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姐姐朱楚兰一个人进疆而全家出塞的事情,我原是万万没有想到的。只记得五一年的春天细雨绵绵,薄雾蒙蒙,把天地淋漓得一派忧郁。雨想浇灌一切,却把新萌发的好多鲜花绿叶霉烂了。但那种拯救一切的气息仍然洋溢在天地之间。那是一个不宁静的春天,每个人都显得浮躁,好像任何一个愿望都会神奇地得以实现。朝鲜战争掀起的参军热潮一浪高过一浪,每一个人都能感知那半岛上战火的热度和硝烟的味道。入朝作战几乎成了每个年轻人的梦想。
那天,当母亲疲惫不堪地回到家中,说楚兰当兵走了,没拦回来。大家都以为她是去了朝鲜。我们当时怕母亲难过,表面上装出也很痛惜的样子,内心里却为姐姐高兴。但当我们得知她去的不是朝鲜,而是新疆时,我们真正地难过起来。新疆,在湖南人眼里一直是个遥远、荒凉、寒冷,被发配充军的、十分可怕的地方。就连一字不识的母亲也知道那是一个去了后就再也回不来的地方。她决计一定要把女儿劝回来,于是,不顾一切地、几乎是跑着到了长沙。她逢人便问招聘团在哪里,在城里转了好多圈,终于找到了营盘街。到达那里,她那一双裹过的脚早已起满了泡,连站着都很吃力了。
母亲找到招聘团领导,一定要让女儿回家。哪知招聘团人员只是好言相劝,说一千道一万就是不放人。无奈,母亲登上列车,声言要跟着女儿一起走。车到高家坊,她见女儿仍无回心转意的意思,自己不可能再往前走了,只好下车,母女俩挥泪而别。下车后,母亲望着北上的列车,怔怔地呆若木鸡。女儿看着母亲下车,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失声大哭起来,她望着站在铁路旁的母亲,永远忘不了母亲的背影。火车隆隆西去,姐姐跟招聘团北上到达西安。此时,她的思家心绪再也按捺不住,常常一个人跑到城墙上,面对南方,暗暗哭泣。
和所有含辛茹苦拉扯儿女成人的母亲一样,她害怕孩子有个什么意外。
在姐姐六岁时,身为湘潭市一矿山小职员的父亲就去世了。母亲带着我们姐弟三人依靠矿山救济和亲友资助度日。1946年,内战烽火再起,矿山倒闭,民不聊生,一家生活无着落。母亲携子女奔长沙老家,寻找族人资助,怎奈他们生活也非常困难,劝母亲将姐姐及妹妹送人作童养媳,将儿子送孤儿院,自己改嫁。母亲想着童养媳受人欺凌,一家人分崩离析,抱着孩子痛哭起来。她宁愿一家人在一块挨饿,也不愿把孩子送人。就这样,她带着一家人来到湘阴县外婆家,由外婆做主,改嫁到姨父家(姨母早已去世),两家合为一家,六个子女八口人,靠种几亩薄田过日子。一年收成,交了租子,只够吃半年,后半年只能吃糠咽菜,汤汤水水苦熬。
朱楚兰是老大,她最懂事,最体谅父母的苦衷,小小年纪就挑起家庭重担,起早贪黑、洗衣做饭、喂猪生产。后来看着家里困难重重,她又去一家织染坊当学徒,学织布,工作之余还给人家带小孩、洗尿布。后因织染坊倒闭而回家,她马上又到长沙,找到父亲的一个朋友家,帮助干家务,以减轻家庭负担。经受了人间各种生活磨难,使她懂得了人生不易,要自强自立。正当她千方百计谋求生活出路时,恰好新疆招聘团在长沙招人。她得知这一消息后,异常兴奋。迅速把消息告知曾跟随孙中山先生参加过辛亥革命,并为同盟会会员的叔祖父。叔祖父表示支持。
姐姐于1951年8月1日进入新疆哈密。见到那些高鼻梁、深眼窝、扎小辫的维吾尔族姑娘,她觉得自己好像到了异域他乡。在哈密稍事停留,即向南疆重镇喀什进发。喀什更是民族聚居区,一个女孩子不能独自外出。到喀什后,她被分配到二军医院建设队参加建院劳动。
进入二军医院,是朱楚兰人生奋斗的开始。她们一群湖南姑娘被安排住在一幢国民党军队的旧营房里。房屋十分破旧,曾发生大梁断裂、房顶下塌,砸死两名湖南女兵的事。她们的第一项任务就是建设营房。女同志负责和泥巴、搬土坯、运房泥。湖南妹子打得赤脚,脱了鞋子、袜子就往泥里踩,也不怕扎。搬运土坯时,没有运输工具,姑娘们就用背包带、绑腿布捆着背,一背就是八块,有时背到十二块,每块土坯十二斤重,一个姑娘要背一百多斤的东西,在工地上来回跑,肩磨破了,腿跑肿了,也没人叫苦。背完土坯就是上房泥,两个姑娘抬着一个抬把,一推一拉往房上跑,真是累极了。每天汗流浃背干十多个小时,回到宿舍,每人一盆凉水,洗脸、洗脚、洗澡全是它。女孩子的更大苦处是,每逢例假来了,还不好意思说,照样干活,有时血水顺着裤子往下流。在湖南,姑娘们是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大苦的,但大家想着当兵干革命,劲头十足,心里高兴。
在二军医院干了半年多,组织上了解到朱楚兰和其他几名姑娘是学织布的,正好军区后勤部要在莎车建一个纺织厂,就把她们调到莎车纺织厂工作。到厂的第一项任务,也是建厂,盖厂房、盖宿舍。这期间,朱楚兰一直担任班长。后来,由于她有初中文化,表现又好,领导上把她调到军区后勤部皮革厂任文教。1953年因婚姻关系,调独立工程三团三营任记账员。
朱楚兰婚姻上的遭遇是不幸的。小时候,因为家里穷,孩子多,生活苦,差一点给人家当童养媳。参军后,在工作中她有了自己的意中人,但组织上给她介绍了一个在革命战争中作出过贡献的老同志,并反复做工作,劝说她为革命作“贡献”。她作为一名青年团员,懂得应该听组织的话,也懂得为革命作贡献是光荣的。最后,她经不起轮番“轰炸”,嫁给了一个比她大十三岁的战斗英雄。临结婚时,她接受不了这一“事实”,连夜跑了出来。后来,在同志们的劝说下,心绪才慢慢平静,与他生活在一起。
随着时间的推移,物质条件的改善,生活好起来,日子过得满意了。但没有想到升了官的丈夫,手中有了权,思想滑了坡,在“道德”的泥潭中屡屡失足,不仅葬送了自己的政治前途,更使朱楚兰蒙受了一次又一次的沉重打击。当初,她盼望他改过,但没有想到他屡教屡犯,原先的夫贵妻荣变成泡影,别人投过来的是鄙夷的目光,这对于一个争强好胜的女性来讲,是多么大的打击啊!她不想要这个家了,长时间的精神痛苦和内心的压抑,使她四十多岁就病倒了。1989年,终于离开了人世。
我们在老家时曾听说她们到新疆当兵满三年后就能回来。没想到第三年时,收到姐姐的信,说她已经结婚,又过了不久,知道她的第一个孩子已怀上了。我们当时就感觉她不会回到湖南来了。
记得她在给母亲的一封来信中说,在艰苦创业的年代,怀孩子时,周围同事全是男人,只自己一个女人,有话没处说,也不好意思说,就跟着大家一样拼命干活,孩子生下来时,跟前没有老人,养育孩子没有经验,全凭自己一人操持。白天走进办公室忙工作,下班回到家里忙孩子,后来实在没法坚持,委托一随队家属帮助看管。生第二个孩子时,是1956年,当时正在安集海开荒建农场,连住的房子都没有,孩子是在帐篷里出生的。
这一切在我们看来,太不可思议了。真的无法想像姐姐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当她怀第二个孩子时,母亲就想过去帮她。但姐姐想着自己在安集海开荒,吃得差,住的又是地窝子,劳动强度又那么大,怕母亲见了伤心,就没答应。直到她怀第三个孩子搬到石河子时,才答应让母亲去。
这回轮到我和妹妹去送母亲。母亲一生没出过远门,姐姐她们还有一大批人同去,可母亲则是孤零零一个人西行。我听说火车已从兰州通到了张掖,但我在地图上没有找到那个地方。我只看见了一条黑色的线延伸到了一片苍黄的地方。张掖离新疆还很远的,那么远的路,母亲得坐汽车了,她能受得了吗?我们都非常担心,但母亲去意已定,她说,我有五年多没见女儿了,即使有啥事,能见她一面也就心满意足了。我就是爬,也要爬到新疆去。
母亲就是这样,当年她是那么担心自己的孩子去那个地方,但为了孩子,她却什么也不怕了。她说,人家能去,我也就能去;人家在那里能活命,我照样能活命。母亲这时变得多么勇敢。
我们真想劝阻她,因为她的确不知道新疆有多远。我找到一幅中国地图,给她指乌鲁木齐,说到那里有上万里路呢,你自己看看吧!母亲倔强地说,只要没远到天上去,我就能到那里。
看着母亲独自一个人上了火车,我们感觉母亲再也回不来了。不想,她一个人到了新疆,找到了姐姐那里。收到姐姐的来信,我们真是不敢相信。但母亲的确没再回来,她成了我们家继姐姐之后,第二个走向天山的人。
第三个就是我。
我当时在湖南省税务局工作。之所以去新疆,主要还是因为思念母亲。还有就是觉得大西北艰苦,能锻炼人。刚好我写信给姐时,干部处的人见我的字写得好,信也有文采,就半开玩笑地对姐说,我们这里需要你弟这样的人才,你能不能把他也动员过来呀。
姐说,让我试试。
姐就写了一封信来。我想母亲在那里,去就去吧。信寄出后不久,新疆发给湖南省人事厅的调函就来了。
时值五六年冬天,我怀着满腔热情上路了。一过淮河,进入河南,景色就苍凉起来。到了郑州,我就想回去了。我也是一个人走的,独自走在这遥远的路上,想着从此告别故乡的山水亲人,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心中难免有些凄凉。但当我想母亲都能去,我也一定能去。我是个男人,踏上的也算是一条追求理想之路,怎么可能半途而废呢?
那时火车已通到清水。冬天的北方景色真是萧条,让人越往西走,越觉心寒。我是初出湖南,在郑州转车之后,我能大概听懂他们的话,他们却听不懂我的湖南话了,交谈不了,旅途异常寂寞。
我就这样走了三十五天,终于到了冰天雪地的石河子。
但我没想到的是,二姐和弟弟随后也来了。
二姐朱楚馥从湖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毕业后,分配到岳阳一所中学任教;姐夫朱荻毕业于北京大学,五七年被打成“右派”后,下放到河南焦作教书。当时两人分居两地,政治压力又大,加之家中除了二姐自己和弟弟以外,都去了新疆,所以,五九年二姐也以探亲为由,带着九岁的弟弟到了新疆,安排在农八师中学教书。当时已不让姐夫教书了,把他下放到了农村劳动。他写了一封信来,说自己是“右派”,到新疆来要不要。二姐去请示了农八师领导,那时真是思贤若渴。一听是北大毕业的,当即就让他来,说来这里只要好好工作,完全可以保护他。
姐夫当时已一无所有。他背着几本书,就偷偷地跑出来了。一路上他没钱,也没吃没喝,受尽了苦,终于到了石河子。他到后就被安排在农八师中学教高中物理。他是这里的第一个北大毕业的知识分子,也是这里的第一位物理老师。后来姐姐和姐夫都成了高级教师,都荣获过农业部“从事农垦教育三十年”荣誉证书,他们为兵团培养了大批人才,早已是桃李满天下了。
我主要从事文秘宣传工作,主持和参与编修了五部史志著作,近三百万字。弟弟是一名基层领导干部。
五十年过去了,一家人在新疆成家立业,生儿育女,由一个人发展到四代近五十口。除了还未成人的第四代,大多是知识分子。大姐十七岁入伍,母亲四十四岁入疆,她们都已埋骨天山。虽然业绩平凡,但自从建国之初毛泽东主席借鉴历代西域屯垦戍边的成败得失,将驻新疆的中国人民解放军中的近二十万官兵集体就地转业至今,能发展到二百多万人口,能在寸草不生的荒漠戈壁上开垦出一千四百多万亩耕地,修建六点四万公里水渠,九十三座水库,年产粮食十多亿公斤,年产棉花一万一千万公斤,兴建一千三百多个工矿企业,工业总产值达到三十多亿元,拥有商业机构近三千个,在1988年的商品零售总额达到十八亿多元;修桥筑路近两万公里,有高等院校十二所,中等专业学校三十七所,普通中学近六百所,小学一千二百余所;有科研机构一百多个,卫生机构六百五十多个,这些辉煌的不凡成就正是因为有这些普普通通的人。
虽然我们全家来疆的目的各不相同,但和许许多多来自五湖四海的儿女一样,被这块神奇的土地吸纳到了这里。
这是命运,这也是这片土地对我们的恩赐。
她无疑已是我们的故乡。
我还要说的是,如果说当年赞扬左宗棠的那句“湖湘子弟满天山”的诗,还只是前人的一个梦想的话,如今这个梦想已经变成了现实。
最后,我想起了湖南省委宣传部副部长、作家刘鸣泰率领记者在新疆采访时,口占的一首诗,就把它作为我的结束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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