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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郑佩兰:姑侄同进疆

        我的家在湖南衡山县,我出生在1937年。我的童年就是在八年抗战中度过的。听母亲说,在我出生的那一年,县城就经常被日本飞机轰炸,以后的轰炸就更加频繁了,再以后,长沙一带又成了中日会战的战场,一家人在战争中东躲西藏,饱受了战争带来的苦难。所以我稍微懂事,就想着长大了要像花木兰那样杀敌立功,报效国家。但长大了才发现,作为一个女儿家,这只能是一个梦。

        刚解放那阵,经常有解放大军从衡山经过,开始时行进得很快,问大人才知道,那是在追击国民党的溃败之师。然后,大军行进得就从容了。我在大军行进的队列里看到了不少女兵的身影。我真是羡慕死了,就想我要是在那队伍里该多威风呀。有一次,我跟着那队伍走,一下子走出了三十里路还不知道。待队伍停下来,我才醒过来。看看天已快黑了,我不知该怎么办,就壮了壮胆子,找了一个最漂亮的女兵,红着脸问她,我想当兵,我可以当兵吗?

        她笑着摇了摇头——她笑起来更漂亮了——说,你还是个小孩子呢。

        我不小了,我马上就满十三岁了,我可以干很多事,我扛得起枪,也可以走很多路,我今天就跟着你们走了三十多里路,现在一点也不觉得累。

        你跟着我们走了三十里路啦?她瞪大了眼睛看着我,问道。

        是的,我再走三百里也没事儿。

        来,你跟我来。她一边说着,一边把我领到了一个不漂亮的女兵面前。

        连长,我有事要向你报告。她立正之后向那个女兵行了个军礼。

        我这才知道那是个女军官。我原来还以为谁漂亮谁就是军官呢。那连长和蔼地看了看我,说,是不是这小姑娘又想当兵呀?

        她说,是的,她都跟了我们三十里路啦。

        哦,那今天回不了家了,让她跟你们一块儿吃饭,然后找老乡帮忙给她安排一个住的地方。

        我一听,高兴坏了,我说,连长——我当时也不知道连长是多大一个官,你同意我当兵了?

        她摸摸我的脑袋,问,小姑娘,这路你走过吗?你明天敢自己回家吗?

        我说,这路我走过好几回,我自己敢回家。但你们不让我当兵,我就不回去,我要一直跟着你们走。

        其他几个女兵也围了过来,听了我的话,就笑了。

        连长让我坐下,笑着对我说,小姑娘,现在仗快打完了,我们不需要战士了,就是我们这些军人以后也要回地方去工作呢。我们现在的主要任务是建设国家,所以呀,你现在应该回去好好读书,掌握知识。

        我还闹着不干。最后,连长就对我说,你先去吃一点东西,然后让这位姐姐带你睡一觉,明天再决定你当兵的事吧。

        我听她这么说,只好等明天了。那天晚上,我既激动,又担心,怎么也睡不着,眼前总是晃动着我当了兵以后的情形。到了下半夜,我睡着了,睡得很死,待醒过来,太阳已升起一竹竿高了。周围静悄悄的。我觉得不妙,翻身爬了起来,问房东大伯,队伍呢?解放军呢?

        大伯笑了,说,队伍哇,鸡叫前就开拔了。队伍上的老总给你留了五块钱,让你醒来后赶快坐船回去,免得家里的人着急。剩下的钱去交学费,让你一定好好学习。他说着,就把钱给了我。

        我一听就哭了,我十分懊悔地说,我要是不睡着就好了,我要是不睡着就好了。哭了一会儿,我要给大伯留一块钱,他死活不收,说队伍上让他照顾我,已经给了他一块钱。

        我只好坐船回了家,渐渐也就死了当兵的心。

        但过了没有一年,我在《新湖南报》上看到了新疆招聘团赴湘招收女兵的消息。我激动坏了——那激动的心情真是难以言表,只觉得报上的消息像迷魂药一样,把我的整个身心都迷住了。我当即就给父母说,我要到长沙去考兵。父母怎么也不同意,说哪有女娃娃成天想着去当兵的?何况你这么小,部队怎么会要你?就是要你了,谁照顾你的冷暖?父母不同意,我就闹,发脾气,使性子。最后,我表姑旷运魁和我大姐的女儿旷湘清——也就是我的外甥女——都知道了新疆要招女兵的消息。她们两人也闹着要去。这一下,我们的力量增强了,我表姑当时已十七岁,旷湘清当时已十八岁,有她们两人同行,父母放心了一些,但对我当兵的事还是没有松口。于是,我们三人不顾家人的阻挠,决心偷偷地去长沙参军。我记得很清楚,我们约定的是3月23日,我们从各自家中出发,在衡山县城我五婶家集合后,就一起往长沙走。

        母亲最知女儿的心,她说她要去邻居家借鸡蛋,但我当时并不知道她是要煮着让我带在路上吃。爸爸已下田去了,家里只有八岁的大妹和两岁的小妹,我知道这是离家的好时候,拿了几样简单的行李就要走。大妹怀里抱着小妹流着鼻涕哭着送我出家门。我抱了抱小妹,又亲了一下大妹,说,你们要听爸妈的话,姐姐以后有出息了,会给你们买好多好吃的东西。说完,我就飞一般跑了。

        母亲借了鸡蛋回来我已经走远了,她老人家把鸡蛋煮熟后,走了十四里地赶到城里五婶家,五婶说我们已去赶渡船了,她又提着鸡蛋往渡船跑。我们正在上渡船,没来得及和母亲说几句话,就要开船了。母亲就那样站在岸上看着我们,我看到她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终于看不见了。我没想到那竟成了我和母亲的永别——我到新疆快十年了,还没有回过家,她于1960年3月在长沙去世了。

        我出来时上身穿的是表嫂给的一件小花花衬衣,外面罩的是母亲用床单给我做的一件大襟褂子,下身穿的是一条兰士绸裤子,脚上穿的是舅妈做的一双兰士林布绣花布鞋;行李就是一把雨伞,一只布袋里面有一把小剪刀,以及草纸、钢笔等物件。这是我的全部家当。

        记得到了长沙后,别人一看我那土里土气的打扮,就笑我是乡下的女娃子,他们特别爱笑我脚上的兰士林布绣花鞋。我一气之下就用小剪刀把鞋子上的花剪掉了,再一根一根地把线头也择了。

        我虚报了年龄,把十四岁报成了十六岁半。然后就是填一张表格,再写一篇自传,去参加体检。最后就是天天去看榜,就像考秀才看榜似的。过了两天,榜就贴出来了,我一看,有我的名字,我被录取了!从这天起我就是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了。我表姑和旷湘清也考上了,三人高兴得什么似的,抱在一起哭了一场。

        我被编在一大队一中队一分队一小组。临走之际,招聘团给我们放了有关新疆的电影和歌曲,葡萄满架,果实累累,真令人陶醉和向往,这更增强了我们建设大西北的决心。我们当时的口号是“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为建设新新疆而努力奋斗!”“安下心,扎下根,长期建设新新疆!”“为建设新疆贡献自己的青春和力量!”等等。

        因为长途行军,我年龄又小,对坐汽车还不适应,领导照顾我,让我坐驾驶室。当时汽车的车身比较窄小,我坐在中间,感到很挤。但比起坐在车上的人,已是享福了。驾驶员是一位班长,甘肃人,他和另一名驾驶员坐在我两旁。

        我们共有四个大队,三千余人,前面三个大队全是湖南女兵,后面的四大队有部分男同志,还有前面几次进疆时留下的病号。整个车队浩浩荡荡,那时全是土路,车行之处,尘土飞扬,遮天蔽日。我们那辆车是一百辆车的排头车,走在最前面,我一直想知道车队有多长,但我一直没有看到车尾在哪里。

        一过兰州,西北军区专门派了一个全副武装的连队护送我们,每辆车的车头上都架着一挺机枪,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搞得空气骤然紧张起来。原来,河西走廊一带土匪成群,特别是乌斯满经常在新疆与甘肃之间流窜,因此要特别提防。我们每辆车上都有三名男兵。他们的警惕性很高,都是全神贯注,眼望前方,趴在机枪后行进,保卫着我们的安全。我们则把头发盘在帽子里,扮成男兵模样,一有情况,就端起手中的洋伞,虚张声势。

        女孩子们平时都很爱干净,但在西进路上就顾不得那么多了。我们车队上路后,不能随便停车。所以解手时只能解在盆子里,然后再从车上倒下去。那盆子也就成了多用途的,除了在车上解手时用,宿营时洗一洗,再当脸盆;吃饭时又作盛菜的工具。开始大家怎么也不习惯,那是在甘肃定西的时候,有一次每个分队分了些生骆驼肉,没有工具煮,队里的领导就让用盆子。大家怎么也不干,就望着骆驼肉干瞪眼;直到那些男兵们煮出了肉香,我们才忍不住了,也不管那么多了,就把它当煮肉的锅用了。最后大家吃得津津有味,以后再把它当菜盆饭盆,也就没有人说什么了。

        说起吃饭,还有一个小故事呢。记得有一天,西北军区的一位首长来看望我们,见了我们这些湖南新兵就问,小鬼们吃饭了没有?我们用湖南方言同声回答,报告司令员,我们一个多月都没吃饭了。他又问那你们吃的什么?我们说吃的馒头。我们说完,就惹得大家哈哈大笑起来。我们那时还只把米饭当饭,把馒头当零食。

        我们当时乘坐的道奇牌汽车是从国民党军队缴获的。这些汽车是美国军队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使用过的。1945年国共内战爆发后,美国政府用这些汽车支援国民党政府。历经十几年硝烟烽火,车辆早已破旧不堪,无不是带着“重病”上路。一天能勉强走上百多公里就谢天谢地了。我们给它编了一个顺口溜——

        因为单车特别容易遭到土匪的袭击,所以一辆车坏后,整个车队都得停下来。我们每天都要推上好几次车,很少有能到达预定地点的时候,所以只好常常在半路或戈壁滩上过夜。即使这样的车在当时也很少。车少人多,一辆车往往要拉四十多人。我们只能轮流着坐一会儿。坎坷不平的土路被汽车一轧,就陷进去几十公分,车子所到之处无不尘土飞腾,日月无光,不开车灯就无法行进。车里的尘土整天弥漫着,土腥味儿使人呼吸维艰,好多人呕吐得一塌糊涂。一天下来,浑身的泥土使大家像土地爷一样,我当时还作了一首诗呢,名字就叫《进疆路上》——

        就这样没日没夜地走啊走,走了一天又一天,一问,还要一个月,还有五千里,问到最后都不敢问了。我那时才知道,世界上的路确实太漫长了。我们宿营也没有定处,有时是在老乡的驴圈、马棚里;有时是在汽车底下凑合;有时是在戈壁荒滩上;有时是在荒无人烟的山沟里;最好的一次是住在酒泉的戏台子上,比较干净,又通风。因为长时间没换衣服,我们每个人身上长满了虱子,哪里痒一摸就是一个;头上也是,休息时大家还互相帮着挤头上的虮子,那虱子之多,直到现在想起来还浑身发麻。一路上没有饮用水,干渴难忍,浩瀚的戈壁却很会捉弄人,它经常让你看见一个个波光粼粼的湖泊,但你走拢后,它就消失了,一滴水也看不见,只是诱惑得你更加饥渴难耐了,那就是戈壁上的海市蜃楼。

        除去在西安学习教育的半个月时间,我们在路上共颠簸了两个多月,终于来到了迪化。一路上都没有洗过澡,浑身结满了泥垢,脏得不得了,感觉那路上的尘土塞满了耳朵、鼻孔,泥土的腥臭味闻着就让人憋气,恶心。一下车后,我们就找洗澡的地方。

        我们在这里稍作停留后,又出发了,根本没有给我们洗澡的时间。我和表姑旷运魁和外甥女旷湘清没有分在一个大队,除了在西安见过两次面,一路上都没有见着。因为她们的文化程度比我高,被分配到八一农学院深造,后来成了新疆第一代棉花姑娘,农业技术骨干,为新疆的建设作出了她们的贡献。我被分配到了二十二兵团二十五师七十四团,即现在的农七师一二三团。我原以为在迪化可以和她们好好聊一聊呢,现在却连见面都不可能了。

        又走了一天多,汽车终于停下了,但我没有看到城市,没有看到兵营,甚至连村庄的影子也没有见着。只有一望无际的戈壁荒原,只看见了一片苇棚子。带队的干部跳下车,说,到了,我们到家了!

        到了?大家不相信地看看周围,傻乎乎地问道。

        对,到了。那名干部一边说着,一边把我们带到了一个苇棚子跟前,指了指,说,这苇棚子可以住四个人,连里只来了你们两名女同志,你们俩住着很宽敞的,先好好休息休息吧。

        苇子还是新鲜的,一看就知道才刚刚搭起来,没有门。看着这个住处,我有些不相信,但心中也有一份新奇的感觉,芦苇散发出一种类似稻草的清香,让人心旷神怡。我们在老家时,两三天不洗澡就浑身不舒服,现在已快三个月了,又有弥漫的征尘,我们放好行李后,就去找有水的地方。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条水渠,但不远处有开荒的人。见了水,两人心中顿时痒痒的,不管三七二十一,穿了衬衣衬裤就下到了水渠里。我们原来不知道十一月份新疆的水有多凉。到了水里,才感到了刺骨的寒意。

        垦荒的战士们都是些年轻小伙子,知道我们是在水里洗澡后,就背过身去,不一会儿,他们就撤到一个看不见我们的地方开荒去了。他们的淳朴和憨厚,至今让我感动。

        水虽然冰冷刺骨,但我觉得那是我一生中洗得最舒畅的一个澡。洗了澡后,觉得浑身一下轻松了许多,真有一种飘然欲仙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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