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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切尔诺贝利的祭祷我们早已从树上下来,但没想到它很快长出年轮

我们早已从树上下来,但没想到它很快长出年轮

        坐下吧……坐过来一点儿……不过,我坦率地告诉你:我不喜欢记者,他们也不会喜欢我。

        你不知道?他们没有提醒你吗?那我就明白为什么你会在这里了,在我的办公室。我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人,但你们这些记者会颂扬我。四周都在呐喊:不能在这片土地上生活。而我的回答是:能。应该学会在这片土地上生活。要有勇气。来吧,我们把被污染的地段都封锁起来,用铁丝网围起来(那是国土的三分之一!),抛掉一切,人都离开,反正我们还有许多土地。这样不行!一方面,我们的文明是反自然的。人是大自然最可怕的敌人,但另一方面,他是世界的创造者,他在改变世界。例如,埃菲尔铁塔、太空飞船……不过,进步需要有牺牲;进一步说,需要很大的牺牲。牺牲不会小于战争,这一点在今天是很明白的。空气污染、土壤毒化、臭氧空洞……地球气候正在发生改变。我们感到震惊。但知识本身不是错误或犯罪。切尔诺贝利是谁的错,是反应堆的错,还是人的错?无须讨论,是人,是人的错误操作,造成了一个可怕的错误。关于事故的分析没有深入到工艺方面……但是这已经是事实……数以百计的专业委员会和专家在为此工作。遭遇人类历史上最大的人为灾难,我们的损失大得不可思议。物质的损失,是可以计算的,但还有非物质的损失。切尔诺贝利在冲击我们的想象力,冲击我们的未来……它让我们害怕未来,让我们以为当时就不该从树上下来——也许,我们本来就应该想到的,树会立即长出年轮来的。就牺牲人数而论,最多的不是切尔诺贝利灾难,而是汽车交通事故。那为什么不禁止汽车生产呢?去骑自行车,或者骑毛驴要更安全……坐马车……

        他们这时候沉默了……我的对手沉默了……

        他们责难我……问我:“你如何看待孩子们在喝放射性牛奶,吃放射性浆果这件事?”我觉得这种事情不好,很不好!但是我认为,孩子有他们的爸爸和妈妈,我们有政府,政府应该去考虑这种事情。我反对的是那些不知道或者忘记了化学元素周期表的人,那些教授别人如何生活的人。他们在恐吓我们。我们的人民一直生活在恐惧之中——革命,战争。这些该死的吸血鬼……魔鬼!原来……现在是切尔诺贝利……然后,我们感到惊奇,为什么我们有这样的人?为什么他们不是自由的?为什么害怕自由?他们习惯于生活在上有君王的社会,在君王-父亲的统治下生活——也可以叫作总书记,也可以叫作总统,没有什么差别。但我不是政治家,我是科学家。我一生考虑的是地球,研究的是地球。地球同样是一个令人费解的物质,就像血液一样。似乎我们已经知道它的全部,其实仍然存在一些神秘之处。我们的分歧不是赞成生活在这里,或者反对生活在这里,而是科学与不科学的分歧。如果你有阑尾炎,需要做手术,你会去找谁?当然是去找医生,不会去找社会活动家。你会去听专家的建议。我不是政客。我在想……白俄罗斯除了土地、水、森林,还有什么。有大量的石油吗?有钻石吗?什么都没有。因此,必须保护你现在所拥有的。是的……当然……世界上有许多人愿意帮助我们,同情我们,但我们不会去靠西方的施舍生活,不会依靠别人的钱包。所有愿意离开的人,都已经离开了,留下了那些希望生活,而不想在切尔诺贝利之后死去的人。这里是他们的家园。

        (作为生活在这里的人,你有什么建议吗?)

        人需要治疗……被污染的土地也需要治疗……

        我们应该工作,思考。哪怕是一小步,也应该向上攀爬,在前进发。而我们……我们又在做什么?我们习惯于可怕的斯拉夫懒惰,宁愿相信奇迹,也不愿相信自己双手完成的创造。看一看大自然吧……应该向它学习……大自然在工作,她可以自洁,可以帮助我们。它的所作所为比人类更理性。它努力寻找原始的平衡,寻找永恒。

        他们叫我去省执行委员会,对我说:

        “有一件不寻常的事……你会理解我们的。斯拉娃·康斯坦丁诺夫娜,我们不知道该相信谁。几十个科学家都认可了,但你的说法与他们不同。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很出名的女巫帕拉斯卡?我们决定邀请她来我们这里,她能在夏天降低伽马辐射。”

        你觉得好笑……但是跟我说这些话的人是认真的,已经有几个农场同帕拉斯卡签了合同,给了她很大一笔钱。那是一次群情激奋的经历……人都看晕了……大家都歇斯底里……你记得吗?成千上万人坐在电视前面,还有巫师,他们自称为神人,卡什皮罗夫斯基给他们“装好”水。我的同事都是具有学位的学者,倒好了三罐头瓶的水。他们喝了水,洗过手……然后声称,这水可以治病。巫师们来到体育场,这里已经汇聚了众多仰慕阿拉·普加乔娃的粉丝。人们有的是走来的,有的是乘车来的,还有的是爬着来的。不可想象的热情!我们按照魔杖的指点医治所有的疾病!这是什么?是新的布尔什维克计划……他们头脑里全是新的乌托邦……我在想:“现在,巫师可以拯救我们的切尔诺贝利了。”

        有人问我:“你对此是什么看法?当然,我们都是无神论者,但他们是这么说的……在报纸上写了……我们给你安排一次见面?”

        我见到了这个帕拉斯卡……她是从哪里来的,我不知道。可能是从乌克兰来的。这两年她四处活动,在降低伽马辐射。

        “你打算做什么?”我问。

        “我有这样的内在力量……我觉得,我能够降低伽马辐射。”

        “你完成降低伽马辐射需要什么条件?”

        “我需要一架直升机。”

        我一听就火了。

        “好吧,”我说,“马上给你一架直升机。我们这就把被污染的泥土运来,堆在地板上。就堆半米吧。你来……你来降低伽马辐射……”

        我们就这样着手准备了。泥土运来了……她低声说了几句,吐了一口,然后做出挥手赶走空气的动作。接下来出现了什么?什么也没有出现。帕拉斯卡现在蹲在乌克兰的监狱里,她犯了欺诈罪。另外一个巫师……她宣称能让一百公顷土地上的锶和铯加速衰变。为什么会出现这些人?我想,他们来自我们对奇迹的希冀,来自我们的愿望。报纸上有他们的照片,还有对他们的采访。有人给了他们整版的报纸篇幅,给了他们电视上的黄金时段。如果一个人对理性不再抱有信心,那么恐惧就在他的思维里安了家,就像与野兽为邻,就像怪物爬到了身上……

        他们这时候沉默了……我的对手沉默了……

        我只记得一个大领导要见我,他说:“我这就去你们研究所,你能给我解释一下什么是居里,什么是微伦琴吗?比如说,这个微伦琴,是怎么发展成脉冲的?我到村里的时候,人们会问我,而我就像一个白痴,就像一个小学生。”还有这么件事。阿列克谢·阿列克谢耶维奇·沙赫诺夫……你记下他的名字……大多数领导根本不想知道什么物理、数学,他们都是在高级党校毕业的,那里只教给他们一门课。如何激励和发动群众,这是政治委员的思维……不会随着布琼尼骑兵时代的退出而改变的……

        至于有什么建议……我们是怎么在这个地球上生活的?我担心,你会和其他记者一样觉得无聊。你找不到感觉,找不到光鲜亮丽的东西。多少次我站在记者面前,我对他讲的是一,而第二天读到的却是二。难怪读者要被吓死。有人在隔离区看见过罂粟种植,还有吸毒的窝点。有人在隔离区还看见过三条尾巴的猫……在事故发生那天,上天是有预兆的……

        这是我们研究所制作的,为集体农庄和居民打印的小册子。我可以给你一份……你也来宣传……

        这是给集体农庄的小册子……

        我们的建议是什么?学会对付放射性物质,就像对待电流一样,让它顺着一条线路从人体绕过去。为此,我们就需要改变我们的生产模式,调整生产加工文化,不要让被污染的牛奶和肉类摆上餐桌。油菜籽可以榨油,菜籽油可以用于引擎润滑,还可以用作发动机的燃料。种子和幼苗可以培育。在实验室条件下对种子进行特别的辐射处理,保持纯净的品种,这是安全的。这是一种方法。还有第二种……如果我们仍然要生产肉类……我们没有办法净化作为饲料的粮食,我们找到了方法——喂养牲畜,先经过动物过滤再供应给它们。就是所谓的个体活化。牛被屠宰前的两到三个月,我们转为单栏饲养法,喂给它“干净的”饲料,它们就被净化了……

        我想,这就足够了……我不用再给你读了吧?我们谈论一些科学的思想吧……我称之为“生存哲学”……

        这是给个体户的小册子……

        我到村里看望那些老爷爷、老奶奶……我给他们读,他们却要轰我走。他们拒绝听我读,他们希望就像祖辈那样生活。他们想喝牛奶,但牛奶不能喝,要买来分离器,用它分出奶渣,搅出黄油,将乳清倒掉。他们想晒蘑菇……那就先要泡蘑菇,在木盆里泡一宿,然后把水倒去,再晒干。一般来说,最好不要吃。法国的洋蘑菇好吃,那都不是在外面种的,而是在温室里培养的。我们的温室在哪儿?只有白俄罗斯的木头房子,自古以来,白俄罗斯人就生活在森林里。房子最好用砖块来搭建,砖块是很好的屏障,也就是说,可以消散电离辐射(是木头的二十倍)。住宅旁的地面每五年要施用石灰一次。锶和铯是很难对付的,它们会伺机而动。不可以用自己家奶牛的粪便施肥,最好去买化肥……

        别人对我说:“那是其他国家,是那些国家的人和官员,他们需要你们完成生产计划。对于我们这儿的老人,他们的退休金还不够买面包和食糖,而你还建议他们买化肥,买分离器……”

        “我可以回答……我是在捍卫科学。我可以向你证明,切尔诺贝利事故的责任不在科学,而在人。不在反应堆,而在人。至于政治问题,不是我这里要说的。你找错了地方……”

        还有……还有一件事我几乎忘了,我把它记在了纸片上……一位年轻的科学家从莫斯科来到我们这儿,他有一个参加切尔诺贝利项目的计划。尤拉·茹琴科……他带来了已经有五个月身孕的妻子……所有的人都在耸肩——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自己的人走了,外面的人却来了。因为他是一个科学家,他想证明:有学识的人可以在这里生活。有学识和忠于职守,这两个品质在我们这里值得称赞,就像赤裸胸膛面对敌人的枪弹,或者手持火炬带来光明……而现在呢,蘑菇要泡,第一次煮土豆的水要倒掉…要定期服用维生素,到实验室检验浆果,把灰土埋在地下……我在德国看到,每个德国人都会对垃圾仔细分类,这个垃圾箱里面是白色的玻璃瓶,那个里面是红色的……牛奶包装单独放在顶上,这里是塑料袋的地方,那里是纸袋的地方,照相机电池放到专门的地方,生物废弃物要单独放……有人在做分类工作……我不敢想象,我们的人会做这样的工作:区分白色玻璃和红色玻璃——对他们来说,这是多么无聊和屈辱,肯定要骂出口的。怎么可以让西伯利亚的河流朝向相反的方向?“晃动你的肩,摊开你的手……”为了生存,我们应该改变了。

        不过,这已经不是我的问题……是你们的……这是文化问题,心态问题。是我们所有人生活的问题。

        他们这时候沉默了……我的对手沉默了……

        我希望……尽快关闭切尔诺贝利核电站。尽快吧!把反应堆的屋顶变成一个绿色的草坪……

        ——斯拉娃·康斯坦丁诺夫娜·菲尔萨科娃,农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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