袋递给我:“早餐。”
我接过:“谢谢。”
“家卓,”我下车时和他说:“让我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吧。”
“下班我让司机过来接你。”他平静地说。
我大清早就被他惹得火气都冒上来:“我自己走,谁都不要。”
他不愠不火:“先上班吧。”
下班时分我走出大楼,他的车子泊在车道旁,司机下来开门,恭敬地说:“江小姐。”
经过认识不认识的同事纷纷侧目。
劳家卓在后座对着平板电脑,抬头看到我站在一旁:“进来吧。”
我坐进去,心里非常不痛快,一句话都不说。
车开到道路上,他先开腔问我:“要不要一起吃晚饭?”
我冷笑一声:“不怕被拍?”
他温和地说:“不会。”
我问:“你晚上没有应酬?”
他说:“吃个饭的时间总有。”
我说:“我不想吃,回家。”
他大约知道我生气,也不再理会我。
将我送到家后,劳家卓看着我上楼,然后司机载他离开。
劳家卓晚上回来,我直接和他说:“够了。”
他望着我说:“只要你会有危险,那就还不够。”
我沉下音调:“我还想在公司做下去。”
他淡淡地说:“过一段时间会好。”
他不带一丝情绪的低沉嗓音,说出来就是不容置疑的命令式,我简直要气昏:“你这样是要逼得我怎么样,我干脆辞职一天二十四小时在家坐着好了。”
“映映——”他冷下脸,神色疲倦之中带了杀伐之色:“你是在我身边的人,不要太任性。”
我张了张嘴,还是说了出来:“劳先生何曾考虑过我有没有想做你身边的人?”
他脸色微微一变。
我推开了他,径自回屋中睡觉。
第二日早上他没有再坚持送我,我搭计程车上班,快步走过人行道时,不再回头看身后。
两个人之间达成一种勉强的妥协。
一天夜里我在屋里呆着烦闷,换了球鞋下楼去跑步。
袁承书打电话给我。
我说:“你如何得知我号码?”
他说:“有心人自然有办法,你现时在何地?”
我说:“在街心公园荡秋千。”
我看了一眼,两个影子依旧不动声色地跟在我身后。
他说:“出来喝杯饮料消暑可好?”
我说:“不好。”
“好吧,”他在电话那端笑笑:“漂亮的女孩子总是有权利拒绝的。”
袁承书在打过几次电话给我之后,终于明白我并不是和他玩欲擒故纵的游戏,而是真真正正的古井无澜,我甚至对多认识一个新朋友都无任何兴趣。
他再和我聊天时,变成了老友似的劝慰:“你是年轻可爱的女孩子,这样安静封闭的生活方式留待六十岁再过可好?”
我心头微微的苍茫。
别的女孩子的廿五岁,别的女孩子的二十五岁在做什么,打扮得漂漂亮亮跟不同男生约会,没有试过跑车在东头湾道飞速驶过,也未必要在太平山顶喝咖啡看夜景,那些并肩在幻彩咏香江的七月一起看一场的维港烟火的爱侣,就足以让人羡慕得满心酸楚。
年轻的时候,做什么傻事,都是美好的。
可是我在做什么,我的一生都被一个男人所控制,到最后对爱情已经完全绝望。
溽热的七月份开始,我在DDSA办公室正式单独做案子,因为往外面跑得频繁,人都晒黑了一点,赶忙在周末下班之前去商场多买了支防晒霜。
八月底我接了Luisa Via Roma品牌店铺的展览设计,和一个设计团队一起,每日忙得晨昏不分。
和劳家卓也就基本晚上能见到,只是那时我已累得话都不想说,如果我没有兴致,连和他亲密的时间都不多,他对于我的工作也没有过多的反对,只和我说过没有必要这么辛苦。
我没有说出口的是,我想赚钱还给他。
如果是这样一个一个设计连续做下来,收入不算低,那笔治疗费用,我略微节约一点,还给他也不是没有可能。
如果我是独立的,自由的,无论爱他或者别人,也许生活会不一样。
经历了一个月忙碌过后,Luisa Via Roma旗舰店的精品艺术回顾展终于在新世界中心交付展出。
我已经提前一个多星期在此布置,展览会上的展品力求少而精,我用最少的隔断墙,架子和橱窗,以达到最大的使用与艺术效果,无论是玻璃还是丝绸,每一样衬托展品的饰面都虑到了和展品质地的一致,隔墙与橱窗细部的设计都简洁流畅,模特的标志和建筑特征都达到了我追求的极致的美感。
当日我在会展中心坐镇,品牌的亚洲区总经理上来和我祝贺,我同她寒暄一阵,留下了一个设计助理在大厅,径自走开去闲逛。
我在橱窗前观赏一个黑白镶钻手镯,一个男人迎面走来。
他经过我身边,复而又转身走回头,看了我几秒然后出声打招呼:“江小姐?”
我抬头看了一眼,男人三十多岁的年纪,衣饰修饰得讲究,略显浮夸,似乎在哪里见过。
我今日要做事,以为是客户,于是礼貌而征询的目光:“你好。”
他身旁挽着的女伴却蓦然瞪大眼睛一副惊讶状:“这是劳家二少的那个……”
对面男人点点头,带了一丝暧昧不清的笑容。
我记忆力一向不错,此时已经想起来,此人原是家骏的幕僚,不知道现时是否还在劳通任职,我无欲同他打交道,礼貌笑笑要走。
他却故意要攀谈:“我方才知道这个展览是江小姐设计的,江小姐真是才貌俱佳。”
我客气地道:“先生过奖。”
女子接话说:“当日二少糊涂抛却佳人,真是没有眼光,现在果然又是舍不得,江小姐魅力自然无敌。”
我脸上的笑容有些艰难。
男人说:“听说二少现在又将江小姐带了在身边,劳通这般通天的权贵集团,江小姐何必还这么辛苦出来打拼?”
我忍不住出声:“对不起两位,如果是和此次展会无关,恕我失陪。”
男人略微让开了一步,笑着说:“江家也算大方之家,江小姐至于这么见不得光地跟着他吗?”
我咬着牙转身要走。
女子扯了扯男人的肩膀:“好了,江家劳家当初已经闹得撕破脸面,唯一的掌上明珠被男人玩弄又被抛弃,听说连前妻都因此而轻生,江家落败到连本埠都无法再立足,江小姐自然不再好意思和你寒暄。”
交际圈子里的秘辛,总会有人谈论得如此不堪。
我脚步定住了:“你说什么?”
她笑容迷人,甚至带了点儿似真似假的钦佩:“我早就听说江小姐深爱二少,为了和他在一起不惜背叛家门耻辱,连妈妈被二少亲手复仇都可以不在乎。”
我手都在颤抖,嗓音压得沉重:“请两位勿妄言谈论我父母。”
男人带了点儿讥笑:“劳二本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狠角色,江小姐又怎会是他的对手,跟着二少,折辱一点不要紧,自然荣华尽享。”
我终究涵养不够,气得嘴唇一哆嗦:“你少胡说八道!”
这一声不大不小的音量足以引得周围优雅驻足的客人纷纷张望过来。
我转身就走。
这时有人将我轻轻拉到一旁:“这位先生,欺负一个女孩子的手段似乎不甚高明。”
我强忍着心中的泪水,低着头往外走。
袁承书追上我,然后带着我搭电梯,走到副楼的天台处。
我独自望着一幢一幢的高楼大厦,大风吹过,沉默良久。
我默默地看了很久很久,终于转头对他笑笑:“你似乎每次都出现得不是时候。”
袁承书静静地看着我,忽然说:“不要这样笑。”
我收敛笑容,恢复成了一脸漠然,这是我唯一的武器。
他说:“我没那么神奇,今日我是特地来找你。”
他迟疑了一下说:“看来你心情不太好,我却没有好消息带给你。”
我说:“还能坏到哪里去?”
袁承书说:“那日与你撞车的那人,我调阅了一下资料,车主并不是他,监控录像显示同一车辆曾在你工作的大楼下停留过多次。”
我叹了一口气说:“你有没有烟?”
袁承书掏出烟盒,打开递给我。
我接过他手上的打火机,将手搁在栏杆上抽烟,看着脚下一大片的石头森林。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他答:“我打电话去你办公室问的。”
我说:“今天谢谢你。”
袁承书关心地问:“你可是遇到什么困难?我看看能否帮忙。”
我淡淡地笑:“这么多人在这世上生存,谁没有困难。”
一支烟吸完,我手边手机响。
我看了一眼,是设计助理的号码。
“走吧。”我熄灭烟蒂。
袁承书说:“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怎么会有这么重的心事。”
“我只是没有想到——”我望着他寂寥笑笑:“我摔了一跤,想要爬起来,原来这么难。”
袁承书神情平和宽厚:“坚持向前走,挫折总会过去的。”
下午收工之时,接到劳家卓电话:“映映,今天顺利吗?”
我不想说话,嗯了一声。
我握着电话:“可能晚点。”
我侧过头对那端说:“先这样吧。”
袁承书在旁专心开车,看见我挂了电话,转头对我笑笑。
我对他说:“我不是自由身。”
他不动声色:“据我所知你单身。”
我笑笑不再说话。
夜里劳家卓在客厅等我:“怎么这么晚?”
我扔下手袋坐进沙发,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光,勉强说了一句:“和朋友吃了晚饭回来。”
他推开手边的笔记本,上来解下我手腕上的表,然后松开我盘起的头发,扶起我的肩膀让我躺到他怀中的舒适的位置:“累到这个样子。”
我起身默默推开他,走进浴室洗澡。
洗了澡出来,我走进房间里打开冷气,沉默不语地躺在床上。
眼前却一轮一轮播放那个男人隐晦轻蔑的笑意,如按错了键的一幕凌乱电影。
“江家也算大方之家,江小姐至于这么见不得光地跟着他吗?”
“我早就听说江小姐深爱二少,为了和他在一起不惜背叛家门耻辱,连妈妈被二少亲手复仇都可以不在乎。”
仿佛一枚细细的针,刺得我脑袋一阵一阵地抽痛。
我一动不动地坐着。
劳家卓进来时,寒气扑面,他忍不住轻咳一声:“映映,怎么开这么冷?”
我翻找空调遥控器。
他抬手抚上我的额头:“怎么了?”
我别过脸:“没事,有点累。”
我拉过被子裹住身体。
第二日早上上班之前,我对着镜子扑粉,又狠狠地刷了两笔胭脂,镜子里的人终于有了一点点人色。
今天在展馆我心神不宁,幸好工作一切顺利,晚上是主办方邀请的众多界内人士的时尚晚宴。
我觉得脑袋四肢都有些沉重,找了借口推辞回家。
屋里很静,我开了一盏台灯,躺在沙发上,很快迷糊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我被大门打开的声响惊醒,挣扎着坐了起来。
劳家卓推门进来。
他进来按亮了客厅的大灯,看了我一眼,白皙脸孔没有任何表情。
我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他走到我面前,将数份报刊放到我面前桌上,居高临下地问:“映映,这是怎么回事?”
我今天一早开始就在会展中心,没有进过办公室,不知道报纸登了什么新闻,于是拿起来看。
那一页正好是一副照片,背影是昨晚我们吃晚饭的餐厅,袁承书在下台阶时扶了我一把,不过是两秒钟的事情,拍起来手挽着胳膊却好似真假之间留下了惹人遐想的余地。
配的标题和文字是劳家卓为与前妻复合而二度离婚,两人关系陷入扑朔迷离,江小姐夜会神秘男子姿态亲密之类引人眼球的桃色新闻。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语气有些生气:“你不能低调一点?”
我忍不住出声辩解:“我们只是普通朋友吃个饭,为什么要躲躲藏藏?”
他说:“吃饭没什么,你们不知道避一下狗仔?”
我冷冷地说:“我没有劳先生专业,我又不是做坏事见不得人,从来不会注意有没有人跟拍。”
劳家卓见我毫不悔改,脸上森寒一片。
他是恨铁不成钢的怒气:“我这段时日花费了多少力气将这些新闻压下去,你却要在这风口浪尖跟人约会?”
我也受够了,站起来冲他痛快地叫了出来:“他们爱拍那就让他们拍个够好了,又不是拍你,劳先生出入有豪华座驾无数保镖护驾,又不会拍到你!”
他怒火阴沉:“你还给我顶嘴!我不过是担心你安全!”
我感觉心头刺痛的血汩汩流出,我对着他尖叫:“我今日所得的一切,还不是拜你所赐!”
我声音很大,带着莫名的恨意,劳家卓都一愣。
我一把摔开了手边的报纸,踢开了茶几走出去。
“映映,你能否为我考虑一点?”他伸手拽住我:“我想要接你上班,你百般抵触,给尽脸色我看,现在不过是一个认识几天的普通朋友,他接送你邀你晚餐你就这么乐意?你讲点道理,你让我怎么能不生气?”
我看进他的眼眸深处,燃烧着的是明暗不定的逆鳞之火,我从来不曾也不敢忘记,温和文雅的劳家卓,终究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裁决者。
他一字一字,带了质问的语气:“我出现在你身边,让你觉得难堪?”
我慢慢开腔:“劳先生,我很感激你对我的帮助,但请你明白,我江意映并未委身于你。”
他眼底深处那一束火光慢慢熄灭,转过头轻轻咳了一声。
我只觉得身周犹如一片茫茫废墟,语气带了无可避免的悲凉:“你想将我关着到几时?我已经改变,我们的过去,也已经再也回不去,现在我早已顽劣不堪,你爱的是我,还是四年前的江意映?”
劳家卓脸色变幻之中一再地惨白下去:“你以为我看不清自己的心?你以为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平静之中带了失望:“你如果觉得你亏欠了我而弥补我,或者还想要找回曾经的感情,我可以告诉你——那是不可能的了——那我们完全没有必要这样继续下去。”
他咬着牙,话音有些颤抖:“我做得还不够,还让你有心思胡思乱想?”
我麻木地说:“我在你的阴影下活了半生,我渴望摆脱你。”
话出口的一霎那,我就知道我这句话说重了。
劳家卓定定地望着我,脸上神色是重击之下那一瞬间的安宁,而后慢慢浮起了一丝不可置信的惨痛。
他脚下动了一下似乎想走过来,下一刻身形却骤然顿住。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仓促地开口说话:“我们不要吵架。”
他直接转身朝屋子外面走。
直到那抹高挑瘦削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我才从周遭的一片死寂惊醒过来,推开门追了出去。
我从楼梯窗户看到他的车仍停在楼下,急忙扑向电梯。
等了好一会电梯才下来,我冲进去,对着电梯键又是一阵猛按。
电梯门打开的一刻,我挤出去,过走廊,跑出公寓大楼的大堂。
我站在玻璃门前朝着街道张望,脚步却瞬间定住了。
我已经看到他的身影,劳家卓倚在台阶下的墙上,我看到他在拨电话。
他左手手肘靠在墙上勉强支撑着握住手机,右手却紧紧地揪紧了胸前的衣服,不远处的路灯投射而来些许暗暗的光线,我却无比清晰地看见了他霜白的脸色和额上的密密冷汗。
他眉头紧蹙成一道深刻的褶皱,神色是寒凝如石一般的僵冷,不知是忍着多大的痛楚,才用毅力支撑着整个人不倒下去。
车门几乎是即刻打开,徐峰从里面冲出来,脚步慌乱:“劳先生?”
徐峰小心翼翼地将他扶入后座。
我推开旋转玻璃门,却只能浑身发冷地站在大楼的台阶上,看着那辆车子呼啸着驶走。
傍晚城市乌云压城,热带气旋预警升起三号风球,路人皆脚步匆忙地赶在台风抵达之前回到温暖的家。
我在街道旁站了一会儿,忍了又忍,还是掉头直直地朝着身后的那辆车走去。
车上的两个男子马上下车走出来,有些尴尬地同我打招呼:“江小姐。”
我心情苦闷,哀求他们:“你们不要跟着我行不行?”
我身前的一位穿牛仔t恤,讲话很斯文:“江小姐,我们不会打扰到你。”
我和他说:“我吃个饭,搭大众交通工具回家,不会有任何麻烦,请你们回去吧。”
男人说:“劳先生会怪罪的。”
我说:“你不说我不说他怎会知道。”
他说:“江小姐请体谅,我们不敢懈怠,后果承担不起。”
劳某人手下还真真都是忠臣良将。
我于是不再说话,转身独自一人慢慢地在街上走,我不愿回家,因为房子太空虚。
在高层的意大利餐厅,前菜沙拉刚刚上来,大雨终于倾盆如注而下。
我慢慢地将一份晚餐吃得干净,然后对着杯饮料,手撑着额头,慢慢地看雨水帘幕之中的高楼大厦。
车辆在下面汇合成灯光闪烁的河流。
江意浩已经返回新加坡度暑假,小姑姑下个月要陪姑父去加国,她和我说他们夫妇在考虑移民。
意式餐厅人烟稀少,服务生在吧台后面百无聊赖地悄悄翻看手机,钢琴曲在雨声中显得有些寥落。
我孑然一人,在这台风天的夜晚,看着大雨覆没这座巨大的城市。
人有些时候的寂寞,真的是难以言述。
晚上近十点,我结账下楼,心神恍惚地推开旋转门时,却完全怔住了。
大楼前泊着一辆香槟色的宾士车,雨刷不断刷落挡风玻璃前的雨水。
几乎是同时,车门打开,司机撑了黑色的伞出来,声音在风雨中有些回音:“江小姐。”
我脚步略微迟疑。
这时后座的门推开,劳家卓苍白英俊的面容在雨中微微闪现,司机赶忙走过去替他遮雨。
劳家卓下车来,接过了司机手上的伞。
他缓步朝着大楼的外檐走来,暴雨打湿了他的裤脚,他却文雅从容一如往昔。
他站到我跟前,寻常的语气:“这么大的雨,就你还在外面磨磨蹭蹭。”
他牵住我的手,两个人并肩往车上走去。
车门关上后阻隔了外面的风雨,宽敞的后座温度适宜,劳家卓抽过纸巾盒递给我:“擦下头发的雨水。”
他转头抽出纸巾掩着嘴低头咳嗽。
劳家卓穿一件深绿粗布裤子,白色休闲衬衣,只是裤子下面被雨淋湿,变成一大片的深颜色。
我说:“下这么大的雨,你怎么出来了?”
他无奈地道:“还不是因为有人一直不回家。”
我还来不及说话,他却抬手按上了胸口,皱着眉咳得越发难受。
我忍不住伸手替他轻轻地揉着胸口,他握住我的手,在脸颊上蹭了蹭,闭上眼有些疲倦地靠在后座。
这时他的电话响起,他闭着眼不愿意动,我从裤兜中替他取出来,他看了一眼屏幕,然后接过来:“咳咳,宗文。”
电话那端杨医生的声音大得我都能听得见:“这么大的雨你又跑出去了?!”
劳家卓又闭上了眼,只略微蹙着眉语调有些模糊:“嗯。”
杨宗文问:“那两瓶药水挂完没有?”
劳家卓说:“差不多了。”
杨宗文痛骂:“你大少爷的差不多就是一瓶都没完是不是?这种鬼天气是不是我得过去给你挂完?你能不能病得安分一点啊!”
劳家卓说:“你今晚不用过来了。”
杨宗文问:“什么?”
劳家卓淡淡地说:“明天再挂吧。”
他收了电话,有些不好意思地对我说:“先送你回去。”
我按住他的手:“不是还在生病吗,先回你家吧。”
他点点头,也不再反对。
车子停在地下车库,自负一楼直接上去,狂风骤雨的声响遥远得好像一幕背景。
劳家卓进屋给我找了干净毛巾:“衣服有没有淋到?”
我今天穿了西装短裤雪纺衫,只有鞋子湿了而已,摇摇头对他说:“你上楼换身衣服吧。”
他身体明显是差,不过是上个楼梯,可是他走到二楼便开始有些虚喘。
他前两天在我家里强忍着病发,这两样天应该都还一直在病着。
劳家卓走进衣帽间,这时候杨宗文又打了一个电话过来,我接通了。
他惊讶语气:“是你呀,映映芭比?”
我说:“杨医生,他在里面换衣服。”
杨宗文问:“你跟他在一块?”
我简单地答:“是。”
杨宗文说:“你在真是太好了,我不用过去了。”
我问:“他身体这两天情况怎样?”
杨宗文直接说:“心悸前天发作得严重,他没有能够好好休息,体力过度透支。”
我轻轻地嗯了一声。
杨宗文不忘叮嘱:“你今晚留心照顾一下他,要是发烧的话给我电话。”
劳家卓走到卧室门前:“映映?”
我将他的手机放到茶几上:“是杨医生的电话,你进去躺着吧。”
他点点头,转身回睡房。
我进去洗干净手,将衣衫上的一身水气烘干,然后轻轻走进卧房,劳家卓已经半躺在床上,沙发上他的手提电脑还亮着,床头柜上搁着几份公文,他闭着眼静静躺着,眉眼之间透着说不出的清倦疲累。
床边有一个点滴架,上面挂着两瓶药水,一瓶完好如初,另外一瓶针管被拔出,只挂完了半瓶。
我将他的手从被子里抽出来:“把剩下的药水挂完吧。”
他将手搁在床沿,顺从地任我摆弄。
我撕开一次性针管袋,重新连接上瓶子,将他的袖子挽起,这才看见他左手的手背这几天针打得多,静脉血管周围已经是一片青紫,我换了右手,也好不到哪里去,只好仔细消毒,小心翼翼才敢把针扎了下去。
他用另外一只手抬起来摸了摸我的脸:“总是要你费心照顾我。”
眼神和声音都太温情脉脉,我有些受不起,只好勉强笑了笑。
劳家卓说:“映映,雨太大,今晚在这里睡吧。”
我点点头安抚他,然后下楼替他热了杯牛奶,端上楼来让他慢慢喝了下去。
劳家卓将空杯子递给我。
我坐在他身前的凳子上,对他说:“你要多顺心的没有,我只会惹你生气。”
他真是没有力气了,眼皮抬了抬,声音微弱不可闻:“你少说几句这样的话,我就会生气少一点。”
我低低地说:“我跟你吵架惹得你犯病的次数不够多么。”
劳家卓本来闭着眼,听到我说话,勉力支撑起身体,拍了拍身边:“映映,过来。”
我坐到他身边:“怎么了?”
他神色平和:“不要多想,我身体偶尔会这样,不关你的事。”
我张了张嘴:“我……”
他不让我再说话,只将头倚在我怀中:“好了,让我睡一会儿。”
我略微撑起胳膊枕住他的身体好让他躺得舒服一点,然后静静地守着看药水滴落,耳边传来他绵长轻弱的呼吸声,耳鬓厮磨之间的柔情渐暖,他在我身边总是睡得很沉。
多年之后我们彼此陪伴的这般静谧安好的时光,于我的感觉却如同在一个美丽但是危险的深渊滑落,我陪在他身边,是会有种末日的感觉。
办公室里的时针指向七点,我终于收起桌面上大卷稿纸,快速关上电脑,拎起包往外面走。
我回到家洗手进厨房,自餐桌打开那一大堆食材,在料理台前埋头忙碌,一直到晚上八点劳家卓推门进来,身后跟着提着白色药箱的杨宗文。
劳家卓这两天夜里回来我这边,躺在床上打了几天点滴,身体勉强恢复了些力气。
劳家大屋的大厨日日换着花样做各式的汤药和营养滋补品,佣人每天一盅一盅地送过来,恨不得一日二十四小时给他进补。
他胃口不好,工作又忙,病着的时候就宁可依赖营养液,我拣着他可心的,千方百计哄着他吃。
杨宗文知道我有些许医护知识后,只派司机送来药水和配方单,只有晚上偶尔会来给他做检查。
我这几天下班就按时回家,除了顾着他身体,几乎什么也没做。
杨宗文进厨房来笑着同我打了声招呼,然后进房间替劳家卓做例行检查,一会儿他出来,也不用我招呼,自顾自坐在厨房的小餐桌边上,津津有味地品尝那一道荷花鱼翅。
他多年后倒是不吝夸赞:“小映映,你真是越大越宜室宜家。”
我坐在沙发上,懒懒地朝他撇嘴笑笑。
劳家卓走出来:“映映,怎么不吃饭?”
我说:“我不饿。”
我被厨房的气味熏得头晕眼花,此时完全没有了食欲。
他抚上我脸颊:“你上班都够忙,让佣人来做吧。”
我不置可否,只按了按他的肩膀:“你先陪杨医生吃吧。”
两个男人舒服地靠在椅子上,筷子和杯盏撞击之间是偶尔低声的几句交谈。
顶上一盏普通日光灯,从客厅望过去,劳家卓病后稍显清瘦的脸颊,依旧是眉眼如画的一段剪影。
数日缠绵的低烧退了下去,他精神略微好了一点,这几天下午司机有时会送他回来休息,梁丰年日日携带文件过来请安,这人生一场病惊动朝野。
劳家卓很快如常上班。
我却知道我开始不对,早上上班走出地铁站口,明亮阳光照耀而下,我眼前都是大片的重影,我情绪有越来暴躁倾向,夜里听到他一点点动静就心惊肉跳地惊醒。
然后就是整夜再也无法安睡。
我的心理疾病有些复发的迹象。
我强忍着工作,可是影响已经非常明显,我图不出画来。
只有喝酒或服用安定会好一点,我之前已经戒掉烟酒,这两天因为手上有两份紧急的设计图,我只好在夜里喝少许酒,然后尽量在办公室里加班。
一天夜里袁承书等在公司楼下:“江意映,你为什么不再接我电话?”
我情绪不稳,对他也无法和颜悦色,于是直接说:“袁先生,我们不适合再见面了。”
他宽厚眉目略微皱着,思索着说:“你担心再像上次那样偷拍?”
他主动提起来:“上次是我疏忽,抱歉没有照顾好你。”
我纵然再气闷也不好对他发火,无可奈何地说:“我不介意,我只是不想牵累你。”
袁承书说:“我没有关系,我们就是普通朋友吃个饭也不行吗?”
我无比疲乏地说:“袁先生,我很抱歉。”
袁承书看我脸色,也不再勉强:“我送你回家?”
我摇摇头不愿再说话。
袁承书走道路旁替我拦出租车:“记得我电话号码,有事给我打电话。”
我回到一团乱的家里。
劳家卓已经在一周前出发前往欧洲出席金融会议,因为担心他身体未完全恢复,劳家的家庭私人医生随行。
夜里我关掉电脑上的作图软件,走去阳台上吸烟。
这些天我一直在思考我和他,到底应该何去何从,心痛不舍却又悲从中来的感觉反复将我撕扯,我已经受不了。
这样下去对彼此都没有好处,我决意和他提分开。
这段时间我参与的设计有几个交付展出,得了几笔提成和奖金,今天我从银行将所有的工资现款取出,然后问惠惠借了一笔,凑够了那个数目,然后写了张支票。
他必定不肯收,待离开后我寄去给他好了。
自我回来后他这一年多来对我的悉心照拂妥帖爱怜,心里不是没有感恩,我不能再这样爱恨不定反复无常地待在他身边。
在拖到冰冷决裂之前,分开对两个人都好。
我每天上班下班画图睡觉,一心一意执拗地固守着这个念头,别的什么都不敢想。
劳家卓回来的那天夜里,夜班机抵港他直接过来,我站在阳台上,看到他开门进来,从屋子中找我的身影。
他看到我在,隔着客厅喊了一声我的名字,然后俯身换鞋,进房间换了件衣服,我在外面听到他仍有些低低的咳嗽。
劳家卓推开客厅的落地窗走出来,他站到我身边来,语气有丝不悦:“江意映,你答应过我什么?”
我因为想着即将到来的分别,举棋不定之间有些分神,应他说:“我干嘛了?”
他皱着眉头明言:“我不喜欢在你的身上闻到烟味。”
劳家卓说了我几句:“你如今学会了天天下班去喝酒?我不是让你答应我不要喝这么多酒吗,这段坚持了这么久,你现在又要放弃?”
我抬头看着他,嘴角僵硬,声音艰涩:“你不要管我了。”
劳家卓面色一怔。
我喉咙发紧带着哽咽,木着脸冷冷地说:“我们分开,你不要再过来了。”
他目光灼灼地望着我的脸庞,眼眸之中是完全的意外和不信。
我避开了他的目光,咬了咬牙有些神经质地重复:“劳家卓,我们分开吧,你不要再过来我这里,你若是不再过来,我住的这种地方——我们肯本不会再见。”
劳家卓忽然扳过我的肩膀:“映映,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
我如单刀践一场必死之约的孤勇侠客,不带一丝情绪地说:“我们分手。”
劳家卓却是冷静平和的,他甚至连苍白面容都没有太大变化,他只静静回望我说:“我不同意。”
他语调带了不容置疑的强势,不知是说给我还是说给他自己听:“我不会和你分开,我们为什么要分开?除非你说你不再爱我,不然我绝不会放你走。”
我看着他而今的逼人气势,只觉心中悲凉。
劳家卓忽然大力将我拥入怀中,声音流泻出了些许颤抖:“映映,我错过一次,不会再有第二次,我不会再让你离开。”
我任由着他将我紧抱,他的温暖胸膛,衬衣的布料婆娑着微微凉意,那是我心心念念的渴望的幸福,多年后他满腔深情捧到我面前,如今的我却再也不敢接,因为自己没有信心,所以宁可不要。
他有些疑惑地低下头仔细看我的脸,试图从我的表情中找出点蛛丝马迹:“我出差这几天,发生了什么事?”
我摇摇头,从他手臂中挣脱。
我俯身在阳台看大片的钢筋水泥之中的闪烁霓虹,忽然问他:“我妈妈怎么死的你知道吗?”
他面容上略有惊疑,仍是诚实地答:“我后来才得知。”
多年之后,分别之前,我终于开口问他那一个深藏在我心里的问题:“她为何会打电话给你?”
劳家卓说:“苏见经我同意,在威尼斯城所有报刊刊登了寻找你的广告。”
原来是这样,我本就不懂意大利文,且当时完全将自己封闭起来,加上妈妈在住院,我从未注意过报纸。
我的声音在黑暗中平静得有些诡异:“她何时给你打的电话?”
劳家卓似乎想安抚我,他轻咳一声:“映映……”
我目光停留在他的脸上,不容抗拒地问:“是几时?”
他说:“八月。”
我问:“那是几号?”
劳家卓神色慢慢浮上了一层萧瑟:“八月二十七日,你走之后三个礼拜零一天。”
我说:“你当时在哪里,医院?”
他说:“我还在医院,她的电话打到了劳通助理室丰年那里。”
我全身的骨骼和肌肉都绷紧,声音却很轻很飘:“她——和你说了什么?”
劳家卓沉默了一会,仍是回答我:“我说我想找你,我和她说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慰我母亲在天之灵——映映,对不起,我当时态度情绪都不好,我亦不知道她在生病——”
我漠然地问:“还有呢?”
劳家卓平静苍白得如同赶赴死刑的囚犯:“我说你必需回来,回到我身边,倘若你要走,那就不要这样不明不白地走掉,你要是一个负责的人,就应该回来和我办妥离婚手续再走。”
怪不得我费尽心机强颜欢笑想要瞒住她,没想到后来还是瞒不住。
劳家卓认命一般地说了出来:“她说是她害了你。”
我抬眼那一片城市的灯光凄迷,竟带了无限的向往:“她是二十八日夜里坠楼的,那日我太累回去休息,护工出去了一会,她走时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劳家卓手轻轻一颤,他脸上有害怕的神色,伸手将我身体抱住:“我们回屋里说。”
我浑身瑟瑟发抖,全身发软被他往屋里拖着走:“劳家卓,我此生不愿再见到你。”
我眼泪簌簌地流下来:“劳家卓,我们分开吧,我以后会好好生活,我会爱上别的人,我们忘了一切,会过得轻松一点。”
他亦看出我精神状态不稳定,强忍着情绪柔声哄我:“好了,别哭了……”
我颤抖嗓音混着哭泣:“求求你,你走吧。”
劳家卓被我哭得心烦意乱,他将我抱起来放在房间床上。
他蹲在床边,抬手抚摸我的脸颊,眸中是深如海洋的痛苦悒郁:“映映,你自己静一会儿。”
他走出去带上房门。
我坐在床边,眼泪一直流,咽喉却仿佛被扼住,完全发不出声音,泪水刺激得鼻腔和喉咙一片疼痛。
床边的桌子上面放着一块椭圆模板,我习惯性地伸手拿来,手上无意识地一下一下切割着我的腿,完全没有知觉。
我已经没有多少眼泪可以流,终于是慢慢地安静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房门被轻轻推开,劳家卓站在门口。
下一秒,他急促地叫了一声:“映映!”
随即快步冲了过来。
他一手抢过我手中的模板,一手按住我的手。
劳家卓有些惊慌的声音:“映映,不要动,让我看看弄伤了哪里?”
他小心地分开我的手,查看我的双腿,骤然狠狠地深吸了一口气。
我恍然低头,才看到大腿被割破了无数道细细的口子,交差错乱的血丝正渗出来,我这时才感觉到有些麻痹的痛感,可是整个人却是分外的轻松。
仓促之间他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伤口,我痛得痉挛似的全身一颤。
劳家卓眼眶瞬间就红了,他翻身去找药水。
我拉住他说:“家卓,没关系。”
他回头看我安宁的神色,似乎感受得到我的情绪,他脸上冷凝下来。
他在我身边的椅子坐下。
我和他说:“很多事情,我还是忘不掉,时间还不够,你懂吗?”
他望着我,眼眸深处有微微水光闪烁。
自从回国之后,我们剑拔弩张的时候太多,交心温情的时光太少,我记得我从未如此安静地和他诉说:“我现在有时还是梦到她,梦到她还是那么优雅漂亮,和小时候一样挽着我的手臂带我逛美术馆,可是她最后摔得血肉模糊,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没有见上。我们两家也算世交,我奶奶现在在新加坡,有时都还惦记着问我你奶奶身体好不好,纵然过去我们父母之间有过不幸,到我们这一代,就让这些事情终止吧。我回来之后我们在一起,我脾气对你太坏,一再惹你生气,你身体不好却要一直容忍我,我们根本就是在互相折磨,你的性格就是这样,偏执地一定要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我知道你现在有能力给我最好的生活,可是我们未必会幸福快乐。”
我已经渐渐想开,反倒是他眉头越皱越深,听到最后开始摇头。
他握住我的肩膀:“映映,不是这样的,我不接受。”
他说:“你现在情绪不好,我们改天再谈。”
我说:“我想分开。”
劳家卓抱住我:“映映,你会好的,我陪你看心理医生,我会尽我一切照顾你,我们本来就是要在一起一辈子的。”
这样的语言我们都听得是如此苍白空洞。
他不再说话,只好紧紧地抱着我。
他宽待我的一切坏处,是那种赎罪一般的宠爱,我看得够了也看得累了。
我掩住脸,平静下来,哑着嗓子说:“你走吧。”
劳家卓不肯走。
我们都经历过,我们都知道,有时候转身一走,那也许就是永别。
我光着脚跑到客厅,将他的外套塞进他手上:“你回你家里去吧。”
他不敢抗拒我,被我推得连连后退:“映映,你冷静一点。”
他一边慢慢往门边走一边安抚我说:“好,好,我走,映映,我让大姐过来陪陪你好不好?”
我拿起桌面的钥匙皮夹和手机丢到他身上。
劳家卓站在客厅的角落,坚持着试图说服我:“映映,你不要生气,我今晚就在客厅,你腿上的伤口要擦药水,不然会感染……”
我不再说话,拾起沙发边一件白色长袖开衫,裹住身体朝外面走。
劳家卓也慌了,他紧紧地拽住我:“我走,你在家里。”
他退出客厅,关上了大门。
我头脑是一片空茫,虚脱地倒在了沙发上。
我的身体再无任何知觉,睁大着眼睛眼前却只看得见一片惨淡的白色,唯一剩下的感觉,是胸口的那一处地方,完全被掏空了。
夜幕低垂。
诺士佛台的楼梯很多,街道精致狭窄,异国风情的餐厅和酒吧热闹缤纷。
我和同事如比从泰国餐馆吃了饭出来,慢慢地走在人潮拥挤的街道。
我提议去喝点东西。
她欣然同意。
如比上个月刚刚和男友分手,那天在办公室,男友发电邮来说让她过去把家里的衣物收走,她当即对着电脑崩溃大哭。
我在一旁给她递纸巾,听她诉说和男朋友三年的感情遭遇。
我的心一直很空,却有着钝重的痛,看着她眼泪鼻涕横流的狼狈相,我只觉得尚能哭得出来,都是好的。
这几天我都留在办公室加班,如比也是,我们都寂寞。
我与她在喧闹人群中慢慢地走着,忽然迎面一个男生大步跑过来,冲着我们大叫:“嗨!比比,映映!”
他的手正好伸进包中翻东西,脚下的速度却仍然很快,一下子窜到了我们身侧。
如比高兴地叫他:“阿中……”
如比的下半截话语吞没在嘴边变成一个气音,下一刻我们身后的一个男人骤然挡在我的身前,然后一个箭步迎上,双手迅速地钳制住迎面而来的男生的手臂,瞬间将他按倒在了地上。
一切不过是两秒钟的事情。
如比完全惊呆了。
周围的行人纷纷停下脚步观望。
地上的阿中最先反应过来,他不满地大叫:“喂,先生,做什么!”
我一动不动地站在一旁,开口说话:“他是我同事。”
一直跟在我身后的两个男人脸上露出了尴尬之色:“对不起,江小姐。”
我淡淡地说:“你们该道歉的是我朋友。”
高壮的男人一手将男生撑起来:“对不起,先生,误会。”
阿中平日自诩随性的艺术家,也没有过多计较,只笑嘻嘻地问:“你们是映映的保镖?”
两个男人不好回答,又道歉了一次,退到了一旁去。
如比有些惊诧地看着我。
我心中钝重倦怠更甚,我对他们说:“我有些累了,今夜留给你们两位。”
我对他们挥挥手,往地铁口走去,此地夜生活太多彩,要找个消磨的地方,总还是不太难的。
我从荃湾线中环站出来,刚刚走到马路边,听到身侧的车子对着我响了一记喇叭。
我停下脚步看去,香槟色的豪华轿车车门正缓缓打开。
我听到里边传出熟悉的低低咳嗽声。
劳家卓推门下车,直接朝我走过来。
他今天穿了一件深蓝格子衬衣,没有系领带,袖口挽了起来,显得又清俊又儒雅。
路边行人来来往往,好几个结伴同游的漂亮女孩子纷纷回头看他。
劳家卓径自走到我面前,眉心微蹙:“这么晚了,你还要去兰桂坊?”
我平静地说:“我原来不知道我连人身自由都没有。”
他说:“上车。”
我平顺地说:“我回家就是。”
我转身朝地铁走回去。
他伸手拽住我,不由分说:“走。”
我被他塞入车内。
他顺手将座位上搁着的几份合同收拾起来,一开口就带起了低低的咳,他对我说:“他们过分谨慎了一点,替我跟你同事道歉。”
我缓缓地说:“我不知道该如何和旁人解释,这是第一次,如果你一定要他们这样继续下去,想必不会是最后一次。”
他耐心着解释:“劳通的投资牵涉太大,处处都要打点人脉,我现在还不能够做得不留一点余地。”
我认认真真地和他说:“我出了你的羽翼之下,其实什么都不是,自然不会有人对一个朝九晚五的平凡上班族有兴趣,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不过只渴望安稳生活。”
劳家卓的脸白了白。
他皱着眉头略作思索,却忽然一手握拳掩住嘴,侧过身一声一声咳得声嘶音哑。
我刚才就看到他气色太坏,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他的身体刚刚好了一点,不知道是不是这两天又抱病劳累工作过度。
新闻报道出来的多家银行上半年理财产品收益相比预期收益均有下跌,其中也包括了劳通银行,加上本月的监管层宣布对银行理财产品中存在的各项不规范之处进行重点治理,各大银行都纷纷出台了新的投资政策。
我那天晚上和他提分手,第二日我早上出门上班,他的车子依然停在楼下。
劳家卓见到我,推门下车来。
他的衬衣依然整洁,只是形容憔悴,下巴有些泛青,明显在车里呆了一夜。
那天早上我们都平静了下来,他问我腿上的伤,我说没什么事,他说要送我上班,我劝他回家休息。
最后是他妥协,送我至街边拦计程车。
这几天他或许太忙,我并没有见过他,他给我打过电话,都是深夜临睡时分,没有有过多交谈,只是简单问候几句。
我轻轻问他:“要不要紧?”
劳家卓勉强止住了咳嗽,对我摇了摇头。
他靠在椅背上,整个人依然坐得笔直,明明眼底倦色浓墨一般的沉重,整个人的气质却依然是如冰凌一般的坚毅冷硬。
我看见路边有便利商店,想让徐峰停车给他带杯热水,只是车子这时已经转弯,然后开始减速,灯火通明的皇都酒店高耸大厦已在眼前。
车子并未进车库,直接泊在了楼下的贵宾区车位。
司机停稳车子,他没有直接下车,稍微回头问:“劳先生?”
劳家卓按着胸口,哑着嗓子低声一句:“徐峰,给我药。”
徐峰自车前的储物柜中抽出一个瓶子递给他。
他旋开盖子,倒出几粒药片,就着手边的矿泉水吞了下去。
他直接将瓶子递给了我,一手撑着座椅低着头微微咳喘,手一直在胸口上没有放下来。
我看得实在难过,抬手替他轻轻地揉着心脏,好让他的呼吸略微好过一点。
劳家卓猛然用力抓住我的手腕,整个身体忽然僵硬,呼吸都停窒了几秒。
他随即无力地靠在了后座,闭着眼忍过了心口抽搐似的一阵痛。
他静静阖目休息了两分钟,随即若无其事地推开车门:“走吧。”
徐峰已经替我拉开了另一侧的车门。
皇都酒店一幢主楼两幢副楼,出自国际知名设计师的手笔,整个建筑如同一艘鼓满风扬帆远航的夜航船,夜色之中被璀璨的霓虹点缀得如梦如幻。
服务生躬身领路,劳家卓目光冷凝,气质冷冽,我不敢造次,跟在他身后半步,电梯直上,抵达酒店附属的唯一一间顶级俱乐部。
昏暗迷离的闪烁灯光投影在门前,纯黑的大理石的墙壁,篆刻了一个简单的符号。
三。
三是皇都酒店一间顶级会所,我陪着公司客户来过一次,那些权贵大亨的游戏场所,一间嘉宝包厢,开间费五万,每小时收费八千六百港币,客人喝的酒水,一杯酒五盎司,一盎司两百八十美元。
最纸醉金迷的俱乐部,自然有最高的格调和服务水准,以及,最美的和最诱人的软玉温香。
劳家卓把我放在大堂正中的一间桌子上:“你不是去酒吧吗,这就是。”
他转身对着徐峰吩咐:“左右的桌子一并开了,你们小心一点看好她。”
徐峰点点头。
劳家卓转身朝着外面走去,我看到大堂的楼梯转弯处,苏见和梁丰年一早已经在等他,苏见和梁丰年陪同着他往上边走,身后还跟着两位助理跟在身后,应该是有重要应酬在身。
既来之则安之,我放松身体做到椅子上,慢悠悠地,酒是好酒,醇冽甘爽,我很有节制,慢慢地啜着,专心聆听的一支乐队的表演。
徐峰很有分寸地拒绝了试图来搭讪的人。
一直到十二点过去,我从洗手间出来,逆着光的一片昏暗幽蓝之中。
有一个男人正好从隔壁出来,在走廊上他笑了一笑:“江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我脸上发热,眼前有些迷蒙,睁大眼才看清了来人。
我随即一言不发地往前走。
男人脚步虚浮,那种翩翩风度更显得虚假:“上次在会展中心,还未来得及介绍,江小姐,敝姓冯,冯天际。”
我无动于衷地看着他,冷冷淡淡地说:“冯先生,幸会。”
我对着遥遥看过来的徐峰摇摇头示意无事。
冯天际在我的座位上坐了下来:“江小姐也喜欢来这里玩?”
我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冯先生,我跟你无话可谈,你喝一杯,不然请走。”
冯天际打了个酒嗝,话语有些模糊:“多年不见过,上次偶遇,江小姐性情变了许多,我跟家骏有几分交情,记得当年江小姐是一个殊为可爱的小女孩。”
我不说话,且看他打什么牌。
冯天际暧昧地浮起一层笑:“这家店劳二少倒是经常来的,在圈子里他玩得不多,但也算人不风流枉年少,当年他在三最顶层的包下的一个女孩子,据说长得酷似八十年代玉女明星叶蕴仪,不过伺候了劳二少爷两个月,再跟随着二少往这里一走,气质胜过名门千金。”
他抬手喝了半杯酒:“据说那个女孩子后来退出江湖,洗手去了南加州读大学。”
我听得心里波澜翻涌,冯某人果然打得一手好牌。
冯天际冷笑一声:“不过一个婊子!”
我略略皱眉,可惜人品太差。
冯天际对我笑笑,言辞轻浮:“劳二栽培人本事一流,江小姐当得此殊荣。”
我心头一阵寒,咬着牙打断他:“冯先生,我对劳家卓的事情没兴趣。”
他笑笑:“也是,人不同人,一切但凭二少心意,江小姐当年的机遇似乎要差一点点。”
我忍不住出言讥讽:“冯先生此言差矣,全港人都知道,跟在劳家卓的身边做一条狗,都已经是人上之人,也总好过有人狗都做不得。”
看他如今这般做作,想必当年家骏倒台,他如此败类,劳通岂会容他。
姓冯男人马上变了脸色:“江小姐不识抬举。”
我似笑非笑:“我本来就是二少眼前红人,何须冯先生抬举。”
冯天际倏地站了起来,一把伸手要拖起我,我迅捷地避开了。
上次我有工作在身,这一次我可没打算忍他,我抬手将一杯酒一滴不剩地全泼在了他身上。
冯天际勃然大怒,大力踢翻了椅子,手一扬一个耳光要送过来,嘴里犹自不干净地叫着:“他妈的,不过是劳家一个弃妇,他妈的这么嚣张!”
另外一张桌子旁的两个黑衣男人迅猛如雷电,隔空伸臂一把拉住了他,我不知被谁的手轻轻一带,摔进了一个人的怀抱。
我转过头,看到身后的劳家卓站得笔直,伸手稳稳地托住我的腰。
劳家卓阴沉着脸,声音低幽沙哑:“冯天际,你发疯之前,你最好先看清楚她是谁。”
冯某人挣开保镖的钳制,整了整衣服,哈哈一笑:“我就说,二少爷未免有失风度,怎会舍得让佳人独酌。”
劳家卓神情非常冷静,昏暗迷离的灯光下只看到他脸色白得异常的动人。
他冷冷地说:“她如果不欢迎你,你没有资格坐到她对面。”
冯天际的面容显出一种阴毒的狠烈,面上却仍是笑得夸张:“二少不用这么紧张,我不过是上次偶遇江小姐,看到江小姐的设计非常钦慕,这次难得有缘碰到,我就和江小姐聊聊这家俱乐部的风流韵事。”
劳家卓脸上是风雨欲来的压顶阴寒,他低头问了我一句:“你这段时间情绪这么低落,是因为遇见他?”
我抿着嘴没有说话。
冯天际颇有几分得意之色:“我好心建议江小姐。在二少爷的情妇名单里,江小姐待遇差了一点,不妨要求略微提高一点——”
我抬眼忽然看到眼前有一道人影猛地腾空,然后是骨骼撞击的闷声,冯天际重重地摔在了桌面上,接着狼狈地滚下座椅,惨声嚎叫登时传了出来。
劳家卓英俊霜寒的脸庞上是一片无人可挡的冷酷锋芒,他修长身体挺拔清标地立在我的身前。
那种不发一言却如雷霆隐隐的震怒,我都被他吓到了。
冯天际迅速地跳了起来:“劳二,你别他妈欺人太甚,你在这圈子里的那点事,你他妈有种带她出来,就早该让人戳穿你的狡诈虚伪!我在老爷子手下做了五年,你一个家族的孽子,耍尽心机将大哥踩在脚下来作威作福,老子早他妈看你不顺眼了——”
冯天际转头大声地喊:“老刀!”
侧边黑暗角落里的几个男人闻言站了起来,不动声色地朝着我们这桌靠拢。
侧边黑暗角落里的几个男人闻言站了起来,不动声色地朝着我们这桌靠拢。
劳家卓声音低哑冷淡:“徐峰!”
徐峰大踏几步迅速堵在了过道,我没有想到劳家卓这位寡言敦厚的司机,竟然是个隐藏不露的大内高手,徐峰的身手异常的凶狠利落,冲着迎面而来的几个男人,一下撂倒了几个。
那些奢华的桌椅壁灯琥珀洋酒水晶盏碟,伴随着骨骼碎裂的声音,哗啦啦地在地上碎了一地。
劳家卓轻轻揽着我的肩膀,闲庭散步似的退开了几步。
三的大堂服务生和保安迅速围拢过来。
苏见和梁丰年站在一旁,和一位疑似经理的男子在谈话。
劳家卓一行人随行的两位保镖,都是黑衣的高壮男子,三个人拳脚生风,对付冯天际一群人,也没有落了下风,只是场面愈发的混乱。
劳家卓闲闲地站在一旁,稳稳地将我护在怀中,看着眼前这人肉大战,神色是事不关已的冷漠,只是忍不住侧过头低低地咳起来。
终于有保安上去拦,只是混战之中完全无法控制局面,在一片喧闹之中,一个男人的声音忽然传来,咬着烟透出一丝模糊沉哑:“操,都他妈看戏呢!”
声音不高,却有种莫名威严,在场诸人听得清清楚楚,场面一滞。
我转过头看到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站在楼梯旁,浓黑眉毛深邃双眼,两鬓染上几缕白,整个人散发着如刀刃一般锋利的气魄。
经理在他身边俯首:“义哥。”
男人低头熄烟,随意地问了一句:“怎么回事?”
经理战战兢兢地答:“这——是劳通的劳先生在这里。”
男人闻言,抬眼看了一周,目光对着劳家卓,遥遥点了个头,随即不紧不慢地走来。
男人皱着眉头问:“这唱的哪一出?”
经理忙不迭地说:“三少交代的——三少说劳先生是他朋友,今晚上的场子送给他处理家事。”
男人转头就问:“三少在,他在哪儿?”
小弟恭敬地答“三少和容先生在顶楼台球室。”
男人态度转了个弯,嘴角带了一丝玩味笑意,他对着手下吩咐:“去,让黎刚调几个兄弟过来帮手,要身手利落一点的。”
小弟领命去办事了。
男人站到我们面前,望着我笑笑,是那种肆意不羁却英俊无匹的笑容,然后对劳家卓说:“劳二,你家姑娘看起来挺不错。”
劳家卓矜持淡静,从容不迫:“多谢杜先生夸赞。”
男人说:“得闲饮茶。”
劳家卓答:“好。”
男人点了点头,领着手下往电梯方向走去了。
不过是几句谈笑之间,那端的混战已经结束,一个黑衣的强壮男子拖着冯天际,如拖着一个破麻袋一般,往前走了几步将他按在了桌面上。
其余的人基本上都倒在了地上。
冯天际犹在大声叫嚷。
劳家卓略微低头,盯着他眼看了两秒。
冯天际仿佛发寒颤一样轻轻一抖,住了嘴。
劳家卓低低地说:“冯天际,有一件事你恐怕搞错了,江意映是唯一陪在我身边的人,五年前是这样,五年后一样如此,只要我劳家卓在,就定要护她安好。”
他站直了身体,声调冷厉几分:“今日我敬你在老爷子手下跑过几年,没有功劳有过三分苦劳,且容你一次,只是——”
他腔调一转——清幽嗓音带了杀意:“若我再听到有人说她半句是非,我只怕会十二万分后悔今日对你实在太过客气。”
他言毕,不再看这满地狼藉一眼,只轻轻拍了怕我的手背:“走吧。”
苏见和梁丰年随着他往外走。
徐峰守在后面,保镖留下了善后。
经理领着服务生,在门口浅浅鞠了个躬:“劳先生,您慢走。”
走下长长的奢华大理石台阶,停车场的开阔地面,凌晨三点的夜风吹来,劳家卓的脚步顿然一缓。
他松开了我的手,往前走了两步,剧烈咳嗽就呛了出来。
他背对着我们,抬手按上了胸口,身体紧绷却止不住双肩的微微颤抖,边喘边咳得一声比一声暗哑,简直如撕心裂肺一般。
他整个身子在风中已经是摇摇欲坠。
跟在梁丰年身后的助理,着急中有些担忧地唤了一声:“劳先生——”
苏见用眼神制止了他的动作。
梁丰年看着我,有些恳求的悄声说:“映映……”
我看着那个背影,走了两步上去轻轻扶住他胳膊。
劳家卓手掌寒凉,气色灰败,领口有酒味混着淡淡的烟草气息,想来他强撑着病体应酬一夜,又经这么一场干戈,近年来已经鲜有人敢惊动二少爷的金贵之躯,更何况是惹得他这么震怒动气,身体只怕已经撑不住。
他掩嘴咳嗽低了下去,只是呼吸仍然不顺,不时带起空洞嘶哑的低咳,他闭了闭眼靠在我身上,静静地站住了。
徐峰将车子开了过来。
车子停在浪澄湾他的公寓楼下。
我转头看身旁的男人,劳家卓一路上闭着眼休息,感觉到车子停稳,他缓缓睁开眼。
他执了我的手:“下车吧。”
我推开一侧车门下来。
我走到另外一边,看到司机已经替他拉开了车门,劳家卓在座位上动了动身体似乎想起身,却忽然无力地跌坐了回去。
他身子疲倦难支,一下子竟然站不起来。
我走上前,扶住车门,一手轻轻地挽住了他的手臂。
劳家卓蹙着眉头低咳了好一会儿,才扶住了我的手躬身下了车。
苏见同他简单一句:“家卓,映映陪你上去。”
劳家卓点点头。
苏见也不再多做寒暄,转身朝自己的车子走去。
我随着劳家卓走进楼下大厅,转入专属电梯,等电梯,上楼,然后开门。
他一手撑着鞋柜,俯下身换了鞋子。
劳家卓站起来,看见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说:“映映?”
我对他说:“你好好休息吧,我回去了。”
劳家卓站在玄关:“你不进来?”
我抬抬头望他:“家卓,我那天在我家跟你说的话,并不是意气用事。”
我说:“我跟你提分手。”
他淡淡挑眉:“我何时同意和你分开?”
我抿着嘴站在门口不愿进去。
劳家卓的神色不容我反抗:“进来说话。”
我只得进了客厅。
他不再说话,径自上了二楼。
我只好跟着他上了楼。
他今晚明显喝了酒,脸上青白一片,神色却是轻描淡写的寻常:“一身酒气,洗个澡我们再说话。”
我不欲再和他玩若无其事的游戏,直接对他说:“我回家了。”
他忽然就生气:“你就这么一心一意求着和我分开?”
我平静地说:“我以为你会好好想一想那天夜里我说的话。”
劳家卓不理会我的话,捏了捏眉头,深吸了一口气说:“你为什么要分手?是因为冯天际的话让你不开心?你就那么计较别人说的几句闲话?”
我无动于衷地说:“我没什么好计较的,因为事实本来如此。”
他面如白霜,眼底涌起阴沉的怒火,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跟在我身边,让你觉得屈辱?是这样的意思吗?”
我觉得身体有点发冷,忍不住握着了自己的胳膊:“怎么会,连冯天际都说,能跟了二少爷,是我莫大殊荣。”
劳家卓狠狠地盯着我,眸中一束寒焰炙盛:“看看你是什么语气,我要怎么待你?结婚你不再肯,名分你不要,现时和你说三句话你有两句半是要跟我顶嘴置气,你到底要我怎样做,要我怎样做,你才会快乐一点?”
我忍不住冷笑着接了一句:“结婚,等着被你再抛弃一次吗?”
“江意映!”劳家卓厉声截断我的话。
我有些难堪地扭过头。
他踏前一步,扶住我的肩膀,声音低弱下去:“映映,你一直很介意那件事对不对?我没有办法令你放下心结?”
我说:“我的心结多了,劳先生你指哪一个?”
劳家卓问:“你想说什么?”
我淡淡笑笑:“不如我们聊聊你在三的顶楼包下的那位,她是叫什么名字来着,李丝儿?”
他别过头,没有看我,他没有否认。
我的心头一层一层地凉下去。
他喘着气,胸膛呼吸粗重不稳,他没有说话。
我麻木地说:“我本不想谈到山穷水尽。”
“映映,”他闭了闭眼,带了疲乏入骨的无能为力:“如果你永远无法释怀,那我们真的是没有办法再继续走下去了。”
我撇嘴:“真为难劳先生,自我回来之后一再的包容溺爱,现在是装不下去了是吗?”
劳家卓眼底闪过一阵惊痛,气得嘴唇都微微发抖,他骤然扬起手,我吓得马上闭起了眼。
我感觉到他的双手压在我的肩膀,我被他大力推撞到墙上,然后耳边突然是一阵玻璃碎裂和物体摔落的巨大声响。
我睁开眼,看到在我脸颊右侧一寸之远的一盏壁灯,水晶灯罩在地毯上碎了一地。
天昏地暗过去之后骤然变成一片静默。
我漠然地说:“不要吵了,我走了。”
劳家卓扼住我的手腕,目光是深深的痛苦痛恨:“如果我不让你走呢?”
声调之中是带了玉石俱焚的惨烈。
我不再看他,转过头静静地说:“你不是说我若是爱上别人会让我走?你不给我试一试怎知道我会不会爱上?”
劳家卓手猛地一抖,松开了我的手,他脸色煞白,一手扶住了墙壁,唇边涌起了一阵猛烈的咳嗽。
他掩着嘴断断续续地咳得说不出话来,我看到他手背被玻璃划伤的一道淋漓的血迹。
我说:“你让医生过来替你处理一下伤口吧。”
劳家卓忽然大力地拉住我的胳膊,眼中是暴戾的绝望:“当初你一回来时,我就不应该事事顺着你心意,直接把你绑起来最省事。”
他一把拽住我,真不知他哪里来这么大的力气——我拼命挣扎,他毫不怜惜地拖着我,一脚踢开了门将我推了进去,按在沙发上:“你今晚就在这好好待着。”
他转身将房门一掼,咔嚓一声迅速落锁。
我听到他下楼的脚步声,大门合上的声音,然后屋子恢复成为一片寂静。
我躺在沙发上,感觉整个人仿佛漂浮在空气中,虚虚幻幻的非常不真实。
这是他的卧室,房间里还有他的气息。
我抱着自己,恍然摸了摸脸颊,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了一脸的眼泪。
闭着眼不知道躺了多久,感觉自己全身黏腻,于是爬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去浴室。
模糊地往浴缸里放水,起初忘记加热,于是把冷水放掉一些又加了一次。
我脱了衣服跨进去,水温舒适宜人,我闭着眼泡着,眼前渐渐昏花。
我今晚喝了一些酒,身体轻飘飘的,四肢渐渐发软,我感觉到有人从背后轻轻地拥着住我,将我搂在怀里,满身的倦怠得到了抚慰,我已经累得不想再挣扎下去……
妈妈……我呢喃地唤了一声。
然后渐渐没有了意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觉到眼睛里射入刺眼的光芒,意识渐渐回来,我听到门外有人在说话,是佣人阿香,她的大嗓门带了一丝哭腔:“我不知道——我早上过来,江小姐睡着在浴缸里……”
我听得阿香哭天抢地打电话,她吓得要死,可能以为我自杀。
我睁开眼,看到身处在的宽敞病房,落地窗帘开了一道缝隙,有淡淡光影洒进来。
一刻钟之后房门被推开,劳家卓急冲冲地跑进来,一贯镇定冰寒的苍白脸孔有焦急之色。
护士正在给我量体温。
我似乎有些感冒。
劳家卓坐到我床边,缠着纱布的右手有些抖,抚摸我的脸颊:“映映,感觉怎么样?”
我不想说话。
他皱着眉头起身找医生。
张彼德在外边低低的声音:“江小姐病情如何?”
点滴落下来,我睡了过去。
我睡过去了一会儿,又模糊着醒过来,躺在房间里的床上,听到外面的客厅里传来男人低声的交谈。
张彼德声音压低:“你们到底怎么了?”
我看了看手,护士已经拔了针,口有些渴,我掀开被子爬起来。
张彼德站在沙发边上,不满地看着劳家卓,声音清楚分明:“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好不容易回来了,你们也不是以前的年纪了,怎么还会闹到如此地步,你看看她,原本一个好好的女孩子,现在瘦得跟张纸似的,人不人鬼不鬼的!”
家卓脸色惨白低喝了一声:“放肆!”
张彼德却丝毫不惧他的阴寒脸色,脊背挺直犹如面君谏言的铮铮忠臣:“你若是爱她,五年前就不该丢下她,你要是不爱她,就趁早放开她算了!何必两个人活受罪!”
劳家卓倏地站了起来,目光狠厉地盯着他:“我爱她!我怎会不爱她!”
他对着张彼德嘶声低吼:“我愿用我的命换回她受过的苦,可是还有意义吗,我能够吗,我还能做什么?”
甚至我都从来没有见过他情绪这般的失控,张彼德有些惊又有些惧地看着他,只好放低声说了一句:“家卓……”
劳家卓清明眉目只剩下了一片惨然,他扶着沙发,转过了脸不再说话。
张彼德这时才发现了站在门口的我,他一时脱口而出:“映映,怎么起来了?”
劳家卓也看到了我,他马上走了过来。
“你们太吵。”我漠然地答。
劳家卓说:“我送你回去。”
我不愿在医院,坐他的车回去,因为药水的关系,我一路上依然在模糊着打着瞌睡。
一直到我觉得车开得时间有些长了,睁开眼,车子已经停在郁郁葱葱的花园道。
张彼德在前面率先推开车门跳下车。
我站出去,看到景致优美的开阔花园前一幢乳白欧式别墅,白衣黑裤的佣人正从廊下匆匆走过来。
司机拉开了后座,劳家卓下车时,忽然一个踉跄,张彼德慌忙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了他。
他有些站不稳。
劳家卓晃了一下,只好低着头站了一会儿,才抬脚往前走。
我垂首默默地跟在他们身后,我看到眼前的房子连着的碧蓝海湾,远处海面上白帆点点。
他带我回到的是劳家的石澳大屋。
劳家卓一进屋子就坐在了沙发上,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
郭嫂出来打招呼:“二少爷,回来了——”
看到我随着他进来,眼睛一亮:“映映小姐!”
又有佣人上来给张彼德斟茶,劳家卓挥了挥手,让人下去了。
张彼德端了杯茶,识趣地跟着走开了。
劳家卓看着我:“映映,过来坐。”
我坐到他对面的沙发上。
他低低地说:“我今天还有工作,你先在家里住几天,家里没有人在,老太太陪老爷子去了美国了,香港夏天太闷热。”
他喘了一口气,歇了一会,才勉强提起精神继续说:“我已经替你向公司请了假,你刚刚出院,在这里住几天,家里医生佣人都方便一些。”
他想了一下,又加了一句:“我平时不会回大宅。”
我静静地听他说话,这里是大屋,这么多人明里暗里在看,我不想忤逆他。
我委婉地开口:“我……”
劳家卓不再有耐心,直接就冷冷地说:“这一屋子司机佣人,哪个没有招呼伺候过你,你又见什么外。”
他言毕径自领着张彼德出门去了。
郭嫂仿佛丝毫不察我同劳家分开多年之间的缝隙,笑容依旧开心热情:“映映小姐,你回来我真是太高兴了,我让厨房给你多做几道菜……”
我累得很,在客房囫囵睡了一觉,醒来已经天黑。
起来吃了晚餐。
整个屋子除去佣人轻轻走动,根本没有一点人气,不知道要这么大的房子来做什么。
郭嫂再三挽留,说二少爷交待让我再住一天。
第二日傍晚,我就明白了为什么劳家卓一定要我再住一天。
我坐在花园的台阶上看天边的一抹晚霞,车道上一辆黑色罗孚越野车驶进来,我还以为自己幻听,好像听到了一声犬类的吠叫。
我心头突地一跳。
张彼德头探出车窗唤我:“映映!”
我还来不及应他,一个毛绒绒的影子迅猛地越过花丛,向我扑过来。
我完全惊呆了。
理智回归之前,身体已经更快地做出了反应,我跳下台阶,尖叫了一声:“托比!”
我伸出手臂果断地抱住它的脖子,我们在草地上滚成一团。
托比往我的怀中蹭,尾巴一直不断地摇,我摸了摸它尖尖的耳朵,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托比褐色的眼里都是笑意,它伸出舌头舔我的手,我乐得一直笑。
张彼德在一边叫:“喂喂——不用高兴成这样吧。”
我拍了拍托比,站起来同他说:“谢谢你。”
张彼德说:“你要谢的人不是我。”
我已经明白过来,迟疑了一下,却不知道要如何询问那个人在哪里。
张彼德叹了口气说:“我们刚刚下飞机,他让我过来,他去公司了。”
我问:“你们去了康城?”
张彼德点点头:“我们拜访了当初给你做治疗的教授。”
我说:“默德萨克教授?”
张彼德点点头:“然后接回了托比,你那位德国同学也爱狗成痴,我们费了好大功夫才说服他,好在这小子搭飞机还算安分。”
张彼德蹲下来赞赏地拍了怕托比的头。
我说:“辛苦你们了。”
张彼德耸肩:“我还好,就是出趟公差了,只是老板跟那德国教授聊了半天,然后得出的结果对他来说可不是什么好消息——教授建议你们分开一段时间。”
我低下了头。
张彼德说:“据说你的病情反复有一部分也是因为他是诱因,你看你们——那天佣人打电话来时话说不清没把他吓得半死,他说他明知道你这段时间心理状态不太好,却将你一个人留在屋子里——”
“我看你们是各自平静一阵子比较好。”
托比的尾巴扫在我的腿上,我觉得身体细细泛起一种麻痹的痛感。
张彼德笑眯眯地向我邀功:“我那天在医院拼死激将,得出的结果你满意吗?”
我低头想了想,很久没和人说过心事,开口未免有些艰涩难言:“我当初爱他,他却从来没有和我说过,现在得到了,反倒无所谓了。”
张彼德都有些欷歔:“看来你们是真的错过了。”
张彼德一向倜傥轻松的口气变沉重了几分:“你们再这么折腾下去,我看他命都要搭进去了,十几个小时飞行,他在飞机上没合过眼看完了几十份从教授研究所带出来资料,他现在针对你的病,可堪半个心理专家。”
劳家卓第二天下午回来,托比在花园里玩耍,见到他的车回来,亲近地靠在他脚边摇着尾巴打转。
他蹲下来漫不经心地和托比磨蹭了一会儿,然后亲昵地拍了拍它的头,他起身的动作有些缓慢。
我在大厅隔壁的电视房,听到郭叔跟在他身后念叨:“二少爷,搬回来住吧。”
我往外看了一眼,劳家卓面容寒白,他边走边抬手解领带,声线低沉沙哑:“我住外面上班方便一点。”
郭叔继续说:“陈医生说了,你身体这段时间,最好身边留着人,二少爷……”
劳家卓出言打断他,声音带了疲倦的温和:“郭叔。”
郭叔只好说:“好好,一会儿下来吃晚餐。”
当天晚上我在花园餐厅,并没有见到他下来。
夜里杨宗文匆匆赶过来,佣人迎上来对他焦急地说:“杨医生,请上楼,陈医生在上面。”
我等在二楼,情怯到不敢进去。
除了佣人神色凝重地站在门外候着,走廊连着的一个大厅和房间都异常安静,水晶吊灯幻影重重,奢华地毯吸收了脚步声,一切寂静得得让人恐惧。
我等到心焦几乎要烧着,终于看到杨宗文走出来,他边走边对着郭叔说:“让他住院。”
郭叔苦笑着答:“谁劝得动他。”
杨宗文无奈摇了摇头,想了想又说:“罢了,胸部刚刚做过穿刺,他现在不适合移动,先休息两天。”
杨宗文见到我,打了声招呼,笑笑下楼了。
劳家卓骤然病倒,当天夜里转重,人已经起不来,家庭医生连夜急招了他的私人医生过来,接着的几天他一直发烧咳嗽,家庭医生和佣人二十四小时看着他,日日给他挂水。
医生交待要静养,他也将自己孤僻起来,除去梁丰年每日过来,他谁也不见。
他昏迷的时候,我进去看过他。
他那时刚刚做过胸腔的引流,斜斜的躺在床上静养,还插着胸管。
房间里宽敞安静,装饰调色都是素雅大方的冷色,我站在门口,远远看到床上躺着那个人,身体被一堆的医疗机器围绕着,X光机,氧气机,点滴架、氧气瓶、引流瓶,他鼻腔还连着管子在吸氧。
心脏一瞬间被狠狠地揪住了,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痛袭来,我慌忙狠狠地吸了一口气。
我咬住唇静静地在他身旁坐下。
他穿了一件灰色衬衣,闭着眼睛,俊朗眉目憔悴清减,即使是在昏睡,神色之间也透出了一种无法言述的疲累,房间里灯光调得昏暗。
他就那样了无生气无声无息地躺着。
一种生命颓败的窒息感悄然而生,我几乎要呼吸不过来。
他和我说过车祸过后在家里休养了好一阵子,这房间应该就是那时候添置的设备齐全的医疗设备吧。
怪不得他不喜欢。
这几天他已经忘记我的存在。
经过这一次吵闹,似乎我们都心淡了。
两天之后他拔了管,我提出要走,郭叔说要问过二少爷。
我说:“他现在精神有没有好一点,我去和他说。”
郭叔说:“早上医生刚刚过来,他现在还在休息,映映小姐等一等可好?”
我点点头,带着托比出去散步。
屋子后的花园一条鹅卵石小道连绵,一直延伸到远处的碧蓝海边。
托比极为喜欢开阔的大自然环境,一直欢快地在我脚边跑来跑去。
以后带它回去住狭窄的公寓,不知它会不会不高兴。
我苦恼地想。
一直逗留到中午,太阳炙热起来,我们才往回走。
佣人牵了托比去花园里喂食。
我走进长廊,就发觉气氛不对。
有男人激烈的吵闹声从大厅里远远传来:“他是好歹也算是劳通旧职,如今也还在金融圈子里,你明知道他和我有几分交情,你却是一丝情面都不留给他!就在那样的地方把冯天际打得丢尽了脸! ”
劳家卓的声音中气不足,冷冷淡淡:“你何不问问冯某人做了何等好事?”
我在门廊外默默停住了脚步,往大厅看了一眼,看到许久不见的劳家骏。
他相比几年前没有多大变化,人还胖了些许,衣饰依旧斯文华丽。
劳家卓端坐在沙发上,双手撑着扶手,面容冷凝一丝不苟。
劳家骏脸上怒气冲冲:“你劳家卓是长了威风了,你要我有何脸面在这交际圈子混?”
劳家卓按着额头,低低地说:“大哥若是要脸面,就应该少同此人来往,应该是专心打理家族事业,而不是为了一个外人来质问我。”
劳家骏想起来,忽然转移话题问:“我最近跟洪林公司谈的那个项目,就是冯天际在负责,你现在让我怎么再怎么跟人合作。”
劳家卓说话很慢,仿佛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撕扯出的一字一字的气息:“你打算和洪武做这个项目?我告诉你,这笔投资,总部不会批。”
劳家骏恶狠狠地大叫:“老二!”
劳家骏气得指着他鼻子怒骂:“你不要以为你现在独掌大权你就无法无天了!”
劳家骏怒气不休:“洪五爷在黑白两道都有头有脸,我和他做次生意怎么了,你当初还不是娶了人家干女儿进门,现在好了找回旧爱了又把人家一脚踢开,若不是你这样胡来,怎么闹得现在劳通在沙头角的工程三天两头事故不断,预算合同上本该上个月就结束的货运拖到这个月都还未见进展!”
劳家卓面容慢慢浮起一层冰霜似的寒气。
他轻轻喘了口气,声音愈发的低微下去,浑身散发着的凌厉气势却令人无法逼视:“大哥,公私分明一点,我的私事,轮不到你来指教。”
劳家骏问:“那投资你批还是不批?”
劳家卓答:“下周三公司开会评估报告出来,通过我自然会批。”
劳家骏踢了一脚沙发:“那帮高管还不是看你的脸色行事!”
劳家卓声音低低幽幽:“大哥,你跟洪武打交道,最好小心一点。”
劳家骏脸色阴险:“你为了要离婚跟洪五爷闹翻,搞得劳通一笔几十亿的投资打了水漂,你自己有没有承担责任,董事会该不该提议你引咎调查?”
“够了!”劳家卓忽然暴怒地喝了一声,他随即站了起来,面容阴霾暴戾,他目光如炬地逼视着劳家骏:“我为什么要娶钱婧!你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娶钱婧?你一枪把人家膝盖骨打得粉碎,你还真就以为那就是洪武帮一个普通的男孩子?那是洪武捧上了心尖的一个!你因为几句口角就废了人家一条腿!你还有脸撂一句打断你一条腿劳家赔你一条腿?你劳家骏跑到美国无影无踪,老婆儿子丢在本地你也不闻不问一句!”
劳家卓声音严厉暴怒,目光却悲哀得仿佛要滴出血来:“洪五是干什么的!你我都一清二楚!你知会也不提前知会我一声!你真就以为你一跑了之就什么事情了没有了!”
劳家卓想起来都胆寒:“你三岁的儿子在洪武帮看了一个下午的卡通片!当时的情况紧急,你要我怎么样做!你要我眼睁睁看着小哈被卸去一条腿?”
劳家骏瞠目结舌。
郭叔慌忙趁着片刻的静默,温言出声劝和:“大少爷,两兄弟有话好好说,你是做大哥的体谅一点,二少爷前两天还病着……”
劳家卓盛怒之后,只余下了萧瑟的悲凉和无比的疲倦:“你有空多照顾下家人。”
劳家骏惊疑不定:“这事情是真的?为什么没人跟我说……”
劳家卓清倦脸孔没有一丝血色,他按了按额角勉强提气说:“你隔一段时间就要从劳通提走的一笔资金,虽然都是我签的字,但你也该有个限度。”
劳家骏已经大步转身朝外面走,一边走一边大声地问:“琦璇在哪里?我操他妈的洪武!”
郭叔急忙转身吩咐佣人:“打电话找璇小姐。”
富丽堂皇的大客厅,只留下了劳家卓瘦削的身影依旧站得笔直,午后的阳光穿过落地窗帘照射在金丝柚木地板上,几缕光线在他的黑色衬衣轻盈跳跃,更衬得他的身体惨淡得如同如一个剪影。
他略微垂头站了一会,缓缓抬腿要往楼上走去。
我见风波平息,正要悄悄离开,却忽然听到郭叔一声惊呼:“二少爷!”
劳家卓弓着身体,差点跪倒在地上。
幸好撑住了沙发。
他死死按着胸口,痛得发紧似的大口吸气,虚汗一滴一滴地布满了惨白的前额。
郭叔从侧厅跑过去要扶起他,却被他摆摆手阻止了。
过了好一会儿,劳家卓慢慢直起了身子,转身一步一步地走上了楼梯。
我等到过了一个下午才上楼去。
劳家卓躺在卧房的床上,左手挂着药水,正对着手提电脑神色专注。
我站在门口犹豫了两秒。
他淡淡出声:“进来吧。”
我看了一眼他的神色,连日缠绵的低烧不退,他嘴唇有些干裂,白皙皮肤都失去了平日的温润光泽。
我先开口问:“身体好点儿没有?”
他没回答我,只将手边的笔记本合上放在了一旁,不咸不淡地说:“郭叔说你要回去?”
我点点头:“在这里麻烦了两天了,我也不大好意思……”
我嗫嚅着不知道说什么好,客套话说不出来,我觉得舌尖发涩。
劳家卓也不多做表态,只点点头说:“也好。”
他如此干脆,我反倒儿女情长起来,站在他床边一时无话。
他靠在枕头上闭起了眼,客客气气地说:“我累了,你出去吧,让司机送你出去。”
原来我们之间,只要他一个客气眼神,我便完全是陌生人。
有什么可维系我们之间脆弱的感情,一切不过是劳家卓先生的一念之间。
我下楼找到了托比,同郭叔夫妇打了声招呼。
郭叔一定要给我安排司机。
我站在廊前的台阶下等待,没见司机开车过来,倒看到一辆轿车从外面开进了花园。
佣人迎上前,一位穿暗红绸衫的老年妇人,被小心地搀扶着下了车。
我立在台阶上,又有人上前来搬运行李,老太太一边笑着同郭嫂寒暄一边走向大屋。
郭嫂凑到她耳边说了一句话,她马上转头朝大门看,随后又惊又喜地站在了原地。
郭嫂喊了一声:“映映小姐,还不过来!”
我朝着老太太跑过去。
老太太远远伸手过来拉我的手,喊了一声:“映映!”
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我忍不住喊了一声:“奶……”
下半句却生生忍住了。
老太太却仿若没有丝毫介怀,只眉笑眼开地拉着我:“你是知道奶奶今天回来?还特地在门口等着的,哎哟——”
老太太笑得眼角的纹路都泛着亮光:“我问过徐司机,老二怎么一天到晚不沾家,才知道原来是你回来了,我跟他说让他带映映回来吃饭,他却不理会我这个老人家,你们年轻人的做派我还真搞不懂,这下可好,是时候自然就回家了——”
老太太的入世达练的人情,和从始至终都给予我的宽容疼爱,是我在劳家一直觉得的慈祥温暖的感情。
我看着老太太一头银发,精神矍铄,心中只觉得无限安慰。
她挽住了我的手臂:“进屋来再说。”
我低声说:“我要回家了。”
老太太马上接话:“回什么家,这里就是你家。”
我没有说话,脚下却不再移动。
老太太说:“你是不是奶奶的乖孙女?”
我不敢说话。
她当机立断:“那就住多几天。”
当天夜里,餐厅灯火通明,落地长窗被打开了,花园亮起几盏彩色小灯泡,晚玉兰的香气幽幽。
劳家卓下来吃了晚餐,他见到我在也神色如常,席间除了劳家卓吃得少得让老太太念叨了几句外,他本来就是极会控制情绪的人,我学着点儿表面功夫,两个人至少把老太太哄得欢欢喜喜。
第二天劳家卓去公司上班,我陪老太太去城里,她絮絮叨叨地和我聊天,自然有提到我奶奶和父亲,那一段往事,她对于当时变故知道也不多,大约就是我离开了,江氏公司破产而后举家搬迁了。
我不会多讲当时不愉快的往事,只说现在家里长辈在新加坡都很好。
言辞之间听到老太太说,劳家卓现在对两老也很孝顺,事业认真负责,也很照顾嫂侄,老爷子现在也只安安心心地颐养天年。
时间抹平了往事,伤痕可以隐藏,我毫不怀疑劳家卓一直是对家族有责任感的人。
最终还是会提起我和他之间的事情。
我想了很久,只默默说了一句:“太多事,回去不了。”
老太太想起来什么,还是没说话,只叹了口气:“别把心封起来,给老二留个门缝儿。”
我有些虚弱地对她笑笑。
劳家卓应该是得了老太太吩咐,晚上仍然回大屋吃饭,只是一日工作下来,强撑着的精神已经有些不支。
饭桌上老太太对他说:“老二,映映怎么要走,你哪里做得不是,有没有好好给人家赔罪。”
劳家卓正伸手夹菜,闻言脸上微微一白。
我有些局促地搁下了汤匙。
劳家卓无意识地将一箸鳕鱼塞入口中,细细地咀嚼,慢慢地吞咽了下去,许久才叹了口气:“奶奶,你要是真喜欢她,就认了她当孙女吧。”
语气不再有一丝丝期盼和挽回之意。
老太太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终是无奈地摇摇头,只拍了拍我的手。
饭桌上安安静静。
佣人又给劳家卓盛了一碗汤,我看见他今晚为了让老太太放心,已经吃下了小半碗米饭。
我知道他病着这几天没怎么吃得下东西,这样吃下去胃不知道受不受得了。
晚餐过后郭嫂陪着老太太散会步。
我在沙发上坐着,心不在焉对着电视,心里越来越不安。
想了又想,还是扔下遥控器起身朝楼上走去。
劳家卓房间的门没有关牢,我敲了敲门走进去,顶上一盏灯开着,里面没有人,洗手间里有水声传出。
我驻足等了两分钟,才看到他从洗手间出来,劳家卓背靠着门,有些低弱地喘息,下巴还沾有水滴,胸前衣襟也洒了几点水花。
他闭着眼歇了一会儿,才扶着墙壁慢慢往房间里走。
大约是眼花昏花身体难受,他根本没有注意到房间里多了一个人。
房间里的一张梨花原木桌上搁着几个瓶瓶罐罐,他一手撑住了桌面,一手拿起药瓶。
他手有些抖,扭了半天都旋不开瓶盖,我正要走过去,却听到忽然一声低响,瓶子从他手中跌落,眼前的人撑着身体的手瞬间一软,他整个人猝然地往后缓缓昏倒。
我慌忙从后背仓促地抱住他,勉强扶持着他的身体,两个人踉跄几步坐到了一旁的沙发上。
我看见他面上泛起一阵病态的潮红,掩着嘴捂住了低声溢出的咳嗽。
“咳咳,对不起……”劳家卓撑着身体想要自己坐起来。
他全身无力虚乏,实在是力不从心,整个人虚弱地靠在了我怀中,他断断续续地痛苦呛咳,侧过脸用手帕捂住嘴角,倾身一口血忽然就咳了出来。
我心头大恸,惊骇得全身血液都直直往下落:“家卓!”
他挣扎着不断喘气,紧紧蹙着的眉头再也没有松开过,闷声低咳了几声,他一手捂着心口,手里那方深蓝格子手帕,更多的殷红正在渗出。
他神色痛楚,却镇定无比得接近冷酷。
护士跑了进来,也是低呼了一声:“劳先生……”
她随即说:“我请医生过来。”
劳家卓猛地抬手拽住我手腕,他说不出话,眼眸深处是一束息未息的幽冷火焰,只紧紧地看着我。
我明白他的意思,喉咙发紧对着跟进来的女佣说:“别惊动老太太。”
我还是不放心,加了一句:“召司机开车在楼下候着。”
我扶起他:“你感觉怎么样?”
他已经没有力气说话,将头倚在我的怀中低低喘息。
我抬手轻轻地替他揉了一会儿胸口:“要不要吃药?”
劳家卓面色惨淡望着我,动了动唇想说话,却又牵动胸口的疼痛,他低低咳嗽一声,一手撑在沙发上伏下了身子。
伏着身体良久,劳家卓勉强抬手拭净唇角,熟练地将手帕揉成一团。
我知道他绝对不是第一次发生这样呕血的症状。
心血如斯耗尽。
到底他是将自己的身子,作践到了什么地步。
我看着一地散开的药片,和他无比惨淡憔悴的气色,心头炸开一个个的恐惧的大洞。
他勉强支起身子,对我说:“你出去好不好?”
家庭医生很快赶来。
当着医生护士的面前,劳家卓又说了一次:“你出去吧。”
我只好退了出去。
这一次劳家卓生病自然也瞒不住老太太,但医生护士佣人都得了提点,老太太只道他身体一贯弱,只勒令他不许上班在家休息。
劳家卓将自己关在房间里。
我走的那天早上,劳家卓似乎好了许多,穿了一件米色格子衬衣若无其事地下楼来,大约是人瘦了一些,有些宽的棉府绸的华丽衣料衬足了他带着三分病态的脸色,眼眸漆黑,脸色苍白,整个人依旧是那样摄人心魄的俊美。
佣人伺候着他在餐厅慢慢地喝一杯牛奶,老太太在客厅挽留我未果,气得走进来骂他:“老二!你再让映映走,你什么时候能再给我找回一个这么好的孙媳?”
劳家卓痛得紧了似的咬着牙,搁下手中的杯子,一字一字地吩咐:“郭叔,派司机送她出去。”
旺角西洋菜街,纷纭林立的广告牌中会有一条小巷子,走上狭窄破旧的楼梯,会遇到许多家的楼上书店。
我最常去的那一家,叫做乐文。
书店里黑色的木架子上,有各式的港台版书籍,国内没有出版的外国文学译本都可以在这里找到,还有许多哲学、电影、文学、艺术、文化研究类书籍,大多数翻译自欧美的原版。
我一个星期以来,已经在这里逗留了四个晚上。
剩余的三个晚上,我在办公室画图。
我不需要失恋的第一百零一个方法。
我只需两个办法,扼杀去我的白天黑夜。
白天可以在各个设计展馆工地之间奔走,而后约见客户,下午和同伴开会至六时过半,一班同仁纷纷累趴,只有我仍精神奕奕,投入工作全神贯注地画图,两个星期交了三张稿纸。
夜幕降临的时候,慢慢走过旺角街口,有无数间面积小的店铺,卖碟片、明星照片、玩具、漫画,包罗万有,我花了一个多星期,才逛完了一条街。
纵然时间无比漫长,但又有何关系,我还有金鱼街,波鞋街,花园街,实在不行,无线电行和镭射影音什么的也可以看一会。
夜里常常睡不着,只好起来看电影。
有些电影买不到碟片,我便从网上下载。
看那些很老很老的片子。
男人们风华绝代,在小酒馆里邂逅一见钟情的女子,她们大都有一张秀丽面孔,涂艳红的唇,风衣下露出诱惑的一双长腿。
两人纠缠半生自此心神离殇。
那一夜里,我窝在沙发上,看见屏幕里的男主人公穿了一件衣服,举手投足之间,看到他的袖口,是黑色之中带一点点孔雀蓝的树脂衬衣扣子。
我有些微醺,恍然间想起来,劳家卓有一件大衣的扣子,也是这样的。
我完全魂不守舍,又有什么办法。
我是一个对细节记忆得非常非常深刻的人,精神恍惚的夜里,我开始一段一段地想我们过去的往事。
我记得我第一见他,是还在生长的男孩子,脸庞四肢清新如树枝一般,头发浓黑柔软,笑起来还有一丝青涩。
那时不知道自己以后会爱上他,是以可以骄纵赖皮。
后来太过珍重,反而失了准头。
记忆远远近近飘渺不定,最清晰的只停留在我在香港的这段日子。
我见得最多的是他神色冷峻的脸。
衣着一律是考究的白衬黑灰,神色清冷沉着,面容苍白,很少笑。
华服照不亮他的面色。
只记得在家里一个下雨的周末,我一觉醒来天色已黑,莫名觉得心底空落一片,迷迷糊糊爬起来,见到他在客厅坐着,顿觉心安,喊他名字:“家卓……”
他马上丢下手上的工作走过来,脸上浮起微微笑意:“我在这里,怎么了?”
那种万分溺爱的和暖笑容,足够让人痴念一辈子。
不过是一副皮相,我怎么迷恋到失去三魂六魄。
无数个夜色浓深,身边的托比已经熟睡。
我到最后想得多了,一切往事变成了电影一样。
反倒是他的脸,慢慢模糊了。
我夜夜煮酒,将往事熬成心里一道伤口。
人却很平静。
满满时间是一切伤口的腐蚀剂,无论过程怎样的惊心动魄纠缠决裂,时间终会教识学会隐藏心事做一个甘心承担的人。
周末我带托比去薄扶林狗场,也就是hKDR,这是一个被政府认可的慈善团体,对流浪狗支持捕捉,绝育,和送回的政策,其中有一些年老或者残缺的狗,因为无人收养,需要义工的照顾。
我有时也开车出去,因为带托比搭大众交通工具不方便,劳家卓停在我楼下的那辆白色车子,钥匙留给了我,他待我的好,自然是这世上除去亲恩之外的最重,真是亏欠他太多。
我们纠缠半生,不知道谁爱谁谁恨谁多一点。
我开车经过上碧瑶湾,在香港秋风乍起的九月下旬,想起来这个月是他的生日。
他生日那天,我看着手机很久,还是没有勇气给他打个电话。
也许慢慢的,就这样断了。
一天晚上我回家时,手上拎着两袋狗粮。
我在楼下驻足了两分钟,忍不住悠悠转身,朝着身后的一辆轿车走去。
车牌和车型都是陌生的,我站在车前迟疑了一秒,觉得自己未免唐突。
这时车门已经被推开,驾驶座的位置上走下一个人。
他穿了一件薄薄外套,站在车旁,长身玉立的样子。
劳家卓低声唤我:“映映。”
我轻轻应:“嗯。”
而后说了一句:“你怎么在这里?”
劳家卓露出轻暖笑容,掩去了一丝不易觉察的苦涩:“我不打扰你,就想看看。”
我不是第一次看到楼下停着这辆灰色的车。
车子太过低调,我除了第一次看到,觉得心头微悸,并没有过多留意。
未想到是他。
劳家卓问:“这段时间,过得好吗?”
我对他微微笑:“还好。”
劳家卓点点头:“我见你带着狗下来跑步,精神不错。”
我想起来问他:“身体还好吗?”
他淡淡地说:“还行。”
相交十八年的老友的寒暄都不如我们平静。
我略带局促地说:“那我上去了,明天还得上班呢。”
劳家卓点点头,并不再多说话。
我走了几步,又绕回来:“你以后不来了吧,在这里坐着也累。”
劳家卓神色微微一愣,迟疑了好一会儿,然后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我转身往回走。
“映映,”劳家卓开口唤住我:“你在石澳那段时间,我情绪太坏没有好好照顾你,你偏偏那么坚持要走——宗文又同我说,留不住的终归是留不住。”
“我那天那么样就放你走,”他脸庞依旧很平静,只是低沉嗓音流露出些许颤音:“可是我后悔了。”
我眼眶刺痛,他何尝不在煎熬。
经此一役,我们或许都可立地成佛。
我还能和他说什么,我难道可以跟他说:“我常常思念你。”
自从那一次之后,那辆车子再也没有在我楼下出现过。
我的回忆小电影开始发挥神奇的治疗效果。
我在无印良品买了一本棕色笔记本,开始尝试着把一幕一幕的回忆写下来。
我自小在母亲训导下练过正楷,平直笔划,方正形体,端正地一字一字写下来。
我要对自己有个交代。
有些不记得的细节,我反反复复地想,我穿过的那件墨绿色纱裙,是及膝长度还是短裙,他那时从来不挽我的手……他小格子衬衫的颜色,我们在美国度假时,劳家卓穿了一双复古帆布鞋,是灰色布面有银色的光泽,那时的阳光是清晨还是夕阳的光影的变化,那时闻起来的那阵花香,是栀子还是蔷薇的香味……
可以记起来的事情那么多。
趴在桌子上写一夜,然后喝掉半杯酒,药片都不用,一觉睡到天亮。
只是我开始每日开始看财经新闻。
半个月来,我从新股连发中签,看到了中信银行在盘中突然启动冲上涨停板,到美国参议院对里德债务方案进行程序性投票。
从宏观经济到沪深股市,从港股美股到产业经济,劳通集团的新闻偶尔会有,却从来不见过他。
有一天电视在播放夜间新闻,我从房间里走出来,刚好看到屏幕上苏见在接受记者采访,他依旧是斯文得体的谦谦风度:“我遵从劳先生的指示,劳通银行本期理财资产池提供的融资占新增银行表内外融资上涨百分之六……”
画面转瞬即逝。
苏见的声音反复在我耳边:“我遵从劳先生的指示……”
我怔怔地在电视机前坐了很久很久。
十月底的一天早上,我上班时遇到交通高峰,拦不到街车。
这是经常发生的事情,我转而去荃湾线搭地铁。
地铁进入中环站时,忽然车头前面方向忽然传来三声巨响,车厢灯闪了两秒,而后突然熄灭了。
一切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整个地铁车厢顿时陷入了一片漆黑,应该是停电了。
身边有女子发出短促一声尖叫。
地铁营运多年来甚少出现这样的意外事故,黑暗里的人群气氛陷入恐慌,有儿童的稚嫩的嗓音在叫妈妈。
有乘客掏出手机照明,微弱的些许光线,过了一会儿,乘客从车头方向潮水般涌来,如同走难一般。
车厢内的人群骤然多了起来,人潮开始有些骚动和推挤,呼吸开始有缺氧的症状。
我挤在人群中,一个小朋友在我身前摔倒,我慌忙扶起他,将他塞入妈妈怀中。
我将手伸入包中,想要找手机照明,却忽然有人猛地撞到我背上,我整个人失去了平衡,身体歪倒碰上了座椅,我慌忙扶住了车厢内壁。
脚下骤然传来一阵钻心的痛。
我双手撑住了座椅,尝试着走了几步,疼痛非常明显。
幸好应急灯这时亮起来,可是大部分的地方还是漆黑一片,站内广播开始播放提示:各位乘客请注意,由于地铁接触网有故障,前路线班车延误,请乘客到D出口坐公交车。
人群一直在朝一个方向涌去,我无法在原地停留,只好咬着牙跟着人群盲目往前走。
摸黑走过长长的数截车厢,我终于看到远处有穿着制服的救援人员在走动,乘客已开始配合进行有序的撤离。
我在滞留的人群后面,空气闷热窒息,我头有些昏,恍惚听到有人大声叫我名字:“江意映!”
我循声抬起头,远处的光亮中,一个高高的影子正拨开人群朝里面走来。
我答应了一声。
来人在人流中逆行,一直不断地对着周围的人说抱歉,男人扶住我的肩膀,压下了有些焦急的声音:“真的是你。”
我很清醒,是袁承书。
我声音有些低弱:“你怎么在这里?”
他问:“有没有受伤?”
袁承书将我自站台里面抱出来。
我站到地面上,忍不住轻轻叫了一声。
袁承书问:“怎么了?”
我说:“脚扭到了。”
他说:“我们先出去。”
他扶住我的胳膊,自动扶梯已经停止,我一跳一跳地走上楼梯。
“你这样走会妨碍到后面的人。”他略微弯下腰,将我打横抱起。
走上台阶,地铁入口处的阳光照射在脸颊上,恍然平添再为人世之感。
袁承书的手臂强壮有力,将我稳稳地托住,我在他臂弯中眯起了眼。
我扭头见突然看到对面街道,一辆香槟色汽车飞快驶入。
我看见车子的同一刻,轿车在街口骤然刹车。
我心突地一跳,挣扎着对袁承书说:“让我下来。”
袁承书不以为然:“别动,我带你到店里坐下来。”
街道的交通堵塞,宾士车放慢了速度,汇入我们身侧的车流。
我的脸被挤在袁承书的胳膊里,视线有些模糊不清。
轿车的车窗正缓缓地往上摇。
隔了一个车道的距离。
交错的一瞬间。
男子英俊苍白的脸庞一闪而过。
心底惊动跳痛,心脏被一根丝细细地抽动。
我仿佛看见命运已经开始流转。
只是迟了一步。
我身边的人,已经不是他。
在望过去,视线的最远处,那辆车已经消失不见。
我闭了闭眼,感觉有液体,炙热地烫在眼角,引起异常的刺痛。
袁承书似乎毫不察觉,他在将我放在地铁口旁的一间咖啡馆,问老板取来冰替我敷脚踝。
他将冰袋放入我手中:“意映,我同事在值班,我需回去看看是否要支援。”
我勉强收回心神,对他点点头:“谢谢你。”
袁承书说:“我一会回来载你去医院看看。”
我说:“不用了,我待交通情况好一点再离开。”
袁承书简洁地说:“我们电话联络。”
他主神大踏步朝外走去。
墙上的电视本港新闻正在转播这场意外事故。
市民走难出来,对着赶来的记者的大谈劫后余生的感受。
我手掌握着冰块压在肿胀的脚踝,冰凉的触感,镇定了我无比慌乱的神经。
就是在那个早晨,周围人声鼎沸盈天。
我坐在靠窗的一束阳光中。
全身又空又冷,一直掉眼泪。
其实时间很快,人在其中却觉得无比漫长。
纵然心底有多煎熬,工作倒是顺顺遂遂起来。
我在十一月份直升分部门设计师创作总监。
有了一个独立办公室,手下领了三个年轻助理。
每天上班下班,在图纸和客户之间反复周旋。
颇有点以此事业为人生慰藉的味道了。
周末袁承书开车,带我和托比去薄扶林看望狗狗。
在闹市区堵车,车子被塞在弥敦道上,我自车窗往外望去,对面大厦的墙上,荧幕墙壁上闪烁着大幅的劳通银行标志。
我面无表情望着那象征着财富和权势的菱形标志,在日光照耀之下,流泻出一道无以伦比的光芒。
我记得总部高耸入云的大厦,和三十八层的高楼上的那个人。
只是在这样的时与地想起来,却再也捕捉不到一丝一毫的真实感。
我终于是和他,再无一丝关系。
就是这样了吧,我们早就错过了。
早在五年前就宣告终止的感情,只是我们都不甘心,我回国来这一段,未免都有些半推半就的一试再试。
这一段向命运强要来的时光,未见收场是如何惨烈。
时间走了就是走了,怎么追得回来。
前面车流开始移动,袁承书敲了敲驾驶盘:“你经常走神。”
我轻轻笑笑。
袁承书无奈摇头:“人不走丢就好。”
袁承书算是一个很好的朋友,他身上有着某种端正磊落之气,见识谈吐落落大方,重要的是,他对于旁人是真正无一丝窥探欲的待人以诚,大智若愚莫非如此,他是真正懂得享受生活的人。
不似劳家卓,他身上负担太重,心思太深沉,锦衣玉食自然是讲究的,却少了世俗烟火的快活,他将一切看得太透,是以难免郁郁寡欢。
托比在后座蹿来蹿去,袁承书喊我说:“意映,看看狗狗怎么了。”
我又走神了。
要是真能够忘得掉他,或许我可开足十二支香槟庆祝。
袁承书喜爱户外运动,趁着冬日未真正来临之前,计划着要带托比去郊野公园登山,我们第一次就去了麦理浩径,这条连接了西贡到大榄八个郊野公园的远足径,是户外运动爱好者的天堂,我的体力不足够,只攀登了首段,在布满奇石的海岸沙滩停了下来,托比欢快地在沙滩上奔跑,还找来好多漂亮的石头哄我开心。
我大口大口地吸入空气,感觉肺撑到像一个气球,整个人轻松得要飘起来。
袁承书手上拎着大袋零食和饮料。
还分得一只手来摄影。
我们下山时,他小心地站在山路外侧,随时注意着怕我摔跤。
途径的人纷纷投以微笑,在路人看来,我们也是美好的年轻人。
生活的真相,从来可以人言无三二。
有时我们下班了偶尔也会一起吃饭,像任何一个在中环写字楼的上班族,日暮时分散落在各家餐馆和酒吧,用食物安慰一天的辛劳。
我们做朋友,彼此都预留了足够我的空间,比如说,我从来不让他进家里。
我在旺角的那间小公寓,劳家卓离开之后,不曾再有别的人踏足。
他离开了,回忆却散落四周。
袁承书也不计较,每次都耐心地送我到楼下,看见灯光亮起,才开车离去。
那一天夜晚,回家时碰到大雨,我想说让他上来躲一阵雨再走,话到嘴边,还是犹豫了。
袁承书心无旁骛,撑了伞将我送到楼下,然后返身驾车离开。
我站在楼下,看到他风衣外套大半都湿了,有一瞬间,有些感动。
一日午后,我忙到两点,和袁承书在露天餐馆吃中饭。
餐后一杯咖啡端上桌,我忽然之间想吸烟。
问他要打火机。
袁承书递给我一颗绿色的糖果。
我接过,看了一下,然后又看了他一眼。
他笑笑:“我最近在戒烟,或者你不喜欢薄荷?我还有巧克力味。”
我想了想说:“其实我也不瘾,只是时光太惬意,就难免犯懒。”
袁承书说:“一个女孩子。”
我撇嘴:“性别歧视。”
袁承书说:“年轻尚可肆意,三十岁之后,中国人的养生哲学,大有可取之处。”
我点点头,这点倒是真的。
袁承书看了看我的脸,忽然说:“意映,容我赞美你一句,你非常漂亮。”
我忍俊不禁,指了指大街:“我?现代女子出来打拼怎可不依傍姿色,人人均懂得穿衣打扮,你看看大街上哪个女孩子不妩媚动人。”
“不,不是这样,”袁承书摇头:“我第一见到你,你身上就有种异常动人的气质,意映,我或许可以不知道你的过往,却无法不被那些时光洗练后赋予你的光芒所吸引。”
他说:“全港很多美丽女孩子,可是你是不同的,你一件白衬衣素脸朝天就最动人。”
我笑:“我多年未被男人夸赞,简直受宠若惊。”
袁承书有一种认真的神情:“香港生活压力大,空间又小,人与其环境其实是有着相应关系的,周围女子难免沾染了浮躁之气,你看起来却无欲无求。”
我淡淡地说:“也许有过最好的,失去了,其他的,就难再入眼了。”
袁承书浓眉皱了皱说:“所以要打动你真是至为困难,我正在苦恼此事。”
他说这样的话落落大方,丝毫没有让人有不快之感。
我说:“你可知道我的过去?”
他答:“任何人都有过去。”
我坦白:“我有过精神抑郁史。”
袁承书脸上很平和:“现代生活谁没有过抑郁,有时加班至半夜偏做错一个数据,就被老细骂到狗血淋头,我恨不得即刻辞职返乡耕田。”
我哈哈大笑:“你家乡还有田可耕?”
袁承书说:“我祖父兄弟仍在番禺老家,家训是耕读荣身之理。”
我说:“我一直以为你是香港人。”
我想了想,又更正:“可是,我听过你讲普通话,讲得很好,有北方的韵味。”
他说:“我在北京读的书,事实上,我年末会调回北京。”
我略有诧异:“你不是港警?”
袁承书摇头:“我过来协助调查一起案件,事情做完了就回去。”
我点点头表示明白,想起那个北方的大都市,四野空旷,四四方方,金树街的三层雕光,还有鼓楼咖啡馆南边,白天里的座椅永远是空荡荡一大片。
香港的咖啡店一日二十四小时永远有人排着队在等候,点杯饮料喝完即走,你若在原地逗留,未免不识趣,喝一杯咖啡都好似赶命。
袁承书提起北京的秋天,荷花市场外的胡同,下了班开车回家,高大的槐树下面一地都是碎花。
我说北京太大,我上一次在永定门桥迷路到崩溃。
袁承书笑笑说:“迷路也不要紧,下雨天的时候,那一条街道非常的美。”
我面容忽然就缓缓地黯淡下来。
我上一次去,还是陪劳家卓出差,他在钓鱼台开会忙得不可开交。
我自己一个人四处乱逛。
走到法华寺附近时,忽然暴雨倾盆,我鞋子灌满了水,司机载着他过来接我。
那时我身上沾染着的清爽雨水气息,和他衣领上散出的幽幽暖暖香气,仍然清晰如昨日。
我提了包站起来:“走吧。”
袁承书说:“你下午不是不用上班吗?”
我说:“我约了医生。”
我最近对着电脑画图太厉害,晚上有时睡不着在台灯下写字,我觉得眼睛不舒服,有近视越来越严重的趋势。
在医生的诊所,眼镜没有配成,原来我是眼睛结膜发炎,我有些视力模糊,并且不能吹风和碰灰尘,袁承书每天抽空陪我看医生。
熬了一个礼拜终于好了,回到公司里,听到一个项目组要去内地。
据说上头有意钦点我去做庭院外观和公装设计。
我在顶头上司Claudio Nardi的办公室,对洋鬼子说,让规划设计和屋顶排水系统的工程师先去吧。
我至少先打算休一个假。
新年来临之前。
我自新加坡返回香港。
托比之前在屋子里一直和和巴西龟吵架,我只好特地去航空公司订了一个舱位,将乌龟送还江意浩,然后陪长辈过了一个圣诞假日。
回港后第一件事情是接回托比,我走前将他托付给袁承书。
托比从袁承书的住处欢欢喜喜跑出来迎接我,我带了份礼物同他致谢,然后打着呵欠回家梳洗睡觉。
因为惠惠要结婚,为了参加婚礼,我去公司延长了两日假期。
惠惠最后当然没有嫁给杨睿逸。
新郎是某个外资企业的主管,比惠惠年龄是要长一些,但胜在成熟稳重,家境也殷实,惠惠自然算是找了个好人家幸福地嫁掉了。
其实我们已经联系并不太多,但她坚持留了一个伴娘的位子给我。
下午结婚仪式过后,晚上宴客是在酒店包了一个宴会大厅。
我白天穿了纱裙陪着她站了好久,脸都笑僵了。
晚上换了鞋子,偷溜入化妆间,惠惠见到我,笑着嗔我:“我故意丢花球给你,你都不接。”
我微笑着说:“留给对婚姻有憧憬的小女孩嘛。”
化妆师正在给她补妆,惠惠对我说:“大学的同学我怕没有空招呼好,交给你了。”
我推开椅子:“放心。”
大学的一班老友,围坐成两桌,因为喝到有些微醺,每个人脸上都有欣然的笑意。
我们老大和新郎的一个表妹在晚宴上担任主持人。
新郎新娘出来时,人群纷纷起立,尖叫掌声响成一片。
晚上出席大多数都是亲朋老友,半场过后,气氛更加热闹,惠惠之前见过一次袁承书,这次她也邀请了他过来参加派对,袁承书加班过后匆匆赶来了酒店。
他坐入我们这一桌。
惠惠捧了杯酒过来,袁承书站起敬了新人一大杯酒,很快和我们一群朋友打成一片。
临近十二点,长辈已经先离开。
一个女孩子上去弹琴,唱了一支动人的情歌。
而后灯光闪了几下,袁承书忽然出现在台上,他手在钢琴轻轻按了按,一串音符流泻出来。
场中忽然静了一下。
是韦尼奥夫斯提的浪漫曲,其实曲子很简单。
但映衬着灯光和酒精太美妙,气氛依然好到不行。
一曲完毕,掌声热烈。
袁承书忽然正了正脸色,然后说:“我要用这首曲子,向在座的一位美丽的小姐致敬。”
他转身从琴凳后面捧出了花,对着台下的我说:“江意映小姐——”
惠惠已经激动地揪着我的领子将我往台上推。
宾客纷纷侧目,惠惠手放在嘴边,完全不顾一个新娘子的形象,对我们大叫:“求婚!求婚!”
一群朋友哈哈大笑,然后纷纷跟着起哄:“求婚!”
袁承书屈膝跪了下去。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戒指。
我站在他身前,真是一场闹剧。
我在一片嬉闹声中,并没有接下戒指,袁承书站起来拥抱了我,然后我们被人推着下了台。
在场如云宾客很快转头各自攀谈起来,不过是聊以一笑的一个美丽的小插曲。
待到凌晨,长辈打电话来催,有朋友开车送新人回家。
我借机告辞,袁承书送我出来,捧着花束,走出宴会大厅,走下旋转楼梯时,竟然见到苏见。
我已经喝到七分醉,打了声招呼:“苏先生。”
苏见止住脚步,目光抬眼看了楼上,我顺着他视线,楼上有一个走廊可俯视整个宴会大厅,可是却未见有任何人影,苏见回神笑笑和我说:“映映,我陪劳先生过来应酬。”
他指指我怀中的大把花束,微笑着说:“年轻人勇气可嘉。”
此情此景,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无奈笑笑走开了。
我在车上对袁承书说:“抱歉。”
他喝矿泉水,笑着答我:“我就知道你不会答应,原想出奇制胜,怎奈弄巧成拙。”
我被他逗笑:“放心,你不知道是多少丈母娘眼中的良婿。”
袁承书认真对我说:“如果想定下来,请优先考虑我。”
一月份底,我启程去浙江工作。
袁承书和我一起出差,他不容我反对买了机票先送我到舟山市,然后转机回京办事。
预计要在野外度过一整个冬天,我怕冷所以带了很多御寒的衣物,行李堆得老高。
袁承书帮我推着行李车办托运。
赤腊角机场的一号客运大楼人来人往,我坐在行李处理区旁的座椅上,抬头间忽然看到远处,几个人正走入畅达道的贵宾专用停机楼。
即使距离我非常的远,我仍是一眼就认出了劳家卓的身影。
几位提着公文包的男人均是西装革履,一行人行色匆匆,正朝私人飞机停机坪走去。
有下属去办手续。
剩下两个人仍在原地驻足。
然后劳家卓径自走入登机通道。
一会儿,我见到张彼德在我身前的走道匆匆走进来。
他看见我,停下脚步:“映映,你也搭机?”
劳家卓仿佛心有感觉,从前面的贵宾通道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到我正站起来,礼貌地答应了一声张彼德。
他转而回头朝我们走过来。
空旷高远的机场灯光明亮,他穿了一件休闲西装外套,细格子衬衣没有系领带,脸色白得有些透明,精神看起来还不错。
劳家卓唤我:“映映。”
我点点头:“你出差?”
他矜持颔首:“嗯。”
袁承书正从柜台处走回我身边。
我不知如何是好头大如麻。
怎知袁承书躬身主动伸出手:“劳先生,又见面了。”
劳家卓轻轻颔首:“袁警官。”
他欠身,客气地和袁承书握了握手。
劳家卓对着我们点点头:“我们赶时间,下次再聚。”
口吻周到礼貌,甚至带了一丝诚恳,完美无缺的交际场面。
我说:“好的。”
劳家卓领着张彼德走了。
我完全动弹不得,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看着他瘦削高挑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
我默默将手揣入外套的衣兜,掩藏住了有些发颤的指尖,对袁承书说:“走吧。”
我在外地一直工作到过了年才回来。
旧历除夕,临海的舟山又冷又寒,项目组放了三天假,我独自在酒店里喝光两支红酒,看完了全部的设计图纸,研究了十几页当地的风水地理志,然后过了新年,一直到返回香港,我再也没有收到他的一丝消息,算是与劳家卓正式断了联系了。
十字街口的红灯亮起,熟悉的哒哒哒的急促声音传到耳边。
我恍然回过神来,踩住刹车。
半夜霓虹闪烁,眼前是逼仄华丽的街道,过斑马线的人脚步仍然匆匆忙忙。
一个繁华局促如洞穴的城市,我终于又回到香港。
回来之后一直忙碌,续签房租,打扫房子,去宠物店接回托比,付了堆积起来的一叠账单,去快递公司领了数个包裹,然后回公司销假上班,不过隔了一个多月,感觉已经似乎很久很久。
车窗半开,冷风倒灌进来。
我从来不系围巾,裸露的脖子泛起细密战栗,我从来不知道香港的冬天一样可以很冷。
我握着驾驶盘,慢慢地开车寻找沿路的便利商店。
我的笔记本写完,晚上失眠无事可做。
索性下楼来开了车出去。
在即将打烊的商店,买了一本厚厚的黑色再生纸笔记本和一盒彩色铅笔。
站在冷风瑟瑟的路旁,喝完了一杯热奶茶和吃了一串墨鱼丸子。
我回到车上,经过弥敦道,方向盘打滑,沿着夜色中一整排路灯,开过长长的街道,就那样漫无目的在街上晃荡。
终于,我抬手换挡,踩下刹车,转过路口,车子进入了一整片高档住宅区。
沿着道路兜圈子,我穿过挡风玻璃前的开阔视线,默默地凝视那一片的灯光。
C座的顶层复合式楼,那整整一层自然都是黑暗的。
对牢那片黑暗看得久了,看得人都有些恍惚,车流在移动,突然间前面的车子忽然熄火停了下来。
我慌忙之中刹车,随后将车子靠边停住了。
我抬头看见前面一辆轿车下来一个人,然后朝着我车子走过来,迫不得已,推门下车。
郭叔恭敬地打了声招呼:“映映小姐。”
我有些不好意思,勉强微笑:“郭叔。”
郭叔态度一向祥和亲切:“映映小姐这么晚?”
我说:“我经过附近。”
我不过出来买个东西,怎知兜到了这里。
郭叔说:“二少爷不在家,干洗店晚上打电话来,我过来替他收拾一下房子,正要回去。”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
我当然知道他不在本埠,他在,我未必有勇气过来。
劳通亚洲分部的新建一间的大型交易厅,室内设计部分交给了DDSA,公司一个精英小组日夜赶工将设计总稿画了出来,公司高层和设计师要呈送他过目签字,已经一个礼拜,他太忙,根本连劳通大厦都没有踏足过。
郭叔叹了口气:“映映小姐,我是知道的,你心里惦记着二少爷。”
我低着头不敢接话。
郭叔说:“二少爷知道一定很高兴。”
我心里酸楚,想起来问郭叔:“他这段时间身体怎么样?”
郭叔目光一贯是温和的,只是露出了些许担忧:“春节这一个月,住了两次院。”
我心里微微一紧。
郭叔想了想又说:“他平日里很少回大宅,杨医生可能比较了解。”
劳通集团最高掌权者为一个女人黯然销魂,这样的桥段和剧情,也许听起来是浪漫的,但已经不是我再能够沉溺的风花雪月,我日日穿着白衫黑裙高跟鞋如打仗一般在拥挤街边拦车上班,的士车途径金钟道,那幢高耸屹立着的劳通大厦,是本埠最具公信力的金融市场风向标,他的事业依旧风生水起。
劳通集团最近新闻不断,劳家卓是以非常忙碌,世界金融市场持续不稳定状态,恒指频频下跌,近日媒体爆出管理局有可能关闭光华银行,这间华南区最大的由于资金流动性不足,无法履行债务,将面临着破产的危险,数日之后又有传言劳通集团将收购其全部资产,包括的所有存款业务、分支机构及其他业务,劳通预计收购完成后,公司每股收益将提高七十美分;年均吸纳储蓄金额在两年后年可能达十五亿美元,消息一出,全城哗然,劳通当日股价甚至涨到了停板,事实上这件国内迄今为止最大的资产重组和收购案件,牵扯数十亿资产的项目至今未正式浮出水面,但已引得媒体争相报导,坊间有传闻劳家卓聘请了数位资深会计师,高级金融分析师,和资产评估专家在香蜜湖的一套豪华别墅里秘密办公。
报纸上登出苏见陪同他在机场差旅归来的匆匆一瞥的影像。
劳家卓在私人飞机停机坪一个背影都能登上财经头条。
新年伊始,劳通集团又一次站在了风云变化的金融市场的顶端。
周一上班时我被召去Claudio Nardi的办公室。
他说:“Yin,舟山的工作可愉快?”
他一开口谈私事,我就知道不妙。
Claudio Nardi据说跟老总颇有私交,当时我由他亲自钦点在他手下做事,他也是大概知道我有劳家卓裙带关系那么一两个人。
洋鬼子虽然十分严苛,但是教我的东西可都是行家手笔的真材实料。
我在Claudio Nardi的办公室喝了两杯咖啡,无法推辞地接下了他递给我的那份设计稿合同备份。
Nardi敲敲桌面,灰色的眼珠子露出笑意:“你找得到他,签个字的面子,任何一个男人都会念这个情分的。”
我脸上没有表情:“仅此一次。”
他点点头,目光有些歉意:“上头也是没办法。”
我致电梁丰年,他手机在全球呼,可是没有人接听。
看来劳通总裁室诸位精英助理亦忙得人仰马翻。
当晚梁丰年打回电话给我,我跟他说我要找他老板签字。
一会儿梁丰年打电话给我:“劳先生说,明早十点他在办公室等你。”
我翌日早上过去劳通大厦。
接待处的小姐这一次极为客气,躬身引着我走到电梯,附赠美丽微笑欢送我合上电梯门。
电梯停在三十八层。
秘书将我安置在会客厅的舒适沙发:“江小姐请稍等,劳先生在会议室,今天公司有高管例会。”
我尽量把注意力专注在公事,却还是有些莫名紧张。
过了整整一个冬天,离开了香港一个多月,我戒了烟和药物,写完了一本记事本,头发长了许多,甚至连托比都爱上了吃港式香肠,可是再也没有见过他,我已经隔了那么那么久没有见过他。
一刻钟之后,我穿过走廊去他的办公室。
开阔大气的空间一切如昔,走廊另一侧尽头的助理办公室闭着门,环境越发的优雅尊贵。
我开始觉得全身都在发紧。
脚步在门前迟疑了几秒,终于鼓足勇气,轻轻推门开了那间办公室。
我往里面走了几步,劳家卓坐在桌子后面埋首签署文件,一边抬起头来。
熟悉的情境,甚至在这个专属于他的空间里,连气息都是熟悉的。
他气质是一贯清冷雍容,黑色衬衣外面一件白色羊毛线衫,身姿笔直端正。
我看了他一眼,心头轻轻一跳。
他剧烈消瘦,面上苍白,殊无血色,纵然英俊依旧,但有分明有着颓然的消沉。
我兀自发怔,劳家卓开腔:“你不是有事找我?”
声音有些低,有些中气不足,却显出了微微的不耐烦。
我走了几步将手上的文件递到他面前,低着头说:“劳先生,麻烦你。”
劳家卓点点头,快速地浏览了一遍合同,然后在最后的几页纸张下方飞快地签字,我盯着他的手,衬衣外露出的白皙手腕,瘦骨支离。
他合上文件夹抬起头看我,目光中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情绪:“细节方面底下负责部门会跟贵公司设计方谈。”
劳家卓将文件递给我:“麻烦你跑一趟,秘书会送你下去。”
他历来威望素著,如今这么冷着脸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这么打扰他,我有点讪讪的。
我拿了文件要走。
劳家卓在我身后忽然开口:“琦璇找你,你给个电话她吧。”
我愣了一下,迟疑了一秒,还是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推门走出去了。
我过了好几天,终于打了个电话给琦璇。
琦璇接到我电话,高兴得不得了,语气热忱更甚以往:“映映,感谢上帝,你终于致电予我,我找你好久。”
她说:“映映,我有一个朋友非常欣赏你,号称是你的粉丝,我向他炫耀说你是我屋里人,下午有没有空,来家里喝茶好不好?”
我客气地说:“我要上班。”
琦璇丝毫没有不快:“那下了班过来好不好,顺便吃饭。”
我最受不得别人好意,于是问:“你在本地?”
琦璇答:“是啊。”
她笑着说:“我在香港都是住石澳大屋,家里舒服嘛,你一定要来。”
我笑着称是。
琦璇撒着娇:“我一时嘴快答应了,你可不许让我丢面子。”
我在电话这端迟疑了一下。
琦璇想了一想,说了一句:“家卓这几天在北美出差,你过来玩好不好?”
下午放工,我穿着工作衫去了石澳。
花园洋伞碧绿草地上,白色的两张小圆桌,一张桌子旁边坐着两个人。
佣人引着我走进来。
琦璇站起来笑着招手,大声地叫我:“映映!”
我还来不及应她,一旁的小椅子上一个小小身影快速地跑过来,甜甜软软的童音:“小婶婶!”
孩童活泼地抱住我的腿。
身后两人拍掌大笑。
琦璇过来抱起小哈:“宝贝,高不高兴?”
小哈点头:“小婶婶,带我玩龟龟!”
我这时才分神看来,传说中的我的拥趸,竟然是Fredy 。
他哈哈大笑上前拥抱我。
他们两人打量我一身,目光惊奇地看着我。
Fredy取笑说:“啧,真是没面子,经过Emma est和我的手出来的,竟然有这么没有创意的衣着品味。”
琦璇一把推开他,笑吟吟地夸赞我:“映映,你穿白衫像柯德莉夏萍,真漂亮。”
琦璇陪小哈吃不顶,我同Fredy聊天:“你们认识?”
Fredy点头:“秀场经常碰到,我们算老朋友了。”
琦璇插嘴:“我都没想到,上次Fredy聊到你,说他之前碰到有一个有天分的女孩子,可惜却不专注,我一时好奇,他翻给我你摄影画册,我才认出那是你。”
我笑:“好久之前了。”
Fredy说:“亲爱的,我最近正有一单好case要找你。”
我摆手:“我已经洗手从良,你买屋设计请找我。”
Fredy说:“不要这么快拒绝我,那是非常美丽的衣衫,你会有兴趣的。”
琦璇问:“谁的作品?”
Fredy说:“tximas M。”
琦璇一听,立即加入游说我:“映映,他是天才,快去快去。”
Fredy说:“明天晚上琦璇办派对你会来吧,我带给你看看。”
琦璇已经嘴快:“她当然要来。”
她笑吟吟地挽住我的手:“就是一个小型聚会,我回来都会邀几个朋友过来聚聚,你会来的对吧?”
第二日下午我在劳家石澳大屋的客厅,看到Fredy带来的那几件春装,风格大胆独特,极简的设计却带足了优雅,细节处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一丝妩媚,忍不住暗暗赞叹,每个女子都钟爱漂亮衣衫。
“他们需要一个亚洲面孔,诠释其中的Z款,”Fredy笑着说:“怎么样?”
我有些迟疑:“已经一年多没站在过镜头下,我有否变丑变胖?”
Fredy笑着逗我:“夜半少食甜食。”
我沮丧地将手中的目录扔到沙发上。
Fredy慌忙接住:“求求你,大小姐,改日你去我工作室试镜,先拍一组照片出来给tximas M大爷过目,他甚为挑剔,我已经被他折磨至疯。”
绮璇牵着小朋友进来,保姆陪着他在一楼的客厅看卡通片,绮璇返身回厨房查看晚上派对的酒水和布置。
我们说完正事空闲下来喝一杯咖啡。
花园落地长窗的窗帘拉开了一半,已经是早春三月,廊下的一排经花匠精心培育的蔷薇已经小心翼翼地绽放出袅袅花蕾。
下午时分的太阳非常温柔。
我坐着发呆了一会,突然听到外面传来汽车的响声。
我扭转过头,从落地玻璃窗远远看过去,葱葱郁郁的花园道上,两台汽车正缓缓驶入,后面的那一辆,香槟色的微微光泽,熟悉得令我视线骤然停顿。
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我下意识想把自己藏起来,然后才发现外面的人根本不会注意到这里。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辆车看。
司机下来拉开后座车门,熟悉的高挑瘦削的身影跨出,他穿了一件黑色风衣,依旧是那么好的风度。
徐峰从车里搬出他的电脑和文件交给佣人,劳家卓已经径自抬脚往屋里走。
隔着一段距离,我看见佣人服侍着他脱了外套,然后低声说了一句话。
劳家卓蓦地转头,朝着大屋右侧花房看了一眼,也就是仅仅一眼,他随即穿过客厅,直接上了楼。
我眼望着绮璇。
绮璇吐吐舌头:“我以为他下周才回来。”
绮璇想了想,又软软地哀求:“映映,你再给家卓一次机会?”
我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我们之间很多事情,不是机会就可以解决的。”
琦璇说:“要做他身旁的那个人,的确是要比一般人艰难许多,需忍得很多,很多事情,你若没有办法释怀,就很难甘心情愿了。”
琦璇有些惆怅:“以前我就觉得映映多么好,老二娶到你真是福气,你简直可以为了他全心全意将自己打磨成最适合在他身边的那个人。”
能够豁达地承认以前的自己原来也不是这么难,我点点头:“是,但是命运走到了这一步。”
绮璇看着我说:“大姐和我说过,说你变化良多,我起初以为分别多年有变化那是自然,这两日见到你我才明白——”
“你变化的不是容貌,而是整个人的气质和历练。不过我——我也终于理解,为什么分别四年之后,家卓仍爱你那么深。”
绮璇满心希望地看着我:“映映,你会不会放得下一切,我们重新像以前一样是一家人?”
我诚实地跟她说:“我现在不再想谈感情,等时间给我答案。”
绮璇微笑着拥抱了我。
“妈咪……”劳小哈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屋里跑了出来,有些疑惑的神情看着两个女人凄凄焉焉的表情。
绮璇马上朝他伸出手:“小哈,过来。”
劳小哈在他妈咪身边腻了一会,然后拉起我的手:“小婶婶,你过来——”
他拉着我陪他看卡通片。
我和劳小哈在大厅内按着电视遥控器,我看见杨宗文从楼上匆匆下来。
我站了起来:“你怎么在这里,他怎么了?”
杨宗文冲着我笑,含糊其辞:“没事,我找他理财、理财。”
佣人提着他的医药箱子,送他走出大宅。
杨宗文说:“映映,我医院还有事,改日再聊。”
我点点头,转头返身回客厅,看到劳小哈已经蹦蹦跳跳地爬上了二楼。
我慌忙追上去。
劳小哈直接朝着二楼尽头房间跑了进去:“叔叔!”
劳家卓应声出来。
他穿了黑色西裤白色衬衣,清锐白皙脸孔,身体单薄得让人暗暗心惊。
劳小哈糯糯软软的童音朝他撒娇要他抱抱,劳家卓笑着蹲下来抱起了他。
劳家卓站起来,身子却有些轻轻打晃,只好将身体倚在了二楼走廊的旋梯上。
他明显有些虚喘,仍是微笑着说:“宝贝,怎么了?”
劳小哈赖在他的肩头不肯动:“叔叔,我想你。”
劳家卓待他一直都宽纵宠爱:“前几天爸爸不是还带你见过叔叔?”
劳小哈大声否决:“那是电脑,是爹地和叔叔开会,不算!”
劳家卓还想说话,却忽然侧过头低声咳嗽,但咳了一声,马上皱着眉头忍住了。
他一动不动地靠在旋梯的扶手,整个人站得笔直僵硬,我看着他微微合了合眼喘了口气,手臂稳稳地托住了小哈的身体,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承受起手上的重量。
我上前从他手中接过了劳小哈。
我瞪着他的粉嫩脸蛋,扮鬼脸吓唬他说:“别吵你叔叔。”
我对劳家卓道:“我带他下去。”
劳家卓一手撑住了楼梯,勉强对我点点头。
劳小哈开始闹我:“小婶婶,你最近去哪里了?”
我直接将他抱起,劳小哈在我怀里哇哇大叫:“小婶婶,我要龟龟,你带我去你家好不好?”
他把脑袋拱进我胸前用力地蹭:“小婶婶,为什么叔叔不肯带我找你了,你是不是不要叔叔了,呜呜……”
我将劳小哈交给保姆,一根棒子一颗糖把他哄住了,保姆喜笑颜开:“映映小姐,小哈少爷同你真亲近。”
劳家上下个个把他宠上天,只有我不怕他敢揍他,他不同我亲近才怪。
我转身上楼。
劳家卓的房间门虚掩着,熟悉的喑哑空洞的咳嗽声低低传出,我推门进去,看到佣人正扶着他躺下,他一手掩着嘴角轻轻地咳,一手从床边柜子拿过药瓶,佣人倒了水端上去。
我看着他倒了数粒药片,就着手边的清水吞了下去。
他挥手让佣人出去。
他抬眼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我,并没有说话。
我说:“你还好吧?”
劳家卓半躺在床上,敛着眉头,衬衣领子烫得笔挺,衬得他苍白的一张脸更加没有表情:“咳咳,没、没事。”
口气虽然很强硬,但是人已经撑不住身上的疲惫,他倚在枕上,一句话就带起了低低喘咳,手不自觉地按住了胸口的左侧。
我见他喘得辛苦,走近他身旁低声问:“难受吗,要不要吸点氧?”
劳家卓抬头望了望我,目光饱含尽力忍受着的痛楚,口气却越发的平寒漠然,他摇头说:“你下去吧,不必理会我。”
只是这么强提了口气跟我说话,他额头瞬间沁出薄薄一层汗,不知身体上何处的疼痛得逼迫得他深深地咬住了唇,搁在被上的手已经把锦缎被面揉成了一团褶皱,整个人气色更加的衰败下去。
劳家卓深深吸了口气,声音虚弱到微不可闻,传到我耳中却分外清楚,他说:“出去。”
他永远有本事拒人千里。
我下楼来,一楼的餐厅灯火通明。
绮璇邀我坐下来,她马上和我说:“映映,晚上不办派对了。”
我疑惑看看她。
绮璇笑笑说:“家卓身体要静养,他在家我就不吵他了,本来也是几个朋友聚聚,改天就好。”
我点点头:“这也好。”
绮璇对我说:“Freddy方才有约先走了,改日再邀请你们来玩。”
晚餐是西式,奶油蘑菇汤和烟熏三文鱼都做得非常美味,琦璇中意白酒蛤蜊意面,餐后的甜点也是异常绵软可口。
可是我食不知味。
天很快就黑了。
花园里的灯早早亮了起来。
我告辞出门。
我走出客厅,在大门廊下时,正碰到一个年轻的男子匆匆拾阶而上。
迎面而来的男子见到我,原本略有愁容的脸色顿时一喜,他如获大赦地叫了我一声:“江小姐,你在真是太好了。”
眼前的人有些眼熟。
他已经主动自我介绍说:“我是劳先生总裁室行政助理,我姓姜,姜柏声。”
我客气点点头:“姜先生。”
姜柏声问我:“江小姐,劳先生现时有没有空?”
我说:“他在楼上。”
姜柏声明显徘徊不前:“我现在上去,会不会打扰到他休息?”
我委婉地答:“他是不是刚刚出差回来?可能有些累。”
姜柏声脸垮了下去:“劳先生批下来的一个重要文件,今日我们发现做错了一个数据,算了半天找不出来,要请劳先生调阅他电脑中的原文件,梁先生今晚人在应酬走不开……”
他充满期盼的大眼望着我:“江小姐,麻烦你帮我跟劳先生说一声好不好?”
我无法忽略楼上那个人今晚衰弱的气色和精神,有些想阻拦他,对姜柏声说:“一定要现在吗?”
姜柏声大约年纪略轻,性格不像总裁室梁丰年之流的稳重持成,他表情丰富许多,一张年轻脸庞上愁眉苦脸:“他这段时间本来梁先生就勒令底下人不许打扰,谁知道现在出了这样的纰漏,我现在不找他,文件明天一早开会要用我会死得更惨,江小姐,救我一命。”
我只好说:“我让佣人替你通报一声。”
姜柏声露出笑容猛的点头:“拜托你,我在楼下等。”
我返身走回大屋,从楼梯走上去一路非常安静,一个佣人都不见,我直接走到他房间。
劳家卓换了件舒适的灰色羊绒线衫,正坐在沙发中出神,什么也没做。
我敲了敲门。
他低低咳嗽一声转过头,征询的目光看着我。
我说:“下面有个下属找你,姓姜,梁丰年手下的助理。”
他点点头:“让他上来。”
我站到走廊的旋梯处唤了一声。
姜柏声答应着走上来。
劳家卓从房间中起身,慢慢走到外边的一个会客厅。
姜柏声丝毫不敢怠慢,立刻抽出文件袋,简洁地阐述了实情,躬身站在一旁等候。
劳家卓并不说话,只接过文件翻着看了一眼。
他目光在纸张上面停留了一刻,随即眉头微微地蹙了起来。
我就知道他会不高兴,真是君王作派。
劳家卓忽然开口:“映映,把我房间的电脑拿出来。”
我正悄悄地往楼下走,只好停住脚步,回头给他取电脑。
我替他搁在沙发前的茶几上,他动手掀开盖子,按亮电源。
劳家卓一边滑动鼠标,头也不抬对着姜柏声说:“在这站着做什么,下楼去喝杯茶。”
姜柏声得了吩咐下去了。
他没让我走。
我只好默不作声地站在原地。
劳家卓揉了揉眉心,然后又专注看屏幕。
他只看了不到十分钟,就合上了文件夹。
劳家卓忽然对我说:“映映,麻烦你下去,跟柏声说,让他先回去。”
我纳闷:“不是说明天开会要用……”
他不容置疑地打断我的话,冷冷地说:“让他先回去。”
我终于发觉他不对。
我走到他身前:“怎么了?”
劳家卓按着额角,声音微弱不堪:“我现在没有办法给他做,让他先回去,晚点我再处理。”
我心里的惊恐一阵阵地涌上来:“家卓,你怎么了?”
我浑身发抖着握住他的手。
我忽然之间害怕得不得了:“你到底是哪里不舒服?”
劳家卓默默地看着我的神色,好一会儿,他终于出声安抚我“没事,我只是有些眼花,看不清楚字。”
听到他和我说话,我一颗心终于跳回胸腔,说:“头昏是不是?是不是低血糖……”
劳家卓对着我点点头。
我心里疼痛难受。
他精神越来越差,也没有力气说话,只淡淡地说:“你下楼去吧。”
我起身下去,请姜柏声先回,然后去厨房替他泡了一杯温糖水。
他静静倚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我柔声说:“晚餐没有吃,厨房给你留着鲍鱼粥,你吃点东西好不好?”
他缓缓摇头:“没胃口。”
劳家卓打电话:“映映,帮我个忙。”
他用电脑连视讯,找苏见处理。
我按照他的指示,替苏见调出文档。
他坐在一旁和苏见说话:“你打电话问丰年。”
“嗯,有点累。”
“没什么事,医生来过了。”
“嗯。”
我帮忙点击文件发送了过去。
劳家卓收了线,脸上白得如纸一般,鬓角被沁出的冷汗染湿。
我取过纸巾替他轻轻抹去了额头上的冷汗。
伺候着他勉强喝了半杯水。
他略略动了身体。
我慌忙动手将他扶起来,他身上虚弱无力,一站起就轻轻地喘起来。
扶持着他躺入床上,替他重新换了件干净衣裳,拉过被子帮他盖好,调好室内温度,他已经有些神思昏茫。
我守着直到他真正睡了下去,才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绮璇在客厅等我:“家卓怎么样?”
我笑笑:“睡了。”
绮璇也忍不住露出忧色。
我从沙发上拿起手袋:“我回去了。”
绮璇送我出去。
绮璇边走边同我倾诉:“映映,你不在这几年,他真的不容易,家骏就除了北美分行事务,其他的事情一概不管……”
绮璇也抱怨着说:“家骏也不看看,就这么一个弟弟——就为了赌气看着他这样劳瘁,去年冬天到开春,我见了他没几次,可是每次见他他都病着,底下人除了加倍小心地顾着他身体,也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他现在外出,都有医生跟着,也的确是因为身体不好。”
绮璇挽起我胳膊:“他今年春节前夕太忙碌,累到病倒在医院里住着,除夕夜勉强出院回家来,饭都吃不下两口,老太太心疼得都哭了。”
我轻轻地别过脸,不敢再看她。
绮璇说:“不过前段时间家骏问我,家里要不要再请一个家庭医生,我就知道他再多荒唐,终归也是担心老二。”
她将我送到车上:“映映,快点回来。”
弥敦道到浪澄湾的那一路,灯光和夜色都非常迷人。
在我的眼睛因为酸涩刺痛没有办法再在晚上写字的时候,我拿了车钥匙下楼,然后慢悠悠地在那一带的道路兜圈子。
在离他近一点的地方,心里会比较好受一点点。
整整两天,我收获都是一整片漆黑的一层顶楼,没想到第三天的晚上,我却见到牡丹灼灼天香夜染的良辰美景。
我将车泊在道路旁的三十分钟之后,我看到那辆熟悉的香槟色车子从另一侧的车道行驶过来,然后停在公寓楼的下方。
心扑腾一下。
我撑着驾驶盘支起身体,只是间距太远,我不得不眯起眼睛看过去。
我看到车上先下来的是一个女子,面容我看不清楚,只见得到一袭水绿色长裙摇曳生姿。
她比司机更快地拉开另一侧车门。
劳家卓瘦削修长的身影,从车中跨出。
她伸出手搀住他的胳膊。
劳家卓扶着车门,掩嘴轻轻咳嗽了几声,马上推开了她的手。
他率先往楼里走去。
女子毫不为意,快步跟了上去,仍旧风流婉转地依偎在他的身旁。
两个人并肩往大厅里走了进去。
我手肘发软,慢慢地坐回驾驶椅,直到那双双身影消失在视线中,整个人都还是发懵的。
那个女子我不认识,不是关心怡,也不是钱婧,不是之前见过的任何一个。
劳家卓的世界中还有多少谜,是我从来不曾了解过的。
我有很久,人都是一动不动的。
我以为我看错了,可是那辆车子依旧停在楼下的车位,夜色之中的色泽如梦如幻,此刻却有着无比的真实感。
劳家卓的司机都已经下班返家。
我固执地在路口等着。
等到凌晨两点,坐得四肢发麻,仍未见那女子从公寓大楼走出,我开始觉悟自己是个疯子。
我咬了牙启动车子离开。
我回到家,在沙发上坐了一夜,第二日依旧精神抖擞地去上班。
晚上我提前下班,拖着托比去了麦理浩径。
一鼓作气爬到了浪茄。
我们走了快三个小时,托比都累得跟我抗议。
我仍体力充沛。
终于在沿路有一间士多店,我买了水,将带了的食物给托比吃。
原路返回,天已经擦黑,见到来露营的人,互相点头致意微微一笑。
我觉得我还能再爬个八百米,心里觉得自己真是勇猛,怎知第二天就后悔莫迭,我的腿又酸又痛,上楼梯时每提起一步都是剧痛。
夜里我在阳台上,心头很平静。
只是不太敢想那晚的一幕,连着他清减憔悴的困顿病容都强迫自己的记忆快点模糊,有痛楚在心里混混沉沉地搅着,身体里野兽低声的嘶吼和温柔的挣扎,偶尔翻卷起钝钝的一阵痛。
我默默地忍着。
甚至连酒都不想喝。
我对自己说:嗨,我的小困兽,你被我驯服了吗?
我手指触摸过阳台阴凉处的一盆合果芋,轻轻一捏,汁液溅了满手。
彩云易散琉璃脆。
又有谁会真正留在原地等你。
我终于晚上不再去兜风,将写了的两本笔记本收起来,放入箱子的底部。
清点积蓄,这一段时间工作勤勉,花销很少,竟然存下了一笔小款。
我渐生隐退之心。
周五的晚上我逗留办公室,上司最近塞了一个大项目给我,工期前前后后可能要做两三个月,我不愿拖得如此冗长,于是这几日我都奋战工作,力求最快速度把图做出来,以便早日进入施工期。
时针指向九点,我画图画到眼花,关了制图软件,还磨蹭着在网路线上和唐乐昌聊了半个小时。
唐乐昌聊着聊着,忽然算了算时差,然后赶我我回家。
我说我不想回家。
唐乐昌到最后恨铁不成钢地说:江意映,你这一辈子,除了爱那个人,就不能做点别的事情吗?
我哑口无言。
最后恍惚摇头笑笑,我还真的是曾经以为,我这一生只用做好一件事,就是全心全意地陪伴他,如此这般,也算完满。
我终于关掉电脑下楼。
在公司的地下车库启动车子。
夜半返屋,我视线模糊,心不在焉,车子开得不甚平稳,好几次都差点撞上前面的车辆。
我只好放慢速度,但这样又造成后面车流堵塞。
座椅旁的手机偏偏适时响起来,我心头一震,车子一偏,又堪堪擦着路旁的绿化带。
手忙脚乱按通手机,熟悉的清冷嗓音在我耳边响起,劳家卓说:“映映,靠边。”
前面正好有一个空隙,我刹车停了下来。
下一刻车门被拉开,劳家卓略微躬身,抬手扶住我肩膀。
我抬起头,有些看不清他的脸。
他声音有些不安着急:“你怎么了?”
车辆在我们身后鸣喇叭。
劳家卓扶着我坐入副驾驶座,然后坐进车中重新发动车子,打转方向盘重新汇入车流。
我张大眼看着他。
他的脸庞,起初是一片雾蒙蒙,然后才缓慢地渐渐聚焦清晰起来。
他扭头看了我一眼:“眼睛怎么了?”
我说:“我看电脑看多了。”
劳家卓不悦地拧着眉头说:“怎么回事,Claudio Nardi给很多工作你做?”
我慌忙解释:“没有,是我自己我有点近视。”
他眉头依然没有松开:“什么时候近视了?”
他重复了一句:“以后不要开车了。”
我说:“改天去配副眼镜就好。”
车开到一半,我问他:“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不动声色:“路过。”
我无奈地浮起苦笑,我们倒是越来越像。
车子从街口绕入狭窄的楼道之间,我远远就看到,楼下昏黄的一盏路灯下,站立着一个人。
劳家卓看见他,又看了我一眼。
目光森然得令我生生打了个寒战。
我心里也不解,袁承书不是在北京了吗,他何时回的香港,未见通知我一声。
车子根本不进车道,劳家卓不发一言,打转方向盘,车子急速转弯,往外面驶去。
我脱口而出:“我要回家——”
劳家卓眼神冷凝,默不作声地看了我一眼。
我小声勉强挣扎着说:“托比一个人在家,它晚上会饿……”
他慢慢开腔:“我让人去照看它。你不准回去。”
在他家楼下时,我不肯下车。
劳家卓咳嗽一声,面容如霜,语带威胁:“下来!”
他脸色依旧雪白,连唇色都是淡漠的。
他永远要和我置气。
一次又一次忤逆惹恼他,劳先生万金之躯,我永远是万死莫辞的那一个。
我跟在他身后上楼,他推开大门,我站在玄关处,在他的身后哀哀地说:“家卓,袁在楼下我打发他走了就是了。”
他简短吩咐:“进来说话。”
我心头一恼:“你不是有伊人在身侧又何必一定要拖着我呢?”
劳家卓忽然回头:“你说什么?”
我索性说了出来:“我那天晚上见到一个女孩子陪你上楼了。”
他生气起来,眼睛瞪着我说:“所以,你真的是天天晚上在我楼下,却从来不上来?”
劳家卓居高临下地冷冷看着我:“江意映,我敞开大门求你你不肯来,你手上不是有钥匙吗,这么有兴趣何不直接上楼来看看?”
我怔住了,原来不是他硬要拉着我来的吗,怎么变成了他如此凌盛的气势。
劳家卓变成了质问:“你到底是要怎么样?一边闹着要跟我分手,一边偷窥我有否半夜带别的人回家来?”
我结结巴巴地说:“对不起,我、我以后不会再来了。”
他大力地捏住我下巴:“江意映,你明明舍不得放弃,却又不再肯再踏前一步?”
劳家卓略带讽刺地笑了一下:“怎么样,夜里在我楼下吹冷风你觉得很愉快?”
我沉下心来,静静地说:“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他也有些气昏头:“艺术家的做派还真是随心随性。”
我悲哀地道:“劳家卓,你讲讲道理,从我回国来,从内地来到香港,我住哪里,和谁往来,我又何曾有过选择的自由?我做任何事情不是奉你的旨意?不过一个袁承书是意外,已教你如此动怒,我的生活甚至没有重建的可能性。”
劳家卓默默地凝视我:“我让你这么不快乐?”
我慢慢地说:“家卓,你站得太高了,身畔的人如果不够强大,是会有窒息感,是我自己的问题,我极度缺乏安全感,如果是我没有再有勇气,底意难平亦无法洗手作羹汤,是我不成大器,是我不再适合你。”
劳家卓声音低微了几分:“这就是你跟Claudio Nardi递辞呈的原因?”
我抬头:“你怎么知道?”
他咬着牙问:“你又要走?”
我望着他不说话,眼中或许已经没有留恋之意。
劳家卓扭住我胳膊:“你以为我会放你走?”
他的手捏得我手腕很疼,我忍着说:“你先放开我。”
他狠狠地盯着我,手上纹丝不动。
我疼得受不住了,反手狠狠地推了他一下。
劳家卓竟然完全受不住,整个人颤抖了一下,然后往后倒了下去。
我吓坏了。
慌忙一手挽住他的腰,他勉强抬手扶着我的手臂,一手撑住了墙。
我再看他,他的脸上已经煞白一片。
这时有人在客厅一丝不苟地说:“这位女士,与他的口角之争最好择日再进行。”
我转头才发现一名男子正从屋里走出来,他边说话手上动作也没停顿,抬手和我将劳家卓扶入了沙发。
男子看了看他的气色,仍旧维持那种一本正经的神色:“你情况不太好。”
劳家卓轻轻喘过了一口气,勉强开口说话:“你怎么在这里?”
男子语调很平:“杨宗文致电给我。”
男子略微检查了一下劳家卓的脉搏,简短一句诊断:“回医院去。”
我问:“他身上哪里不合适?”
男子答:“他半个小时前背部的旧伤发作,服用了高剂量镇痛药。”
劳家卓对着他摇头。
男子不带一丝感情地陈述:“劳先生,你已经近一个月没有做过背部复健治疗。”
原来是劳家卓的理疗医师。
劳家卓眉头皱紧,他转头对我说:“映映,你上楼去,我和欧医生有事情谈。”
我说:“你们上去聊,我在底下坐。”
两个人在二楼的小客厅,起初交谈还是低声的。
欧医生声音颇有几分不情愿:“劳先生,我受院长所托照顾你的脊椎,鄙人深感责任重大,但对于这样不合作的病人,让我的工作非常为难。”
劳家卓低低咳嗽:“抱歉,最近工作忙。”
欧医生不满地说:“你不但推掉了定期的治疗,在病发产生剧烈疼痛感时,为什么不找我?”
劳家卓声平语低:“只是偶尔有这样的情况。”
欧医生忽然声音高了几分:“杨宗文行事胆大包天。”
劳家卓断断续续地说:“我要工作没有办法,是我要求宗文给我的。”
欧医生一板一眼:“医院有严格药物管制制度,纵然劳先生是要求使用镇痛药物,为了病人的健康着想,杨医生这样的做法,已经有悖医德。”
欧医生直言:“劳先生对自己的健康也未免不太珍惜。你不能依赖着吗啡止痛,这样是会上瘾的。”
我心脏惊慌一跳,从沙发站了起来。
楼上不再有劳家卓的声音。
欧医生的声音倒是清清楚楚:“劳先生,相信你比我更了解,你的身体已经非常糟糕,长期服用药物会造成你身体的抗药性。我奉劝劳先生不要太疏忽,恕我直言,损伤部位的持续疼痛,倘若再这样下去,最坏的后果——会导致下肢运动障碍。”
我站在空旷的一楼客厅,耳边有些重音,心头一阵凉一阵寒。
两个人的声音低弱了下去。
我仿佛站在汪洋大海的一片孤舟上,整个人飘飘浮浮。
忽然欧医生在楼梯口处唤了我:“请上楼来。”
我走上二楼,在二楼的卧房,劳家卓趴在床上,衬衣已经褪去,赤裸着后背,露出瘦削优美的线条。
欧医生用药物给他热敷。
他痛得一头虚汗。
医生交代我:“跟他说话,分散他的注意力。”
我握住他的手,捂在掌心暖了暖,劳家卓脸上痛楚的神色缓了一缓。
我柔声道:“你忍着点儿……”
他无力地捏了捏我的手心。
热敷了半个小时之后,欧医生动手给他背部做推拿和针灸。
一整个疗程做下来,劳家卓已经痛到几乎虚脱。
我给他喝水,他吞咽都很难受。
医生取出药水袋给他挂营养液。
我挽起他的衣袖,看到了他手臂上的留置针管,在手肘中间,淡蓝色的一根管子,植入他身体淡蓝色的静脉,白皙如玉的肌肤,粉蓝色的塑胶管子,一切仿佛没有生命一般。
眼睛实在太酸,我匆促间背过身去,眼泪滑落下脸庞。
劳家卓闭着眼在床上模糊一句:“映映?”
我慌忙哽咽着应了一声:“嗯。”
欧医生已经动手松开夹子,将注射器刺入抽了一点回血,推生理盐水,然后将输液针头刺入了针管。
我动手调节了一下滴速度,药水落下来,劳家卓累到了极致,支撑不住睡了过去。
欧医生告辞下楼去,我回到床边默默守着他。
输液完毕之后,我拔掉针头,用生理盐水封管,然后将他衬衣的袖子放下来。
我的动作很轻。
我触摸了一下,大约是他打针次数的实在太频繁,穿刺部分还是难免有些红肿。
他原本的肌肤柔软细腻,如今留下几道伤痕,整个人了无声息地躺着。
我在床边坐到凌晨五点,劳家卓醒了过来。
我说:“你感觉好一点了吗?”
他喘了口气,手撑着身体要坐起来。
我扶着他身体倚在枕上半躺着。
他说:“你没睡觉?去客房。”
我说:“我就在坐着,没事儿。”
他皱着眉头:“你没有必要在这里枯坐着。”
我说:“一下天亮了,我再回家去。”
劳家卓说:“在我这留宿一晚让你很为难?”
我克制地说:“没有的事。”
他说:“那你昨晚怎么没走?”
我说:“你生病,身边没有人照看,无论是谁,都走不开的。”
他冲着我发脾气:“那你何不直接回家去,我召医生来就好。”
他的心思还真是令人捉摸不透。
劳家卓病中一向脾气不好,如今更是变本加厉:“你留下来做什么?可怜我?”
他自暴自弃地说:“你也听到了,我都准备瘫痪了,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守着一个病恹恹的人你还有什么乐趣?”
我听得不忍:“不要这样说。”
我摇摇头:“你再睡一会,情况稳定一些,我早上再走。”
他讽刺地说:“你难道不是心里惦记着昨夜在楼下等你的袁先生?”
这句话有点过了。
我站在床边咬着牙忍。
劳家卓忽然:“你走吧。”
我不发一言沉默地转身就走。
还没走开两步,忽然被他从身后紧紧地抱住了。
劳家卓挣扎着从床上站起来,摇晃着将我抱在怀中。
我不敢动,怕他跌倒。
他低弱地喘息着,说出的话却一字一字带了强硬的逼迫感:“你怎么可以这么冷静,上次在机场,明明看到我——眼神也没有一毫一丝波澜,你就这样和他走掉,我心里真是恨极了。”
我知道他心里凄苦,我又何尝好受。
他将头埋在我的肩上:“映映,我们只能这样了是吗?”
他站不稳,我搂住他的腰,扶着他坐回床上。
我静静地坐在他身边,将头埋入他的掌心。
劳家卓用另外一只手轻轻地抚摸我的头发。
我非常疲倦。
女人一旦过了二十五岁,再熬夜,简直是惨不忍睹。
我如幼时乖巧甜美的孩童,轻声细语地对他诉说心事:“离开你之后,时间很空很空,但我很平稳,没有像上次那样无法控制自己,也没有耽误事情,我觉得我可以强大起来。”
他凄凉的笑:“我就知道,我让你飞,可是等你想落下来的时候,我已经接不到了。”
我抬起头对他笑:“我终其一生,无论在何地,无论做什么事情,身上都刻着劳家卓三个字,这是你留给我的烙印,甚至抹都抹不去,我原本就是你一手打造出来的。”
他说:“是我误了你。”
我摇摇头,抚摸他的左手,那枚指环仍在他的无名指,金属散发着温润光泽。
劳家卓忽然说:“她是李丝儿。”
我身体一动,抬起头看他,这个名字,我怎么敢忘。
他轻咳一声:“你看见的那个女孩。”
我平和:“嗯,我听说她出国读书了,怎么了,毕业了?”
劳家卓点点头:“她回来,致电来劳通……”
我微笑,心下已经了然,这想必不是一个太曲折的故事,一掷千金的豪门之子,在旖旎多情的风月场所,随手搭救下一名风尘女子,女子低到尘埃处开出花朵来,自此幡然顿悟,发愤图强,多年之后面目崭新回来报答恩情……
我有些兴趣地问了一句:“她学什么专业?”
劳家卓声音很微弱:“据说读医。”
我忍不住淡淡地笑起来。
有多少女孩子全心全意将自身打磨成合适他的女人,纵然流水无情,落花有意,但落花流水,也算金风玉露一相逢。
我说:“所以她会上你家只是巧遇?”
劳家卓气力不继,也不再愿说话:“映映,你若是在我身边,你自然信我。你若是不再留在我身边,那么一切也无所谓了。”
我抽了一个周末,去Freddy的工作室。
他是在我落难之时给过诸多帮助的贵人,我一直心念感恩,如今我已有离去之意,且当最后一次合作留个纪念。
我之前到他棚里随意拍过几张照片,送到tximas M眼前,难得那位设计师大爷看得过眼。
Freddy从香港开会回来,眉开眼笑直叹我宝刀未老,连忙在公司漏夜开会,并重金请来了香港造型师,到正式开工时,名牌造型师带了两个助理进驻棚内,我早上六点被迫起来,吹一个头发都得费半天时间。
我原本不甚耐烦,但离情依依,只任由他摆弄。
待到拍摄时,公司的摄影棚内全部人员清场,并给我留用了一个专门的化妆室。
一连三天的拍摄,要求自然是严格的,但过程都还算顺利。
第四天的早上,我拍摄完一组,正坐在化妆室里休息,忽然一个工作人员敲门进来:“江小姐,棚内调式重新灯光,请等候片刻。”
我答应了一声,还有时间,我索性坐到沙发上打一下盹,这几日都太早起,完全睡不足。
我闭着眼坐了一会儿,又听到门被轻轻推开,脚步声很静。
我睁开眼睛,看到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一个女孩子。
她头发烫卷,唇色艳红,比上次见到成熟许多。
她对我微笑:“江小姐。”
我心下澄明,也不再做多惊讶,只回报客气微笑:“钱小姐。”
她对我微笑:“江小姐。”
我心下澄明,也不再做多惊讶,只回报客气微笑:“钱小姐。”
她说:“劳先生在楼上。”
我点点头。
劳家卓这几天来过那么一两次,他也从不避嫌,那辆车子大大方方停在楼下,我看得见。
楼上有开放式的顶层,看得到整个摄影棚的全景,但一般人不允许上去,劳家卓不进来打扰我,他爱看让他看个够好了。
钱婧笑着说:“江小姐气质独特,怪不得tximas M如此满意。”
她声音很甜,年轻女孩子的清脆声线。
我慌忙微笑:“不敢当。”
钱婧客气寒暄道:“我们是第二次见面?”
我略微颔首,不欲搭话,这可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钱婧说:“我倒是很早,就知道江小姐了。”
我颇有些艰难地维持着脸上的微笑。
我们知道彼此的存在,想必都是以一根刺的形式。
我觉得我们无论在何时何地相遇,应该都是一件尴尬的事情,她来此地,不知所为何事。
钱婧直接提起来:“江小姐想必已经知道,劳先生和我结婚是怎么回事。”
我不动声色:“我不太清楚,这不是我的事情。”
钱婧浮起虚幻的一抹笑:“我和他,在知情的人眼中,完全是一场笑话,可是我竟然不觉得后悔。”
我心里轻轻地冷笑。
劳氏二少爷永远有教女人神魂颠倒的本事,我就是最大的活体标本。
钱婧美艳的容色带了一丝凄丽:“江小姐可能不知道,劳先生在商讨结婚时,曾赠予我什么良言金句。”
她望着我说:“他直言他深爱江小姐,他说永远不会爱上我,他永远爱着别人,问我还愿不愿意结婚?”
我心里隐隐震动,能将一向内敛含蓄的劳家卓逼到如此地步,当时的情况,可见险恶。
钱婧娇滴滴的声音带着怨恨:“他说我要婚姻,他可以给,但是他一找到你,会立刻和我谈离婚。”
我忍不住出声道:“钱小姐,恕我直言,劳家不是吃素的,你们当初那般胁迫他,未免有失道义。”
钱婧忽然又笑着说:“在不择手段这方面,我们还是有几分相像的。”
我想着缓和一下气氛,柔声劝劝她:“劳家卓对女人想必慷慨,钱小姐何不干脆享受生活。”
钱婧嘴角的笑像一朵幽冷的花:“他当然大方,我手上塞满他给的名店珠宝,但是却成了夜夜空望丈夫从不归家的妒妇。”
她忽然问:“换做是你,江小姐能够如此爽快?”
我说不出话。
我亦办不到。
钱婧忽然说:“你哪里及我爱他,怎配得他万般情意。”
我被刺了一下。
“你能体会看着你的丈夫戴着和前妻的婚戒的感受吗?我费尽心思讨好他,我偷看你的照片,去让造型师剪了一样的头发,模仿你穿衣的样子,”钱婧看着我,眼里不是没有妒意:“你知道吗,我满心希望他能多看我一眼,谁知走到他面前,他看了我一眼,眼神除了一向的冷淡,更多了一种情绪,那就是嫌恶——哈哈,我真是个疯子。”
钱婧说出的话都仿佛预演过的唱作俱佳:“当时他苏黎世出差回来,突然和我提离婚,我不肯,与他大闹一场,我曾吞服安眠药。”
“我是为他死过一回的人了,他还是要走。”
我心里想起梁丰年陪他去应酬洪武喝得醉到发烧,那段时候应该是一个老婆在家里哭闹,一个干爹在外围剿杀,劳家卓这个婚离得真是辛苦。
她说:“江小姐,其实你已经不知惹得多少人羡慕。在你面前,我完完全全是个输家。”
不过就是因为爱他,他自然是全世界最好,他少爷脾气发作的时候你还不知如何忍得他。
其实我又赢到那里去。
爱情从来都是两败俱伤的一件事情。
钱婧站起来:“江小姐,索性告诉你,我们这段有名无实的婚姻维持了两年零三个月,他连我的手都没有碰过。”
真的是这样。
我原来怀疑不安,原来的反复暧昧,原来的迟疑徘徊,此刻觉得心下一片风清月朗。
我甚至有一刻是怔忪的。
我无法形容此刻的心情,倘若要离开他,我终于也能够放开自己。
那种大战过后深深的懈怠。
我在头脑里保留着一丝理智和警惕。
我问:“钱小姐,你想表达什么?”
她自然不是无缘无故来话我知她愿赌服输。
钱婧淡淡微笑:“我来看看,他对你的爱,是否举世无敌,我得不到的,旁人会否得到。”
我暗自摇头,心下觉得有些不妥,有些时候我一样无法理解女人的行为。
这时我电话响,是摄影棚里的助理打进来:“映映,怎么不出来?大家都在等。”
我站起来:“马上。”
我认真地对她说:“谢谢你。”
钱婧看着我,笑容中有一丝诡异之气:“客气。”
我不再理会她,提着裙角匆匆奔出去。
摄影棚内的闪亮灯光遥遥地照射过来。
我匆匆收拾心绪,专注回到工作上。
灯光师和两个助理都在各自忙碌,摄影师似乎换了一个。
我站到机器前,拍摄了一组,然后又进去换了一套衣服。
摄影师从镜头后面观察我,然后指挥着说:“靠左。”
我脚步往左边移动,头已经贴在灯光厢的附近。
我按照摄影师的要求,身体绷紧展现出衣物优雅美丽的线条,然后微闭上眼睛,面无表情的一张脸,稍稍慵懒随意的姿态。
棚内很安静,只有摄影机器不断发出的咔嚓的声音。
我站在灯光下,心底仿佛一张白纸嗤地一声撕裂,突然地惊跳。
只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情。
我身边一寸之隔的摄影灯嘭地一声低沉的闷响,我感觉什么东西在我耳边碎裂,我慌忙直觉地往后跳开。
然后眼前火花四溅,灯泡爆炸碎裂。
灯板架铁链掉落。
我被绊倒在地上。
撞到了挡光板和柔光箱,一大堆杂物道具哗啦啦地跌落下来。
耳边有人在尖叫,我摔倒在地上,感觉到身体剧烈的痛。
过了一会儿有人扶住我的头部,我忍不住一声痛苦的呻吟。
我觉得头脑两侧剧烈的疼痛,耳边一直有鸣叫声,头晕得完全张不开眼睛。
现场完全混乱了。
同事不敢移动我,有人焦灼地唤我的名字。
耳边是急促的脚步声,下一刻有人微凉的手轻轻抚摸我的脸颊,然后是熟悉的手臂环绕过我的手臂和腰部,将我抱起来。
我咬住唇忍住了痛。
劳家卓声音低沉温柔,极力地压制住了恐惧:“映映,别怕。”
他快速地往外走,我被抱得很稳。
劳家卓一边走一边厉声地吩咐跟上来的下属,声音冷凝如铁:“徐峰,立刻打电话通知她老板回来处理,场内的一个人都不准离开,给我彻底查清楚是怎么回事!”
他将我送到医院,我看得到他的面容,但听不太清楚他说什么,只好微微牵动嘴角:“我还好。”
他要放下我在急救床,我搂着他脖子不肯放手。
他安慰地在我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我在急诊室内失去了意识。
我醒过来。
发现自己趴在床上,病房内宽敞舒适,有淡淡消毒水的味道。
身边的护士小姐立刻俯身过来问:“江小姐,你醒了是吗?”
我点点头。
护士语调温柔:“你背上被几片碎玻璃扎到,这几天只能趴着休息,不过你放心,伤口很快会好的。”
她给我量体温,然后唤医生过来。
等到医生检查完,换了点滴袋,病房内重新安静下来。
我望了望门口,又仔细地分辨了房外客厅的动静。
除了护士小姐,的确没有任何人。
我忍住心头的一阵失望,默默地趴在床上忍着痛发呆。
到了第二天,我睁开眼,依旧是空落落的宽敞病房,我忍不住开口问护士:“请问我睡着的时候可有人来探望过?”
她笑着说:“江小姐送进病房来就是我在这里了啊,我没有见过哦。”
她笑眯眯地说:“我只知道是主任指派我来照顾江小姐,江小姐你经济条件不错吧,其实你伤口不要紧的,并不一定需要特别看护。”
我苦笑不再说话,看来她是真的不知道。
止痛药的效果过后,我晚上的时候痛得睡不着,有时候一个护士查房,脚步声悄无声息,影子在门外安安静静地走过。
我看着幽暗的灯光外一闪而过的人影。
我已经涌上绝望。
我知道他不会来。
我知道他,我醒来时他若不再,那么必定以后也都不会来。
我心里又有担忧。
他是病了吗,还是急事出差。
为什么苏见张彼德我亦不见。
我拿着手机反反复复地查看,没有一通电话一封简讯是他的,我手指在屏幕上滑动,却一个电话也打不出去,其实我心里知道打过去也没用,劳家卓的固执本事,当年他在伦敦病倒时我就早已领教过,他若是吩咐噤声,底下的人一个比一个忠心耿耿,我若是纠缠逼问,不过是教人为难,是他送我进来的,他不可能不知道我在哪里。
三天之后,我的伤口情况好转,身体恢复了许多,终于能够下床走动,。
我不太爱说话,换药打针时只微笑说谢谢。
护士小姐好心地说:“江小姐本地可有亲友,过来陪你解闷。”
我愣了一下,然后苦涩开口:“我家人不咋本埠。”
她哦了一声,眼里有些同情。
到底都是年轻的女孩子,护士小姐见我情绪低落,更加贴心微笑的问候。
夜里伤口痒痛,我从睡梦中醒来,眼角不知不觉沁出眼泪。
我将头埋在枕头上小声地哭,哭着哭着睡着了。
第二日清早,我醒来时,一个男人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玩游戏。
袁承书抬起头来,俊朗脸庞在阳光中一张笑脸:“意映。”
我有些惊讶:“你怎么在这里。”
袁承书笑吟吟的:“摔得这么凄惨,也不早点告诉我来看看你破相没有。”
我怒喝一声:“你有没有良心!”
袁承书大笑:“对,这样才有点活力。”
袁承书陪我聊天,尽量谈他往返京港之间的趣事。
我牵牵嘴角,挤不出笑容来回应他。
袁承书终于说:“是劳先生助理致电给我。”
袁承书不清不愿地安慰我:“你期盼的那个人可能有事呢,你再耐心等等。”
袁承书每天来探望我,给我带书和影碟。
他用轮椅推着我去花园散步。
我说太夸张。
他坚持要我坐轮椅,因为医生也是这样建议的。
我侧过头,有些出神。
背部的伤口已经开始结痂,我却仍需反复地接受各种检查。
一日早上我被护士带去检查室,又重新做了一次耳蜗电图和听性脑干反应,中午回来时,我有些愣愣的。
医院的营养餐搁在桌面上,我一点胃口也没有。
我爬到床上睡着了。
下午睡醒时,身旁一个人也没有,病房如深海一般的万籁俱寂,我听不到一点声音。
无端觉得悲凉,我忍不住眼泪落下来。
袁承书恰好推门进来,被他看见这一幕,大概我在他面前都太平静太坚强,他神色一怔,明显有些被吓到。
我索性干脆放生大哭起来。
袁承书丢掉了手上的零食袋子跑过来:“怎么了,是不是哪里痛?”
我痛哭失声,抽抽噎噎着说:“我背上也有疤痕了,我全身都是疤,我都成了鳄鱼了。”
袁承书慌忙安抚我:“好了,好了,不要哭了,也不怕人家笑话——胡说八道,哪里来这么漂亮的鳄鱼。”
我抽纸巾按着眼睛拼命地大哭,只是一种情绪发泄。
医生护士都没有说,袁承书也没有说,他们只妥协微笑温柔照看,其实我自己已经察觉了,我的左边的耳朵,一直听不太清楚。
不知道治疗会不会好,可是我一日比一日更加心灰,已经不愿意再在医院多待一秒钟。
我要求出院回家。
经过医生的商议,同意我出院回家休养,但必须每周定期回来复检治疗。
我出院回家之后,完全过起了圈养生活。
酷暑刚过,秋风渐起,天气渐渐舒适,我不闻窗外事。
因为我的身体有些不平衡,在家里走路经常脚步打偏,或者不慎碰落什么东西。
所以连外出都不太方便。
暂时也没有办法再正常工作,我去公司办理了辞职手续。
袁承书定期开车送我去医院治疗。
其他的时间我都安安静静地呆在家里。
托比这段时间都温顺许多。
两个礼拜之后,感觉体力恢复,我出门拦了一辆街车直奔金钟道劳通总部。
我在那幢高耸入云的恢宏大楼门口逮住了张彼德。
张彼德在楼前下车,见我来势汹汹,他直接举手投降:“他病休,不在三十八层。”
我心头愈发的不安和担忧:“他在哪里?”
张彼德沉默了两秒,然后收起了笑容:“小映映,你想清楚没有,他剩不了几口气了,不经你折腾了。”
我眼泪有些控制不住,跑了一些出眼眶。
张彼德慌了:“唉唉唉,你别哭呀。”
我一心追问:“他在哪里?”
张彼德终于肯说:“这几日全球的文件都由助理室呈送内地,他住森海豪庭的别墅。”
我没有去过他这幢别墅,但计程车在海景大道上一路疾驰的时候,我却很快找到了那座房子。
伫立在蓝天碧海的深处,我遥遥眺望白色的屋顶,那是使用加拿大的沉积岩石建造而成,足以抵抗夏季最剧烈的热带风暴。
车子越开越近,我看见万尺的海景大宅。
我看见红色的外墙,玻璃长窗,台阶上铺着的大理石,室外花园的碧绿的草地一直延伸到大屋前的屋檐下。
那是我无比熟悉的一幢房子,我花了无数的白天黑夜构想出来的——DREAM hOUSE。
如今在的秋日碧蓝长空之下,越来越逼近于眼前的真实感,简直令我心驰目眩。
我莫名生出一种回家的感觉——曾经他给过我一个遮风避雨的家。
多少个辗转难眠的夜里,我不是不想和以前一样,将脸颊安静地贴在他的肩上,抱着他闭上眼再也不愿意动。
有一刻的瞬间,我觉得自己回到了十八岁爱着他的那个自己。
欲望如此的强烈,再也管不得其他。
直到站在大门前,我抬手按电铃,整个人都还是处于心神震动的状态。
有人出来应。
我看见是熟人:“郭叔,开门。”
郭叔面上一喜:“映映小姐。”
郭叔替我打开大门,他正要出门,唤来佣人领我进屋。
我一步一步地踏入我的梦想之乡,相隔太多年,当时倚仗年轻气盛肆意落笔,其中的设计的很多细节我甚至自己都忘记了,而今打量起比例尺寸,其中应该是在适用性方面做了些许修改,我不得再一次折服于完美的建筑艺术带给人的感官的惊叹和享受。
我看见了五彩的蘑菇儿童房伫立在草地边。
我此生从未有过这样的满足和成就感。
最初的震惊和惊讶过后,我心里的一个角落柔软得完全塌陷了下去。
从前厅一直走进去,从一道走廊穿过大屋,最后是一个更加宽阔的花园,连着一个天然的湖泊,湖面延伸出的房子,窗帘帷幔低垂,湖心碧波荡漾,天鹅在缓缓游动,有一艘小小帆船在蓝色的水面飘荡。
整幢房子被照顾得很好,充满了生活气息。
一路走进去,屋子太大,直到白衣黑裤的女佣人领着我进到后屋湖边的房子,纵然我心里焦急,仍是走了将近二十分钟。
我先看到了他的背影。
他独自一人站在湖心的窗前,窗户开着,水汽很重,已经是深秋,他穿了一件长袖线衫,形销骨立的单薄身影。
劳家卓听到佣人的招呼声后转过身来。
他脸上很平静漠然,但脸颊瘦得略略凹陷,一张俊颜冷倦苍白。
他缓缓淡淡的目光注视着我一直走到他身边。
我竭力忍住心头的酸楚,与他轻声道:“你未付过我设计费。”
劳家卓牵牵嘴角,声音有些嘶哑:“我吩咐秘书转账给你。”
我微笑:“我现在行情看涨,劳先生要付稍微高一点点了。”
劳家卓微微苦笑:“我倒是希望和我有这么计较就好了。”
我站到他跟前去:“为什么一直躲着我?”
劳家卓神色不动如山,眉宇的情绪淡到了极致。
他好一会儿才答:“为什么一直要找我?”
我低眉道:“我有一些话想和你说。”
他轻咳一声:“所以,你不和我提分开了?”
劳家卓声音力气不足,有些低弱。
我习惯性地侧过头,用右边的耳朵去听。
他眼底掠过一阵痛楚。
纠缠的眉头一直没有放松。
他沉默了几秒,再度开腔:“不要乱跑,定期去医院,过一段时间会好的。”
我说:“我会好好看医生,你不用担心。”
某些时候揣测他的心意我一直有一种精准得令人害怕的直觉:“家卓,我现在过来——是不是太迟了?”
劳家卓淡淡地说:“我不需要你勉强留在我身边。”
我拼命摇头。
劳家卓的声音是心灰意冷的倦乏:“我没有办法照顾你,你去吧。”
我从未见过他如此消沉。
他若是现在的样子,冷淡高雅带一点无动于衷的气质的样子。
我便不敢造次。
我轻声问道:“你怎么了?你是不是生病?”
他不再说话。
我缠着他说话:“我会照顾你对不对?你生病时也不讨厌我在身边对不对?”
他终于勉强点点头。
我伸出手握住他的左手:“家卓,我告诉你……”
劳家卓轻轻拂开的我手,转身扶住椅背缓缓坐入沙发中。
他声音冷淡:“你走吧,跟袁承书去北京。”
我俯在他的身前:“你说什么?”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萧索寡淡:“如果没有我,你会爱上他,对吗?”
他声音又转低了几分:“或者说,你已经爱上了他?”
我忍不住怒喝一声:“我没有爱上他!”
目光看见他手按了按胸口,随即放下,吸一口气阖目靠在了靠枕上。
我慌忙温柔哀求:“家卓,你问过我们之间是不是就只能这样了,现在你是真的放弃了吗?”
我说了又说:“你不要我了吗?”
他一径沉默。
过了许久,劳家卓手撑着额头,掩口咳了几声,不再看我,哑着声道:“你走吧,不要再来了。”
我心头大怒,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
我恶狠狠地朝他说:“把你手伸出来。”
我粗鲁地扯过他的手,把他的戒指扯出来,手朝着窗外一扬。
劳家卓身体一动,睁开眼,却只看到了一圈铂金指环,划过落地长窗,干脆地落入湖水之中,只余下一道微亮的光芒。
既然人都不要了,还要戒指何用。
他终于肯看我,阴森目光中有冰寒的火焰。
我转眸看到我抓着他的左手,苍白消瘦的手骨节分明,因为戴得太久,无名指上磨出了浅浅戒痕,我握住他的手腕时几乎硌手的骨头,我心一酸,差点没掉下眼泪。
他皱起了眉头不悦地道:“映映,意气用事。”
我强忍着哽咽说:“爱你就是我这辈子最意气用事的一件事。”
劳家卓神色愈加的不见一丝欢容。
他身体倦倦地往沙发中靠,抬手按住了额角,转头对佣人说:“吩咐司机送映映小姐出去。”
我又气恼又害怕,气得恨不得掐死他,可是又怕得再不敢在他跟前发出一丝声息。
劳家卓已倚在沙发上恹恹地合目养神,看着他苍白到了极处的气色,精神差得人已经疲乏难支。
我只得站起来。
我推开门转身出去,房门在我身后堪堪掩上的一瞬间。
我听到他陡然爆发的沉哑的咳嗽声。
我回到家,开着半盏昏暗灯光,躺在床上想了一个晚上。
我反复思量他的表情态度,他每一个眼角眉梢传递出来的讯息,他每一个尾音的气息和声调,想到最后,觉得自己要疯掉。
头脑中的影像纷至沓来。
我看到年轻时矜持端稳的他,硬秀清隽的面容,对我稍嫌冷淡的客气态度,我看着他,心里敏感,如同观望临水照花的一株水仙,心里含着捉摸不定的一丝甜蜜。
时间转移到数年前,那时独掌大权的他,出席在宴会公众场合,打扮考究工整,眼神之中再无一丝温度,是那种带着金属质感的坚毅,那种浑身上下流淌着的隐而不发的强势孤清。
纵然再过去二十年,他依然有着全天下最令我心折的气度,我在记忆中久久地沉溺于他的音容笑貌。
回忆浮浮沉沉,直到我又回到宽敞香暖的舒适卧房,瞧见他孤伶伶地躺在床上,病中混混沉沉睡着,惨澹清俊脸庞枕在暗灰的丝绸上,显出几分柔弱之态。
然后我突然手一震惊醒过来。
想起来我们这些年。
徒然与他一场婚约的钱小姐始终将我当做心头芒刺。
我在异乡的深寒长宵,咬着牙将他的名字混着血泪封存的时时刻刻。
我们又何曾能真正的分开过。
我猜想他是病了。
我爱他,毋庸置疑,只是分别之后,我们之间隔着太多的人和事。
除去我们纠缠半生的恩怨。
他实在给过我太多。
最深的爱和最初的梦想。
连同最冷的现实和最彻骨的痛一并附赠。
我廿七岁了。
如今他身子弱,我看得心疼。
我一度试图离开他,可是我忍不了,忍不了那种锥心刺骨的挂念。
那种灵魂与肉体双重的撕裂和剥离感觉。
我自诩心理变态到强大,离开他身旁,或许能获得新生。
今时今日看来,未必如此。
看来硬着来不行,我得采取迂回战术。
我得首先打听打听他这段时间怎么了。
张彼德请我吃午饭,轻描淡写地说:“不就是收拾了一下害你受伤的人。”
我心头紧张:“我那天见到他,他是不是病得厉害了?”
张彼德说:“他偶尔抱恙,休息几天就好了。”
我要掀桌子:“你别跟我来官方说辞!”
张彼德哭丧着脸:“你也知道的,我倒戈向你了,他哪里还让我管他私事,我现在都是行分内事,苏见倒是见他比较多。”
我再致电苏见。
苏见经这些年的打磨锻炼,是越来越有他的风范气度,我跟他不敢随意,他就客气跟我寒暄。
一通电话下来,我也没有打听出任何具体的事情。
这样绕来绕去一个多礼拜又过去了。
他位高权重深居简出,若是存心躲我,我根本见不到他。
我还有一半的时间得去医院……待身体稍微恢复时,还去给Freddy补拍完了最后的一组照片。
他之前已经来医院探望过我,为了我的受伤歉疚万分。
我自然没有办法后悔接这一单工作,钱婧本来亦在这一行,公司租用的摄影棚,她不知不觉换个灯光师,谁也没有办法预料的事情。
Freddy给我送了许多营养品,依旧每天都电话或者传简讯问候。
九月份的最初时我送了袁承书返回北京工作,袁承书临走时问我:“你自己一个人住能不能照顾自己?”
我说:“没事。”
普通朋友尚且如此。
唯独他,连一声问候都奉欠。
我告诫自己耐心再耐心。
可是有一个晚上我陪托比散步时,他跑得太快我体力不够在台阶上摔了一下,回家贴了几块创可贴,还是忍不住心情沮丧了好一会儿。
我断断续续地给他发信息。
最近的一则是,家卓,我今天去医院做复检了,医生说我的左耳神经传导径路恢复状况良好,我好了是不是不可以去看你了?
依旧没有任何回音。
看起来胜利还遥不可及,偏偏这时我又有事要离港。
我将托比送到宠物店,他生气以为我又要送走他,我哄了它一会儿,它就明白了。
托比越来越贴心懂事。
我后来又去过一次森海豪庭的别墅。
他不住在里面。
我打他的电话,私人电话关机,另外一个电话助理接的。
临行的傍晚,我直接往他手机上发了个信息。
然后拎起箱子去机场。
不想提行李,我拖了一只小型箱子,取了登机牌。
临近冬日的天黑得早,晕黄灯光照射下,巨大的玻璃幕墙外夜航的班级起起落落,穿过空旷的大厅我觉得冷,拉起外套裹紧了身体。
在过安检时,忽然心有惊跳,骤然扭头往回看去。
隔着长长的机场客运廊,隔着的面目模糊的人来人往,我的目光终于投射到二楼走廊上伫立着一个人。
消瘦高挑的男子,穿细竖条白衬衣,清湛漆黑双眸。
他白皙清俊脸孔,如幽灵一般浮现在人群中。
他的存在,在人群之中,仍是如一道洁白雷电,瞬间击中的我胸口,我感觉全身皮肤绷紧,呼吸急促发紧。
眼睛仿佛有炽烈光束照耀,除去他的身影,整个世界都是盲的。
劳家卓看见我望见他,随即转身朝外走去。
我迅速将放在篮子里的手机捞出来,匆忙对着安检的服务人员道歉:“对不起。”
我拨开人群拔腿往外面冲出去。
他本来就是站在玻璃门外,我跑出候机大厅时,挤过扶梯上的旅客,冲到二楼时,看到他已经走到了外面的车道。
豪华轿车侯在一旁。
司机躬身拉开车门。
我和他隔着遥遥人群。
我心碎欲裂,不顾一切地喊了一声:“家卓!”
下一刻我看到他笔直瘦削的脊背狠狠一震,扶着车门的手一松懈,人遽然倒了下去。
我顿时心神大乱,慌忙拔足狂奔过去。
杨宗文正扶持着他坐入车里。
我迅速地打开一侧车门,从另一边扶住他的身体,让他坐入车内。
杨宗文气得忍不住怒斥一声:“好了,这下痛快了!”
他抬手甩上车门,连站在外面的梁丰年一起骂:“我就让你拦住他不让他来!”
机场的接客车道拥挤,司机不敢开得快,在路上缓缓加速。
我迅速查看了他的症状,呼吸困难费力,气息短而急促,胸膛如窒息一般剧烈起伏。
他的脸色煞白得不似人色,唇色泛起淡淡紫绀,如此严重的病症,这已经不是一般的心悸发作。
这时已经上了机场高速,轿车平稳地一路风驰电擎。
劳家卓剧烈咳嗽起来。
我扶住他的身体,他虚弱得坐都没有力气,我让他靠坐在我的身上,杨宗文动手给他吸氧。
心绞痛症状太严重。
他死死地咬着唇,整个人痛得不断发颤,额头的冷汗滴落下来。
病情发作得厉害,他半是昏茫半是清醒,将额头抵在我肩上痛苦地喘着气,忍不住低低唤了一声:“映映……”
他的声音喑哑,弱不可闻,却带了深深的缱绻依恋,仿佛是痛倦到了极处,再无以为继的一声呼唤。
虚汗湿透了他的衬衣,他约莫是痛得太难受,不过是借此汲取一点点的力量。
我的泪眼滚落,却死死咬着唇,尽量保持声音的平稳温柔:“家卓,你再坚持一会儿,我们很快到医院……”
我不能让自己慌乱。
杨宗文帮忙扶着他的身体,尽量让他支撑下去。
但情况糟糕,他神智开始陷入昏迷。
移动病床推入急诊科时,医生紧急给他注射药物。
二十七楼的心脏科中心,养和医院心外科主任已经进入抢救病室,随后匆忙赶来的几个专科医师,紧张得如大战降临,大外科主任皱着眉头站在手术室外在给院长打电话。
他被送入抢救室。
梁丰年面色亦是发白,但比我镇定得多:“我们前一个月一礼拜之内接了两次病危通知书。”
我声音发抖:“他到底怎么了?”
梁丰年已无法隐瞒,只好如实以告:“他左心衰竭,已经是三期。”
尽管最好了最坏的打算,仍是眼前一阵晕眩。
梁丰年拉着我坐下来:“他意志一向坚强,映映,不要太担心。”
我狠命搓脸,平复自己的心绪。
苏见和家骏几乎是同时赶来:“家卓呢?”
梁丰年站起来打了声招呼:“大少。”
劳家骏同我和梁丰年点头致意。
劳家骏走上前同主任握手:“陶医师,拜托。”
那位穿着白袍的中年男子神色稳重:“应该的。”
抢救进行到一半,关心怡赶了过来,她握住我的手:“别担心,没事的。”
一个小时之后,劳家卓被送入重症病房。
他需观察二十四小时,不允许探望。
待到医生交待完病情,守在病房外的人相继离去。
劳家骏最后一个走,他在我跟前扶了扶我的肩膀:“映映,我让郭嫂派佣人来帮你手。”
我点点头。
劳家骏略略苦笑:“老二不跟我亲,麻烦你照顾了。”
直到身旁的人走净,高层的病房一片寂静,我的心还是悬在半空中的。
我隔着玻璃看他,白色的床,白色的被褥,他平躺在床上,脸色几乎融入了周围的一片惨白之中,身上围绕着的各种导管,连接着床头的数台仪器。
一颗心被紧紧捏着,我痛得发紧似的张开口吸气。
护士小姐在一旁低声劝我回附属的陪人房内休息。
我坐回椅子上,平静下来,但觉世上已过千年。
苏见回家之后,深夜再来探望他。
套房式的病房内设施很好,苏见和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中说话。
他脸上也有担忧:“这段时间他病情反复发作,之前并没有想到这么严重,他也竭力隐瞒。”
我心里难过:“是我一心疏忽他。”
苏见说:“我担心他意志消沉,最近他工作很多交待给我和几位机要助理。”
我问:“他是不是要放弃了?”
苏见望着我,神色有些不忍:“丰年说他早前已经召过律师起草遗嘱。”
我绝望地捂住脸。
苏见坚定的声音:“映映,坚强一点。”
我仰起脸,轻声道:“我不会让他这样放弃的。”
苏见安慰地拍拍我的肩膀。
苏见离开之后,我继续去看他,然后我守在重症监护室的门口,睡着了。
醒来天色已亮,我发现自己在沙发上。
转头看见张彼德的大眼瞪着我。
觉察自己竟然睡着了,我从沙发上惊跳起来。
张彼德先开口镇住我:“他没事,情况已经稳定。”
他说:“苏见怕你又发疯,叫我来看住你。”
我扯了扯嘴角:“我真是一点用处也帮不上。”
张彼德说:“你又不是医生,关心则乱。”
劳家卓在第二日夜间醒过来,他不允许我探视。
关心怡倒是进去看过他一次。
她出来对我宽慰微笑:“他情况还算好。”
苏见他们来了又走,有些重要文件必须请他批示,所有人都是异常繁忙,只有我在医院里,他却不让我进去,衬得我如此多余。
我趁着他睡着时在外面偷偷看他,他半躺着,身上的管子少了很多,人很苍白清瘦。
我给他写卡片,拜托护士带给他。
阴霾的天际高楼之间冷风回荡,圆弧形的落地窗户半开,跑马地的美景一览无遗,午后的阳光稀薄,他难得的精神好了一点儿,我躲在病房外的椅子外,好心的护士小姐给他读我的卡片:敬爱的家卓先生,我是映映,笑脸,我今天中餐吃了栗杏炖鸡和腰片枸杞粥,是阿香送来的,家里非常非常的关心你,括号,我也是,反括号,你若是不喜我不吵你便好,你要是睡着我偷偷看看你你不生气吧,好吧,我干过这事儿,你睡着的时候真英俊,心,我得去睡一会儿,今天我醒得太早了。
他脸上无悲无喜,目光定格在透明的玻璃窗外的天空的某一处,久久才幽幽一句:“thanks。”
我踮着脚轻轻滴走出去。
晚上梁丰年过来,他连着电脑跟亚太区分部开了十几分钟的简短会议,而后梁丰年离去,护士过来替他他打了针,一盏晕黄壁灯开着,他大约是累了,半躺着阖目养神,却是睡不着。
护士小姐轻轻从白大褂的兜中抽出一张黄色纸片递给他。
上面写的是:敬爱的家卓先生,又是我,今天我换了一种颜色的铅笔,你喜欢吗?我在无印良品买彩色铅笔,我晚上要回去照顾托比,吻你。
他默默凝视,然后倚在枕上睡着了。
我拾起手袋离开医院。
我每天给他写一张卡片,有时还给他画卡通的图画。
我自己都不禁哑然失笑,我用对付小哈的那一套来讨好他。
一日护士小姐出来悄悄对我说:“劳先生今日身体各向指标恢复良好,待一会儿医生来确诊,大约明天可以转出重症病室。”
我对她露出笑容,眼泪都崩落:“谢谢你。”
她亦微笑应对:“江小姐会心想事成的。”
等到早上医生来检查,经过这一次病发,他的身体耗损太甚,依旧非常虚弱,但至少已经朝着好的方向发展,我用手机重新在航空公司订票,蹲在茶几旁抓紧时间给他写情书。
手机在桌面震动,我抬手接起来。
是苏见打电话给我:“劳先生今日恢复良好,医生大约可以同意他出院休养。”
我心下一松,手上筷子差点握不住:“多谢你们费心。”
苏见温和一句:“见外。”
他问我:“映映,你可有同他说分明你为何离港?”
我答:“我告诉他了。”
苏见答:“那就好,怪不得他心绪平稳。”
我收了线,唐乐昌在桌子另一端看我:“好消息?”
我朝他笑:“还不错。”
我在今日中午三时抵达北京,唐乐昌等在机场的出境口岸。
他穿白色tEE,浅灰色西服,袖子挽起,是洒落不羁的英俊男子。
他在这一年的九月初回京叙职,而后同上面办理手续,非洲中部发生战乱,我们国家援助建设的一个水利工程项目被政府反对派摧毁,数万人陷入饮水饥荒,输水管道需要修复,联合国需要外交维和人员协同工程师组成一个工作小组进入反对派占领的地区。
我当然非常清楚路程的艰险。
唐乐昌手上有工作走不开,他想要见一见我。
我没有办法,我一定要见他一面,一面都好。
他之前时间充裕时我已打算北上,谁知因为劳家卓病情的延误,去到北京时,他已经准备要走。
我一下飞机,唐乐昌开一辆君威,载我去798,在时态空间看一场艺术展。
我们在At CAFé喝杯咖啡。
我斜睨他:“发什么疯要去非洲?”
唐乐昌笑容暧昧:“去你走过的地方看看,也不错。”
我拍他脑袋:“醒醒。”
唐乐昌义正凛然:“好吧,我是为了追寻人生的意义。”
我心里纵然牵挂,也只能叮嘱一句:“当心各种疾病,备好药物。”
唐乐昌点点头:“放心吧。”
我开口问:“唐乐昌,你怎么落魄了?”
他大方地答:“我信用卡全被外公停掉了。”
我惊诧:“为什么?”
人尽皆知唐氏财团的唐老先生至为喜爱这个唯一的外孙。
他闲闲数落,仿佛说的不是自己:“我一天到晚忤逆他啦,花钱又多,不愿接手他的工作,又不肯结婚啊……”
我问:“可有女孩子追求你?”
他哂笑:“只有你永远看低我行情。”
傍晚回酒店略作梳洗,我换了件衣裳,同唐乐昌在建国门外的餐厅吃了一顿饭。
故友久别重逢,我们都是精神奕奕。
吃晚饭我们在国贸附近逛了一阵,然后打车去后海。
他明日下午要走,我们仿佛古人送别,秉烛夜游,只争朝夕。
夜晚露天的小酒吧凉风徐徐,桌上置一盏红烛,屋子内的音乐音乐传来。
唐乐昌抬手捏了捏我脸颊,略有不满地说:“映映,你还是跟以前一样瘦,他还未学会如何好好待你?”
我说:“你懂什么嘛,上镜不知道多好看。”
唐乐昌笑:“大明星,辞职以后有何打算?”
我摇头:“不知道。”
假使劳家卓不再要我,我还是得埋头重回社会打拼。
唐乐昌说:“事业做得好好,偏偏不定性,你永远不思进取。”
我恶狠狠地叫:“你有何资格指教我。”
我们笑嘻嘻扭打做一团。
到半夜我们醉倒在荷花池边。
我对着唐乐昌诉苦:“我很想他,我很担心他,可是他让我走。”
唐乐昌同我碰杯:“好吧,你爱他,一辈子一件事,真正的丰功伟业。”
我捂脸呜呜大哭:“可惜惨败至此。”
唐乐昌忽然说:“映映,还记得那年圣诞夜的派对你的告白吗?”
我迷惘地看着他。
唐乐昌闲闲点拨一句:“你当初怎么得手的,今日大可故伎重演。”
我猛地一怕他肩膀:“你真是料事如神!”
我被酒精的激起来七分斗志,笑吟吟地将酒一饮而尽。
第二日我们醒来,互相敲对方房门,在酒店楼下吃了早中餐,而后换衣服下楼,收拾行李去机场。
送走唐乐昌后,我也需返回香港。
唐乐昌说:“一会你的飞机还要等三个小时,我让一位朋友过来陪伴你。”
我看见他接了个电话,然后袁承书从玻璃门外走进来。
我睁大眼睛:“你们怎会认识?”
袁承书笑着道:“那日我在机场接一个朋友,瞧见他举着一个大花束上面写着你的名字,朋友飞机晚点了一个多小时,我就见他在人来人往的大厅站了一个多小时。”
我有些歉疚地望着唐乐昌,重新说了一次:“对不起。”
唐乐昌摇摇头。
当日我电话落在劳家卓的房车上,后来他送入急救,我隔天才取回的手机。
甚至忘记了通知一声唐乐昌。
袁承书说:“我就上去问了一句。原来不是同名同姓,他真的是你朋友。”
我们在机场喝了杯咖啡,广播响起,唐乐昌出境登机。
分别在即,我诚挚拥抱他:“谢谢你。”
唐乐昌扶住我肩膀,转头笑着说:“袁兄,同是天涯沦落人。”
袁承书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多保重。”
似乎我每次同唐乐昌相见,都是在不同的机场分别,每一年他飞来欧洲探望我,都是我开车送他去机场,然后拥抱,告别。
他都是笑吟吟的,离愁别绪,从不存在我们之间。
我只是看着他拉一拉风衣,衣角翻动高大背影转瞬消失在人群之中,他甚至未转身看我们一眼。
袁承书陪着我坐在椅子上,好一会儿才静静地说:“他给你留足够了空间,所以才能陪伴你这么久。”
我点点头:“是这样。”
袁承书转头:“这两日过得开心吗?”
我说:“为何不打电话给我?”
袁承书说:“你们老友重聚,时间珍贵。”
我道:“其实我们都爱热闹,有朋友加入更好。”
袁承书:“那你下次再来,再过几个月,会下雪。”
我缩了缩脖子:“嗯。”
袁承书凝视我,然后说:“映映,其实你不太习惯北京的气候和饮食对不对?”
我哑言望他。
我然倾慕欣赏古都风韵,但我是被溽热的南方驯服的怪兽,每次来京都有一点点水土不服,最初几天会吃不习惯。
他怎么会知道。
袁承书说:“劳先生找我谈过。”
乍然听到袁承书提起他,我心下一动:“何时?”
袁承书看着我说:“我同你求婚之后,他曾约见过我。”
我竟然不知道有这样的事情。
袁承书:“他说如果我诚心追求你,以后可否考虑南下工作。”
我心头的滋味复杂。
不知是该欢喜还是悲哀。
他考虑周全。
连我跟另外一个男人在何地久居,都要他来规划。
“你们只是被爱蒙蔽了双眼。”袁承书扶住我身侧的椅子,目光坚定之中带了一丝哀愁:“意映,你值得幸福,但是这个幸福,只有一个人能给。”
我看着眼前的袁承书,我们不过偶然结识,他风趣谦和,他慷慨热忱,身上永远带着光和热的能量,曾经给我那么多的照顾。
我们挥手辞别,在北京的秋天。
飞机落地我就直拨张彼德的电话。
我心急得劈头就问:“事情如何?”
“稍安勿躁,”张彼德在那端低沉同下属一句:“抱歉,稍等片刻。”
一会儿他转头同我说话:“我说九月份替他庆生,可是他哪里会喜欢过生日——后来苏见只好说小朋友喜爱他家的房子,难得热闹一下,他答应了,但直接让我们随意支使佣人准备,他自己可是毫无精神兴趣。”
我心神定了定:“那还好。”
张彼德说:“还有一件事情,他说要这两日去别墅住几天。”
“啊——”我傻眼:“他,他不是生病还在休养吗,隔了远也不方便处理公务吧。”
张彼德说:“他一向不喜住石澳大屋,如今身边跟着一众医生护士营养师和佣人,人人在他眼前晃得他心烦,只好躲到森海的别墅里去。”
我慌了:“那怎么办?”
张彼德咳嗽一声压低声音道:“要不你过来色诱留住他?”
我一手拖行李,恶狠狠地说:“少出坏主意,帮忙拖住他,然后多调一台抽水机去啊。”
张彼德在那端叫:“喂,我都向农业部门申掉了三台,政府简直要控告我滥用公物了,工人报告说,那湖面上一堆鸡鸭鹅满地乱窜让人甚为头大啊。”
我脑中浮现那一群在波光粼粼水面上优雅游动的天鹅。
舍不得天鹅套不回家卓,我手在空中一划,充满豪情:“统统宰了。”
张彼德哈哈笑:“那我打电话给苏见老婆,让她带小孩来拔毛,他们喜欢干这事儿。”
我笑嘻嘻地道:“真凶残。”
我去宠物店牵了托比,回家同他闹了一阵,然后扎进床上迷糊了过去。
在北京的几日奔波我几乎没有睡过,我睡得太沉,直到被电话吵醒,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
张彼德简短一句:“映映,湖水抽干了。”
我爬下床穿上衣服出门去。
计程车抵达森海豪庭,数位工人和大宅的佣人正在花园的车道边收起长长的抽水塑胶管,汽车将几台水泵往卡车上调,佣人在门口见到我,招呼一声:“江小姐……”
我先上去同工人致谢:“多谢,稍等片刻,我开酬薪予你们。”
工人客气道:“张先生一早已经支付。”
我转到屋后的庭院去看湖。
原本一池湛蓝湖水如今已经干涸,露出光秃秃高低不平的湖底,看得出当初修建房屋时这个湖泊曾被铺建过,湖底基本非常的干净,覆盖了一层鹅卵石和沙砾,只在深洼地带有一些水藻和淤泥。
佣人临时在花园边的设置了几道栅栏,将数十只天鹅喂养在圈子里。
从主屋屋檐后远远望过去,那日劳家卓先生曾召见过我的湖心大厅,白色绉纱帷幔低垂,偶尔风吹拂开来,露出精致的米白沙发的一角。
我视线定格在长窗下。
我绕着湖边的芳草小径走,走到了窗户附近,目测了一下距离,然后脱掉鞋子,赤着脚往湖中走。
身后工人喊住我:“小姐,这个。”
他将一双水鞋递给我。
我笑着道谢,将鞋子套上脚,然后大步往湖中走去。
岸上的人纷纷停下了手中的事情围过来看,别墅的管事慌忙派了一个佣人跟住我。
我循着略微平坦的沙子,深一脚浅一脚地慢慢走入湖底,走到了窗户下,我仰头数窗户格子,然后再往前走了几步,那日大约是将戒指扔到了这片地方,我弯下腰将手伸进淤泥中,开始一寸一寸地摸索。
这一带地势低洼,还有少许积水混着沙子和泥土,我看不清楚,只能凭借手的触感分辨,摸到的大部分是沙子和石头,偶尔还有黏黏的不明物,我不敢看。
海底捞金,哪里有那么容易。
我摸索了半天,仍然一无所获。
太阳晃得我眼花。
张彼德和苏见这时候赶过来,两人瞧见我独自一人蹲在泥水中,慌忙奔跑到湖边。
张彼德远远地叫:“小映映,你行不行啊?”
我冲着他们喊:“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我一边说话,一边看到看到前面几步之遥,墙壁上生长着的一株小枝杈,上面挂着一枚亮晶晶的东西,金属的光泽细细密密,晃动我的双眼。
我心头一喜,淌着水大步跨过去,却忽然脚下一个踩空,我顾不上维持身体平衡,只管慌忙伸长手臂,一把连树枝拽在了手中。
下一刻,我双脚滑入一个沙坑,随即仰面摔倒在了泥泞中。
岸上阵阵惊呼,张彼德大声喊:“阿陆,扶住她啊!”
佣人阿陆伸手将我从水洼中拉起,我站直身体,慌忙摊开手掌,看到掌心中的一枚铂金指环。
我小心翼翼地将戒指在衣服上擦干净,然后拿起它对着阳光,看到戒指的内侧,用古典花体式英文篆刻的字母——JYY&LJZ。
就是它了。
我拨开湿漉漉的脏头发,往岸上走去。
众人七手八脚将我拽了上来。
张彼德打了个响指:“果然是爱情叫香槟淑女也疯狂。”
我笑吟吟地将戒指举给他看,绕着他转了几圈,好些泥巴溅到了他身上。
张彼德气得跳脚:“见鬼,你一身泥巴少靠近我,我下午还要见客户——”
直到我将自己沾着的一身泥冲洗干净,在别墅找了件某人的干净白棉衬衣换上,我将他的一件斜纹卡其直筒裤挽了好几圈,穿白球鞋露出一截干净白皙的脚踝。
待到张彼德下午办妥事情过来载我返港,见到我马上笑着调侃:“哗,简直天生一对。”
我疑惑凝眉:“什么?”
张彼德打量了一下我一身:“你连他衣服都穿得这么好看,不是天生一对?”
我摇摇头笑笑:“哪里有。”
我看了看张彼德,问了一句:“我听说你似乎有女友?”
张彼德迟疑了两秒,点点头,又摇摇头,原本适意的神色黯了几分。
啧啧,看来大有故事,我好奇心被勾起。
我笑笑:“伊人现在何处?”
张彼德忽然转了话题:“映映,我有意向辞职。”
我诧异:“怎么回事?”
张彼德说:“我其实并不适应商场环境,老板赏识包容而已,但从入行到现在做了近十年,虽然事业略有收获,但内心仍时时有徘徊空虚之感。”
我懂得那种感觉。
我微笑:“可是有人给了你,那种——满足安定感?”
张彼德点点头:“她离开我去阿根廷。”
我不假思索:“追过去。”
张彼德转头看我一眼,轻轻一声讥笑:“女人。”
我问:“劳家卓可知?”
张彼德点头:“我跟他提过。”
我略有担心,劳家卓会失去臂膀。
张彼德自然了解我的心情:“财务运营和投资分析他是从入劳通就开始主管,总部经他手培养出来的人才济济,只是提拔上来的下属,仍需磨练才跟得上他工作的速度和节奏,加上最近他身体欠佳,我亦不敢贸然离职,只怕他要费神处理旁事。”
我诚心地说:“多谢你。”
张彼德斜睨了我一眼:“敬请你们二位以后和美生活,免得他一再心神难安彻夜不睡于是将公司近三个月业务报表翻了个遍,次日我们众人做工皆心惊胆颤。”
我心底一紧,脸上仍保持微笑:“知道了。”
此时已经是九月十一日的黄昏。
我问张彼德:“他今天可有去公司?”
张彼德点点头:“每日二十四时区都有文件不断传输过来,高级客户的预约助理室压了又压,还是排到了下个月,他不去谁能替代他的工作?”
我不安地动了动身体。
张彼德加了一句:“杨医生基本每天随行,他只处理公务,应酬都是交给下面了。”
我点点头,略有心安。
我当晚想要觐见劳先生,无果。
他不接我电话。
我只好回家,和托比在沙发上打牌。
早上起来,发现起了秋风,街心公园的树枝在风中摇曳,到下午时分更是下了一点点的小雨,非常宜人的凉爽天气。
我中午认认真真地睡了一觉,下午起来接了几个电话,然后进浴室了洗了澡,换了一件白衫粉色裙子,将头发梳起来看了看,又放下来看了看,想了想,还是梳高扎了起来,没有任何修饰的脸庞干干净净,我看了看,皮肤状态还算好,擦一点点水和保湿乳霜就可以了。
我驾车过口岸时。
广深高速华灯初上,长长的车流,我心情无比的安静。
我在别墅门口停下来,将车交由佣人停泊。
我进去时派对已经进行到一半,花园里灯光闪烁,欢乐的音乐声四处荡漾,虽然名义上是生日派对,可是正主儿都不出席,所以倒成了一场密友之间的家庭聚会,蘑菇房前搭了一个小小的圆形舞台,本港儿童台的两个主持人正陪着小朋友玩游戏。
我看了一下,入场宾客不算太多,但众人脸上都是笑盈盈,气氛还是非常热闹。
梁丰年迎出来:“江小姐,你来了。”
梁丰年将我带入席内,安置在一个僻静的角落。
他低声交待一句:“彼德在大屋里替劳先生处理一份文件,他晚上还有一个视频会议。”
我对着他点点头。
梁丰年体贴地说:“你可需要吃点东西?”
我笑着道:“不用客气,我自己来。”
这时有宾客招呼他,本着低调原则,梁丰年欠身离去了。
我独自一人坐在花园角落。
鼻端闻到花香隐隐,我抬头看天空,半圆的月亮在云端若隐若现,旁边是晕黄的几朵彩云。
看了一会儿,我身后有人说:“好天气,放心吧。”
我扭头看到张彼德。
他在我身旁拉开椅子坐下来。
我勉强微笑:“忙完了?”
张彼德说:“嗯,刚完,佣人正在伺候他吃晚餐。”
我在椅子上坐得一丝不苟,双手在膝盖上紧握。
张彼德看着我,忽然问:“你要不要喝点儿酒?”
我坚决摇头表示拒绝。
张彼德忍不住笑:“嗨,不用这样紧张,一切准备就绪。”
我无奈笑笑。
张彼德好像心绪也不高,默默地斟了杯酒坐在一边慢慢地喝。
这时有男子端了酒过来:“嘿,彼德,你躲在这里,樱花娱乐的徐先生想见见你。”
张彼德站起身无奈朝我摊摊手,自嘲地耸了一下肩,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豁达。
我的身边恢复了安静。
劳家卓一向不喜欢应酬,嫌累嫌吵,如今病中,想来今晚是不会出席的了。
张彼德方才说他早上在公司,下午有一点发烧,能拨冗勉强来观光,已经算是万幸。
从傍晚到现在他一直都在屋子里休息。
我不断看表,完全没有办法放松自己,也不敢喝酒。
待到九点多,我起身朝着屋子后走去。
郭叔听到佣人通报,从迎上前来。
郭叔这段时间一直跟随他身旁服侍,应该也是今晚才回到森海别墅,并未得知我在此地的胡天胡地。
他一贯慈蔼温和,微微躬身和我打声招呼:“映映小姐。”
我问:“郭叔,家卓在吗?”
郭叔点点头:“他在湖心的客厅。”
我说:“我想见见他。”
郭叔点点头:“我进去看看,怕他累得睡下了。”
一会儿郭叔出来:“二少爷让您进去。”
“映映小姐,”郭叔在我身后趋身一步,有些恳求着对我说:“二少爷心脏非常的虚弱,受不起任何刺激。”
我停下了脚步,回头对他轻声说:“我知道的,放心吧。”
郭叔宽慰笑笑,扶开门让我走进去。
一样在湖心的房子,只是这一次帷幔低垂,完全看不清窗外景色,远处的角落开了一盏落地灯,影影绰绰的光影。
我眼睛有些近视,骤入一片黑暗,有些看不太清楚。
借着些光线许摸索着往前走,绕过宽大的沙发,正要举步往前。
幽暗之中一个低沉微冷的声音传出:“当心。”
我慌忙刹住脚步,才发现差点一头撞上身前的一把椅子。
我循声望去。
视线在黑暗朦胧之中定格许久,才看清窗前坐着一个人。
劳家卓对着窗坐在一张白色扶手躺椅上,穿了一件咖色格子衬衣,身上宽荡荡的。
我慢慢走到他面前:“家卓。”
我蹲在他的身前,握了握他的手。
他的手很冰,寒白面容一片冷淡,眉间的孤清愈浓。
劳家卓看了我一眼,并没有说话。
我看到沙发旁搁一方毛毯,我取过来围住他的腰部和膝盖。
我正要替他压一压,他轻轻抬手按住了我的手。
劳家卓低低咳嗽了好一会儿,缓慢开腔:“所以,就是你,把我的湖搞得一团糟?”
我不好意思笑笑:“雨季,雨季来了就好了。”
他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
我赶忙讨好地说:“喜欢我的卡片吗?”
他神色终于有了一丝和悦。
我抓紧时间说:“家卓,我有事情要问你。”
他略微抬眸,征询的神色。
我郑重地说:“在问那件事情之前,我得先确定,你现在真的是单身了吗?”
劳家卓一愣,随即眉头一拧,脸上彻底冷淡了下去,唇边吐出两个字:“出去。”
他转头看了一眼门外,我真怕他下一句就唤人来送客。
我慌忙扑在地毯上一把拉住他的手臂:“不要啊,我有礼物送给你。”
劳家卓低声一句:“起来。”
我坐到他的对面。
我问:“我们认识多少年?”
他淡淡地答:“廿一年。”
哀兵之策,我凄凄切切地说:“多么悠久的历史啊,你舍得不要我?”
他说:“你半生都对着我,不腻烦?”
我说:“每一日都胜过往昔。”
劳家卓无奈一声:“映映……”
我说:“你还爱不爱我?”
他望着我不说话,眼眸幽幽,深不见底。
我说:“你要敢说不爱,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劳家卓平和地说:“映映,窗外没有水了,窗台距离湖底的距离大约是两米,跳下去可能会造成你的腿部擦伤,请慎重考虑。”
我脸黑了。
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换了一招。
我说:“家卓,我要在三十岁之前生个孩子。”
他苍白的脸颊微微发红,有些发窘:“映映……”
我哀求他:“家卓,我要老了,我要三十岁之前生个孩子。”
他被我逼得不知如何是好,我知道他无论如何说不出口叫我去找别的男人生一个。
我在茶几上找到遥控器,轻轻按了一下,我们对面的落地长窗滴地一声,窗帘缓缓地移动,露出一帘浓黑夜色,和前院花园的彩灯闪烁。
窗帘徐徐打开,直至完全展开的那一刻。
湖心对面的忽然嘭地爆发一声沉闷声响,然后漆黑的天空绽放出礼花。
我们眼前的一整片长窗被的绚烂烟火铺满,那些花和不断盛开,熄灭,然后又再次盛放。
烟花升腾照耀的瞬间,火光照暖了我们的面容。
宾客的尖叫和孩子们的欢呼声隐隐传来。
我在五彩变幻的光色之中俯身亲吻他:“生日快乐。”
劳家卓那么镇定的一个人,此刻都有些震惊。
我心里小小高兴了一下。
谁知下一刻他说:“明日我要向环境部门交多少罚款?”
我气鼓鼓地说:“让张彼德去交,他放的,你什么也不知道。”
劳家卓终于扶住我的肩膀,浅浅地回应我的亲吻,我搂住他的脖子,小心翼翼地吸吮他的微凉的双唇。
我将头深深地埋入他的胸前,他身上熟悉的蓊蔚洇润的清新香气,还有微微苦涩药味。
时间仿佛静止了。
我连烟火什么时候放完的都不知道。
劳家卓无奈地道:“你还是跟以前一样,执拗起来什么都不管不顾。”
我将掌心中的戒指给他看:“再娶我一次好不好?”
劳家卓用手按按额角,无力招架,又低咳了几声。
我只好伏在他的身前:“再娶我一次嘛。”
他抬手欲将我拉起来,手撑着椅子的扶手,身体动了动,却忽然坐了回去。
“映映……”
他忽然叹息一声。
过了一会儿,劳家卓轻描淡写地说:“好好的一个湖,彼德完全可以建议你使用金属探测仪。”
我说:“那可不一样,这样是我自己找回来的。”
他说:“纵然丢了也仍是在我家的湖中,有何分别?”
我说:“那为何佣人说你这段时间至为钟爱这个格子外的一片湖水?”
他再无力气同我分辨。
我绕回正题:“你答应我了是不是?”
劳家卓动了动唇,脸上有倦容,声音中气不足。
我凑近他,才听到他说:“先叫郭叔进来。”
我不依他,赖着喊了一声:“家卓……”
劳家卓说:“让郭叔进来。”
我恼了:“劳家卓,我在跟你求婚!”
他清朗面容微微笑了,带了一丝郁郁的开怀,却仍是对我说:“乖,先让郭叔进来。”
他没有应承我,戒指在我手掌中滚烫,他却没有丝毫接过的打算,我心知再无一丝胜算,眼眶忽然就有些发酸。
劳家卓默默地看着我。
我眼泪蓄满眼眶。
他仍是坐着一动不动。
我泪滴一颗一颗落下来。
哭得没有声音,我喉头哽咽发紧,却没有声音,只有眼泪不断滴落,悄无声息地没入脚下地毯。
劳家卓终于伸手拉住我,长长叹息一声。
我将脸埋在他的膝盖。
劳家卓说:“映映,我已没有办法站起来。”
我感觉到心脏轻轻碎裂的声音。
劳家卓声音镇定得没有丝毫起伏:“我这段时间腰上的旧伤发作,医生一早已经指出恶化的可能性。”
他抚摸我的头发:“你怕不怕?”
我说:“怕。”
我看着他说:“我怕你不肯答应我,又要赶我走。”
劳家卓说:“傻瓜。我的身体状况,你会辛苦的。”
我才不管他,只顾着抽噎着问:“你娶还是不娶?”
劳家卓凝视我两秒,眸中轻浅笑容一闪而逝,换成了无可奈何一声温柔低叹:“江映映天下无敌。”
下一刻,他用手撑着椅子,勉强俯身,将我轻轻揽入了怀中。
冷风在空中盘旋,花园里一垄凋谢的玫瑰,泥土刚刚被掘了一遍,紫叶小檗种成一圈花篱,新土露出芬芳的气味,正准备种上水仙。
佣人打开了花园一旁的木屋,托比精神抖擞地跑了出来,在草地上打了一个滚。
我看着它,微微笑了一下。
托比扭头瞧见我在,远远嗷呜一声,却只摇了摇尾巴,并不接近。
我比划了一个赞赏的手势,对着他说:“good boy。”
我垂着手站在花园台阶上,贴身照顾劳家卓这几月,我已经不再接触托比。
他的心脏不好,肺部更是受长期呼吸系统疾病困扰,太容易感染,若是在他的身边,我便不能冒一点点的风险。
天色已近黄昏。
花园里提早亮起灯光,草地上几盏红色的蘑菇灯,添了几丝温暖。
我拉紧了外套,站在廊下看着尽头的车道。
等了有一会儿,终于听到花园外的雕花大门外传来的声响,炽亮的灯光远远照入,数台车子开了进来。
前面一辆黑色的车子转入车库,跟在后面的一辆香槟色的轿车,则直接驶到了大屋前。
车子停稳,司机走下来,先绕到了车后,从尾箱取出了一把折叠轮椅。
我快步奔下台阶。
司机将轮椅在车旁放置好,车内的人已动手推开车门。
劳家卓穿着整齐考究的白衬衣碳黑西服,一张清倦英俊的脸没有表情。
司机低声一句:“劳先生。”
伸出手要扶住他下车。
我一手撑住车门,探身摸了摸他的手,仍是冰寒一片。
劳家卓这才看见我,脸庞上露出一丝微微笑意,他将手搭在我的手臂上:“冷了,还跑出来。”
佣人和司机扶着他坐到轮椅上。
一天的工作下来,他脸上难掩倦色。
我推着轮椅进入二楼客厅,然后搀扶着他,坐到沙发上。
劳家卓素来喜欢安静又过分爱惜面子,只要能不依赖旁人,也就决不假他人之手,佣人很少擅自进入我们起居的二楼的客厅和卧房,所以都是我在身旁照顾他。
他勉强地从轮椅上站起来,手撑在我肩膀,我小心翼翼地扶着他,坐到了客厅的沙发上。
不过是略微走了几步,他有些虚喘,皱着眉头按了按胸口。
我抓住他手仔细地看他神色。
他微笑着对我安抚地摇了摇头。
我动手替他脱去外套,他抓住我的手背亲了亲,然后便将手一摊,阖了目头靠在沙发上静静养神,我手指轻轻地划过他的衬衣领口,松开他的领带,看到他略微侧着头靠在丝绒沙发上,白皙脖颈之间一抹无限潋滟的春色,眉目含着的是琉璃一般脆弱的神色,他的呼吸很低微,身体仍是太虚弱。
前段时间他的背上的旧伤发作严重,我陪着他日日见医生,整整治疗了一个多月,才勉强将骤然恶化的旧伤控制住,只是他现在仍然没有办法走路太久,所以遵照医生的建议用轮椅代步。
所幸的是他精神好了许多,那种恹恹的厌世的情绪消弭淡化了一些。
有时难免也还是发脾气,病得七荤八素时,有时痛得难受了,半夜醒来见我不眠不休守在床前,他便分外的生气,也不知道是气自己还是气我,口气坏得不得了:“映映,你何苦陪着我受罪。”
我不说话,只笑了笑,吻他他的清瘦脸颊。
他也没有办法,一会儿冷静下来,摸了摸我脸颊:“但是为了你。”
看见我无论怎样都不生气,他终于是无奈地任由我管着吃饭喝药。
我放心多了。
我给他端了杯水。
劳家卓懒得动手,就着我手边喝了半杯。
佣人将晚餐送了上来。
我拉着他的手,慢慢站起来。
我小心地问:“会不会累?你不要动了,我端过来好不好?”
劳家卓无奈地望望我:“映映,就这几步,那里有这么夸张了。”
我笑嘻嘻的:“我舍不得嘛,好的,二少爷慢点走。”
晚餐清淡可口,营养丰盛,但我们都吃得不多,劳家卓是因为胃中积弱,我是因为闲在家里无所事事,四点多才吃了茶。
好不容易哄着他吃了碗汤,他便搁下餐巾再也不肯动手。
我也不再勉强,召来佣人收拾桌子,陪了他进小厅中坐一会。
每周有两个夜晚医生过来替他做理疗,有时他会有重要的应酬需出席,如果能按时下班回来的夜晚,偶尔他会进书房处理一点公文,我则踢掉了拖鞋,缩在外边的沙发上发呆。
若是晚上他比较得空,我们就一起看看电影,或者两个人就靠在一起,絮絮地说话。
劳家卓会说:“映映,你在康斯坦茨,冬天最喜欢吃什么食物?”
我记起那座城镇的每一个细微的气味,转角的面包店的香气,冬天的一整片湛蓝湖水,那是和天空一般清澈的颜色。
我告诉他我很喜欢他们用博登湖中的新鲜原料烹制出的食物,然后是泰格莫斯的时令配菜,他们还有自己本土酿造的格老布贡达葡萄酒。
我笑嘻嘻地说:“有时候没有钱,我住的大学城西街区有一家面包房,店主是一位意大利裔的胖子,新鲜出炉的裸麦面包,有时吃一个可以一天都不饿。”
劳家卓握着我的手紧了一紧。
我赶忙了转了话题:“呃,其实也还好,只是我挥霍得太厉害——”
劳家卓望着我,眼底有薄薄的水气。
他的手指抚过我的脸颊,然后扶住我的肩,俯下头珍重地吻我。
我闭起眼,专心感受他的温柔。
我已经在路上走得太久,此刻陪在他的身边,只觉得又静又暖。
新年伊始。
劳通集团发生了一些事,譬如劳家骏调回公司总部任职,琦璇携小哈回港读书;譬如劳家卓缺席了本月初在魁北克举行的由世界财长和各主要金融机构领导人出席的会议,此事令当日的劳通股价发生了一点小波动,但媒体次日马上拍到了我们相携步出太古广场某家店的身影,随后的报刊大标题刊出:劳家卓忙于陪伴佳人,财长会议视为等闲——天晓得我不过是陪着他去店里买件围巾而已,然后开始有杂志约我做访问,我将邀约电邮指给家卓看,他笑着摸我摸我的头说,知道了吧,不会比你给杂志拍照好应付。
我自己琢磨了琢磨,说我得先酝酿酝酿,名媛气质早没了,为了不丢你的脸,我还得再捡起来装装门面。
劳家卓笑得开颜,过来收走了我的平板电脑:“乖乖在家里就好,少出去折腾。”
我不满抗议:“哎——”
劳家卓侧过脸,笑意淡淡的:“映映,你饿吗?我有点想吃酥皮海鲜汤。”
他高挺的鼻梁到瘦削下巴那一段清隽料峭的侧影,在灯光下焕发着如玉一般的清润的光泽。
我的心神都要荡起来了,神昏目眩地起身下楼给他弄宵夜。
最近的一件要紧事是,三月份来临的时候,劳家卓亲笔签署一函调令,将张彼德直调往了北美分部。
给张彼德践行的那一日。
劳通集团在皇都酒店顶层举行了一个小型的晚宴,满座衣冠,衣香鬓影,无数女士打扮得艳光四射同他拥抱敬酒,我陪着劳家卓和苏见夫妇,坐在上席一个安静沙发上。
想来他们相识均已超过十年,张彼德最初在劳通亚洲做一名分析部的普通职员,从世界上最好大学毕业的高材生,一身才气傲人却因性格耿直在同行颇受排挤,直到被劳家卓一手提拔上来,如今功成名就,他们追随他奋斗多年,名为下属,实则密友,连我都颇有感慨,第一次见到张彼德那年,我才十八岁,他替他来驻伦敦处理公事,在医院里不情不愿地会见一个天真茫然的小女孩。
劳家卓一贯不形于色,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淡淡地陪着他喝了几杯酒。
他身体情况并不适合饮酒,但我并没有出言阻止。
我心里端然的清楚分明,有时候我们做的有些并不理智的事情,是因为这个世界上有人值得,让你知不可为而为之。
彼德端着杯子,略带了几分醉意,他对我说:“小映映,谢谢你帮我,有时候我们顾虑太多,反而裹足不前。”
我笑吟吟:“求婚成功记得第一个打电话给我。”
坐到晚上九点,我随着劳家卓提早离席。
三月底,劳家卓和我搬出石澳别墅,我正式搬入他位于浪澄湾的复式公寓。
劳家卓的身体经过治疗和一段时间的康复锻炼,身体表面上已经基本恢复,但心脏的衰败已经不可逆转,只能加倍万分小心地保养。
只是背部旧伤发作时针扎一般的刺痛,依然会在天气阴寒时准时袭来,还有如影随形随着疲劳不时不同程度发作的心悸和心绞痛,仍是我们的头上挥之不去的阴影。
杨宗文和他的主治医师讨论过手术的可能性。
但难度何其大,我们也不敢贸然下决定。
我只能尽量地照顾他。
劳家这几年家业繁盛,但人丁一直不旺,老太太也不愿意再搭飞机来回,据说老爷子身体已一日不如一日,劳家家族已经开始着手准备最坏的那个结果,前段时间劳家卓病重,依了他的吩咐,香港这边瞒住了远在大洋彼岸的两老,为了稳定大局,家骏携妻儿沉默地搬回了石澳大屋。
劳家卓正式恢复工作后,劳通集团的高层管理做了一些人事变动,他将张彼德的财务运营接手管理,而后将行政部分部门的权力移交给了大哥。
两个人面上还是冷言相向。
但做事倒是默契起来。
如此这般到了三月底。
南方的春天依然春寒料峭。
暗蓝色真丝帷幔窗帘拉得密密实实,卧房内很暖和,我将脸颊贴近他的下巴,轻轻地蹭了蹭,家卓搂着我的手臂动了动,模糊一句:“映映,醒了?”
我说:“嗯,起来了。”
家卓轻轻地答应了一声,一手撑着床沿,我扶着他缓缓地坐起来。
我小心地看他神色。
他吻了吻我的额角:“别担心,没有头晕。”
我终于放心下来笑了笑。
爬下床去找拖鞋,家卓起身朝浴室走去。
我已经习惯每日早晨起来服侍他上班。
他早上起来要先冲个澡,我则睡眼惺忪地走进隔壁,拉开衣橱替他挑衬衣西服,将取出来的衣物挂在一旁,我转眸间看到挂起来那件衬衣下摆有一点点褶皱,我俯身从抽屉里取出烫斗。
熨斗插上电,将衬衫摊平,我走过去将帷幔拉开了一点,站在高楼的窗户前,对着巨大窗户外的一整片石头森林和灰蓝天空,专心致志地熨平一道男式衬衣的纹路。
劳家卓不知何时走了进来,从身后轻轻地环住我的腰,他身上香喷喷的味道好闻极了。
他语气温柔带了无限缱绻:“映映,你真美。”
我关了熨斗,转身说:“二少爷,把湿头发吹一吹。”
待到他穿戴整齐,我随着他下楼,他大部分时候不太有时间在家吃早餐,偶尔清早助理就会转入紧急公务电话,他听电话时神色严肃语气低沉,我见他无暇再理会我,耸耸肩要往楼梯走去,劳家卓却忽然转身拉住我的手,他把手中的电话移开,低头吻了吻我唇角,然后才放开我满足地出门上班。
他走了之后,屋子重新归于一片安静。
我看着这骤然空旷起来的屋子,已经再无睡意,可是也无事可做。
我慢悠悠地走回二楼,坐到沙发上,一时有些发懵。
过了一会儿,楼下重新传来声响,家卓上楼来,看见我穿着睡裙,坐在起居间的织锦沙发上,对着一桌英式白瓷茶碟发呆。
他进书房拿了份文件,转而站到我的面前:“映映,怎么了?”
我仰头对他微笑,摇了摇头。
他皱眉凝视了我几秒。
我站起来拖住他手往楼下推:“不是赶时间吗?”
家卓爱怜摸了摸我脸颊:“那我回来再说。”
晚上我们在吃饭时,家卓对我说:“映映,在家里闲得无聊是不是?”
我心底暖然,很多事情我不用说,他已经明白。
这段时间我全心全意围着他打转,甚至连怎么握尺子,几乎都忘记了。
只是他外出工作之后,空闲下来的白日那么长,我连发梦都嫌时间太多余。
家卓同我商量:“映映,你若是喜欢工作,我自然不会反对。”
我还未来得及仔细考虑他的提议,机遇已自己找上了我。
那日我在百货公司,忽然听到远远有人唤我:“江小姐!”
我抬头看到一位贵气十足的太太迎面走来。
我停住了脚步,客气微笑:“王太太。”
是我之前在DDSA工作时,接待过的一位客户,我同两个同事替她设计过深水湾的一幢大屋,那是一次非常愉快的工作经历。
王太太喜笑颜开:“江小姐,遇见你真是太好了,你如今可还在做DDSA设计?”
我微笑着答:“我已经辞职了。”
王太太忙不迭地说:“不要紧不要紧,江小姐,我孙女在内地上学,他爸爸最近帮她新购入了一所房子,你能不能再帮我设计一次房子?”
王太太:“我孙女非常喜欢你的设计风格,来来来,你一定要再次帮帮手。”
王太太挟持着我一直到停车场,要了我的电话号码,又郑重地留了名片给我。
第二日王太太又热情地打来电话,我推辞不过,经家卓同意之后,我将这一单盛情难却的设计接了下来。
我约见王太太做客户咨询,她领着孙女同我喝茶,那女孩子长了一对浓眉毛,非常端丽活泼的女孩子。
我在周一由工人带路,去到了一片新开发的楼盘,看到了漂亮的一栋小型房子。
我直接开工,首先测量房屋取得原始平面图纸。
虽然房子不大,但户主的平面功能布置要求非常细节化,我按照要求逐一记录,然后回头专心绘制图纸,在生活骤然充实忙碌起来。
晚上我在家里对着电脑,家卓在我手边放下一杯柚子茶。
我拉了拉着他的手,转过头专心工作。
一会儿他从书房出来,凑到沙发上来拥抱我。
家卓说:“眼睛不累吗?”
我丢下铅笔,揉了揉眼睛:“嗯,有一点。”
家卓看着我的脸庞:“映映,你眼镜哪里配的?”
我说:“我自己买的。”
他端详了一下说:“你戴眼镜,看起来有点不一样。”
我得意地笑:“是不是特别像个大牌设计师?”
他马上摇头:“不像。”
我一把推开了他。
家卓亲了亲我脸:“亲爱的,不用像,你本来就是个大牌设计师。”
我这下高兴了。
“不过,”他忽然盯着我问:“你不是近视吗,为什么只戴平光镜?”
我笑嘻嘻的:“唉唉唉,近视不近视无关紧要,我可是冲着它的黑色框实在太漂亮了买的,你发现没有,这副眼睛的边框线条非常的适合我的脸部……”
家卓愣愣地看着我,然后郑重其事地说:“以后再也不给你开车。”
我进入工作的第二个礼拜时,我外出去房屋测算数据,那天下雨,家卓正好也过来分行处理事情,下午便顺便过来接我回去。
我等在别墅区的路上。
劳家卓今日换了一辆车子,黑色的轿车宽敞舒适,司机下车来替我打伞,家卓侧过身先替我推开了车门。
他的声音有点哑:“映映,淋到没有?”
我摇摇头,看到他穿着早上衬衣西服,脸色有些发白。
我说:“为什么不多穿一件防风的外套?”
家卓低低咳嗽了一声:“忘了带。”
我说:“今天不是要外出视察工作么,出出入入的,风那么大,自己也不当心点。”
家卓对我微笑:“没什么事。”
我看着他倦意隐隐的脸色,没有再说下面的话,我就知道他一忙起来哪里还顾及其他事情。
当天我们回到家,到夜里家卓开始有些感冒,我取了药片给他吃,不知道会不会发烧,我欲打电话唤杨宗文,被他制止了。
他吃了药依偎着我混混沉沉地睡去了。
我看着他清瘦容颜,我才不过就出去几天,他就闹生病,是有多让人不省心。
第二天,我出门工作,王太太约好和我商量修改一个客房阳台的细节。
我在笔记本上记数字,耐心地回答她的各种问题,只是忍不住在工作间隙不断看表。
我心底惦记着家卓。
他今早上醒时,低血压带来的晕眩让他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才起得来,心动也有些过速,心悸隐隐有些要发作的迹象。
我实在放不下心,可是又约了主顾。
家卓安抚我:“去吧,去了再来陪我。”
王太太体贴微笑:“江小姐可是赶着同男友约会?”
我微笑算是默认。
王太太来了兴致:“哪家的先生有这等好福气?”
我更正:“是我好福气。”
王太太乐得直笑:“江小姐一看就是有福之人。”
我告辞了客人下楼拦车去劳通大厦。
劳通大厦三十八层的办公室,开阔的空间非常安静,偶尔有西装革履的高官走进助理室,脚步都非常的轻。
秘书小姐给我端茶,笑容客气:“江小姐请稍等,劳先生还在办公室里。”
我看到姜柏声抱着大叠文件出来,他见到我在外面,热情地打了声招呼:“江小姐。”
姜同我比划了一下:“边总和梁先生还在里面。”
我点点头,表示明白。
我在贵宾接待室里坐了一会儿,看了看表,已经接近中午两点。
终于梁丰年匆匆出来:“江小姐在哪里?”
梁丰年见到我:“映映,差不多了,请进来拯救世界。”
我敲门进去时,看到劳家卓办公室右侧的一张会议方桌旁围坐着几个人,茶杯咖啡杯四处散落,看来是一个早上都在忙碌,除了梁丰年,座中还有两位公司高管。
我站在门口微笑了一下。
家卓看我闯入,清冷脸庞不见表情,只轻轻低咳一声:“先到这里吧。”
众人收拾文件离去。
门在我身后轻轻合上。
我走到他身旁,拉过椅子坐下来。
家卓正关掉手边的电脑,望了望我,唇边露出淡淡笑意。
我问:“累不累?”
他按了按眉心:“还好。”
他扶住我的手欲站起来,身体却突然打晃。
我慌忙一把抱住他:“哪里不舒服?”
家卓安慰笑笑:“有点头昏。”
我推开附属的休息间,扶着他坐到床边。
不敢让他躺平,我抽了几个枕头放在他背后。
家卓轻轻喘了口气。
我替他松开衬衣扣子:“中午可有吃过东西?”
他摇摇头。
我柔声问:“现在有没有胃口?”
他又摇摇头。
整整一个早上连续高强度的工作,他身体一放松下来,再没有力气说话,按着胸口有些虚喘起来。
我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家卓,睡一下好不好?”
家卓将头抵在我的肩上,低低地说:“头痛得难受。”
我坐到他身边,轻轻给他按摩太阳穴,他困乏神色渐渐缓和了一些,终于抵挡不住身体虚弱睡下了。
我坐在床边守着他,看他渐渐睡着沉了,我守着守着也困了,就趴在了床边。
模模糊糊中似乎睡着了。
醒过来时我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被子,枕头上有着股有他的气息,树枝一般的清新的香气。
我朦朦胧胧地睁开眼,房间里沉静似海,灰白两色的装饰在昏暗的光线中隐隐约约,对面墙上的手绘壁纸风格清雅,带了暖暖的色调。
休息室的沙发上坐着一个人。
他倚在沙发旁,开着一盏小灯专注在看文件。
我看见灯光映照之下,刻入我骨血中的那个人,他穿了一件黑色衬衣,眉眼英秀,左边眼角有一道细细的纹路,看起来性感极了。
我怔怔地,痴痴地,一动不动地凝望着他。
房间里是金粉金沙深埋的宁静,外面风雨琳琅,漫天遍野都是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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