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时,我正在南方一所著名的大学读书。我学的是英语和法语。我向往欧洲文明。父母都是大学的老师,家教很严,我从小就养成了刻苦好学的习惯。我的成绩很优秀,这也是我虽然历经五十年坷坎,在狱中待了二十三年后,至今仍能流利地说这两种语言的原因。
1949年是中国人命运大转折的一年,新中国诞生了。父亲不愿去台湾,他想让我们全家到法国去。他不是一个政治家,只是一个知识分子。他对新的国家没有认识,但他热爱中华民族,时常为中华民族的兴衰荣辱而牵肠挂肚。他去法国,也是为了在以后适当的时候能够回来。
我没有跟父亲去。我半开玩笑地对他说,得留一个将来欢迎你的人。
父亲虽然很是舍不得,但还是放心地留下了我。他认为我仅仅是个学生,一个有知识的青年,没有在旧政权中谋过事,不会为谁承担什么责任。我留下后,就没有什么能动摇他回到祖国的决心了。
几乎自解放战争一开始,校园里的气氛就不宁静,显得十分浮躁。解放军进城时,我们都去欢迎。那是一些跟泥土和血汗一样朴实的军人,他们给我的感觉不是从血雨腥风的战场上走来的,而是从一块丰收的田地中走回来的。这支军队没有其他军队获胜后的不可一世,飞扬跋扈,而是像从农田里劳作归来的农民一样热情谦和,小心谨慎,甚至有些害羞。从他们身上,我一下觉得放心了,觉得原先的担忧和惧怕是多余的,甚至觉得家人大可不必为了这种忧惧而远走异国他乡。
我当时想,在这个新的国家里,我会像一个生活在农村的人一样安宁,有田园诗一般的情调,有苦涩辛劳,有单纯而亲切的人际关系,充满着互助、关怀与和谐。可能也有农民似的纷争,但不会发展到互相倾轧和斗争——是的,那些军人多像我乡下的亲戚和朋友啊,我感到从未有过的亲切。
这是我后来加入解放军行列的原因。
刚解放时,我常常可以收到父亲辗转澳门或香港寄来的信。我也写信告诉了我对新政权的认识。我劝他尽快回来,不想他却害怕了。至于为什么,他在信中没有说,只在来信中流露出对我命运的担忧。
但我当时并没有在意,认为他的担忧是多余的,仅仅出于父亲对女儿的爱。
后来,与父亲的通信越来越困难,最后,我写的信都退了回来。到当兵时,我与家人的联系就完全中断了。
我当兵是为了过一种新的生活,新疆的遥远和神奇令我向往。在当时,这也是一种能走向远方的方式。
我没有觉得西去的路有多么荒凉,因为它充满了传奇色彩。我知道这条路上走过许多伟大的行者,比如张骞、班超、法显、宋云、玄奘、耶律楚材、马可·波罗等,他们那穿越文明的脚步声一直陪伴我。加之我的亲人在遥远的异国,所以我所到的地方就是我的故乡。我没有思乡的情绪,只想向前,向前,走到越来越远的地方。
我一直走到了疏勒。
我一下爱上了这个地方。帕米尔高峻的身影,开阔的绿洲,奇异的民俗,空气中尘土和居民身上散发的气息,白杨林、泥坯屋、面纱、艾德莱丝绸、骑士、驴车……这一切使我像是来到一个梦幻中的地方。
我先是到了二军的一个骑兵师,当时它驻在于阗,是为了进军西藏而组建的。我曾骑马跟随慰问团翻越昆仑山、喀喇昆仑山、冈底斯山到阿里慰问部队。不久又调到喀什。
回到喀什不久,一位领导给我介绍了一位旅参谋长。他当时二十九岁,是在抗战期间投笔从戎的,军人气和书生气兼而有之。在当时的师团干部中,像他这种读过大学的并不多。他的干练精明、彬彬有礼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我当时已听说过部队中女兵的婚姻问题,原来一直不信。后来知道了真相,还抗议他们包办婚姻。在一次舞会上,我向他提出了这个问题,他认真地对我作了解释,并半开玩笑地说,自己坚决拒绝分配给他的夫人。我当时对他的解释虽然不满意,但我知道他只能这么说。他也同时向我透露了他仍然单身。
那时部队经常组织舞会。他的舞跳得很好,每次他都是主动地、有礼貌地邀请我跳舞,不像有的领导,等着女兵去邀请他。我们常常一边跳舞,一边谈些曾经读过的书。在交谈中,我知道他对西方的文学、哲学和历史都很了解。他也把当时能搜罗到的书借给我看。我们渐渐成了朋友。在当时,他是我唯一能够交谈的人。
我当时不知道,组织上在介绍我们第一次认识时,已把我“定”给了他。当时组织决定的,很快就可以结婚。而我们从相识到相爱却长达两年之久。他尊重我的选择,尊重我的内心,尊重我的情感,这在当时是很少的。我一直不明白,他在与我的相处中,是怎么做到不以一个首长的面孔出现的,我们一直是平等的两个人。我承认,我爱上了他。当时的很多女兵都是在没有任何爱的情况下结合的。我庆幸自己拥有爱情。
在大学时,就有一个追求我的男生,但我不爱他。我告诉他我即将在部队结婚的消息后,他曾割腕自杀。他因爱生恨,怀恨在心,最终陷害了我。1955年8月,在肃清反革命运动中,他写信给部队说我父亲是中统特务,说我是暗藏在革命队伍中的反革命分子,自上大学开始,就加入了特务组织。我当时结婚才一年多,与爱人过着幸福的、充实的、带着理想色彩的生活,我们无论是对国家,还是对个人的未来都是乐观的、充满信心的。
我记得是8月27日的晚上,南疆的月亮很亮,天空很蓝。丈夫在伏案工作,我喂完刚三个月的女儿后正准备睡觉。有人打电话叫走了丈夫,他刚走,几个人冲了进来,说我被捕了,让我跟他们走。我大声申辩。孩子吓哭了,我想哄哄孩子,他们不让。他们抄走了我的日记、信件和部分书籍,粗鲁地、强行地给我戴上手铐,把我押走了。
几乎没有任何审判,根据那位同学的诬告信和父亲给我的部分回信,我成了国民党中统特务,被宣判为“历史反革命”,要判处死刑。可能是丈夫做了工作,后来被判无期徒刑。在押往监狱之前,他们强迫我与丈夫划清界限。为了我爱的人和我的孩子,我同意了。
我想见见孩子,他们没同意。
即使到了塔克拉玛干大漠中的监狱里,我还觉得自己是在做一场噩梦。但黑暗的牢房、冰冷的墙壁、牢固的铁窗,使我知道那是现实。
家人远在异国他乡,丈夫和孩子不能再相认,我身陷囹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一切梦想转眼间破灭了。想到这里,我想以死伸冤。我咬破中指,用血在墙上写了一个大大的“冤”字,然后一头撞到了墙上……
……但我……却没有……没有死成!我……我被他们……抢救……后,不再让我回……回单人牢房,而是放在一个大牢房中,让五个女犯轮流……监视……我……
我身高一米六七,是公认的美人。我的命运似乎印证了“红颜薄命”那句古话。监管人员垂涎我的美色,千方百计想占我的便宜。
那次自杀未遂后,我就决定无论如何我都要活着——即使像牲畜一样,我也要活着。除非他们枪毙我,我决不自杀。我认为活着就是胜利,就是战胜邪恶的唯一手段。我要活到他们向我忏悔为止。我要用活着来证实人的良知曾被彻底泯灭过。
半年后,我又被安排到了单人牢房,能摆脱那群魔鬼样的女人,我暗自庆幸。我找到了打发时间的方式,那就是默记英语和法语单词,有时还用法语和英语自己跟自己对话。
有一天半夜,一个狱头来到牢房,与我拉起了家常,显出让我受宠若惊的亲切样子,最后说,只要你好好表现,我可以给你减刑。
他以后就三天两头地来,一来就无话找话地聊上半天,磨蹭着不走。我已知道他是个人面兽心的家伙,所以时时防备着。他说什么,我都以冷漠回敬。有一天,他终于扑向了我,无耻地说,只要我答应他一次,就为我减刑一个月。我给了他一个耳光,大叫着让他滚开。
他恼羞成怒,临走时恶狠狠地说,你不识抬举,我们就走着瞧吧!
过了几天,我被换到一个偏僻的单人牢房,我感到了这是不祥之兆,要回到原来的牢房中去。他们“哐”的一声关上了铁门。我见了,就威胁说,你们敢把我关在这里,我就自杀。
那个家伙说,你自杀吧,反革命分子在这里连狗都不如,你死了,就当死了一条狗。
当天半夜,有三个人打开了牢房的门,他们进来后就对我劈头盖脸一阵毒打,把我打倒在地后,堵住我的嘴,把我按倒在地,轮奸了我。这样的事后来就经常发生。在那个狱头1968年调走时,我在监狱中先后生了三个不知父亲是谁的孩子。
我……我只能说……我的灵……灵魂是高洁的!我后来还知道,由于肃清“反革命分子”时打击面过宽,五七年曾进行过甄别平反,正是那个狱头说我是真正的反革命,没有给我平反。
在那十二年的时间里,他就以这种卑鄙的方式强暴我。我……我认为我……我的肉体早已死亡……一切恶行……都只能占有或消灭我的肉体,却永远,永远,不能占有我的灵魂!
我说过,我不会死去。在他们把我当成一条狗,想让我像狗一样去死时,我要像人一样活着。我要等到昭雪的时候,我要等到邪恶受到惩罚。如果我死去,这一段罪恶就刚好被邪恶轻易地抹杀。作为人类可以唾弃的邪恶就会以为没有发生过。我愿意把我肉体所承载的罪恶向世人昭示,在良知面前,我才能控诉!
直到1978年,我的冤案才被平反。重新获得了自由,从监狱走出时,我的头发已全白了。1979年,我把三个强奸犯送进了监狱。
我要在一个适当的时候,把我的经历讲给我的儿子、孙子。我至少要让他们铭记,人不能沦为禽兽。
作家戴厚英在一本书中说过这样的话——
上帝的交给上帝,魔鬼的还给魔鬼。自己的,就勇敢地把它扛在肩上,甚至刻在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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